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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斷腸人在天涯

和很多人一樣，我有三個故鄉，父親的故鄉，母親的故鄉和我讀大學的城市。

回國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因為那些城市裡有我們熟悉的人和事。當我們站在故鄉的街頭，不再能夠辨認出曾經熟悉的街道，而那些我們曾經熟悉的人都漸漸散去或者變得陌生的時候，這個城市就不再是我們的故鄉，雖然它和故鄉同名。故鄉只能永遠的存活在我們關於過去的記憶里。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人與城市的感情，其實就這麼簡單。這也是我無法贊同有些人把某個地點比喻成父母兄弟的原因。親情無法割捨，而人和一個城市的感情卻單薄得很，一切的事物，說變就變了，說沒就沒了，當一切都喪失了它本來的面目時，即使我們不忘卻這個城市，我們卻已經被這個城市忘卻和拋棄了。我的故鄉，只在回憶里。

這次回國，免不了去見大學同學。我們8個風華正茂的女生曾經有整整4年的時間在一起學習，一起吃飯睡覺，一起軍訓。。。當年別的寢室的女生之間關係複雜，時有衝突和矛盾，而我們這間宿舍，卻出奇地和諧。要參加什麼活動，說參加就一起參加，說不參加就都不參加，行動一致，大家都在黨領導下，緊緊地團結在以我為首的室中央的周圍，彼此間從來沒吵過架，紅過臉，8個女生都很幽默，誰跟誰開什麼玩笑都行，宿舍里經常歡聲笑語一片，引得其他宿舍的女生們駐足嫉妒。

跟我關係最緊密的就是妞了。宿舍里其他女生全都有外號，全都是我起的。只有我沒有外號。妞這個外號我一叫就都叫開了。妞成為我的死黨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妞是一個特別沒有主意的人，而我又是一個自幼個性就強，特有主意的人。妞跟我性格正好相反，妞什麼事都聽我的，從梳什麼髮型，到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甚至衛生巾都和我用的是同一個牌子。妞學習不勤奮，大部分時間都抄我的作業，根據當時學校的規定，如果兩門課不及格就會被彈跳到大專，畢業時不給本科文憑，給大專。妞亮了一門紅燈，後來考實變函數，我們宿舍8個女生有5個不及格，要補考，但是妞卻奇蹟般的及格了。別人不知道，考試時妞坐在我後面，我冒着生命危險給她遞紙條費老了勁。生平第一次搞地下工作，出了考場自己差點嚇個半死。妞卻總是一副不着急不着慌的樣子，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妞在大學裡遇見第一個追求者，

據宿舍女伴們總結回憶，妞收到情書後第一個拿來給我看。我當時覺得那小子又矮又丑，成績還老差，哪裡配得上我們清純靚麗的妞？妞當時讓我打扮得像小時候看的日本電視劇里的小鹿純子，妞從來不化妝，也不好打扮，但是我隨便幫她梳個髮型，配件衣服，妞穿上就清風搖曳的別有一番清新自然的美麗。我說了什麼我早就不記得了，結果是妞徵求了我意見之後隨後向對方表示了拒絕。大家都認為是我做的決定。因為全世界人都知道，妞什麼都聽我的。那小子後來去海關，劍走偏鋒成了億萬富翁，之後去美國，拿了加拿大護照，洗完錢回國變成了外商。回來後的同學聚會裡，首先表達了對我的刻骨仇恨和血淚控訴，然後就是找人去問妞：你後悔了沒有？

聽說了這事，別說我心裡還真有點內疚，要是當年我給發通行證，妞不就當上闊太太了嗎？
妞畢業後跟我各飛東西，妞的婚事是父母介紹，替妞作的主。妞在校聽我的，在家聽父母，嫁人後就聽老公的。她丈夫學建築設計，世界各地跑了個遍，買了兩套房子，開着小車，妞則安心的在一家大公司做了十幾年的出納，生了個兒子，請着保姆，日子過得特別滋潤。我聽說那小子的革命經典後問妞後悔不後悔，妞說現在也不後悔。那小子連着有了3個女兒，現在逼着媳婦給他生兒子。妞不喜歡有壓力的生活，她自由自在慣了。妞的丈夫對妞沒有什麼要求，妞對她丈夫也沒什麼要求，一家三口日子過得異常和美。

妞接我到賓館之後第一句話就是：我可通知他了。他是誰，我們都心照不宣。正聊着，手機電話響了，我接通後，聽到他的聲音，“到了？”我回答說，“嗯”他說，“見個面吧。”

我說，“好啊，我今天晚上6點鐘有個飯局，8點鐘吧，咱們在酒店碰頭。見面後去哪兒你可想好了，不然咱倆只有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廳里相看兩不厭了。”電話里他笑了，說好的。

和宿舍女伴們的飯局一直吃到晚8點，我一看時間到了，匆匆告別女伴們，拉着妞上了出租車就往回跑，妞在出租車上說：大家聊得正高興，意猶未盡呢，你走得這麼急，同學們肯定有意見了。話音剛落，手機裡女伴們的調侃短信就來了：你這麼迫不及待地溜了，看來是心情澎湃啊。這麼多年過去，這些傢伙的幽默感一點沒減少，樂得我在車裡哈哈大笑。要說好奇心，自然還是有的，畢竟十多年沒見了，而且當初還有那麼一段朦朧的關係。雖說那時候我們都很天真，最親密的舉動就是一起拉手去看電影。

到了賓館，我和妞四處張望，一個個路過的男人里，我真沒看出他的影子。正在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的時候，忽然後面汽車喇叭響，我轉過身來，看見一輛豪華鋥亮的越野車，就停在我身後，車裡的人什麼模樣我看不清楚，正猶豫着，車門開了，一個男人探出頭來向我招了招手，妞這時往後退，說：這個。。。我還是不跟你們去了吧。我一把拉過妞把她往車裡一塞，說：走吧，我去哪你就得去哪，你說了當我的三陪的。（陪吃，陪玩，陪睡）。

上車以後，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這是一個中年男人，頭髮整齊的一齊向後梳，額頭部分開始謝頂，臉又圓又白，只有在微笑時還能找到些許當年的影子，其他的，都無法辨認了。他說帶我們去看夜景，於是車沿着這個城市主要幹道緩緩前行。我和妞坐在後座，看着霓虹閃爍的街道，我問他：你現在幹什麼呢？他說：我在xx公司。聽到xx公司的名字，妞有了反應，這間在本地頗負盛名的知名企業除總公司之外，下屬還有很多子公司，而妞在這間公司幹了十幾年的出納，她幾乎認識所有人。妞好奇的問：你是xx公司的？哪個部門？我怎麼沒見過你呀，我就是xx公司的。聽到這話，他把話題岔開了，開始介紹這個城市的地標建築。我

配合地對他的介紹展示出相應的熱情和興趣。可是妞是個沒有心機的實誠人，她繼續抓住話題不放：你到底是哪個部門的？他猶豫了半天，回答說：xx裝飾公司。妞接着窮追猛打：裝飾公司是我們公司下屬的子公司，那裡的人我都見過，怎麼沒看見你？我輕輕按了一下妞，可是妞沒有領會我的暗示，接着追問，問到最後她恍然大悟：哦，你們是幾個人一個月前掛靠的我們公司，一般掛靠的，出去是不能用我們公司的牌子的。。。

我急忙把話題轉移到夜景上來，然後藉口說夜景很美，把妞拉了出來，要妞幫我照相。這個城市的夜晚讓我覺得陌生，璀璨的燈火我在世界各地看得不少，它們讓我想起城市的喧囂和塵世的繁華，從未讓我感覺有半點的親切。

看完夜景，他帶我們去酒吧，在一排酒吧門前，他說下車去問一問有沒有檯球桌。他離開後，我無意中看了看我和妞的座椅後，看見幾個硬塑料盒，裡面裝有運動鞋、雨傘等雜物，一個盒子裡裝的似乎是小孩的玩具，上面是兩個公主洋娃娃。我心裡咯噔了一下，他只有一個兒子。

他的情況據我所知是這樣的，他大學考理科沒考上，後來改學文考進了法律系，畢業後他父親作為高校的機械系教授沒有讓他搞法律，而是去機械系的實驗室里當了一個操作員，他的母親是圖書館的管理員，父母早都退休了，他妻子沒有工作，兒子5、6歲，剛剛知道他一個月前出來搞裝修，他的經濟情況，應該承擔不了這樣的一部車。。。

後來他回來了，說沒有檯球，但是還是可以上去坐坐，喝杯咖啡。我們坐下以後，我問他：我覺得其實你父親如果不讓你去當操作員，而是讓你搞法律，你今天的路會更廣。你覺得呢？他苦笑了一下，說：在中國的家庭里，父母對孩子的走向起着重大的作用。我無語，他的父親固執又強悍，而他卻溫和順從。當年我們沒有走到一起，他父親是主要原因，我們一個是獨女，一個是獨子，畢業後如果成家，選擇哪個城市？兩邊家長都不放棄，我們就只好一拍兩散。他的父親不肯接受他適合搞文不適合搞理這個現實，非要他去實驗室里當操作員，他既不懂技術又不懂拍馬，於是十幾年原地踏步，不知道他父親今天是否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其實，將孩子一直藏在自己的翅膀下未必對孩子有益，讓孩子走自己的路，即使跌倒還可以爬起來。像他這樣，40多歲了才想到走向社會，已經過了激情澎湃創業的最佳年齡。妞說他看上去深情頹廢而疲倦。

後來天色不早，我說明天還要趕早班機，我把錢包往妞手裡一塞，小聲對妞說：你去幫我把帳給結了。妞很不合作地嚷了起來：啊？要你結帳啊？一邊嚷一邊看着他。我推了妞一把，說: 你快去吧。妞磨磨蹭蹭地起身，一邊繼續看着他一邊繼續嚷：這樣子的啊？這樣子的啊？我回過頭對他笑笑說：你孩子最近好嗎？他有意無意地回答着，臉上現出敷衍的神態，忽然，我看到他臉上呈現出少見的果斷剛毅，他說：我去結賬。說完起身了。

妞歡天喜地的回來，把錢包往我手裡一塞，說，讓他結。你看他開的那部車就知道了，他身家至少幾千萬了，而且他還是地主，你是客人，他是男的，你是女的，怎麼要你來付錢？我故意慢慢走，他追上來說我付吧，我立刻說好吧，然後就回來了，嘻嘻。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終咽了下去，什麼也沒有說。既然他苦心搭建起一個海市蜃樓，我只能當成真的來看，說別的對大家有什麼益處？這個世界上，表象和真實的距離，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越是沒完沒了顯擺自己追求者眾多的，沒準是門可羅雀，恨嫁之心，昭然若揭。越是表白自己高尚善良的，沒準滿肚子男盜女娼，越是一天到晚掛在網上活躍灌水的，沒準需要get a life，而不是 get a ID。。。一個人越缺乏什麼，往往越會去掩飾和標榜什麼。這樣的心情，也許每個人多少都會有一點。在每天夜幕降臨之時，是幸福的一家人進入夢鄉，還是一個人孤枕難眠，除了自己，別人無從知曉。其實，鞋是自己穿，日子是自己過，日子過得如果不好，無論怎麼樣的掩飾終究是沒有意義的。

他結帳回來，說了一句，這裡沒有最低消費，我們其實不必點那麼多。我的心裡又咯噔了一下，我只點了三杯飲料（一人一杯）和一個果盤。也許，多的是那個果盤？

走出酒吧的時候，我在想，當初如果嫁給他，也許就是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了。跟他分手，並沒不痛苦，那時我以為婚姻不過如此，後來才知道，不痛苦其實就不是愛情。然而，誰說愛情就一定會讓人幸福呢？

在酒店的門口，我和妞站在那裡，迷離的夜色里我向車裡的他微微揮手告別，人生苦短，譬如朝露，青春已逝，前路依稀，自此一別，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