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喜歡的老師是高一時候來的一個實習老師,當時他才二十二歲不到,教語文的。”
海燕說完,看着我的反應,我忘記了嚼飯,表情僵住了。此時我深信不疑海燕喜歡的人就是劉海波,而我也確定了海燕來東北的目的――-劉海波。
海燕把嘴裡的飯吞下去,笑了笑,接着說:“他長得挺好看的,我們女生都覺得他特風度翩翩,我當時簡直迷上他了,每天就盼着上語文課,他讓我背什麼我都能背出來,作文兒也越寫越好。”我忽然想起了王曉玉《紫藤花園》裡描寫的李可心就是因為愛上了自己的國文老師才去背書寫文章的。“他也開始越來越注意我,我覺得他是喜歡我的,可他一直說不是,他說他對我的感情只是老師對學生,充其量就是哥哥對妹妹。他還說不讓我多想,我跟他差的太多。他只比我大五歲呀!荊盈,你碰上過這樣兒的老師麼?”
我開始飛速計算劉海波的年齡,更加確定了海燕的想法――劉海波比我大七歲,海燕比我大兩歲,沒錯兒!這會兒我琢磨不透劉海波了,怎麼這傢伙就盯着自己的女學生?丫怎麼跑煙臺實習去了呢?“我倒是有個語文老師,不過他沒你說的那麼好,我沒覺得他帥,我也沒覺得他風度翩翩,不過他倒是挺有才的。”劉海波在我心裡的美好形象有些走樣兒了,因為我記起了我們在一食堂吃飯碰見海燕的事兒,我就覺得海燕當時不對勁,她似乎是等着劉海波認出她來。可劉海波故意裝着沒看見她,連頭都沒抬。怎麼當的男人吶這是!
“嗯,有才,肯定的啊,中文系出來的嘛。後來他走了,我們有一陣子一直通信聯繫,那時候我覺着自己就是在戀愛吧。高三畢業,我想考師範去,沒考上。”
“東師大?”
海燕點點頭,對我準確的猜測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復讀那年我一門兒心思地考東師大,可我卻找不到他了。我給他寫的信都被退回來,我給他打電話打不通,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教書,我找不到他了……”海燕說着,忽然哭起來了,看來這段往事對於她而言過於深刻了,以至於一碰就會鑽心地痛。
我拿了一張手帕給海燕擦眼淚,想安慰她兩句,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現在想想,當初我喜歡宋樂天喜歡得不得了的時候,也就是高二,那會兒我十六歲。海燕喜歡劉海波也是十六歲。我比她幸福多了,不管經歷多少波折吧,我總還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塊,可海燕就不,她痴痴傻傻愛了劉海波這麼多年,居然連他人在哪兒都不知道,最後只能找一個像他的人託付自己。說起來怪可憐的。奶奶的劉海波,明兒我就找你算帳去!看不出來你還是這麼一道貌岸然深藏不露的偽君子!
我就奇了怪了,我總能輕易地把自個兒的情緒轉換到別人的情緒上去,設身處地地替別人想,想來想去就把自個兒的煩心事兒扔一邊兒了。等幫着別人煩完了,自己接茬兒煩。我真是有病!
“後來,我遇到樂天兒了。”海燕偷眼看看我,怕我一聽見這事兒就蹦起來。可我沒有,我料到她要說的。“他特像我那老師,舉止行動都像。你注意到他喜歡皺眉頭麼?他眉毛中間有兩道很明顯的細紋,就是皺眉頭皺出來的。”
我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沒有回答。宋樂天舉止行為什麼樣兒我能不知道麼?我看了他七年吶!我還總說他小小年紀就長皺紋,以後不定老成什麼樣兒吶。別人皺眉頭都是發愁或者有心事的時候,宋樂天不,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不是在笑,就總也不忘了皺眉頭。
我在腦子裡搜索我那點兒少得可憐的醫學知識,我什麼都不懂,我甚至不知道淋巴是什麼東西,可海燕她竟然得了癌症,就這麼要活到頭兒了。這不是鬧呢麼?她才二十三歲多一點啊!我想說點什麼,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站着,僵着,驚愕着,任由海燕握着我的手,把她手心上的冷汗一點一點傳到我的手心。
“洗手間在哪兒?”海燕忽然說。我沒反應過來,錯愕地望着她,她笑笑,又說了一遍:“洗手間在哪兒?”
“哦,客廳旁邊的玻璃門。”我開門要帶海燕去,她拉住我,搖搖頭,自己出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忽然覺得心裡翻江倒海地難過。這麼年輕,怎麼就得了癌症呢?怎麼就是絕症呢?怎麼就不能治呢?這什麼世界啊?!我呆呆地看着海燕吃過的飯碗,回想她剛才的樣子,竟然那麼模糊,我想不起來了。海燕的皮包里露出一張紙,那一角上是北京最有名的一家腫瘤醫院的標誌,我認得是因為大牛實習的時候給這家醫院寫了一篇揚名的稿子,寫完以後跟我顯擺來着,還拿出醫院裡被他採訪過的領導送給他的紀念品給我看,那上邊兒有這個標誌。
我也不知道我是揣着一種怎樣的心理偷偷把那張紙抽出來看的,也許是我潛意識裡害怕或者希望這件事兒是假的。我是不是特混?到了這時候還懷疑海燕。可我真希望這事兒是假的,那樣兒這麼一個花一樣的姑娘總不用去死了。
我終於還是抽出了那張紙,那是一張化驗單。這張紙證實了海燕對我說過的話,看來,我是太混了。
“信了?”海燕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我一個激靈,手裡的化驗單掉在地上。
我窘在原地,尷尬得要死,就好像一個小偷當場被人抓住,所有陰暗的心理都被揭穿了一樣。而實際上,我的陰暗心理是一下子被海燕揭穿了。這時候我是徹底明白了書上經常用的一個形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原來我在你心裡是這麼不值得相信的。”海燕走進來,稍顯落寞地坐下,低着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當場亂了手腳,“不是啊,不是……”我就知道說“不是”,可是為什麼“不是”我卻說不出來。實際情況是我不太相信她而去求證的,實際情況是我在這樣的時候還去懷疑她。我懷疑的是一個身患癌症的朋友,我真不是東西!
我都說了我最怕人家在我面前哭,這種我內疚得不得了的時候,我就更怕人家哭。海燕真哭了,我心裡更加內疚了。她一邊兒哭一邊兒說:“荊盈,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你非恨我不可麼?”
這會兒她抬起眼睛,媽呀,那是一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怎麼都腫成這樣兒了?剛才在廁所就哭過了?我這一驚可不小,我知道我是真傷害她了。我要是能忍下心去恨一個得了癌症的還曾經是我最好朋友的人,我他媽就是瘋了。這時候我心理只有一件事――我得去找劉海波,我得讓海燕見着劉海波,我得讓她了了一個心願,我不能讓她到了這個時候還找不着自己心愛的男人。
“那我要是原諒你了,不恨你了,你是不是就不哭了啊?”我蹲下,使出全身解數去哄她,就好像宋樂天哄我似的。有時候我是覺着我跟海燕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像個男的,總得保護她。相反她在任何時候都是個柔弱女子,總需要別人保護。
海燕點點頭,抹了一把眼淚,“你真不恨我?”
我估摸着我要是說我從來沒恨過她,她也不能信,於是我說:“以前恨,但現在不了。這事兒要說不對,宋樂天不對的地兒更多,你瞧我連他都原諒了,還能不原諒你麼?”
海燕那一雙大眼立刻放出了光彩,嚇得我差點兒坐地上,“真的?”
我忽然有點害怕,說不出來為啥,我就覺得海燕眼睛裡的光彩來的太快太突然――我又在胡思亂想了,不能再想,再想我就真不是人了。“真的啊,我沒騙過你吧?”
海燕拉過我的手,破涕為笑,“我總算沒白來。”
她來找我就是為了求我原諒她?真的假的?有點兒忒過了吧?我一直以為她大老遠地跑這兒來有什麼大事兒呢,至少也是來找劉海波的呀,怎麼就是來找我的呢??哦,對了,劉海波,她肯定是不好意思通過我找劉海波,她還以為我恨她呢!那我得去給劉海波打電話去。我“蹭”地從地板上蹦起來,“你等會兒,我打個電話去啊。”我衝到離我房間最遠的書房,抄起電話打通了劉海波的手機,“劉海波,我荊盈。”我極少直呼劉海波的名字,因為心裡總覺着他好歹也當過我老師,這麼着對他太不尊重,除了開玩笑的時候,也就這回了。因為我生氣了。
“啊,啥事兒啊?”
“你告訴我,當年你當實習老師那會兒,是不是有一女生挺喜歡你的?後來還給你寫信來着?”
劉海波一愣,“你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的?!這女生是我大學同學!虧你還記得這事兒,面對面見着了你都裝不認識人家,你良心讓什麼玩意兒吃了??”
“我怎麼就裝不認識了?我什麼時候面對面見過她來着?”
“少跟我裝,我告你劉海波,我全知道了,甭跟我那兒瞎掰扯了,趕緊上我家來,人家小姑娘等着你吶。”
“什麼跟什麼吶?什麼小姑娘啊?我都好幾年沒跟她聯繫了,怎麼就等着我了?”
我一聽這個生氣啊,差點兒把電話吃咯,“劉海波你怎麼這麼膩歪人吶?你在煙臺當過實習老師是不是?你後來就不跟人家聯繫了因為人家小姑娘要上東北來找你是不是?我告你人家小姑娘現在得癌症了,大老遠來就想看看你,你要連這都不見,你就忒不是人了。”
劉海波不言語了,聽筒里只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
“我沒聽她說起過她要上東北來找我,後來不聯繫了也是她那邊兒先中斷的,而且她從來沒明說她喜歡我。你要覺得真有必要,那我現在就過來。”
“你怎麼現在還不說真話呀?跟我有什麼不能說的你?推卸責任也不能這樣兒吧?!”
劉海波跟我急了,“荊盈你說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什麼時候沒跟你說真話了?你把事兒弄清楚沒有啊就來罵我?你說我什麼都行,就不能說我沒良心,我怎麼沒良心了我?”
我愣了一下,想想剛才自己說的話,似乎是有點兒過,於是我換了一種口氣,“那你總認識海燕兒吧?”
“海燕兒?是不是你一個宿舍的那個?”
“對。”
“你介紹給我的,我哪兒能不認識。”
“不是你學生?”
“哪兒跟哪兒啊?說什麼呢你??”
我糊塗了,半天說不出話。劉海波那邊真急了,衝着電話就開吼:“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沒譜兒了,我說你是不是最近受刺激太多了?什麼事兒啊就往我頭上扣?整的我跟陳世美似的……”
我也沒顧上給劉海波道歉,跟他說了句等會兒再給他打電話,扔下電話就跑回房間去了。海燕坐在那兒正拿着我床頭上放的我和我爸媽的合影看,見我瘋牛一樣衝進來,沖我笑。我估摸着我鼻子裡還往外冒氣兒呢,要不然海燕不能笑得那麼燦爛。“誰氣着你了?”
“你說的那個實習老師,是東師大畢業的叫劉海波的?”
海燕放下相架,搖搖頭,困惑地望着我說:“不是啊。”
“不是?!”我更加糊塗了。她在食堂看見劉海波的表情,她在宿舍里聽見我接劉海波電話的神態,她問我劉海波是否是東師大畢業的,她問我劉海波名字的寫法,她當時蒼白的臉,這些都是為什麼啊?!難道我記錯了?使她慌張錯亂的不是劉海波??那是我的幻覺?
“他確實是東師大畢業的,”海燕說,“他叫羅濤。”
“誰?!”我觸電了一般竄到了一尺之外。
“羅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