十五
米卡搬來了點東西,算是徹底和我同居了。我還是早出晚歸的,米卡也還是在路易•維登門口去倒賣她的皮包。真的只是同居,誰也沒想為對方改變自己的一點什麼。每天下班回來我都累極了,我和米卡之間除了body language以外也沒有更多的話。也好,晚上回家有人等,夜裡醒來看聽得見一點點人氣,她住到我的屋子裡來,我依然出的是同樣多的房租,我真的不損失些什麼。
回到家的時候,總有點變化。比如米卡換洗了床單,比如吧檯上多了一束蘭花。女人都是有點小情調的,也算是在屋子裡留一些她們的痕跡,就象小狗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喜歡先撒泡尿來占個地盤一樣。也許米卡期待我的驚喜,但我實在是一個馬虎的人,對生活的觀察馬虎,對情感的表達馬虎。我一直以為,討好一個人是要投其所好的,我連對方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有什麼樣的背景和身世我都不知道,我瞎表達什麼啊?
我在這個醫院也不過就是一年的合約,合約走到頭的時候我在這個城市的所有都會留在這個城市裡,你說我犯得着要在這個城市裡經營更多的東西嗎?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得早一點,米卡看我精神頭還不錯,就和我聊天。估計她問我的問題是她蓄謀以久了,但是我沒有給她一個她所期待的答覆。
米卡問我,現在有沒有女朋友?
我反問她,什麼意義上的女朋友?
米卡說:“你別和我繞了,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意思。”
我說:“那好,這你自己更應該明白,你說我現在身邊的女人是誰呢,每天晚上我在和誰睡覺啊?”
米卡問我:“你到底結婚了嗎?”
我說:“沒有。現在沒有。今年沒有。從來也沒有。”
米卡“噢”了一聲,然後說:“給我講講你以前的女朋友好嗎?”
米卡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就看到了牆上那顆原來掛畫用的釘子,取下來的那幅畫就象一個讖語從我的腦子裡划過。那一刻摩擦,剩下的痕跡就是三個字,那是一個人的名字,單亦欣。人是一個很有點生得賤的動物,有時候怕被糾纏,天天象賊躲警察一樣地躲躲藏藏,好了,人家真不糾纏你了,你有覺得缺少了點東西了,甚至還有點想念了。
大約這也是我和單亦欣這麼久的牽扯留下來的一點慣性吧。
米卡的問題讓我想到了她。要我和米卡說單亦欣嗎?摸摸腦門子,我沒有發燒。所以我不會說的。有什麼好說的。我一貫的原則就是,歷史不可以改寫,但是可以不寫。
看我沒有說話,米卡就開玩笑地問我:“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太多了,不知道說誰好啊?沒有關係,說誰都行,反正我就當聽故事了的。”
我不想和一個比我小那麼多的女孩子講我的過去,我想,我們是有代溝的。一個時代給一群人必然留下了烙印,只有一起經歷過的人才能理解個中的悲喜。和一個找不到共鳴的人說一些事情,無異於對牛彈琴,就算是她只是聽故事,但我也要被回憶蟄傷一次,有什麼必要呢?
我迴避她的問題在,轉過來問米卡:“講講你怎麼來巴黎的,好嗎?”
米卡笑了笑,說:“其實也不是什么正途,你也該知道一星半點吧,在巴黎黑下來的溫州人不少呢,我算是比他們強點,有那張身份紙,不過這紙來得也不光明正大。”
“說來聽聽,我也長點見識。”
米卡說得很模糊,我可以理解,沒有人願意陳述不體面的曾經。她告訴我,她是和她媽媽一起過來的,算是半偷渡的性質,先是去東歐,然後輾轉着從羅馬尼亞到了法國。她媽媽為了把身份合法化,就在蛇頭的安排下嫁了一個法國老頭子,本來不過是一個交易,說是等身份換好以後就離婚的,後來那個法國老頭子還真看上她媽媽了,就真的一起過日子了。米卡說她這個拖油瓶也就跟着有了身份。
“那你弟弟呢?到法國以後你媽媽才生的嗎?就和那個法國老頭子啊?”我這麼問着,心裡是有些不屑的。我一直很看不上那些傍着老外的中國女人,尤其是傍一些都髒不兮兮、散發着腐朽的氣息的老頭子,要錢沒錢,要品沒品的;有時候在外面看到那些不和諧的伴侶走在一起,我就會杞人憂天地想一想,她們和那堆快要生蛆的橫肉睡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怕做惡夢嗎?
米卡很顯然是不想太多地觸及這個話題,她只是“恩”了一聲,就轉身了過去。
等到米卡重新回到我身邊來的時候,她突然問了我一句:“以後,我可以帶我弟弟來玩嗎?”
我說:“可以啊,有什麼不可以的。你弟弟是叫毛毛吧?”
米卡說:“是的,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我反問說。
那個夜晚,我被醫院的電話傳了過去,來了急診的病人。到了醫院我才知道具體情況不那麼簡單,來的是一個犯人,胸口被一個釘子槍給射了一個鐵釘進去,還在釘子沒有進入胸腔,不算危急。看這病人的身份,估計是同監的犯人在毆打時干的,不過那天晚上所有在場的人,從醫護人員到警察,都很奇怪這兇器是怎麼進到牢房裡的。病人不過就是20歲的年紀,嫩嫩的面孔,即使受傷了,眼神里也有一種固執和堅持。本來我是準備馬上手術的。但這孩子不肯局部麻醉,堅持要全麻,那就沒有辦法了,沒有專門的麻醉醫師主持,我們什麼都不能做。我給他做了一點簡單的處理,順便又查了一下病房,就回到了辦公室。
我一進入動作狀態,人就特別亢奮,我知道馬上回去睡覺是睡不着的。算了算時差,比較合適,於是,我給在美國的陳垣打了一個電話。我想找他問問單亦欣的情況。
陳垣在電話那頭說:“你們倆都什麼毛病啊,有事情不會自己聯繫啊,總是折騰我,這麼多年了,以前干架吧就是我來扯勸,現在分開了還不依不饒的,一會兒問對方的情況,一會兒又埋怨我給對方說得太多,我有病沒病啊,天天被你們折騰着,又沒有人給我開薪水。看老闆臉色也沒有在你們中間摻乎着那個費勁。說好啊,以後來諮詢這一類問題,我要收信息費的。總要圖點什麼吧。”
我說:“沒問題,你看着辦好了,大不了哪天你去看peep show,我全面買單。”
陳垣說:“您快別說了,這點愛好也快給戒了,要徹底從良了。”
我問他為什麼。
他說:“老婆要生孩子了。”
我問他:“有沒有搞錯,這是第幾個了?你們家不會跟孫悟空似的,拔一汗毛就長一猴子吧?”
陳垣說:“我也快數不清楚了,是太多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跟個母豬似的,一碰就懷上,又不敢說不要。我看我快是要廢了的。”
掐指算算,陳垣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是他們家老四了,這數量和容積放在舊社會還真不算多,但是對於新時代的知識分子來說,要把一個四人幫拉扯大,可不那麼容易啊。我開玩笑說:“要不,我幫你養一個?”
陳垣說:“得了,你是沒受着孩子的苦,等你真有孩子了,他夜晚吵吵鬧鬧,你會感慨,這孩子要不是跟你姓着的,你真是恨不得把他從窗口給扔出去。”
我說:“不至於吧,你有點人道主義精神沒有啊?”
陳垣說:“咱不能跟你比,十幾年前就往家裡抱棄嬰了,咱沒那境界也沒那實力。”
我說:“是啊,那孩子到現在也該要考大學了吧。•••••••你說,他會不會考了一個特牛的大學,完了交不起學費?好像在中國,這事情很多啊。”
陳垣在電話裡頭哈哈大笑:“你還要跨越國界完成希望工程啊?”
我說,這孩子給我來養的話,一定是塊好料。
陳垣說,那也不算數啊,誰叫你不是他親爹啊。
陳垣是我參加工作後的同事。那一段經歷我一直不好意思提,你說,一個大老爺們為了點救死扶傷的使命感去當醫生,什麼醫生不好做啊,偏偏讓我去做婦產醫生。滑稽吧?中國的medical school教育出來的學生,就業形勢就這麼沒譜。那些老的,可能習慣了。年輕的,能蹦彈出去的沒幾年都折騰着離開了,就象後來的陳垣和我,考研啊,出國啊,條條大路出虎口啊。
在B市婦產醫院裡的那兩年,我和陳垣的分工有所不同,我是搞行政的,他做臨床。不過,因為我們勵精圖治也同病相憐,所以我們的關係很鐵——快接近鋼了。
有一天夜裡,醫院來了一個懷孕快9個月的孕婦。她要做引產,死活不要這個胎兒。據說是孩子父親的堅持。這種事情我見了不少,在中國,抱有“奉子成婚”的僥倖的女人實在太多了。有人成功了,人們就看見了他們的喜宴;有人失算了,我們就要幫她們在手術台上做個了斷。人的命有時候就是那麼賤,本來可以好好來到世上,都寂寞得在黑暗的子宮裡呆了那麼好幾個月了,但是最後還是象污物一樣被扔到了垃圾桶里。
那天來的這個孕婦很漂亮,看上去非常年輕。儘管病歷上寫着25歲,但是,無論從一個醫生的眼光還是從一個男人的直覺來看,她都不超過20歲。女人的年輪是寫在臉上的。我相信,她那病歷上的文字,除了儀器做出的結論以外,其他的沒有一個是真實的。
那天正好陳垣值班,我也無聊,到辦公室陪陳垣聊天,我陪陳垣給這個孕婦做完了一切檢查。胎兒是個男孩,一切數據都很正常,很健康,這個時候要是用催產劑生下來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不過,如果硬要拋棄這個胎兒、強行引產,只能採取碎顱。在中國當過婦產醫生的人都應該熟悉這一套過程。
等我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我跟陳垣說,別碎顱了吧,把這個孩子弄死了怪可惜的,留下來吧,我要了。
陳垣就這樣在我的指示下留下了這個孩子。
孩子一生下來我就把他連夜抱回了家。
孩子的母親聽見了孩子落地的啼哭。陳垣沒有騙她,告訴她,是個男孩子,活着的,你不用擔心,這孩子不會和你再有任何聯繫。
我媽媽在家裡象飼養一個小動物一樣把這孩子養了一個月。媽媽給這個孩子取名叫“毛毛”。其實也不是專門取的一個什麼名字,武漢話里把嬰兒都叫做小毛毛。我媽媽就這麼“毛毛”長“毛毛”短地叫着這個孩子,好像養了這30天,也還要養他30年。
一個月以後,孩子的親生父親找到了醫院,死活要要這個孩子。
沒有辦法,我只能把孩子還給了人家。
我真是無法揣摩這個男人的心態,在我把孩子還給他的時候,我真是恨不得扁他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