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浩然回來的時候夏宜根本沒睡着。她在網上發泄完，心情稍稍平復。為了不讓媽媽起疑操心，她關了燈躺在床上強迫自己睡。平常的日子，她只要躺下不到五分鐘就會沉入夢鄉，可是那天，她躺了五十分鐘還是清醒得跟過電影一樣。

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梁浩然那冰冷陌生的眼神。一個男人，溫柔起來可以讓你醉死在他的脈脈溫情裡面，冷酷起來也可以讓你立刻跌入地獄。

這個時候她聽到樓下有汽車停靠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她靜靜地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梁浩然沒回房。她到底沒耐得住，緩緩爬起來，拉開窗簾往外看，只見梁浩然銀灰色的豐田在月光下發着寒冷的光，車裡似乎沒有人。

他這是到彥成奶奶那邊去了。他居然跟她分房睡，這是打算跟她分居，還是要跟她離婚？她知道他前一陣虧錢心裡不好受，象卡了一根刺在心裡，本來就敏感的他變得格外敏感。可是為什麼他連問都不問一聲，都不聽她解釋就做得這麼決絕，全不顧她媽媽還在這裡，一點餘地都不給她留。

他們這麼長時間的感情，就抵不過一張支票的考驗？

夏宜站在床前，任淚水流了一臉，從溫熱變成冰涼。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腿腳麻木，才慢慢退回床前，鑽進被窩，對自己說：“這一次你要堅強，無論如何不能傷到孩子，一定要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

她躺下，閉目睡覺，眼角忍不住地滑下淚水，打濕枕頭。

夏宜媽媽擔心着女兒，記掛着女婿，一夜也沒睡好，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起晚了。她洗漱好推開女兒房門看看，見她睡得正沉，就沒驚動，悄悄地下樓。李奶奶在做早餐，看見夏宜媽媽就說：“怪，怎麼昨天你女婿也跑到那邊去睡？”

夏宜媽媽一愣，連忙掩飾說：“昨天他半夜出去有事，大約怕回來晚了驚動夏宜。”

李奶奶“哦”了一聲。夏宜媽媽問：“他起來了？”

李奶奶說：“我過來的時候他剛出門，說是在上班路上買點心咖啡做早餐，不在家裡吃。”

夏宜媽媽心中疑團更重，走到前面客廳，把窗簾拉開，開窗透氣，果然見門前梁浩然的車子已經無影無蹤。

一定是有事，否則這兩個人不會這麼玩捉迷藏一樣互相躲避。夏宜媽媽自從來到加拿大，她感覺到梁浩然很喜歡家庭生活，早上喜歡跟丈母娘一起吃早飯，順便聊幾句，叮囑她一些關於夏宜的注意事項，再帶着午飯去上班，象今天這樣早飯不在家裡吃，午飯也不帶，還是頭一次。這時夏宜媽媽才發現，真的有事的時候，小女兒和小女婿的脾氣倒蠻象的，兩個悶葫蘆，讓旁邊的人看着干着急使不上勁。

將近十點鐘，夏宜才起床。夏宜媽媽把飯送上去的時候，她才從衛生間出來，臉上破天荒地上了一層粉。夏宜媽媽暗中嘆氣，不知道這個小女兒究竟象誰。夏冰是個話簍子，心裡藏不住事的，有一句說兩句；夏宜話本來就不多，自從蔡劍宏出事，她到加拿大生孩子坐移民監再回國離婚，就更變成個越是心裡有事，越是不說話的性格——這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父母到外地工作，把她寄養在姑媽家有些關係。

沒吃幾口，彥成從中國打電話過來，很高興地向媽媽匯報自己在中國買了些什麼好玩的東西，爸爸帶他和妹妹到上海野生動物園去玩，還去錦江樂園去坐摩天輪等等。末了還告訴夏宜：“我給你和Huron都買了禮物，現在先不告訴你是什麼，等我回來再給你們看。”

夏宜前面很開心，臉上笑意盈盈，聽到最後一句，臉上滯了滯，隨即微笑着說：“好的，彥成，等你回來媽媽再看。你那裡也很晚了吧？早點睡，不要熬夜。”

收了線，夏宜把早餐吃完，夏宜媽媽看外面天氣很好，建議女兒出門走走，透透氣，曬曬太陽。夏宜換了身寬鬆的恤衫和長褲，跟媽媽相扶着順着小路往社區公園走。

鄰居有家庭婦女在前院擺弄花草，見了夏宜打招呼：“宜，早上好，很久不見，你出門了嗎？”

夏宜含笑過去，把媽媽介紹給鄰居，攀談幾句，告辭接着往前走。

到了社區公園，夏宜媽媽找只能曬到太陽的長椅，跟夏宜坐上去，借着和她講些跟夏宜爸爸當年戀愛結婚的時候鬧得笑話和誤會，開口說：“其實呢，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沒講透的時候呢，覺得是天大的委屈，真的面對面剖白清楚，都是芝麻大一點事兒，放在心裡，跟驢打滾放高利貸一樣，越滾越大，芝麻就滾成了西瓜。我跟你爸鬧了幾次之後，再有事就吸取教訓，一二三四五，當面說清楚，坦誠相待，再也沒鬧過什麼大的分歧。夫妻呢，在一起過一輩子，難免有個磕磕碰碰，只要不是原則性的大事，無所謂我讓你一步，還是你讓我一步，誰吃虧誰占便宜——只要能和和氣氣，互相扶持，白頭到老，就是雙贏，你說是不是？”

夏宜心裡明白媽媽有所指，只是默默聽着，沒說話。梁浩然懷疑她出賣他，這對他來說，自然是原則性的大事。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背叛和出賣——這是他的底線，不可逾越。現在他不給她解釋的機會，讓她如何“當面說清楚，坦誠相待”？

再說，他用那麼冰冷絕情的目光盯着她看，用那麼兇狠的話來傷她，全不管她肚子裡懷着孩子，這兩孩子每時每刻都岌岌可怠，讓她怎麼能放下自尊和身份去乞求他？

只怕她這幾個月來懷孕臥床，在他眼裡已經是廢人一個，他已經心生倦意，正好找個藉口離開，那麼她願意成全他。

她需要愛情，可是她不需要沒有尊嚴的愛情。

夏宜勉強笑笑，跟媽媽說起那些美國堂姐堂哥的近況，把話題岔開，坐了一會兒，仍舊順着原路回家，吃了午飯，回房上床休息。

她剛剛入睡，梁浩然電話進來。夏宜媽媽接的電話。梁浩然問夏宜的情況怎麼樣，夏宜媽媽看看在廚房忙碌的李奶奶，拿着無繩聽筒進了衛生間，關上門對女婿說：“阿浩，你跟夏宜是不是吵架了？夏宜在我們家是最小的一個，有些嬌氣和任性；她現在懷孕，又特別敏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要多擔待她一些。夫妻之間有什麼問題，要攤開來講清楚，不要都憋在心裡——”

梁浩然在那頭說：“媽，沒事，我們沒什麼事。七七脾氣很好的，比我好多了。我最近比較忙，可能要早出晚歸，她睡眠不好，我要是回去太晚了就去彥成奶奶那邊湊合一夜。如果她那邊有什麼事，你打我手機就可以，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着。”

夏宜媽媽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叮囑他注意身體，不要搞得太晚太累，就收了線。她把電話放回原處，坐在沙發上，越想越氣悶。看這種情形，這麼僵持下去，這對夫妻想不離婚都不可能。難道她這個小女兒婚姻命就這麼不好，這婚要一離再離？這離過兩次婚的女人，還不給口水淹死？

她一再回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昨天發生的事一點一滴在腦海里慢慢地翻，突然定格在夏宜讀李莉的信的表情上。她讀那封信的時候，表情有些不自然。她問她寫些什麼，夏宜只是淡淡地回答要她注意身體，也沒說那張小紙條是幹什麼用的——會不會跟李莉的信有什麼關係？是李莉托梁浩然辦事，夏宜不肯幫忙，梁浩然跟她翻臉？夏宜曾經說過，梁浩然待這個小姨像媽媽一樣，夏宜應該不會為李莉跟梁浩然鬧彆扭。

梁浩然四點鐘的時候又電話回來問夏宜的情況，聽說沒什麼事，就說自己不回來吃晚飯，要在公司加班云云。

夏宜媽媽跟夏宜轉達了梁浩然的電話，夏宜沒說什麼，只說：“那我們自己吃好了，不要做他的，剩飯不好吃。”

夏宜媽媽真急了，每隔一段時間看看表，好容易等到吃完晚飯，七點鐘的時候，找個藉口拿着電話回房，關上門跟夏冰通個電話，把這邊的蹊蹺事情跟她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夏冰剛剛起床，迷迷糊糊地聽着，到半截的時候給嚇醒了，問她媽：“真的這麼嚴重？阿浩跑到彥成奶奶那邊去睡？早飯晚飯都不在家吃？你怎麼知道跟阿浩小姨有關係？”

夏宜媽媽解釋：“我這不是猜嘛！我來這幾天都好好的，他們倆好得很，連家裡的保姆都夸阿浩對夏宜好。那天下午我把他小姨的信拿出來，夏宜讀着讀着臉色就不自然，到了晚上他們倆回房就不對了。不過我看阿浩還是蠻記掛着夏宜的，上班的時候還是打電話回來問——”

夏冰那邊說：“我曉得了。我等下給他小姨掛個電話問問到底怎麼回事。阿宜這次的孩子來得不容易，可不能再出什麼意外。”

那天晚上，梁浩然出去買了比薩和可樂在辦公室裡邊吃邊考慮下面的路該走怎麼走——這樣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到了周末，他還能找什麼藉口不回房，不跟夏宜見面？他是跟她談開，正式搬出去，還是找個大家都過得去的藉口搬到地下室去？正胡思亂想，電話鈴響了，ANDY已經下班，自然是他接聽。

是李莉。她開門見山地問：“阿浩，你為那張支票的事跟老婆鬧彆扭了？”

梁浩然一愣，本能地問：“誰跟你說的？七七跟你說的？支票？你怎麼知道支票的事？”

李莉那邊比他還驚奇：“你老婆沒把那張支票的來歷講給你聽？你這老婆心裡可真能藏得住事兒！那張支票是我讓你爸爸開給她的，我怎麼會不知道？我想着你們現在要添兩個孩子，要改造房子，要換車子，手頭也不寬裕，壓力大，就去找你爸爸。你爸爸現在對當初的事也很後悔，想借這個機會幫你一把，也算是想和解的意思——開給你，你肯定不要，所以開在你老婆的名下。你到底跟你老婆怎麼樣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你老婆上次流產，雖然不是你造成的，怎麼也是因為你的原因，如果這次這兩個孩子再保不住，她就算不死也得給你逼瘋。把她逼瘋了，你就好受了？你良心就平安了？”

梁浩然一邊聽，一邊汗如雨下，心象被幾隻手抓住在絞，揪成一團。他到底錯怪了她。他拼命回憶昨天晚上他拿着支票質問她的情形，她眼裡有震驚，有傷心，他還以為那是她心虛，她慚愧。他揮拳往自己腦袋上砸一下。

李莉那邊還喋喋不休：“你這脾氣不是一般的臭！你丈母娘在那裡，你就那麼甩甩手走了不回家，你讓你老婆把面子往哪裡擱？你這孩子做事怎麼不留餘地呢？你知道她胎象一直不穩，你就這麼慪她氣她？虧她對你這麼好，你良心讓狗吃了你？”

李莉罵外甥罵得這麼難聽，還是頭一次。她自己那邊也快瘋了——她本來一片好心，給攪出這麼大的風波，萬一夏宜那邊有個三長兩短，她的良心也好受不了。

梁浩然對着話筒說：“小姨，我改天給你掛回去，我現在要回家看看。”說着匆忙擱下電話，一把抓起夾克和桌上的鑰匙往門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