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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隨天去6-10 文/ 方方 ZT
送交者: 誰〉 2003年11月18日16:04:0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水隨天去6-10
文/ 方方

第六章

水下把天美背回收購站時,雨還沒有停。天美趴在水下的背上,沉沉的,一直
沒有醒過來。水下不能又打傘又背人,便把傘丟掉了。雖然天美全身濕得無一干處,
水下還是把穿在自己身上的雨衣披在她的背上。天美軟軟的胸脯緊貼着水下的背,
令水下心跳得厲害。路上滑得不得了,水下卻沒有摔跤。水下一直在心裡對自己說,
我不能摔跤,我不能摔跤。果然他就沒有摔跤。

進屋裡,水下看了看鐘,已是半夜十二點過八分。水下本想把天美放在床上,
可是一看床上太乾淨,而天美身上太髒,他便將天美放在沙發上。天美軟軟地躺倒
在沙發上,軟得仿佛沒有筋骨。水下把她放成什麼樣子,她就成什麼樣子。背着天
美,走了好長的路,水下太累,放下天美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粗氣。

水下的粗氣還沒變細,天美那頭便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水下說,姨,你是不
是醒了?沒有人回答他的問話。水下伸出手去搖天美。水下說,姨,你得醒過來。
水下說完,發現天美的身上滾燙。水下嚇得驚跳起來。水下說,姨,你病了?依然
沒有回聲。水下伸手摸了一下天美的額頭。頭上也是滾燙滾燙的。水下說,姨,你
不能病。姨,你趕緊醒過來吧。

束手無策的水下在屋裡急得轉了幾個圈,終於他意識到,他不能就這樣讓天美
全身濕漉漉地躺在沙發上。這樣下去,天美說不定會死的。水下想出去找人來。他
跑到門口,見外面漆黑一片,風聲雨聲一起撲面而來。遠處,堤上的聲音穿越重重
的水線,仿佛被篩子細細地篩了一道,只剩下星星點點的吆喝傳到水下的耳邊。水
下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去。

水下重新關上門,進到廚房。水下用大鍋放了一鍋水,打着了煤氣爐。又跑進
屋裡,從天美的衣櫃裡找出幾件天美的乾衣服。廁所的門後,有一個朱紅色的大腳
盆。水下把腳盆沖洗乾淨,端着它到屋裡。水下把大腳盆放在沙發前。看着那盆子,
他有些發呆。誰來脫掉天美的濕衣服呢?誰來替天美洗乾淨身子呢?誰來幫天美換
上乾淨的褂子呢?

想着時,水下渾身有些軟。水還在燒着。水下沖回自己的小雜屋,匆匆地將自
己揩乾淨,換上乾衣。小雜屋沒有雨具,水下頂着一個臉盆,回到天美屋裡。

水已經開了。水下兌好滿滿的一盆熱水。他走到天美身邊,再一次猛烈地推搖
着天美。天美不肯醒來。天美的臉通紅通紅的,嘴裡說着胡話。水下不敢再拖延,
他只好自己動手。他三下兩下把天美的濕裙子拉下。水下的眼睛閉着。水下說,老
天爺,你作證,我什麼也沒有看呵。

水下將天美的滿是泥漿的濕衣服扔在了牆角,他搓了一把熱乎乎的毛巾,開始
替天美擦身子。毛巾經過天美的臉,又經過她的脖子。天美的身上到處都有泥。水
下無法閉眼操作。水下像是小偷一樣,睜開了他的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天美的乳
房。它們很白很飽滿地貼在天美的胸前,隨着天美的呼吸微微地抖動着。水下頭上
仿佛被人打了一大棒,“嗡”一下腫脹起來。他不禁退了一步。人沒站穩,一屁股
墜進了盆里。盆里發出巨大的聲響。熱水四濺而出。屋裡的地頓時濕了一大片。水
下慌張地爬起來,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什麼也不看。可是他有些做不到。他好想好
想順着天美的乳房往下再看過去。那有一處對他來說是天大秘密的地方,他好想仔
仔細細地看個痛快看個明白。水下心裡拼命地想把自己的目光送過去,但他終於沒
有。水下明白,這樣是不行的。他不能這樣對不起天美姨。他若這樣看了,老天爺
會用雷轟死他,會用電劈死他,會用天火燒焦他,會找個由頭把他弄到湖裡,讓魚
一口一口地吃掉他。

水下離開了沙發。他從天美的柜子裡抽出了一條床單。水下把床單浸濕,然後
裹在天美的身上。他用濕濕的床單將天美的身子擦了一遍。有沒有擦乾淨,水下已
經顧不得了。水下把天美連濕床單一起抱到了床上。他將牆角的被子履蓋住天美的
身子,然後自己伸手進去,再把濕床單抽了出來。水下最後的事是給天美穿衣服。
水下克制着自己。他跪在床邊,伸手到被子裡。他先把天美的汗衫穿好。然後再給
她套褲子。水下在為天美提褲子時,左手不小心觸到了毛茸茸的地方。水下實在是
無法自控了。他用手輕輕地在那裡撫了個來回,然後慌亂地替天美扯上褲衩。

水下的全身上下都流着汗。兩腿軟得快撐不起他的身體。他跑到了屋外。雨小
了一些,但仍然下着。風有一點點涼。水下跑進了雨里,讓涼風吹着自己,心裡一
遍遍地回味適才左手的感覺。水下隱忍不住,抬起右手來來回回地撫摸着自己的左
手。


水下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一直站到自己覺出了冷意。水下再次回到天美的
屋裡。被子還蓋在天美身上。天美滿頭大汗。頭上依然燙着。水下忙掀下被子。將
盆里的水倒淨。然後他把冰箱的冰水淋在毛巾上。把毛巾疊成長條,放在了天美的
額上。當年他妹水紅髮燒時,他媽就是這樣做的。

整個夜晚,水下都忙碌着。他把冷水凍在冰箱裡,再把冰凍過的水淋濕毛巾,
把冰涼的毛巾敷在天美的額上。水下反反覆覆地做着這件事。倘有片刻的空閒,他
就去到廚房,站在水管邊,把天美濕髒的衣服和他揩過泥水的床單一點點地搓洗。
水下不能讓自己停下來。一停下來,他的眼裡就會出現兩塊白而飽滿的圓物。他的
心裡就會去回味他的左手撫摸的感覺。水下想,天美姨要知道這些,會恨死他。

天開始亮了。水下一夜未眠,卻覺得這個夜晚太短。他還想獨自守在天美床邊。
他還想天美不醒來。他還想為她敷額時好好地看她的臉,他還想在靜夜裡聽她的呼
吸,聞她的鼻息。但是,老天爺不幫他。它偏要亮起來。水下想,老天爺從來也沒
有幫過他。

雨也隨着夜色一起退去。天美的身子也不似半夜裡那麼燙。臉上的赤紅也在消
褪。然後她還發出哼哼的聲音。水下知道,天美要醒過來了。水下不想看到醒來的
天美。因為醒來的天美比睡着的天美距他遙遠千百倍。醒來的天美是他的姨。醒來
的天美高高在上,處處要教導和關照水下。醒來的天美說話就跟????口氣一樣。
水下想到這些,心裡有些煩煩的。他不喜歡這樣。說不出理由,莫名地就不喜歡。
所以水下在聽到天美第一聲哼時,便逃跑一樣回到了自己的小雜屋。

濕悶氣在小雜屋裡一直沒有散開過。回到那裡,他才想起,自己曾經換過的干
衣服,早已再濕,而這濕衣因了他的忽略未換,竟又被自己的體溫烘得乾乾。

水下坐在自己的床邊,打了一個哈欠,又長嘆了一口氣。

第七章

天晴了。二舅媽天香來了。她是水下找來的。水下不想找三霸。水下覺得三霸
不配照顧天美。二舅媽天香沒有問天美是怎麼從湖邊躺到床上的過程。水下也沒有
說。因為這個過程是獨屬水下一個人的。水下須得把它好好地珍藏在心。

天美在屋裡足足休息了三天才出門。三霸在這三天中來過,只坐了坐,便走了。
天富也來過。天富沒拿着錢,叫嚷着罵了三霸一頓,也捎帶着罵了天美幾句,也走
了。水下在院裡幹活,在他們來時,水下總想聽天美說些什麼,但是他一直沒有聽
到天美的聲音。

水下心裡亂亂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水下只知道一件事,他身心裡
的一切都跟天美粘到一起了。水下只想知道天美的事。只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
美。只想聽到天美的聲音。只想跟天美說笑。只想做飯做菜給天美吃。只想一個人
跟天美在一起,其他人都死絕掉。

天美出門的那天,二舅媽天香走了。走前,二舅媽天香說,水下,好好照顧你
姨。水下正悶着頭幹活,他抬頭應了一聲,然後便盯着二舅媽天香不離眼,仿佛生
怕她一個閃念又不走了。二舅媽天香拉着天美的手說話。二舅媽天香又抹眼淚又擤
鼻涕。二舅媽天香跟來送貨的人打着招呼。然後二舅媽天香才款款地出門。二舅媽
的人影徹底消失在院外,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歡喜一下就涌滿水下全身。水下情不
自禁收回幾乎快要伸到院外的目光。轉過來,他要看天美。

天美站在她屋門口的台階上。她倚着門框,目光散漫着。當水下的眼光落在她
身上時,她的目光也剛收攏來。天美和水下的眼光就撞在了一起。水下心裡一陣慌,
趕緊低下頭來,接着干他的活。天美一步一響地下了台階,她走到水下面前,輕聲
說,是你把我背回來的?水下沒作聲。天美又說,你替我換的衣服?水下還是沒作
聲。天美朝四周望了望,沒有人注意她跟水下。天美又說,你把我都看了?水下這
時說話了。水下說,沒有。天美說,說謊。沒有的話,衣服是怎麼脫下又怎麼穿上
的?水下的左手抖動着。那種令他心悸又令他興奮的觸感又回到他的手上。水下說,
我是用床單蒙着的。天美說,真的?水下說,真的。天美說,我沒怪你。水下說,
是真的。天美便笑笑走開了。她溢着笑容的臉上,有了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東西。水
下想,那是什麼?

從這天起,水下與天美間突然有了自己的秘密。每天的夜晚,水下回到自己的
小雜屋裡,就要扒着窗子朝天美屋裡張望。一直要望到她的燈關為止。然後水下就
在幻想天美這時在幹什麼。是穿的什麼衣服。用一種什麼樣的姿態躺在床上。想時,
他會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左手,反覆回味他曾經有過的感覺。

汛期終於過去了。洪水一天天地退了回去。水下有一天回家拿衣服,順便到堤
上去看了看。守在堤上的人,都撤光了。堤上堤下一片狼藉。下堤時,水下口渴,
到堤邊的水文站討水喝。水下以前放牛時也常來這裡。水文站的朱站長說,水下,
都長這麼大了。水下只是笑。朱站長又說,水下,還在家裡替你爹放牛?水下說,
沒了。在鎮上收購站幫忙。朱站長說,水下,我們缺人手,準備聘用幾個臨時工,
你要不要來?水下說,不了,我姨那邊也缺人手。朱站長說,這裡的飯票不比那裡
好?干好了,說不定能轉正哩。回家跟你爹商量一下。回到家,水下卻沒把這話跟
他爹說。水下曉得,一說他的麻煩就來了。水下除了有天美在的收購站,他哪兒都
不想去。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那裡。

回到收購站時,天已擦黑。水下便去天美房間,想跟她說關於水文站的事。水
下進屋時,天美在裡面聽到門響,大聲問,是水下嗎?水下說,是。天美說,你怎
麼這麼早回來了?水下說,我怕天黑了路不好走。天美說,你先看電視吧。水下說,
姨,你吃過了嗎?天美說,我吃過了。

水下進屋,卻沒有看到天美。水下轉身進廚房,廚房也沒人。路過廁所,門虛
着一道半尺大的縫。水下聽到裡面的水聲。他知道天美在洗澡。水下定住了。平常
他在這裡時,天美洗澡總是要關門的,這一次卻沒有。水下腦子裡浮出那一夜他看
到的天美的胸脯。又想象着天美白白的身體上綴滿了水珠的樣子。水下的牙齒打起
抖來。他想回到屋裡去。想到沙發上坐下來。想喝一杯冰水,然後就看電視。但是
這一刻他卻無法讓自己做到這些。他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

天美洗了澡,裹一身清香從廁所里出來。一拉門,便看到呆站在那裡的水下。
天美怔了怔。水下慌得連話都說不清。水下說,我是去廚房打水。說過覺得不對,
又說,我剛想上廁所。說過又覺得不對,嘴也打起結來。我我我的,說不出一個字
來。天美牽起他的手,拉着他進到屋裡。天美的上衣扣子沒有扣嚴,水下走在她的
旁邊能看到她衣服里的抖動。水下渾身上下激動得不能自制,褲襠被繃得緊緊的。
天美拉着到沙發邊,按他坐在沙發上。眼睛有意無意地朝他的褲襠看了一眼。水下
感覺到了天美的目光。水下面紅耳赤。水下說,姨,我我我……天美嫵媚地笑了笑,
說,我們家水下真成了大人。身子曉得想女人了。水下更窘,他下意識用手擋住自
己的襠部。水下結巴着說,姨,我我我……天美又笑。這回天美笑出了聲。天美說,
想女人說明你是一個正常人呀,什麼時候,姨教教你。


剛剛洗過澡的天美面色紅潤美艷。燈光在她的頭頂上照着。她的臉上放射着粉
色的光。水下好想剝下她的衣服。好想看看她的身子這時是不是也是粉色。好想把
她摟進自己的懷裡。好想用手把她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撫摸一遍。水下好想好想
做他此刻心裡強烈地想要做的事。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天美凝視着水下。慢慢地,天美在水下的身邊坐了下來。天美把手放在水下的
大腿上,手指尖在水下的腿上輕輕地蠕動着。天美說,水下,你在想什麼?你把你
想的說給姨聽聽。也許姨能幫你。水下張口結舌。他說不出話來。水下只覺得自己
血管在膨脹。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天美的手指尖就是一根火柴。那火柴的火已經
要點燃他的引線了。水下呼地一下站了起來。水下說,姨,我我我………水下說不
出話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垮了。覺得自己支撐不住自己了。覺得自己所有的精神氣
會在這一下全部泄出。於是,他掉頭跑了出去。天美在他的身後追問了一句,水下,
你怎麼啦?

水下出了天美的屋便朝外跑。他一口氣跑到了湖邊。歇也沒歇,便跳進了湖裡。
夜晚的湖水有些涼,水下還覺得不夠。他把自己浸泡在裡面。一遍一遍地回想適才
心驚膽戰的那一刻。

水下濕漉着全身回到收購站時,天美已經睡了。她屋裡的燈也是黑的。水下走
進院裡,站在月光下。天美屋子的一面牆全被月光照着,就仿佛月光掛在那裡。水
下望着那牆,心裡又有一陣陣的熱潮湧着。院裡靜靜的,空無一人。水下覺得他能
聽到天美躺在床上的呼吸之聲。水下忍着。那聲音越來越撩人。水下還是忍着。撩
人的聲音漸漸地成了音樂,一縷一縷地鑽進水下的心裡。水下忍不住了。水下搬起
院裡鐵砣到天美的窗下,然後爬了上去。

月光從窗戶一直落到天美的床上。天美什麼都沒蓋,就在月光之下,仰躺着。
天美的頭髮是散開的,有一大縷蒙住了臉。天美的兩腿大叉着。一隻手放在腿上,
一隻手甩到了頭頂。床上天美的身體充滿了欲望。窗外水下的眼睛也充滿了欲望。
這兩份欲望糾纏在一起,如同鞭子不停地抽打着水下。水下好想進屋去,好想從天
美身體的每一處縫隙鑽進去。讓自己成為天美身上的一個部分。

這夜晚,睡在小雜屋的水下心裡突然有一種絞心的痛苦。這痛苦狠狠地折磨着
他的身心。他甚至不知道拿自己這個人怎麼辦才好。他坐下難受,站着也難受,靠
在牆根難受,睡在床上更難受。水下用一隻手掐着自己的另一隻手。指甲把手背的
肉掐得很痛。水下想,我不能動。我不能出門。我不能進那邊的屋。我不能這麼下
作。我不能對不住天美姨。我不能比三霸還要壞。我不能讓爹媽替我急。我不能犯
罪。我不能坐牢。我不能成了一個流氓。

水下醒來時,天已大亮。他從床上坐起,突然看到天美就站在他的門口。水下
呆住了。天美穿着一條薄薄的裙子,隔着薄紗能看到裡面的乳罩。天美笑吟吟着。
水下有些難為情。不知道天美看到了自己的什麼。天美說,水下,昨晚上跑哪兒去
了?水下說,沒去哪兒。天美說,你為什麼那麼慌張?怕我吃了你?水下說,哪裡。
天美說,那為什麼?水下說,我不敢說。天美說,有什麼不敢的?你說吧。水下說,
我不敢。天美笑道,一個大男人,有話都不敢說?你說吧。你說什么姨都會聽。水
下說,我還是不敢。天美說,怎麼這麼沒出息?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呀?說呀。我今
天非讓你說出來不可。我就是想聽聽你當時想些什麼。你說了,我能幫您的就幫你。

水下窘在那裡。天美走了進來。她坐在了水下的床邊。水下突然又聞到了她身
上的香味。那是他在十年前聞到過的味道。那味道深深地刺激着水下。水下記起了
他曾經對天美的親吻。突然間,他又想要好好地親吻天美。

天美說,水下,你怎麼經常突然就呆掉了?把你的話說出來嘛。我想聽哩。水
下心裡突突着。他想說我就只想抱着你,還想說我想要親你。最想說我想晚上跟你
睡在一起。可是話到了嘴邊,水下醒了醒,他知道這些都不能說。水下說,我想跟
姨說,水文站要招我去他們那裡做事。我怕姨會不高興。

天美臉上掠過幾絲失望。但她一下子恢復了滿臉的笑意。天美說,怎麼會?那
邊當然好。吃國家的糧。比我這裡有前程。我還會替你高興哩。水下說,姨你同意?
天美說,當然同意。你不如今天就走吧。早些去,免得被別人搶了名額。天美說完,
嫣然一笑,身體一扭就出了門。

出了門的天美大聲地唱了一句歌。東邊我的美人呀西邊黃河流。就只唱了一句,
然後便沒出聲了。水下從窗子朝院裡望去。天美也正朝着他的小雜屋望着。臉上和
眼睛裡都滿是憂鬱。這憂鬱讓水下有點心疼。但水下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能這麼着在
這裡呆下去了。

第八章

水文站招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水下。水文站的朱站長當年剛去水文站上班時,
單身漢一個,常去水下家。水下的媽幫他洗一下衣被炒幾個小菜。水下的爸則陪着
他喝兩口小酒。這樣,朱站長心裡對水下家總有一份感激存着。這回招人,想去的
人很多,朱站長沒有半點猶豫,在幾十個人中挑了水下。

水下從第一天上班起就心神不寧。水下知道他的心不在這裡。並且永遠也不會
在這裡。水下的心就放在那個小小鎮上的小小收購站。在這裡晃來晃去的只是他空
空的一個軀殼。朱站長帶着水下沿江而行,教水下怎麼樣看水位,怎麼樣做記錄。
事情很簡單,只是水下沒心思。一沒心思,腦子就顯得笨。朱站長提示幾次後便不
解了。朱站長說,水下,你怎麼成天都跟丟了魂似的?水下想,哪裡丟了?是根本
沒帶上身哩。

不管怎麼樣,水下還是在水文站呆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有如百年。水下覺得自
己好悶。晚上睡不着覺的時候,便到江邊去。坐在江灘上,看水悶聲悶氣地流下去。
四下里黑燈瞎火的,對岸也看不到一點燈光。偶爾有船過,叫一兩聲,聽上去也是
悶悶的聲音。黑暗中,水下的眼邊晃來晃去的還是天美的影子。水下覺得自己再不
去看一眼天美說不定會死掉。可是水下找不到去看天美的理由。水下知道自己腦子
里成天只想這一件事很是羞恥。他好想拋開來不去想它,就像自己從來沒有去過收
購站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天美一樣。可是他卻無論如何排遣不開。就仿佛他在收購站
的每一天日子都如絲一樣,全部絞在了一起,然後又緊緊地扎在他的心上,成了一
個大結。除非一把火,燒掉那結,才能解開。可是那結若被火燒掉,他的心豈不是
也會一起燒焦掉麼。水下好想找個地方傾訴自己,他想如果他說出來了,心裡可能
會鬆快許多。可是這樣的事又怎麼能跟人說呢?這只能是水下自己的隱秘。水下自
己在心裡千轉百繞着,絞盡腦汁着,可水下還是沒辦法把自己從自己的隱秘中拯救
出來。

發工資了。這是水下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工資。工資裝在一個小紅包里。朱站長
看着水下笑,問水下高興不。水下說,高興。朱站長便說,頭一回拿錢,去給爹媽
買點東西孝敬,要是有自己喜歡的人,也可以去買份禮物。水下把後面一句話聽進
去了。心裡振了振。

水下有理由了。他要買點什麼送給天美。他是一個賺公家錢的人了。他應該回
報天美曾經對他有過的關照。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個理由。這理由好得任何人都無
話可說。

星期天的時候,水下揣着錢,騎着那輛破得叮噹響的自行車又一次沿堤飛奔。
陽光沒那麼強了,可是水下的臉上依然被照得通紅。汗水依然從他的額頭一直流到
脖子,流進他的胸脯。

水下在縣裡最大的商場裡徘徊了兩三個小時。水下為天美挑了一個藍色的發圈。
水下一直覺得天美把頭髮紮成髮髻顯老。如果天美散披着頭髮就不像一個滿了三十
歲的人。水下還為天美買了一條珍珠項鍊。項鍊當然不是真珍珠做的。但很漂亮。
水下覺得漂亮就好。賣項鍊的小姐打量着水下說,給誰買?水下大聲說,給我的女
人買。水下心裡充滿着自信,因此他的話也說得十分自豪。

下午三點多,水下到了鎮上天美的收購站。這時間前去送廢品的人已經很少了,
天美會閒一些。水下看到收購站的門框就開始激動。沒有進門,水下就叫了起來,
姨!姨!水下的聲音有些失態。

院子裡的廢品堆放得亂七八糟。天美穿了件打着補丁的襯衣,脖子上搭着毛巾。
因為揩汗多的緣故,毛巾已經都黑掉了。天美嘴上正在罵着,沒見過你這麼懶的人,
真是懶得抽筋剝皮。就你這樣的五個加起來,也頂不了人家水下一下。水下是人,
你怎麼就不是?我有你搭幫比沒你還累。你懶了去死呀!你最好明天就給我滾你媽
的蛋!

水下站在了院子門口。天美黑了也瘦了。滿臉憔悴。衣服髒兮兮的,一看就曉
得她這一天都沒歇在屋裡。秋天的太陽還很毒,天美這一個月就一直在這毒毒的太
陽下幹活麼。水下聽天美不停嘴地罵着,心裡一陣陣難過。不是他拋下天美去到水
文站,天美怎麼會這樣呢?

小雜屋裡出來個男人。腿有些瘸。臉上有股巫氣。男人高聲道,走就走。天天
聽你罵人,一點好處也沒給沾着,爺早就不耐煩了。男人說着朝外走。走到門口看
到了水下。男人說,兩口子吵架也看?男人說時便已走到了水下的身邊。水下看也
沒看他,揚手就揮了過去。水下說,你跟你媽是兩口子。男人沒提防,身體一歪,
沒了平衡,就摔了下去。天美這時看到了水下。天美在看到水下的同時也看到男人
摔倒在地。天美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格格的。水下本來正一肚子火,這笑如一股
清泉從天美那邊一直流進了水下的心裡。火在瞬間就被澆滅了。男人不明白自己怎
麼得罪了水下,正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水下說,你再想占我姨的便宜,我就割了你
的頭。男人忙不迭地哈着腰,小爺,我哪敢呀。你姨她是我祖宗哩。我供她都來不
及,還敢占便宜?水下說,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從此不准你進這院裡半步。男
人趕緊往外走,且走且說,莫說半步,離半里路,我都會繞。說話間,男人出了門。
人影都看不見了,天美卻還在笑。水下被天美笑得隱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


水下再一次進了天美的屋裡。只一個月沒進來,水下竟有點兒百感交集。一切
都那麼熟悉和親切。天美給水下倒了一杯冰水。天美說,今天怎麼來這兒了?來看
姨?水下說,站上發錢了,給姨買了點禮物。水下說着,心有些慌,兩隻手也有些
忙忙亂亂。水下好容易把禮物拿出來,遞在天美的手上。天美的臉上顯示出驚訝,
她望着水下。水下被她望得有些怕,忙說,是謝姨前些日子的關照哩。

天美拿過禮物細細地看着,然後竟是忍不住地哭了起來。水下更慌了。水下說,
姨,你要是嫌不好,你就扔了它。我不會買東西。我是第一回買這些。天美抹着眼
淚說,我怎麼會嫌不好呢?今天剛好是我的生日哩。我中午還想着恐怕沒人會記得
我這一天。這些我要當生日禮物來收哩。天美說着,又有些感傷,眼淚就又嘩嘩地
流在臉上,嗚咽聲也起來了。

水下怔着。他望着天美。天美說出的話令他意外。水下在天美的嗚咽聲中也傷
感了起來。水下想老天對天美姨如此不公。過生日沒人理,還要頂着太陽穿着破衣
乾重體力活兒。想着,水下便隱忍不住心裡的憤怒。這憤怒還是對三霸的。水下不
忍看天美落淚。水下說,姨,我來做菜。我來替你慶生。說罷,水下便踅身進到廚
房。

水下麻利地淘米點火。看看地上還有些菜,便蹲下身來理菜。只一會兒,天美
就進來了。天美說,水下你走了一個月,我一頓上口的菜都沒吃着哩。吃慣了你做
的,吃別人的怎麼都不好吃。水下低頭理着菜,說,我還回來做就是了。天美說,
那怎麼行?不能誤了你的前程哩。水下本來只是順口一說的。說完想想,他若在此,
天美姨還會辛苦麼?天美姨還會受半點的罪麼?天美姨還會沒人保護沒人疼愛麼?
只要他在這裡,天美姨這輩子就不會再操勞了。為了這個,他為什麼不能留在這裡。
這想法只在水下腦子裡閃現了一分鐘。水下便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水下說,姨,我
明天就回這邊來。天美說,水下,你瘋了。姨可不同意你這樣。你得為自己前程想。
水下站了起來。水下就站在了天美的對面。水下滿臉都是天美的鼻息。水下激動得
淚水湧入眼眶。水下說,我不管,我要為了姨。我不能讓姨吃丁點兒苦。我就要跟
姨在一起。我要照顧姨。水下的話又急促又熱烈。天美仿佛聽呆了,一動不動,只
是望着水下不轉眼珠。

於是廚房裡就只剩了沉默。天美蹲下身來理菜。水下也蹲下身來理菜。天美理
好菜貓下腰去洗菜。水下也跟着,貓下腰與她一起洗。菜是水下炒的。天美在屋裡
抹桌子。抹完就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院子裡面有鐵砣。鐵砣在小雜屋的窗下。天
美什麼都知道。

這一頓飯也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吃過飯天美去廚房洗碗。水下也去了。水下拉
開天美,自己搶過去把碗洗淨。水下洗完碗,上廁所。見廁所的腳盆里放着天美的
髒衣服。水下就沒出來,蹲在廁所里又把衣服洗淨。水下端着盆去院裡晾掛曬衣服。
天已經黑了。星星綴滿了天空。明天是晴天。水下做着這些,心裡好愉快。情不自
禁就哼了歌子。

天美就站在窗邊,看着水下。天美突然就有了飽滿的幸福感。這感覺在十年前
與三霸結婚時曾強烈地感受到過。時間一天一天地走過,幸福也跟着時間一天一天
地遠去。越來越遠後,她就成了一個孤獨的人。孤獨着守着她丈夫交給她的小小廢
品收購站。而現在,少年水下出現了。少年水下竟讓她遠去的幸福回過頭來重新泊
在她的心裡。水下的目光,水下的氣息,水下的聲音,水下的表情,溶在一起,成
了她現在的幸福。天美就像決堤後的溺水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的東西。或許它是船,
或許它只是塊木板,更或許它只是一根比她更輕的稻草。但對於幾乎快要窒息的天
美來說,它們都能救生。

水下回到天美的房間。水下說,姨,我要回去了。我要去跟朱站長說一聲。我
明天早上再來這裡。天美說,水下,你要想好,不要這麼輕易決定。

水下說,姨,我不是輕易的。我早就想過了。我不要姨過得這麼苦。我要姨幸
福。天美輕嘆一聲。天美說,你曉得幸福是什麼嗎?水下說,我不曉得。我只曉得,
姨不能吃苦。姨的苦得由我來替姨吃。水下說得倔倔的。

天美走近水下。她伸出手來,在水下的臉上撫了一撫。天美說,水下,可惜你
還是個孩子。水下一把抓住了天美的手。水下急切地說,姨,我不是孩子了。我是
大人。姨,我是大人!天美被水下冷不防這一抓,腿便一軟。水下感覺到天美的軟
倒,便又伸出另一隻手,把天美抱住。

三霸已經好久沒有來這邊住了。天美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碰過男人。水
下身上濃烈的男人氣息熏着了她。那氣息一點也不比一個成熟的男人弱。那是天美
所需要的氣息。它一點一點地在勾引天美的渴望。天美便身不由己。天美想,有罪
就有罪吧。就算有罪也心甘呵。天美想着便倒在了水下的懷裡。水下有些不知所措。
水下覺得自己發暈了。他曾經朝思暮想的天美姨,現在就真真實實地在他的懷裡。
天美呻吟一般地叫着,水下。水下。我的好人。水下聽到這聲音,眼淚水就流了出
來。它滴在天美的臉上。水下騰不出手來揩乾滴在天美臉上的淚。水下便低下了頭。
水下動用了他薄薄的唇。水下的嘴唇剛剛觸着天美的臉,便很快跟天美的嘴唇相遇。
兩個人就吸在了一起。

這天夜裡,水下沒有回水文站。水下也沒有進他的小雜屋。水下在天美的床上
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激動最難忘的夜晚。天美手把手地教着他。水下忙乎了一夜。水
下這時候才知道男人原來是這麼做的。男人的生活中不光只有幹活,不光只有賺錢,
還有這樣的快樂可以享用。男人離不開女人原來是為了這個。水下在極度的興奮中,
摟着天美說,姨,我怎麼都不會離開你的,除非去死。天美拍打了他一下說,說這
些蠢話做什麼?水下說,姨,我要跟你結婚。天美說,水下,莫說傻話。我有男人
哩。你我兩個現在是偷情,千萬不要讓外人曉得。要是被曉得了,會不得了的。水
下說,我曉得。我都曉得。

天快亮時,水下睡着了。天美摟着水下,用她寂寞得快枯幹掉的手,細細地撫
摸着他。水下夢裡還在笑着。笑得很是燦爛。天美望着他年輕的面孔,心想,天啦,
我在做什麼呢?老天爺呀,萬萬莫懲罰我。我是荒得太久了。我守不住了呵。


第九章

水下一早去到水文站。他跟朱站長說,他太笨,學不會水文站的活兒。他決定
離開。朱站長氣得臭罵了水下一頓。水下默默地聽他罵。水下想,朱站長罵得對。
朱站長罵完,便說你走吧,以後後悔也莫再來。水下便走了。走時水下想,我怎麼
會後悔呢?我只要守着天美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我後悔個什麼?

水下重新住進了小雜屋。當然這是住給別人看的。天一黑下,水下便鎖上院子
的大門。大門裡,只有他和天美兩個人。這是他們的世界。靜靜的,沒有任何人干
擾。他們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相互逗樂和親昵。水下背着人時,不再管天
美叫姨。他也不想直呼天美。有一天,他突然叫了一聲美美。天美答應了。以後水
下就管天美叫美美。天美很喜歡這聲叫。天美說聽到這聲叫,就覺得自己真的是美
上加美。水下笑着沒說什麼。心裡卻道,難道你不是美上加美麼?我給你加一百個
美你都值哩。天美就管水下叫小下子。天美笑道,我沒天了,你沒水了。水下便說,
水隨天去了。你剩下美,我只剩了個下。你是我的美人,我是你的下人。天美聽水
下說這些,立即笑得仰倒在沙發上。水下便撲過去,摟着天美與她一起笑。水下覺
得今生今世他的笑只能和天美溶在一起。

水下每個星期要拖兩三次廢品到縣裡的總站去。多時他見不到三霸。偶爾見了,
水下也懶得跟他搭腔。三霸眼裡沒有水下。水下不過一個少年郎而已,所以三霸也
從不把眼光落在水下身上。三霸的二奶時常大大方方地從三霸屋裡晃進晃出。她已
經出腹了。有陽光的時候,她總站在陽光下撫着自己的肚皮。撫得一臉的快意。水
下看到她時,已無一點厭惡感。私底下水下心裡還生出點僥倖。水下想,得虧你把
三霸占住了,空出天美給了我。水下這樣想過,心情便很好。倘離那二奶近了,還
會遞一個笑臉過去。總站看門的黃駝背告訴水下,二奶入冬就要生了。這些日子天
天跟三霸吵鬧,要三霸趕緊離婚。三霸也急,想把糟糠妻甩掉,可是老闆娘天美就
是不肯離。

回到鎮上,水下也把看到和聽來的跟天美說。水下說,美美,你怎麼不肯離呢?
天美說,我憑什麼要離?我一離就等於把上萬的家產送給那個小妖精。她搶了我的
男人,難道我還特意把我的家產也送給他?水下說,可是你這樣過,家產也沒有享
受到呀。天美說,沒享受到沒關係,所有權是我的,當是我借給她。水下說,可是
你不幸福呀。天美說,以前我是不幸福,可是現在有了你。我這樣也很幸福呀。他
可以有別的女人,我也可以有別的男人。我跟他扯平了。水下說,可是,我們就不
能結婚呀。美美,我要跟你結婚哩。天美說,小下子,你莫說這種蠢話。就算我離
了,你能跟我結婚?我大你十五歲,是你的姨。我們兩個要是成一家子,不被人罵
死,也會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哩。

水下聽天美說過後,便在腦子裡把他村裡的幾十戶人家過了一遍,又把天美的
村子由村頭到村尾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水下知道天美說得不錯。

可是水下也不甘心就這樣。水下只想大搖大擺地做天美的男人。水下一心想向
全世界的男人炫耀,天下最美最好的女人天美被他娶到手了。水下沒有這樣的機會
總覺得好遺憾。水下說,那……我們私奔?到南方去。我主外,你主內,我們肯定
能過好日子。你生不下孩子,我們就抱養一個。天美說,這裡呢?我這裡的家產呢?
我這一走,還不是一丁點都沒有了?這正遂了三霸和那個妖精的願。我不甘心。家
產是我跟三霸兩個人打拼出來的。它們不攥在我手上我死都不甘心。水下又把天美
的這番話想了又想。水下還是覺得天美說得對。這時的水下便無話可說了。

好長時間裡,水下都為一件事困擾。水下想,怎麼樣既能讓家產攥在天美的手
上,又能讓他們倆結婚呢?水下想過許多的可能。在心裡水下把那些可能都變成一
條一條的路。水下試着在每一條路上走過。走得那些路都縱橫交錯,成為迷徑,可
是沒有一條路讓他走通。所有的可能都只能是不可能。

有一天,水下被幾個中學同學邀了出去喝酒。水下酒量不行,幾口入肚,就有
些醉意。同學們就都笑水下沒用,畢業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學會喝酒。水下光笑不
言。心道有些事畢業一輩子也不一定能學會。喝了酒的同學一邊碰杯一邊閒扯。然
後就扯到了當年學校的美人張翠翠。說是張翠翠結婚後,跟她廠里的一個業務員相
好。業務員有錢。可是張的丈夫寧肯戴綠帽也不肯離婚。業務員下了最後通牒,說
是張翠翠再不離婚,兩人就拉倒。張翠翠急了,竟在她丈夫碗裡下砒霜。她丈夫是
死了,可她自己也完了。張翠翠臨死還說她不後悔,因為她離不了婚,過的日子也
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她這麼做,只不過是想賭一把。現在她賭輸了。願賭服輸。所
以她不悔。水下歪躺在一邊,本來是閒聽着。聽着聽着,他的神經動了一動。仿佛
被根針撥了一下。同學的話題拐了彎,水下還在想着張翠翠這個人。水下慢慢地回
憶她的樣子。她的似乎長得俏俏的眼睛很大。話沒開口,笑意便浮上了臉。她走過
時,男生們的眼光都會瞟過去。水下想出了她的樣子,便覺得張翠翠好了不起。


晚上回去,酒醒了。便摟着天美說起了張翠翠。天美說她知道這個女伢。又說
她跟她丈夫是換親成婚的。她的哥哥娶了她丈夫的妹子。她丈夫沒有半點本事。怕
是睡女人都不會睡。她有外心也是當然的。天美說着嘆息道,好可惜。要說這也是
她的命不好。水下說,我好佩服她。我也想把三霸殺了。天美嚇了一跳。天美在他
的臉上拍打了幾下說,你瘋了。我可不想三霸死。水下說,三霸叔死了,財產不就
都是你的了?他要不死,就算有你的份,你又怎麼拿得到。你享用不到,就算是你
的又有什麼用?水下一番話,說得天美半天做不得聲。

夜裡,天美突然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她搖醒水下。天美把臉貼在水下的臉
上。天美說,小下子,你說得有道理呵。只有三霸死了,我才能出頭。可是我不准
你干蠢事呵。三霸若死了,你也得死。你死了,我怎麼辦呵。天美說話間眼淚就流
了出來。流出來的眼淚沾得水下滿臉都是。滑進水下嘴裡,咸鹹的。水下心裡萬分
感動。水下曉得天美是捨不得他的。水下伸出手,撫着天美的臉,一點一點地把她
臉上的淚擦乾。水下說,我的姨呀,我的小美美,我為你什麼事情都是肯做的。我
只要你過得好。天美說,你再不要瞎想了。你就這樣守着我就好。水下說,我聽你
的。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三霸是死是活,也都在你一句話哩。天美便伸手
到水下的脖子下,把水下摟得緊緊的。天美說,天底下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我
一輩子都會放你在心上。

這一夜水下覺得他和天美好纏綿。水下想,人活一世,倘沒有過這樣的纏綿,
就真是白活。那張翠翠一定是明白了這一點。水下突然覺得他的心跟張翠翠的心是
相通的。

第十章

樹開始落葉了。因為沒有錢,天美的媽始終沒去住醫院。有一天着了涼,發起
了高燒,送進醫院,沒幾天就過世了。天美因為這個哭得在地上打着滾兒。心裡覺
得是自己害得媽早死。嘴裡也不停地罵三霸。三霸有萬貫家財,卻不肯拿出一點來
救她的媽。人死哭不回來。天美只是把自己的心哭得平衡了一些,哭得內疚感少了
一些。喪事辦完後,天美人也瘦下許多。瘦得更加年輕和漂亮。

天涼起來了速度很快。厚衣服立馬就穿上了身。天美的毛衣袖口已經毛了邊。
天美沒在意,水下卻看到了。水下看到了卻並沒有作聲。這天進縣城送完廢品後,
水下到商場給天美買了一件。毛衣是大紅色的。有高高的領子。水下覺得天美穿紅
衣服最漂亮。紅色能把天美的臉照得亮亮的。紅色能讓天美一下子年輕好幾歲。

水下回來時,剛停好小拖,人沒進院,就聽到三霸的聲音。三霸在天美的屋裡
大聲吼着什麼。天美正跟他吵。水下聽到三霸的呵斥,心裡就發疼。水下暗罵着,
你憑什麼吼我的女人。水下好想衝進去跟三霸較個真。可是走到門口,水下還是收
住了腳。水下明白,天美是三霸的老婆,不是他水下的。他哪有資格在這個時候沖
進人家的屋子。水下想着心裡有些悲哀。他懷着這份悲哀回到他的小雜屋。

水下打開窗子,讓那邊的聲音儘可能地傳過來。水下有些躁,坐也不是,站也
不是。他天天伺候天美,取悅天美,為天美做他所有能做的事。他只想看到天美笑。
看到天美快樂。看到天美平靜而溫和地做他的女人。可是現在,天美卻因為三霸在
生氣在發怒在孤獨而頑強地保護自己。天美尖銳的聲音從那邊的窗內傳進了這邊的
窗里。天美的每一個字都是一粒釘子。天美的每一粒釘子都扎着水下的心。水下心
里怒吼着,三霸你這個王八蛋!三霸你竟敢讓我的女人生氣!三霸你害我的女人不
開心!三霸我絕對不會饒你!

水下的聲音,除了水下自己的心,沒有人聽得到。水下知道,這才是他最大的
悲痛。他這一生,所有的幸福和快樂,所有的痛苦和哀愁,都只能獨屬他自己。只
要有一個外人在,他就得神情淡淡的。他就得距天美遠遠的。他就得管天美叫姨。
或許他為了自己的愛,這些都能不介意。可是,有人欺負了天美呢?有人想要占天
美的便宜呢?有人讓天美受了委屈呢?難道他也能不介意?難道他的憤怒也只能漚
在心裡讓它爛掉?

水下一屁股坐在了牆根下。天已經黑了,水下也沒有開燈。在黑地里,能更加
清楚地看到天美屋裡的燈光。水下的心裡好麻亂好空洞。天美在那邊的屋裡突然發
出慘烈的叫聲。水下再也忍不下去了。水下跳起來,衝出小雜屋。水下在院子裡碰
到從天美屋裡出來的三霸。水下定住了腳。水下說,我姨怎麼了?三霸說,她犯賤。
這些臭婆娘,三天不揍就上房,拋磚揭瓦還扔石頭。也不曉得哪來的膽子。水下說,
你打了我姨?三霸斜着眼打量着鬥雞一樣的水下。三霸說,她又不是你什麼親姨,
水下你當什麼真?老公打老婆,天經地義的事情。你長大就曉得了,老婆不打就不
跟你親。水下說,你真打了?三霸說,你也曉得,我在那邊有女人。我那邊的女人
要生了,可是你姨就是不肯離婚。而今新社會了,婚姻自主,哪能一頭賴在我身上。
水下說,姨可以離婚,可是家產得歸她。三霸說,放????屁!這是她平常跟你說
的?

天美從屋裡沖了出來。她披頭散髮,眼睛紅腫着。天美撲到三霸跟前,一把摟
着他的腰,哀求道,三霸,不要丟下我。我跟你做牛做馬都行,你在外面有女人也
行,只不要丟下我。三霸說,我不是丟。兩人沒感情了,何必硬湊在一起。天美說,
怎麼會沒感情?當初你追求我的時候,我們倆是什麼樣的感情?分開一分鐘都要想
呵。三霸說,那是什麼時候?這是什麼時候?我也守了你這些年,你生不出伢兒,
我又怎麼能要你?我家祖宗幾代,講的就是一個孝。你害我成不了孝兒,我跟你還
有什麼感情?跟你說了這些,你怎麼也不聽呢?天美說,我不聽,我就要跟你。你
是我的男人,我不准別人把你搶走。只要你天天歇在我的床上,我們好好做,我保
證跟你生個伢兒。三霸說,你看看你看看,水下在這兒哩。你這樣賴着跟我,還講
這樣一些話,你要不要一點臉面?天美說,我不在乎臉面。只要你不丟我就好。

水下呆呆地看着這一幕。他心裡好難過。他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為天美難過。
他覺得天美這麼美麗這麼賢惠這麼善良這麼溫柔可愛的女人,是人人都高不可攀的。
是站在高山的頂上坐在月球上的。是世間人應該仰望的。是被所有男人所瘋狂追逐、
所有女人所瘋狂嫉妒的。而三霸算什麼?三霸是應該呆在陰溝里的。是應該扔在茅
廁里的。是應該讓所有的男人都瞧他不起、所有的女人都朝他身上吐唾沫的。三霸
哪有半點的資格讓天美來求他?


三霸強行掰開天美緊緊摟着他的手。將天美推得遠遠的。然後厲聲道,天美,
我警告你,我再給你十天的時間,如果你不簽字,我就對你不客氣了。你不要害我
等兒子生出來後,才和他媽結婚。你不要怪我,要怪怪你自己的肚子不爭氣。

三霸說完,也不等天美反應,便揚長而去。天美沒有追出門,她蹲下身,嚶嚶
地哭着。

水下卻追到門口。水下到了門邊就站住了。水下看着三霸開着的卡車突突地往
路上開,一直看到它消失在夜色中。水下轉身進門,把院子的大門拴上。這裡又只
剩下了他和天美兩個人。

天美的哭泣已經止住了。水下說,美美,你怎麼會這樣呢?天美說,我不這樣,
萬一他懷疑你和我呢?水下說,是這樣呵。水下心裡又感動起來。水下想,天美不
惜委屈自己,不惜放下自己的身份,不惜棄自尊不顧,原是為了保護他們兩個人的
這個小天地呵。天美是在演戲哩。

水下想着,默默地替天美脫下那袖口已經毛了邊的舊衣。又默默地拿出他買回
的紅毛衣給天美穿上。穿上新毛衣的天美光彩照人。水下好激動,他緊緊地抱住了
天美。水下說,美美,你好漂亮。天美說,是好漂亮。是你讓我漂亮的。水下說,
我不想要你哭。不想要你這樣要求三霸。天美說,小下子,我又在你面前丟臉了。
水下說,哪裡呀哪裡呀。我只擔心委屈了我的美美哩。三霸他不配你這樣。就算是
演戲,他也不配哩。

水下扳着天美的臉,痴痴地看着她,痴痴地說這番話。天美的淚一下子又流得
滿臉。天美嗚咽道,要是三霸也像你這樣想就好了呵。

水下這天晚上做了夢。夢見自己一直跟在三霸的身後。夢見自己不停地說,你
怎麼配,你怎麼配。又夢見天美坐在湖邊哭。天美哭道,我死也不離婚。我餵給魚
吃也不離。

水下醒來時,天美還沒醒。天美的一隻胳膊搭在他的胸前。水下撫着這胳膊一
直在想他的夢。想過後,心裡有些悶悶的。

下午,水下把廢品拉到縣裡總站後,看到時間還早,便去找了同學聊天。同學
開了家洗腳的店。見水下便拉着他讓他洗腳。說是老同學洗一分錢不收。水下便沒
客氣。店裡沒什麼客人,同學便陪他聊天。水下說生意這樣清淡,怎麼賺錢。同學
說到了晚間客人就多起來了。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扯着。同學看出水下情緒不是
太高,便問水下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水下就說了天美的故事。水下當然沒有把自
己扯進去。只說是自家親戚遇到的事。同學說,這事呀,有什麼難的。那男人犯了
重婚罪,一告就讓他坐大牢。二奶沒有半點權利,家產全歸你親戚得。簡單得很。

水下一聽臉色就亮了。水下說,真的?真的可以這樣?同學說,是不是真的,
你讓你親戚試試看嘛。水下說,怎麼個告法呢?同學說,我也不懂。對了,縣裡律
師事務所有個律師常來我這裡洗腳,我介紹你認識他。人家是專門搞這個的。

水下立即就看到方向了。水下對同學說,要這樣,事情辦成了,我請你喝酒。
同學笑,就你那酒量還敢陪我?水下也笑了起來。笑過後,心裡好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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