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在威爾士的Snowdonia山區一帶。據目擊者說，兩個男人在某座小山頂，發生激烈爭吵並爆發肢體衝突。倆人推着推着互相推下了山。一個女人衝過去拉其中還沒有完全掉下的人，一個小女孩又去拉那個女人，結果四人全部滾下山崖。報道時，兩個男人已經確定死亡。女人和小女孩傷勢十分嚴重。

老劉小文怎麼跟一個白人跑到威爾士？還帶上平平？方茹一陣陣茫然。雖說小文時不常向她透露些家庭內戰，她覺得其實小文還是愛老劉的，只不過帶些恨鐵不成鋼的懊惱。老劉這人太不知女人心了。她記得有次小文一邊抹眼淚一邊幽幽地說着。

還有，那是個著名的景區。志鋼走前，他們專門帶龍龍開車到Snowdonia周邊玩過，回來後還興奮地對小文介紹。當時她一點也沒覺得那地方危險啊？怎麼就成了這個局面？人就這麼不經摔嗎？還是兩個大男人！她開始有些懷疑新聞的真實性，這年頭的記者很有些唯恐天下不亂，什麼事都喜歡誇張。

可想到一周前平平對她說的話，方茹的心頭襲上一陣陣懊悔。深深地責怪自己的麻痹大意。不由自主地看着自己的雙手，手掌手背翻來覆去。就好像發生的一切，這兩隻手也有責任。

她又想到老劉，老劉他不是說沒事嗎？他的語調聽起來那麼漫不經心若無其事。老劉，他把事情包得多麼緊啊。方茹第一次想到老劉的名字，劉實。她嘆了一口長氣，又開始撥電話。

22．

聖誕前夜，平安夜，醫院，白色的單人病房里，小文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白色被套，白色枕頭。白色的繃帶將小文整個頭臉都包住，只露出兩片無色嘴唇和兩隻黑水般眼睛，勾引人的大眼睛。那是她和方茹開玩笑時，自己說的，她說她並不美麗，卻有一雙勾引男人的大眼睛。意味着永遠地征服征服。

現在，這雙眼睛充滿着悔恨。無力地望着方茹進門。

方茹是唯一小文同意見面的人。其實，她什麼人都不想見。讓方茹破例，是想有個交代。

——造孽啊，我是哪輩子造了孽啊。無色的嘴唇喃喃着一陣顫抖。

方茹一個寒顫，雙手將捧着的一盆聖誕紅，放在小文床頭的小桌上，然後，無聲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四隻眼睛對視良久。黑水般的眼睛變得通紅。仿佛那盆聖誕紅的紅葉子滲透到眼睛的每一個角落。

方茹起身將聖誕紅，移到床對面的長桌上。一連好幾年，她都送小文她們聖誕紅為聖誕禮物。小文和平平都喜歡。

回到床邊，方茹才想到應該說點什麼，卻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才憋出幾個字：小文姐，別想太多。她拍拍小文的手，想到護士的囑咐，起身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小文的手一把抓住方茹，一個微弱的聲音道：別走，別走，我有話要講。

哦，小文，小文，平時方茹喊小文姐的小文，平時炫耀着追求者的小文，原來有這樣的苦衷。

老劉的博士後簽證只到明年六月。這份博士後本來就是做博士時老闆照顧才有，續簽的可能性是零，老劉的農業歷史專業背景，在英國其他大學和公司找工作的機率幾乎是零。可他這人就是死心眼,一直苦苦地找啊找,到今年夏天徹底無望後,才考慮往國內發信找工作，結果那些信都石沉大海。老劉成了留英國不成，回國亦沒有人要的窩囊廢。

小文希望一家子留在英國。可是憑她自己？沒有固定的工作，不可能申請到永久居留。既然不能留，回國就要回得好好的。她不要平平跟她的少年時代一樣，低人一等，吃白眼。如今都說海歸風光。小文怎麼能夠這麼灰溜溜地回去呢？

那些人里，Bill表示想跟小文結婚時，小文想都沒想就同意了。Bill六十有餘原籍愛爾蘭，離婚多年，兩個女兒和兒子都在倫敦，都有了自己的兒子女兒，周年到頭即使聖誕都不回H城看Bill。小文明白Bill其實是需要她照顧。Bill有不輕的心臟病。小文對Bill也沒有愛。但她知道Bill是個好人，和Bill結婚，她和平平可以在英國永久居留。

結果卻變成這樣。

——他不是成心的。。。本來我們也說好了。。。好說好散。。。才跑到那個鬼地方，分手前領略下美麗的風光。結果，。。。結果把命送了。。。都怪我。。。我該知道他的倔脾氣，遇事不會轉彎。。。但是。。。真的，我知道他不是成心要害人。。。他不知道Bill有嚴重的心臟病。。。他把自己殺死是真的。他不是摔死的。。。。。。他身上有把刀。

小文的手又捏了一下方茹的手心：你們，如果吳志剛已經在國內安定。。。你應該回到他身邊。。。如果那邊定不了。。。你要早想法子把這邊的永久居留，永久居留。。。敲定。千萬不要像我們。。。磨磨蹭蹭。。。結果,。。。回。。。回不去。。。留。。。留不下。

小文閉上雙眼，一把拔掉插在鼻孔的接管。

高一聲低一聲的嘟嘟嘟伴隨着方茹的驚呼Nurse，nurse。。。。。。幾個護士沖了進來。

23．

天上下着雨，從沒見過的大雨，像有人搞破壞，把天池的底鑿通了。龍龍和方茹並排坐在H城國際機場候機廳里的長椅上。

——媽，你說，下這麼大的雨，飛機能開嗎？開到天上，轟隆一下掉下來才好玩。

方茹捂住兒子的嘴，臉都白了：胡說，出門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媽，你這是superstition。龍龍掙脫媽媽的手，大笑。

過了會兒，龍龍又問：媽，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回什麼家？方茹茫然。

——咱的家呀。

——哦，就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就回來。

——你不會騙我吧，不會去了中國就不回來了吧。

去了中國？什麼時候，方茹說去中國？哪次，方茹和志剛不是說回國嗎？“中”字都省略的。回國。龍龍，方茹在心裡喊着，龍龍，至今都還沒給龍龍起個英文名字。

方茹拿出返程機票給兒子看。但她心裡一團亂麻，完全不確定下面會是怎樣的局面。還會回來嗎？她真的不知道。是“回”還是“去”？說給志剛聽，老劉沒了，小文和平平傷勢慘重，他會相信嗎？她開始自責，沒有留下照顧小文和平平。可是，自那天之後，小文拒絕與任何人見面，護士們也不要方茹走近病房，因為病人再受不住情緒波動。。。。。。

--媽，別擔心，等我們回來時，小文阿姨和平平肯定就出院了，她們不會有事的。。龍龍似乎看穿了媽媽的心思。

方茹茫然地看了看兒子，什麼也說不出來。

一個多小時後，飛機像個瘋子，斜着往前往上左右搖晃。

睜開眼，天空已經跟方茹，跟龍龍平行。

天上並沒有下雨。到處都是漂浮不停的白雲，像棉花像雪，又不像棉花不像雪，放眼望去，無邊無涯。雪人，雪人！龍龍的嘴巴立刻搭起了雪人，一個一個又一個。。。而方茹的腦子連着心，一片空白。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想了。

----全文終（初稿於2002春，2011夏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