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樂 園
(日)渡邊淳一
第七章 春 陰
1.真相暴露
季節的更替為人事帶來種種變化,尤其是冬春之交,萬物精氣充塞天地之間,為人們身心都帶來影響。事實上,從二月中旬到三月之間,久木身旁發生了好幾件意想不到的事。其中之一,是大他一歲同時進公司而且頗有成就的水口,因肺癌住院。水口在去年底才突然由總公司調到子公司馬龍,意志已夠消沉,對他來說簡直是雙重打擊,幸好發現得早,立刻動了手術,病似乎暫時穩定了下來。
久木想去看他,但水口家人希望緩一緩,也就沒去。
水口病發也是體力被春天精氣吸盡的結果嗎?他被摒除在總公司主流之外立刻就病倒了,可見人事變動也有影響。當然,這並不是水口致病的直接原因,可是因為太多人都是在失掉職位、失去工作意願後發病,因此也不能說完全無關。不論如何,同年齡層的人病倒,難免對自己是否也到了那種百病將起的年紀而感到不安。幸好,久木現在身體還沒有特別不對的地方,倒是和凜子的關係愈發走到進退兩難的地步。
男女關係並非與時俱深,而是因為某個事件契機造成階段性的深入,委實不可思議。比如說他們兩個,一起去鎌倉,接着去箱根,進而在凜子父親過世後的守靈夜裡強在飯店裡尋歡,每經歷一次那樣大膽而避人耳目的幽會,兩人的關係就更深一層而愈發難捨難分。像現在,讓兩人之間系絆更強的,正是二月中旬同赴中禪寺湖逗留不歸所造成的契機。世間應該不會原諒為人妻者不參加先生侄女婚禮又兩天離家不歸的行為。
她回家以後,是否會被先生痛罵進而大吵一架?久木心裡掛念此事,夜不安眠,可是兩天后在澀谷房間相會時,凜子竟出乎意料地神情氣朗。不過那終究只是表象,實際上她確實遇到了棘手問題。
聽凜子說,那天晚上十一點過後回到家裡,她先生還沒睡,跟他打招呼也沒反應,埋頭繼續看書。凜子頓時明白了先生的憤怒非比尋常,但她也只能道歉說因為風雪趕不回來參加婚宴。先生還是保持緘默,沒辦法她正要上樓換衣服時,隨着一句“等等”,先生的話語箭一般射進凜子的後背。
“你做的事我都清楚。”
凜子訝異地回頭看他,“你是跟誰去的、住在哪裡我都知道。”
老實說,當久木聽凜子說到這裡時,腦門像被狠捶了一記似地大受衝擊。
根據凜子和衣川的一些片段的描述,凜子先生是四十六七歲的醫學教授,長得高大英俊,外表一無缺憾,就像一般知識菁英般常見的冷淡而且自以為是,不擅於應對男女和俗世之事。那種男人會去調查妻子外遇的對象嗎?久木很難相信,凜子卻淡淡地轉述。
“他知道你叫久木祥一郎。”
“他怎麼會……”
“因為他的嫉妒心重得令人意想不到……”
即使如此,要查出妻子外遇對象的名字也不容易。
“他是跟蹤我們,還是請了私家偵探?”
“不至於吧!不過他若有心知道就會知道,你不是給我寫過信嗎?我的記事本上偶爾也記着你和公司的名字。”
“他看到啦?”
“當然沒有,我都藏着不讓他看到,不過最初那段時間有些疏忽,最近總覺得好像被他看到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家裡嗎?”
“可是從去年年底開始常常不在……”凜子父親去年過世後,她回橫濱娘家的次數也多,是她先生趁機徹底調查出了有關妻子的事情嗎?
“而且上次住的旅館名字我對他說了,本來住一夜也還好,結果又多住了一天,或許他打電話到旅館服務台查問過。”
的確,風雪之夜投宿的客人有限,又是緊急時刻,旅館也比較容易回應外面的查詢。“他真的這麼說過?”
“這種事幹嗎騙你。”
久木過去一直以為是不懂世故的好好先生突然張牙舞爪突襲而來,使他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那他還怎麼說……”
“想玩就盡情去玩吧……反正你是不貞的淫蕩女人……”
久木覺得像在罵自己,沉默不語,凜子嘆口氣:“他還說我雖然恨你,但是不會跟你離婚。”
久木一時不明白凜子說的話,不,其實是不明白她先生借凜子的嘴巴說出這話的心情。如果憎恨老婆,痛罵一頓後乾脆離婚不就結了,為什麼還要繼續這種貌合神離的生活呢?
“我不明白……”久木嘀咕着,凜子也有同感。
“我也不明白,我想他是藉此報復吧!”
“向你報復?”
“因為恨我,不能原諒我,所以不離婚,永遠把我鎖在這婚姻桎梏中……”
久木半驚半解地心想這也算報復嗎?不過,他還是不明白。
“可是一般男人都會又罵又打吧!”
“他不會。”
“他就什麼也不說,任憑你在外面玩?”
“反正他就悶在家裡冷冷地看着,就算他不管,我太過分的話旁人也會說話,我媽和我哥、他的父母和親戚……只要沒離婚,老婆還是老婆。”
照此說來,久木也多少明白了凜子她先生的報復意義了。
“這個樣子還住在同一個屋子裡不是很無奈嗎?你沒心幫他做家事,他也覺得在家吃飯沒滋沒味。”
“這倒沒問題,他家在中野,他以前也常常回去吃,他在那大學裡也還有一個房間,何況在我們家也是很早就分房睡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已經一年多了。”
要說一年前正是久木和凜子之間的關係迅速升溫的時候,他們夫妻感情就是從那時開始惡化的嗎?
“那你怎麼辦?這樣下去行嗎?”
“你呢?”凜子反問,久木不覺屏息。他無法當場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但兩人的關係確實到了緊要關頭,即將陷入無路可走的困境。
久木緘默不語,再次想起被風雪封在中禪寺湖後回家時的情形。
2.久木的意外
那晚,久木回到家中已經十一點多了,太太還沒睡,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出來應門迎接他。久木直接走進自己兼做書房的房間,脫掉外套,換上輕鬆的睡袍,心下尋思:如果現在到客廳和太太碰面,昨晚不歸的事一定會導致氣氛僵凝,甚至避免不了爭執。與其形成那種局面,還不如索性假裝累了徑自睡覺。事實上偷情之後是真的很累,懶得再去解釋為什麼回不來。可是如果現在裝糊塗,明天還是要見面,把問題拖下去只會更麻煩,還不如趁着今夜托說工作忙,道個歉就算啦。久木打定主意,起身照鏡,確定沒有什麼異樣後走到客廳去。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太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久木,小聲說了句:“回來啦 !”久木點點頭,意外地看到太太很平靜,也就放心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打個呵欠,“好累!”
“昨晚本打算回來的,但事情做不完,所以一直延續到今天。”他告訴太太是去京都的寺廟和博物館搜集資料。正因為已經用這個名義和凜子出去小旅了好幾趟,有些心虛。
“昨天本來想聯絡的,但喝醉後睡着了就……”久木說到這裡又輕輕打個呵欠,正要伸手去拿桌上的香煙時,太太關掉電視,轉向他說:“不必這麼勉強吧!”
“勉強?”
太太慢慢點着頭,用雙手包住桌上的茶杯說:“我們還是離婚吧!這樣似乎比較好。”
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從太太嘴裡說出的竟完全是令他意想不到的話。
“現在離婚,我輕鬆,你也愉快。”
聽着她這麼說,久木還在琢磨她是開玩笑還是在戲弄他,太太繼續說:
“已經這個年紀了,彼此沒什麼好勉強的。”
太太平常就不會大呼小叫發脾氣,就算有所不滿,也只是簡潔扼要地點明,然後就一副與己無關的態度。久木認為這是太太天生豁達,但今天的情況有些不同。她比平常更平靜沉穩,語氣中帶有深思熟慮後的慎重決斷。
“可是為什麼……”久木忘了點煙,回問太太:“你突然說這種話,那怎麼行。”
“也沒什麼不行的,你自己應該最清楚我這麼說的原因。”太太直視着他,久木不覺別過臉去。
他想,或許太太真的知道了凜子的事情嗎?過去她一直擺出一無所覺,“你是你,我是我”的淡然態度,久木還覺得那樣很好,但現在看起來,倒是自己太過天真,一切早都讓太太看穿了。
“可是,也用不着突然……”
“不突然,恐怕都有些遲了,你現在不離婚和她在一起,她也未免太可憐了。”
“她?”
“你如此迷戀,肯定相當喜歡吧!”太太的聲音沉穩得叫人生恨。
“我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沒事的。”
久木不是沒想過要和太太離婚。結婚七八年後的婚姻倦怠期,以及後來和別的女性關係親密時,都曾想過要和太太分手回復單身,尤其是認識了凜子以後,更具體地考慮過先離婚,再和凜子結婚。但現實中真的要離婚時,卻有各種問題橫亙眼前。首先,他怎麼才能對沒什麼特別缺點的太太開口說要離婚呢?又如何讓獨生女知佳諒解呢?再說,他還有摧毀一個完整的家庭,再重新建立一個新家庭的衝勁嗎?要那樣做是不是自己的年齡太大了些,也太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了呢?最重要的是,凜子也能徹底離婚和自己在一起嗎?想到這些困難,一時的熱忱立刻變冷,覺得還是背負着現在這個家庭的重負,想和情人見面時就見面,也不干擾身邊人的生活方式最好。
結果,在這半年裡,想離婚和凜子在一起的熱忱,和別幼稚行事的冷靜互為攻防,持續着一進一退的狀態。然而,在這內心攻防中,他似乎忘記了太太心意如何這最重要的一項。其實也不能說是忘了,準確地說是他沒放在心上,以為她的感受一直沒變。
如今仔細想來,他沒跟太太說要離婚,覺得離婚很難,都是因為認定“太太愛我不想離婚”,這一點他自始至終都一直深信不疑。此刻太太說出“離婚吧”,這等於徹底推翻了久木過去的想法。他做夢也想不到太太會主動說要離婚。
“可以吧!”太太督促離婚的口氣很爽朗,毫無迷惘沉鬱的感覺。
或許這是她充分考慮後才下的結論,但對久木來說卻太過突然,無法當下做出回答。
那天晚上沒有任何結論就休息了,第二天早上他起得稍早,打量着太太的表情,見她表面上與往常無異,正淡然地準備着早餐。或許昨晚的話是為了警告冶遊過度的先生的玩笑吧!他這麼想着,吃完早餐起身準備上班時,太太低聲說:“昨晚提的事別忘啦!”
久木回頭看她,她卻無事人似地把餐具端到水池那邊去。
久木想問她“是真心的嗎?”太太已扭開水龍頭開始洗起碗來,久木打消了主意,走向玄關,穿上鞋子再回望太太,她似乎沒有送他出門的意思,他只好自己開門出去。
天空雖晴,但空氣中略帶濕氣,冒出嫩芽的樹梢讓人聯想到春天近了。久木在清晨清新的空氣中慢步走向車站,再次想到自己被太太逼着離婚的事。老實說,久木以前總認為離婚這種事情跟自己無緣,卻沒想到自己不知不覺也成了當事者。久木為這立場的突變而深感到狼狽,心中仍嘀咕着:“太太是真心的嗎……”
3.預想不到的歧路
半信半疑中隨着電車搖向公司,愈想愈不明白,車一到站,他立刻決定打公用電話給女兒。女兒知佳結婚兩年,沒有上班,這個時間應該在家。
他走進電話亭,等心情稍微平靜下來後才撥了號碼,女兒立刻出來接聽了。
“怎麼了,這麼早打電話?”
“呃——有點事……”久木吞吐半晌,突然一口氣說出,“實際上是這麼回事,媽媽說要跟我離婚。”
“媽媽果然說啦。”
他以為女兒會驚訝,可聽語氣卻是意外地平靜,而且還說“果然”,難道太太早已跟女兒說過?
久木有獨獨自己被排斥在外的感覺,反問她:“你知道這事?”
“當然,媽媽跟我說了好多,那爸你打算怎麼辦?”
“這……”
“媽媽是真的要離婚唷。”女兒講得乾脆,使久木更慌。
“你也覺得媽媽跟爸爸離婚無所謂嗎?”
“我當然希望你們百年好合,可是你又不愛媽媽,你在外面有喜歡的人,應該想和那個人在一起吧!”
太太連這些都跟女兒講,久木更覺驚訝。
“不喜歡還在一起,不好吧!”
他很明白知佳的意思,可是世間所有的夫妻不見得都彼此相愛喜歡,其中應該也有彼此相當厭膩的冷淡夫妻,可是不會因為這一點理由就離婚,不提所謂的夫妻嗎?
“你也贊成嗎?”“這樣對你們彼此都好吧!”“可是,已經在一起生活這麼久了……”“現在才說這種話,還不都怪爸爸不好,有什麼辦法。”
久木沒有反駁的餘地。
“媽媽已經累了。”
“她打算以後一個人過?”
“當然,媽媽是一個人,所以你儘量把房子和錢留給她好嗎?”女兒說得理所當然,到這個地步女兒還是站在母親那邊,久木有點被背叛的感覺。
“我以為你會反對。”
“這是爸爸和媽媽兩個人的事。”的確,嫁出門的女兒或許和娘家父母沒什麼太大的關係。
“至於我,我現在好得很,你可以放心。”
當久木忘卻家庭在外嬉遊的時候,太太和女兒都已經成長起來,變得很堅強了。
凜子和久木聽完彼此的告白後,不覺面面相覷苦笑不已。此時已經無法悲傷嘆息,更不可能朗聲高笑,剩下的惟有輕輕地苦笑。兩人似乎來到了未曾預料的岔路口上,彼此立場卻又正好相反,真是不可思議。
本來不只是久木,連凜子自己也以為,回家以後會被先生痛罵,甚至可能會提出離婚要求,對此他們多少都有些心理準備。結果正好相反,她先生既沒有表示憤怒也沒說要離婚,反而宣稱要用婚姻桎梏永遠束縛住凜子,絕不離婚。
老實說,久木和凜子都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因為事出預料,凜子有些狼狽,久木亦然。
久木自己盤算回家時太太會大怒、兩人會發生相當嚴重的爭執,結果卻是太太極為心平氣和而果斷地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倉皇失措的反倒是久木,他還懷疑太太是在開玩笑,回過神來才知道離婚已是既成事實,太太女兒都同意。
“真是奇怪……”此刻,久木只能這麼說。
“總覺得我們兩個人的情況剛好顛倒了。”
以為會被休掉的凜子卻陷在婚姻的桎梏里,以為不會輕易離婚的久木反而被迫離婚。“好奇怪……”
久木呢喃着,凜子輕聲問他:“你不是後悔了吧?”
“為什麼這麼說?”
凜子問他“是否後悔了”,可他又怎能答說“正是”。
兩人的關係一徑加深至此,又怎能在這種時候表現出軟弱。但若退後一步,老實問問自己的感覺,確實就有些氣餒,多少有點心虛。以前是那麼憧憬離婚,一旦真要給他自由,卻又為何如此惶恐而搖擺不定 ?是怕被排斥在社會認可的婚姻框框外而感到不安?還是並非自己主動開口,而是對方突然提出的離婚,自己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凜子察覺到久木心意不定,低聲說:“你要是後悔,回去也可以。”
“回去哪裡?”
“家裡……”
“現在?”
“你不是對太太感到愧疚嗎?”
“我對家已無留戀。”
“真的?”
久木慌忙點頭:“我不回去。”
“我也不回去。”
久木才點頭,馬上又想起凜子還被緊緊束縛在婚姻桎梏中。
“可是,你……”
“我就這樣耗下去,現在回去也沒有用。”
“可是他不同意離婚。”
“這種事情,我才不在乎,就算不能離,我的身子還是自由的。”
“不怕別人說閒話?”
“隨別人怎麼說我都無所謂。”
凜子毅然決然的態度激勵着久木,久木也告訴自己確實應該如此。
從二月底到三月之間,久木過着惶惑不定的日子。
太太提出離婚要求後,久木偶爾也會回家,他們夫妻之間沒有特別的爭吵和謾罵。表面上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淡然,使久木偶而會忘記她曾逼他離婚的事。
每逢這種時候,久木會忽然覺得,太太雖然提出了離婚,但現在可能後悔了。然而她只是表面上保持平靜,其實心意毫無改變。直到三月初回家時,發現桌子上放着離婚證書。那是太太特意親自到區政府領回來的吧,只見她已在上面簽了“久木文枝”的名字並蓋了章,久木只要在旁邊也蓋章,簽上自己的姓名,離婚就將生效。久木對這種事竟如此簡單而感到驚愕迷惑。如果只在上面簽名蓋章就離婚了,那過去二十五年來費心經營的家庭生活到底算什麼呢?
相對於久木還有綿延切割不斷的情緒,太太則是乾脆而且公事公辦的態度。
“那個,我放在桌子上了,你簽個名吧!”
第二天早上出門前,太太又淡淡地拋來一句,使久木再次受到打擊。難道太太毫無依戀難捨的情緒嗎?難道她是一無感情像冰一樣的女人嗎?
他受不了,打電話給女兒知佳。“媽媽在下定決心以前也一直煩惱的”,女兒同情太太。
看起來太太痛苦的時候,久木還在外冶遊,等他發覺不對勁時太太已下定了決心。至少在她痛苦的時候能稍微親近她就好了,如今時機已過,要彌補也為時已遲。
久木東想西想,就是無意簽字,離婚證書就塞在桌子抽屜里,生活照舊。
4.同事垂危
久木沒把太太簽好離婚證書的事告訴凜子,但這打算拖一天是一天的感覺,跟即將被行刑罪人隨時等着執刑、挨過一天算一天的感覺很像。然而,在這種狀態下心緒不定,工作會受到影響,有時真想乾脆簽字做個了斷。一個大男人被逼離婚,卻老是這樣依戀不舍、態度曖昧也不太好。他這麼跟自己說,可一拿出離婚證書,便又覺得再拖一天也無妨。
與這種心情的搖擺完全相反,現實生活倒着實有些改變。兩人在澀谷房間幽會過夜,以前還要東想西想外宿的理由,總覺得是在做什麼罪孽深重的事情似的,現在卻已經變得無所謂了,甚而有豁出一切的感覺,反正都要離婚了還怕什麼!
當然,隨着外宿次數增加,久木的內衣褲、襪子、襯衫、領帶等貼身衣物也逐漸從家中搬到了澀谷。凜子也一樣,換洗衣物逐漸增加,需要收納的地方,於是他們又買了新衣櫥,連洗衣機、微波爐、烤箱等家電也添齊了。
下班時,久木的雙腳便不由自主地朝澀谷方向走去,發覺時人已在屬於他們兩人的房間裡。
凜子還沒來,獨坐在家具與日俱增的房間裡,有着某種安適感的同時,也有着某種無以排遣的難過心情,他不覺嘀咕着:“以後會怎麼樣呢……”
他對無法預見的未來感到有些茫然不安,就在這種隨遇而安的自暴自棄心情中又過了些日子。
三月中旬以後,久木那惶惶不安的狀態依然沒有改變。雖然這和他無法乾脆決定離婚的曖昧態度有關,但同時也是受到了春天獨特的憂鬱天空景致的影響,或許也有探望水口時受到刺激的因素。
久木去看水口,是在三月中旬,曆書上記着“桃始笑”的日子。也就是桃花開始笑舞春風的日子,不過水口住的那家醫院的大門口,仍盛開着紅梅和白梅。久木照水口太太指定的時間於下午三點到達醫院,她已經在走廊里等着了,並立刻引他到旁邊的會客室交談。久木早說要去探望水口,可她一直說希望再等一陣子,所以一直等到今天。
“手術總算結束,人也精神點了。”
水口太太說明推辭讓他來探病的理由,但表情陰鬱。久木有種不祥的預感,仔細詢問了病狀,聽說是做了肺癌切除手術,但病灶已經轉移,醫師說最多只剩半年。
“他本人知道嗎?”
“我沒告訴他,只說壞地方已經切掉,沒事了。”
水口太太把久木先帶到會客室,就是為了在他見水口之前串好話。
“拜託你了。”
久木點點頭,走進病房,水口的精神看起來比他想像的要好。
“好久不見,歡迎歡迎!”水口帶笑的臉上除了膚色有些蒼白帶黃外,跟以前幾乎無異。
“本想早點來的,可聽說你要動手術,所以現在才來。”
“唉!這下可真慘,不過已經沒事了,你放心!”
水口要久木坐近些。
“看來很有精神嘛!”
“光是手術還沒什麼,可是抗癌劑讓我一點食慾都沒有。不過下個月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久木想起水口太太說病灶已經轉移,水口只剩半年壽命的話,但馬上又裝做沒事地說:“快點回來吧!你不在,馬龍公司那邊也麻煩吧!”
“這沒什麼,公司本來就不會因為一兩個人不在就做不下去的。”水口說話意外地清醒,但隨即話鋒一轉:“疾病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東西,總在人們意志消沉的時候出現。”
“是去年年底嗎?”
“那時也跟你談過,老實說那時真的是有些灰心喪氣,感覺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就在這心緒消沉時身體也覺得不對勁兒,到醫院一看,是癌症。”
是在水口從總公司的董事位置外放到子公司,過了年正式升任子公司社長時突然發的病。
“我想是因為被外放才得這病的。”
“怎麼可能?不會有這種事吧!”
“可是在那之前一點異狀也沒有。”
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是對工作的熱誠和緊張抑制了癌細胞擴散嗎?
“像你多好,看起來精神抖擻的。”水口意味深長地仰望久木:“我也真該像你一樣好好遊戲人生,任性妄為地生活就好了。”
“來得及,沒問題。”
“變成這樣怕不行啦!人總歸要老死,必須在能做的時候就做想做的事不可。”
仔細一看,水口略增皺紋的眼尾微滲着淚水。
結束三十分鐘左右的探病時間,久木走出病房,感覺好像被什麼東西催促着似的,思緒紛亂激昂。感覺被什麼催促,是因為目睹和自己同年齡的人得了癌症,死亡逐步接近的事實。當然,過去也不是沒有碰過比自己年輕的人死去,可是水口是他老早就認識,又是進公司後一路談得來的好朋友,衝擊也就特別大。
當他再次想到自己也到了這個年齡,已不再年輕時,就覺得被無可名狀的事物逼趕着。還有,讓他心中深感莫名激動的是他切身體會到了水口所說的“人必須在能做的時候去做想做的事不可”。
水口死亡當前,確實後悔他以前的生活方式,在旁人看來,那是一往無前的充實人生,但他本人還是有無奈的情緒在他心中打旋。姑且不論那是工作或是與女性的愛戀方面的事情,總之就是有悔。人的一生就算看起來波瀾萬丈,結束時回顧過往,或許意外地只見平庸。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怎麼生活似乎都會有悔恨,但仍然不希望在死亡之際還有感覺失敗或當初真該如何如何的懊惱。
久木再次回想起水口說着後悔時眼中含的淚。
我不要像他那樣遺憾地結束一生。久木這麼想的瞬間,腦海中浮現出凜子的面容。
此刻,和凜子的戀情正是久木最大且惟一的生存價值。也許有人會說對女人傾注如此熱情像什麼話,但工作和愛情對人來說,都是值得傾注一生的大事。而現在,自己也正傾注全部精力活在獨占愛戀一個女人的大事業里。這麼一想,體內自然精思泉涌,一顆心早已奔到凜子等待着他的房間裡。
5.拋夫棄母
是櫻花季節即將到來前有些陰鬱的午後。距離開花時間還有點早,但暖和的天氣已讓花蕾膨脹欲開。久木攀着電車吊環,經過春陰氣息濃濃的街道,趕赴凜子正在等待着他的澀谷房間。
時間是四點半,中午說要去探望水口請了假,現在也沒必要再返回公司。今早跟凜子說過這事,她說有事要回橫濱娘家,五點左右再回澀谷。雖然是時間尚早的約會,而能夠做到這一點還是因為他們擁有不必在意任何人獨處的房間。
久木下了電車,步向公寓,腳步輕鬆地走過樓道來到房前,打開門,卻不見凜子。已經五點了,她大概要晚一點來。久木拉開窗簾,打開暖氣,躺在沙發上。此刻,幾乎所有人都還留在公司里工作,只有自己逃脫那份忙碌,在無人知道的房間裡等着情人。久木滿足於這種帶點兒秘密的氣氛,打開電視,看正重播的連續劇。在這個時間看愛情連續劇,對久木來說也很新鮮。似看非看地已是五點半,又到了四十五分。
凜子怎麼回事?她難得遲到。是半路上去買晚餐用的材料了嗎?
久木一邊想像,一邊思考等凜子進屋以後該怎麼辦。照現在的情況看她至少會遲到三十分鐘至一個小時,得罰她一下。當她開門進來時自己躲在門後,冷不防地強吻她?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手伸進去握住她的乳房?或是直接把她推倒在沙發上做愛?
獨自轉着淫念,門鈴響起,緊接着聽到轉動門把的聲音。
凜子總算來了,她大約遲到了一個小時。剛才還在想着種種懲罰她的手段,可一旦見了面便放下心來只是責問:“怎麼遲到了?”“抱歉,家裡發生一些事……”
凜子今天穿着很春天的淡黃色套裝,繫着花絲巾,手上拿着白大衣和一個大紙袋。“晚餐去吃點兒什麼 ?”久木問。凜子打開紙袋:“我在站前超市買了一點東西,就在這裡吃吧!”
久木當然無異議,出去吃麻煩,在這裡反而輕鬆,還能和凜子嬉戲。
“你遲到一個小時。”
久木從身後想擁抱站在廚房的凜子,凜子伸手制止他,“我去安置貓咪了。”
“放在你媽那裡?”
凜子點頭,她一邊從紙袋往外拿東西一邊說,“被我媽罵了一頓。”
“為貓咪的事?”
這一陣子凜子經常不在家,貓咪孤伶伶地也可憐,而她又不想托先生照顧,所以她說想寄養在橫濱娘家。
“媽媽也喜歡貓,寄放在她那裡是沒問題,可是她非要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惜這裡太小,又禁止養寵物。”
“不是這個意思,她是不明白我為什麼常不在家而必須把貓咪送出去寄養。”的確,自己有家,卻要把貓寄養在別處,是不太自然。
“媽媽知道我時常不在家,有天晚上她打電話到我家我不在,她問過我那麼晚去了哪裡……”看來問題好像波及到了凜子娘家,事態相當嚴重了。
“我好幾次都想告訴媽媽,但都沒說出口……”
正因為父親去世不久,就算是凜子,畢竟也說不出夫妻失和的事。
“可是,媽媽是知道的。”
“你是說知道我們的事?”
“去年秋天開始她就覺得有點怪,新年和你見過面後她也提醒過我。”
“她說什麼?”
“‘你不是另外有喜歡的人吧?’”
“你怎麼說?”
“當然說沒有,可是媽媽的直覺很敏銳……”
久木還沒見過凜子的母親,只是根據她的話猜想,該是個橫濱古老商家出身、高雅端莊的女性。
“上回我不是沒參加侄女的婚宴嗎?後來被她說了一頓,三天前晚上她打電話到我家,我又不在……”
三天前那晚,兩人也是留宿澀谷。
“她說是晴彥接的電話……”
“晴彥?”
“就是那個人的名字。”
久木覺得現在才知道凜子先生的名字很不可思議。
“他告訴我媽,我可能很晚才會回來。”
“很晚?”
“他雖然沒說我會在外面過夜,但我媽好像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來了。”
凜子從架上拿出茶壺和茶葉。
“媽媽很中意他,說如果我在外面做了錯事,她將來沒臉去見爸爸。”
“可是……”久木一時無話可答,重新坐回到沙發上,“也不能一直瞞着你媽,雖然難堪,但說了她或許會諒解。”
“我說啦!”
“明確說了?”
凜子用力點頭:“讓剛剛失去老伴的媽媽傷心我很難過,但我今天全都說了。”
“然後呢?”
“媽媽剛開始靜靜地聽着,然後開始發火痛哭……”她簡短的敘述,描述出了她母親狼狽的模樣。
“她本來就懷疑,我清楚地說了,還是打擊太大,她說她不記得養育過如此不檢點的女兒……”久木不語,只是低頭聽着。
“這種丟人事也不能跟哥哥和親戚以及任何人講,她說爸爸在墳墓里一定也很傷心,她說着就哭了起來,然後又問我,究竟不喜歡那個人哪一點?”凜子停頓一下,“可是說了她也不懂,我沒說話,她又問我對方是誰?”
“你怎麼說?”
“我說了你的事,這事瞞着也不行。”凜子回過頭來,眼中含着淚水。
“我現在什麼都沒了!”
久木聽到這句話,情不自禁地把凜子緊緊擁入懷中。
6.情慾火鳥
凜子現在已經無家可歸了,她失去了先生,現在甚至失去了母親這個最後的堡壘,所能依賴的就只有自己了。久木想到這裡,心中忽地湧起就是死也要守護這個女人的激昂情緒。
凜子此時也相信只有這個男人是她惟一的依靠,於是主動把自己整個交給了她。
在這種共同感覺中兩人緊緊相擁,跌跌撞撞地移到他們惟一的可去之處——臥房,跳水似地前後相迭地撲倒在床上。隨着輕微的反彈,男人率先搜尋的是女人的雙唇,但立刻改變主意,找到她含淚的眼皮,把唇蓋了上去。女人倏然像遭到偷襲似地別開臉,男人仍不在乎地吻着。不久,她顫抖的睫毛平靜下來,剛流出的淚水有點咸又有點辣地傳入男人唇中。久木吸吮積存在女人眼中的淚水,打算化解凜子的悲傷。這樣做就算沒有可以改變現實困難狀況的力量,至少也有治癒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悲傷與難過的效果。
久木用幾分鐘的時間緩緩吸乾她眼中的淚水後,他的唇觸吻女人的鼻子,這時女人發癢地扭動起身體,當他縮着舌尖觸及那形狀俏美的鼻孔後不久,女人完全平靜了下來。當嘴唇、眼睛和鼻子都被吻過,淚水也被吸乾後,凜子終於從拋夫棄母的悲傷中恢復過來,潛藏在體內的奔放情慾也悠悠覺醒。配合着久木的動作,她急不可待地自己脫掉裙子,扒下內衣,以剛出生時的赤裸姿態呢喃說:“你把我毀了吧……”
就算那是暫時逃離痛苦的手段,但畢竟是女人主動獻身這一點是無可改變的。接受懇求的男人,首先思索着該用什麼方法。女人希望徹底毀了她,就是想徹底顛覆破壞掉過去的情愛常識、既成概念以及道德觀等。男人這麼一想,瞬間變成了野獸,他首先扯掉蓋在一絲不掛的裸女身上的床單,然後在女人表現出膽怯的時候,乘虛而入,一下子高高抬起她的雙腿,並向左右使勁兒分開。
屋裡沒有開燈,六點剛過的窗邊還飄浮着夕陽餘光,凜子雪白的腿在微光中懸空而舞。
“你幹什麼?”
女人有些狼狽,男人不予理會,仍抱住她張開的雙腿用力拉向窗邊,女人這才發現自己的私密處正對着窗戶。
“別人會看到啦……”
女人擔心被看到,其實從外邊根本無法窺視到公寓中正在上演的痴態。不過,這異於常態的性愛模式,極強地刺激着女人的羞恥心,引發出異常的亢奮。 嘴裡叫着“不要”而拼命抗拒的女體,和蠻橫強行的男人推擠揉搓,猶如一場難分難解的肉搏熱戰,直至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不過這也是實現女人願望的重要過程。不久,女人精疲力盡,也逐漸習慣了男人反覆強暴的淫蕩模式不斷顫抖着,主動分開雙腿靜止不動。
此刻,女人的道德心與羞恥心已經基本上被破壞盡,對於或許被人窺見的姿態反而感到某種被虐的快感。男人確認了這一點以後,終於下定決心,一舉侵入女體,向最後的破壞過程突飛猛進。女人的身體雖然羸弱,在性愛方面卻是多彩多姿而且強悍無比。男人的軀體雖然強壯,性愛卻單一而脆弱。
當然,久木不是沒有這種預感,事實上正因為有此顧慮,他才從一開始就先讓女人嘗嘗羞恥至極的滋味,耗得她精疲力盡,折磨得她體無完膚之後才志得意滿地發動進攻。可是一經結合,才發現先前那種程度的折磨手段非但無效,反而更煽動起女人的情慾,恰恰適得其反。
總之,男人拼命地挑逗着、運動着,時而在她的脖子、耳畔留下熱吻、輕嘬,甚至還會處處留下啃咬過的齒痕。女人積極地響應着,越來越亢奮起來,終於伴隨着一聲長長的聲嘶力竭的狂吼,攀上了巔峰。但現在是否如她最初所願達到了徹底摧毀的狀態卻值得懷疑。既然說要徹底摧毀,那麼至少應該讓她身心俱碎、體無完膚才算完美。可是現在凜子的狀態,不僅沒有遭受到毀損,反而變成了情慾的火鳥,只管追逐着歡愉的蜜糖勇往直前。只需看看她這毫無顧忌、貪婪而精力充沛的姿態,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男人和女人的地位已經發生了逆轉。最初男人為了徹底摧毀女人,勇敢地向女人發起了衝鋒,在令女人受盡凌辱之後攻城掠地,不可一世。可是到最後你就會發現男人已經淪落為傾盡全力竭誠奉獻的單純的雄性。
此刻,男人不但沒有征服女人,反而誤陷女體魔境,淪為欲罷而不能的階下囚。儘管如此,一浪高過一浪、高潮迭起時的凜子的表情,是何等美艷 !她的面部輪廓不深,但五官小巧可愛,那張激起男人好奇心的甜美臉龐熾熱燃燒,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時而像哭、時而像笑、時而苦悶難耐。仿佛就為了看到這張柔和、痛苦無奈而風情萬種的臉,男人傾注了所有精力,竭盡全力壓抑自己的欲望。然而凡事皆有終了時,瘋狂燃燒的情慾性事也會結束。
當然,這個結局不是女人主導而來,而是因為男人有限的生理結構所致。如果只是女人自己自由嬉戲,或許就會耽溺在無限的情愛結構中,直至陷於死亡深淵。此刻籠罩兩人的靜寂,也是因男人精力耗盡而來,不是女人主動步下愉悅的階梯產生的東西。而現在,一切結束之後,男人像刀斷箭折般癱軟在床,女人則因情愛得到滿足而更增光彩,放鬆的豐腴肢體漂浮在精神的快樂之海中。
如果有人看到他們現在這種狀態,真要懷疑當初說“你把我毀了吧”的是誰?至少不會有人會去苛責女人如此訴求後男人趁機求歡的行為。不論如何,現在確實可以肯定是,在愛的開始與結束時,雙方的狀態已完全逆轉,在最後階段處於弱勢被毀掉的正是男人。
7.剎那主義
老實說,久木本身幾度體驗這種經歷,對此已不驚不訝,可以說是明知最後結果仍勇於挑戰。而這一次又是如此,按照對象的節奏隨勢而為,但對深陷其中的自己仍感覺有些害怕。如果這種情況持續下去,總有一天會隨着女人的意志徘徊浮游在快樂的世界裡,最後被帶進死亡的深淵。
此刻充分得到滿足的凜子對先前勇猛一變而為平靜,隨即又被新起的不安所籠罩的久木低語:
“感覺好好!真想就這樣死去……”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有夢想在快樂頂點死去的特權,男人近乎不可能嘗到那種愉悅。就算偶爾有那也只限於嘗試過某種變態的逸樂之時,正常的男人幾乎無法如此深陷在性愛中。久木一直這麼認為,此刻也一樣,但有時忽地感覺性與死亡是如此貼近,有時候甚至幾乎是相互銜在一起的。例如與女性結合得到瞬間的高潮快感之後,或者即便沒有那種條件而只是自慰或射精得到快感之後,總伴隨着無以形容的倦怠,仿佛魂魄被吸去似的虛脫感。過去只是很簡單地斷定那是高潮之故,但或許那就是銜接死亡的第一幕。
年輕時就模糊地想過,為什麼那樣勇猛的東西在高潮的同時就會泄氣、萎縮轉為靜寂?有時候他會為此而焦慮,不斷自我激勵,但那種肉體的萎縮和精神的墜落感,確實很接近精神消亡的觀念。 或許,這種高潮後襲來的虛脫感,是暗示情愛銜接死亡的自然條理。認識到這一點再放眼自然界就會發現,雄性幾乎都在高潮到來的同時斷氣死亡,或徘徊生死之境不久即死。這種從高潮到死亡的時間雖因生物不同而有所差異,但卻擺脫不了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其背後。與女人在頭暈目眩快樂至極中夢見死亡相比,男人卻是在沉鬱的虛脫感中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二者之間竟有這麼大的差異!這就是無限與有限的性的差異呢,還是背負孕育新生命重擔的女性,和借交配完成播種任務的男性的差異呢?
久木深思不語,凜子微燙的軀體再次靠近他低語:
“我覺得好可怕!”
“你以前也說過可怕。”
凜子肯定地點點頭:“可是,這次不一樣,真的覺得就這樣要死了……”
“自然而然地?”
“對,那種感覺就是什麼都無所謂了,如果就這樣死去最好。我一點也不怕死,只是覺得那樣的自己很可怕……”凜子說的話有點自相矛盾,但她在最高潮時受到死亡的誘惑,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你現在死了我可就麻煩!”
“可是我覺得已經夠了,到現在這種程度足夠了。”凜子這麼說完,用像唱歌似的語氣說:“你不覺得嗎?現在最幸福了,現在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
久木一時難以明白,凜子繼續說:“是吧!我是這樣愛你,從身體深處感覺到你,明白了這一點,我就是死了也無妨。”
“可是你才三十八歲!”
“所以說現在的年齡正好,活到這裡已經夠了。”
凜子以前就很在意年齡,說過三十八歲已經老了,死也無妨的話。在年過五十的久木看來,她還年輕得很,人生應該才剛剛開始。或許當事人尚有別的感慨,久木這麼想,於是說“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凜子堅決地搖搖頭:
“是有人這麼說,不過我的極限就在這裡,再多活下去也只是走下坡路而已。”
“但這不僅只是外表的問題。”
“話雖如此,但是女人上了年紀仍然會很悲哀,不論怎麼努力,漸漸地再無法掩飾。可是我現在還勉強可以掩飾得住,已經是逼近極限的年齡了。”
“沒那麼嚴重吧!”
“我當然也不願那麼想,可是每天都得照鏡子啊,每照一次都會發現眼角又增加了一條皺紋、皮膚鬆弛、不好上妝了,這些情況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只是不想說出來,尤其不想對喜歡的人說。”
“你這不是說了?”
“我是不想說,但我希望你知道現在是我最好的時候。”
久木回頭看她,凜子仍微微袒露着胸部說:“這種事情自己說出來好像很奇怪,可是我真的覺得現在最美,多虧了你,我的頭髮皮膚都很有光澤,胸部也還結實……”
的確,這一陣子凜子的皮膚更白了,光滑柔嫩,妖艷不輸給二十多歲的女性。
“這都是和你在一起後變的。”
久木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她豐滿的胸部,凜子像等待他這麼做似地低語:“所以,我不希望你忘記!”
凜子像是一語中的,卻又覺得有點矛盾。她說現在的自己最美、是這一生最好的時候,所以死也無妨。又說皺紋每天增加、皮膚開始鬆弛,因此希望讓他看到此刻她最美的樣子,不要忘記。一下說現在是最好,隨後又馬上否定,如果覺得現在是最好最美,不是該想想怎麼保持下去嗎?
“為什麼那麼執着於現在?”久木問。
凜子口氣有此慵懶:“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剎那的感覺吧!”
久木腦中浮現“剎那的”三個字。
“我覺得也是……”
“對我來說,現在很重要,現在這一刻如果不好,以後就算好也沒用,人生不就是這樣嗎?”
“或許吧!沒想到你那麼在乎剎那的感覺。”
“那也是因為你的緣故。”
“是嗎?”
“真的,認識你以後,我的身體也變成現在這樣以後才變的。”
“真的只要現在好就好?”
“是啊!像做愛就是為了燃燒殆盡所有精力只為一瞬間,所以只有現在才重要,只有現在才是一切。”
凜子的剎那主義是情愛快感加深的結果造成的嗎?久木正思索着,凜子又低聲說:“拋棄現在而談明天或明年會如何如何,或許就什麼也做不成了,我才不要為那種事後悔。”
聽着凜子這番話,久木又想起水口的話。
按凜子那只有現在才重要的剎那主義去分析的話,水口一心為工作而活的生活方式又算什麼?
久木簡短說明了水口的病情後,“我去看他,他說後悔沒有多玩一玩。”
“我非常了解那種心情。”凜子輕輕把臉貼在久木胸前,“你呢?後悔嗎?”
“不怎麼會……”
“太好了,”凜子額頭輕擦他的胸,“我們都不後悔。”
“當然。”
“就說嘛!現在最重要。”
久木點着頭,想到了自己的年齡。
8.男人的舞台
他現在已年過五十,比凜子大很多,作為男人,這個年紀或許已經是人生的最後舞台了。從此以後,就算收入增加,地位提高,也不是那麼快樂的事。 作為一個男人,或者說作為一隻雄性動物,為了追求戀愛、玩味活在愛情中的實感,此時當是僅剩的最後機會。
“我也變了……”
“什麼變了?”
“很多很多。”
或許凜子真的是在和自己談戀愛以後改變了。她在性方面原不是這樣淫蕩多欲的女人,以前她對性幾乎毫不關心,是現在難以相信的淡泊和清潔,她曾半是羞怯半是懊惱地說變成這一切都是你的緣故。確實,凜子在性方面有着判若兩人的改變,姑且不論清潔這個詞用得是否得當,光是感覺淡泊這一點,就知道她在性方面原是不成熟而且保守的。
如果“是你”讓那種女人的軀體開花成熟,知曉性愛深處的歡愉,他欣然接受。但是再稍微深入反省自身深處,久木覺得自己受到凜子的影響也很大。例如在性方面,久木原是打算引導凜子,讓她甦醒,但不知不覺中自己也整個浸溺其中,無法自拔了。當初還打算教她的,沒想到自己漸漸的反被那魅力所吸引,如今陷入再也無法回頭的地步。不僅在性愛世界,從工作到家裡,以至和太太之間幾近離婚的狀態,不能不說是受到凜子的牽拖。愈是了解凜子把一切都賭在和自己的愛上,他就愈無法拋舍她,而在給予相應的回報過程卻發現自己也墜入到了同樣的深度。再說到生活方式,他逐漸傾向於只有現在才重要、只為現在傾注全力的剎那主義,也是受到凜子的影響。原以為自己年紀較大,可以引導一切,沒想到立場逆轉,反而是自己被引導。
“是啊……”
久木嘆了口氣,凜子追究似地問:“怎麼了?”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覺得只有他們二人被迫漸漸脫離了周圍眾人似的。在那種實際感受中,他原打算牽引對方,到頭來卻反被拖着走,他驚訝於這樣的自己,不覺發出嘆息,卻不是真正心有所憂。到這個地步也只能靜觀其變了,對沉溺在那自暴自棄墮落心緒中的自己,他半是愕然,半是諒解。
“真的感覺心情非常好。”
夜未央,在黃昏之時開始的性愛餘韻中,肌膚相觸地躺在床上,這种放蕩不羈不事生產的狀態,不知為什麼就是令人覺得舒服。
久木繼續逗弄着凜子的乳頭,凜子用手輕觸久木的陽物,兩人正委身於這種嬉戲的感覺中,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凜子突然一下子緊緊抱住久木。知道這房間電話的只有他們兩個,而且他們誰都沒有告訴家人或朋友。不知為什麼電話持續響個不停。會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在這裡而打來的呢?
久木想起剛才在窗邊觀賞過凜子的裸姿,可是那情形從外面不可能看得見。
鈴聲繼續響着,響到第六聲時久木挺起上身,凜子卻抓住他的手臂:“不要接!”
就這樣一直響了十幾聲後才戛然而止。
“會是誰?”
“不知道。”
久木低語,想起家中。不會的,太太是不可能知道這個房間的,會不會是家裡發生什麼事了?過去,久木每次在外過夜都會掛念家裡,擔心自己不在時家人得了急病或發生意外。當然他人即使不在家,只要告知去處就行了,但是開始和凜子一起出行以後,不是矇混去處,就是隨便說個飯店名字,萬一家裡真有急事也聯絡不上。這種時候,手機最管用,只是和凜子約會時他幾乎都關機。因為兩人在一起時,太太或公司打電話進來就麻煩了。為此久木一般不用手機。除非久木打回去,否則不會知道家裡情形。不過像現在突然有電話打進來,還是讓人在意。他沒告訴過太太這個房間的電話,她應該不會打來,但又怕家裡真有急事,心裡還是不安。
凜子也一樣。
已經冷淡到極點的先生暫且不提,萬一是娘家的母親有什麼事,那麼除非她打電話過去,否則無從確定。這種對方完全不聯絡只能自己主動聯絡的單方通訊方式,是不想讓人知道去處留宿在外的男女最擔心的。如果真有心拋舍家庭,這種事應該可以不必在乎,但現在兩個人都在意,正是因為還不能乾脆地拋舍的緣故吧?
電話鈴聲停止後,久木問凜子:“這裡的電話你告訴過什麼人嗎?”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
那麼可能只是單純的錯打來的。久木這樣告訴自己,試圖消除心中的不安,但是不可否認電話鈴聲仍然沖淡了先前浸泡其中的情愛餘韻。
“起來嗎?”
凜子眼神纏人地說:“又想出去玩了。”
自從二月中旬去過下雪的中禪寺湖以來,兩人一直在澀谷的房間裡幽會。這房間最適合他們避人耳目相約見面,但如果有剛才那樣的電話打進來,就會讓他們覺得好像受到監視一般無法安穩。
“櫻花就要開了,我們去賞櫻,住櫻花旅館吧!”
“太好了,好高興哦!”
凜子輕捶久木胸口表示喜悅之情,突然伸手到他喉嚨,“如果爽約我就勒死你。”
“若是被你勒死,我也滿足。”
“那我勒了!”凜子雙手觸及久木脖子做絞勒狀,立刻又放棄似地鬆手,“對了,阿部定那本書還沒給我看哩!”
她說的問案刑警的那本筆錄,在調查室里也很受歡迎,現在被一個同事帶回家正在看。“下回賞櫻的時候帶去吧,不過我也有個要求。”
“什麼要求?”
久木輕聲在凜子耳邊低語:“希望你帶件紅色長襯衣來。”
“我穿嗎?”
“嗯,鮮紅的顏色……”
凜子有些茫然,久木繼續用命令的口氣說:“這是帶你去賞櫻的條件!”
“我明白了。”隔一會兒才點頭的凜子聲音有些慵懶,她的唇像春陰中飄散的櫻花花瓣般微微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