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走出的人是平平自己的爸爸，老劉。

老劉可沒看見堆雪人的人。老劉什麼都沒看見。他自顧自掏鑰匙開門。

平平說她爸爸媽媽上街了，現在老劉一個人，又是這般發瘋的架式，久經戰火的方茹不用想也猜到發生了什麼。望着老劉一個人進屋。她斷定老劉壓根沒看見他們，也就裝着什麼都沒看見。

平平笑完，手還指着方茹，人卻趁勢倒向在一旁低頭刨雪的龍龍。龍龍跟着一屁股坐在雪裡上，兩個孩子笑着滾成一團。

平平比龍龍小一歲，卻比龍龍高出半個頭。看上去完全一個壯壯實實的大姑娘。與依然一張娃娃臉缺牙齒的龍龍如此打鬧，頗有點傻大姐的味道。

方茹禁不住撲嗤一聲大笑。難怪以前龍龍對她說過好幾遍，說平平常常很stupid。有一次，叫他不說，他還使勁說，氣得方茹給了兒子屁股好幾巴掌。

平平受了鼓勵，笑得更歡。方茹發現，到底是孩子，平平的笑依然是孩子的笑，笑得那般天真活潑，肆無忌憚。頭頂的小刷子跟着一顛一顛。

平平的媽媽小文愛打扮緊跟服裝新潮流，自視有品位有格調，有陣子連頭髮都染黃了。不知為何總給平平穿些大紅大綠頗為鄉氣的衣服。頭髮嗎？每次，方茹看見平平都想起紅衛兵，插隊知識青年。短髮就短髮，偏在中間撮起一撮，用紅頭繩紮成一把小刷子。

方茹對小文說過好幾次。小文振振有詞：這孩子就那氣質，象她爹，整個一農村人。乾脆農村打扮，也算是因勢利導，量體裁衣。另方面，這在西方，不也是一種時髦麼？

平平象爸爸？完全是藉口。平平的體形哪有半點老劉的影子？老劉一個身材矮小瘦不精精的人如果不是娶個高子老婆，怎麼可能生出平平這麼高大結實的早熟女兒？平平明明隨了小文的體格嘛。方茹沒有說出來，她曉的說老劉比小文矮是個大忌。這點虛偽的本領方茹還是有。

——去你的量體裁衣，你自己怎麼不這樣時髦時髦？方茹避重就虛地說，你這是對女兒不負責。

——負責？我小時候，誰對我負責了？我爸爸媽媽都在牛棚呢。長大了，我不也成材了嗎？小文幽幽地答着。

然後，不知怎的還是說到了老劉。小文並不忌諱老劉的身材。只是當初嫁的時候，她不知道會有這一天，在它鄉向別人說起那些不堪的舊事。

既然難堪已經挑出，小文再沒了忌諱。她向方茹坦言她的家庭內戰。她甚至勸方茹放開些，不要苦了自己。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嗎，已經有好幾個追求者。都是她的學生，外國人。中國男人，沒勁，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這句話幾乎成了她跟方茹談心時的口頭禪。

方茹不知道她在老劉跟前是不是也這樣說。

11．

老劉一直盲目地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臨近家邊，才潛意識似的一個急轉彎，這個彎，太急了，發出那麼一聲巨響。平時他最見不得這樣的開車。到自己頭上，全沒有意識。

都因為氣極了，滿腦子，滿肚子，滿胸膛怒火。不，比怒火更糟糕。那是恥辱。不僅是個人的恥辱，更是男人的恥辱，國家的恥辱！

小文鬧了一年多，不斷地拿話刺他，不斷地提離婚。老劉還是萬萬想不到事情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這樣非得收拾的地步。

本來，臨近聖誕，老劉已準備讓步。小文嗎，似乎也比前些時溫柔。至少他們恢復了同床共枕。

可是，可是，剛才，剛才，那叫上街嗎？簡直是一個陰謀，不，陽謀！

婊子！老劉在心裡用最惡毒的話語詛咒自己的妻子。哦，不，隨時不再是妻子的女人，賤貨。。。。。。。咣的一聲，老劉一拳把牆上一家三口全家福照片的鏡框玻璃砸個粉碎。

這一砸，讓他回到現實。這是家。家裡還有個女兒。平平，平平，老劉急急地喊着，一面迅速用手掃，碎的玻璃，碎的照片。

血，血，老劉的手掌在流血。老劉卻不顧自己的手，一邊喊，一邊衝上樓。

樓上空無一人。撕了一塊布將自己的手包好，老劉徒然地坐在床邊。難道，難道，那個女人回家將女兒帶走了？

不可能，明明他們說好了，她今天不回來住了。他們？不是老劉和小文。是小文和她的情人。情人？老劉哭了。

12

事情確實有些突然。

要說，那個早晨，他們還算是恩愛夫妻。小文甚至在床上撒着嬌，說老劉昨晚和今晨都得了便宜，應該將早飯端到床上，伺候她一次，讓她像英國人那樣在床上早餐。

老劉哪有這等閒心？在小文，那是浪漫，在老劉，那是狐狸精。他想都沒想接口道：別鬧了，你又不是英國人。要想在床上早餐，你去找個英國人吧。

不料最後一句話竟成了真。

也不能說全真。一小時前老劉所見的男人，準確說，衝到老劉面前的男人，至少，目前，我們還不能完全肯定他是英國人。這是在英國的中國人的通病，在街上，看到一個人，只要這個人是個白人，就說人家是英國人。這不大準確。

一小時前發生在老劉、小文、尚不知姓名的白種男人之間的那一幕，要是外人看見，特別要是這個外人從事寫作或電影攝製工作，那是具有喜劇色彩的一情景一畫面。怎會想到恥辱？更不會想到男人的恥辱，國家的恥辱。

當事人與旁觀者多麼不一樣！

俗話說，旁觀者清。這樣看，老劉的氣憤實在沒有必要，也不必有恥辱感，更不必把個人的小事上綱上線到男人，上升到國家。這事其實只涉及到老劉、小文，當然還有那個目前尚不知姓名的白種男人。

老劉和小文一前一後地走着，完全不像一對恩愛夫妻。而且，男的比女的矮，讓人都不覺得他們是夫妻。突然，從側面走來一禿頂、微胖、半個啤酒肚，在老劉看來有點老，也不見得比他英俊多少的男人。該男比老劉高半個頭，比老劉白，腰包比老劉硬。

他走到老劉面前，停下。老劉正不明白怎麼回事，這個男人開了口。開門見山，底氣十足地一口氣說了三句話，三句不容置疑的話：你是劉吧。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關於我和Wendy（小文的英文名）的事。

Bill，what are you doing？小文紅着臉。

現在我們知道這男人的名字，Bill。老劉關於他的出現是個陰謀的想法恐怕站不住腳。不聽見小文的話嗎？小文的語言和小文的行為（臉紅）至少說明兩件事。

一，Bill的出現出乎小文的意料，二，小文感到些不好意思，難為情。當然，不好意思，難為情往深里也可以說和恥辱同義。這就非怪老劉感到恥辱。

不管怎樣，老劉的反應很有些過火。完全失了風度。不過，小文那句口頭禪，中國男人，沒勁，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最後幾個字是大錯特錯了。老劉，才一棍子，就打出了屎。

他憤怒不已，完全不像個人。也不問問什麼事，立即對小文用中文吼：你個婊子養的，難怪跟我鬧，可是，你怎麼做這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不對Bill說半句話，看都不看Bill一眼。Bill可是一直正眼瞧着他，瞧着他一張豬肝臉，兩隻要吃人的眼珠子。

人們都說中國人溫良敦厚，眼前這個小個子瘦男人卻完全不。Bill立即想到小文的人身安全。至少小文今天不要回家。Bill的腦子在心裡迅速轉着，立即就有了想法，成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