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長故事要從舊上海開始說起。
繁華如星河燦爛的上海,迷沉如鴉片香的上海,被太平洋戰爭的滾滾烈焰逼進着的
上海,對酒當歌、醉生夢死的上海。那個亂世中的上海,到了現在人的心目里,已經包
含了許多意義,抱着英雄夢,想象自己一生的人,在裡面看到了壯懷激烈的革命;生活
化的人,在裡面看到了盛懷宣華麗的大客廳和陽光燦爛的大浴室;嚮往西方的人,在里
面看到了美國絲襪,法國香水,外國學堂,俄國芭蕾舞;就是街頭的小混混,也在裡面
找到了黃金榮金桂飄香的中國式大園子,現在到深秋桂花謝盡的深夜,要是你騎車路過
桂林公園,能在深夜空中飄蕩的夜氣里聞到從泥土裡散發出來的桂花的甜香。
一個新音樂製作人,曾在淮海路街口搖着他那一頭長髮說:“上海的三十年代好啊,
那時候,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想要有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就去做。”
一個上海作家,走過湖南路上一個舊日西班牙式的小修道院的老房子時,曾說到了
自己一直以來對自己前世的一種感應,她總是覺得自己的前世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上海小
姐,穿着那個時代的旗袍,她的男友是新近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吃飯時把背挺得筆直,
穿着花呢子的西服,可是她非常意外地死了,轉世生活在現在的上海,可是她對現在八
十歲的、早年去英國留學的老先生,有着莫名的好感與親愛。
還有新閘路上的都城大排檔,第一個在本幫菜館裝璜時掛出了包括上海十大名妓的
舊照片在內的舊上海影像,並以此獲得了一項上海裝璜業設計大獎。
還有茂名路上的1931’S咖啡館,日夜纏綿地在店堂里響着周璇顫顫的細小歌聲。去
的年輕人都說,這裡的玻璃門一關,時光就倒轉了六十餘年。裡面只是一個一開間的小
地方,卻引來了海內外許多華人電視採訪小組的注意和訪問,成為現在上海的一處景點。
我們的這個長故事,就是開始在這個如今是如此時髦的年代裡。
一個在清華園受西式教育長大、出生在一個基督教家庭、十八歲時成為上海地下黨
的青年,在上海遇到一個出生在開明富裕的書香世家、祖上在北洋政府任職、非常美麗
的、十六歲就考進上海暨南大學、師從鄭振鐸、李健吾學習英國文學的女孩子。
那個壯懷激烈的湖北籍青年,放棄了在清華大學做教授的父親為自己設計的留洋計
劃,在上海參加學生救亡運動。繼而帶着基督教終生的影響投身中國解放事業,一九三
八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出入上海文化界的革命者,就是王元化。他在那個年代,寫下了
許多關於文藝理論方面的論文,寫小說,並負責了共產黨在上海文藝界的組織工作,是
一個總是有火熱的正直與奔突的才情的人。那時的王元化,左傾而且激進,雖然他不能
改變自小養成的輕聲吃飯的習慣,可他常常穿的褲子像卓別林,他氣味相投的好朋友滿
濤,則每次把家裡燙好的衣褲用手揉皺再穿。
那個完美無缺的蘇州籍女孩,那個在兄長滿濤和他的革命者朋友影響下,在錦衣玉
食的自由家庭的包容下,十八歲就參加上海地下黨,同年指明自己是一個“溫情主義者”
的一九三八年的共產黨員,就是張可。她在那個年代,翻譯奧尼爾的作品,參加了《家》
的演出,她演了《早點前》的羅蘭夫人,也演了梅表姐,那時她真的是一個美好的女孩
子,仁慈而智慧,正直而絕塵,被許多青年追求。直到半個多世紀過去,她年輕時代的
照片偶然被兩個華東師大的博士生看見,那兩個青年蹲在導師王元化打開的書櫥前,感
慨照片上那個女子的一派冰雪潔淨,那時王元化已經經歷了整整二十三年的賤民生涯,
他的許多老朋友因為經受不住而西歸,包括七竅流血而死的摯友滿濤,瘋狂以後蹈水而
死的巴人,眾叛親離、在癌病房孤獨死去的顧准。王元化精神危機引起兩次心因性的精
神失常,一次營養嚴重不良引起肝炎,一次眼底出血引起失明,那兩個博士生握着張可
的相片,還是羨慕導師,對導師說:“現在到哪裡去找這樣的女孩子。”
我們的故事裡,王元化得到了張可。
一九三八年,王元化說他喜歡張可,可當時張可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質問王元化
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一九四七年,張可的一個追求者問張可她到底喜歡誰,張可此時坦然回答:“王元
化。”
一九四八年,王元化和張可在上海慕爾堂舉行基督教儀式婚禮。
當時,張可的父親並不以為王元化是那些候選青年裡最出眾的,而且在國民黨即將
大敗的前夕,王元化正負責着共產黨的地下刊物《地下文萃》,處境非常危險。可是他
們沒有真正阻止女兒,而是從自己那安適的家裡,鄭重地把一身白色禮服的美麗女兒帶
到西藏路上樸素的、帶有迴廊的教堂里,那裡為婚禮裝點起白色鮮花,按照張可的心願,
把她的手交到王元化的手上。在那裡,這對新人發誓不論生病還是健康,災難還是幸福,
都始終如一,不離開對方直到生命結束。爾後,他們在當時上海甚為豪華的派克飯店
(令國際飯店)度過新婚之夜,從此,共產黨員的張可將自己一生的命運和共產黨員的
王元化聯繫在一起,開始到處躲藏國民黨的大搜捕。
那時被後來的人稱為黎明前的黑暗,國民黨開始了瘋狂的屠殺。上海地下黨電台的
李白被殺,蔣介石秘書陳布雷那成為地下黨的女兒也不能倖免,就是十里香風、百樂門
里徹夜響徹着美國爵士樂的上海,都無法衝去那一年的血腥之氣。許多人沒有看到自己
為之奮鬥的新中國到來,就撒手西去。
張可看到了這一天。新中國和她唯一的兒子王承義在一九四九年一起來到她的生活
里。
第二年,上海所有的地下黨重新登記,準備進入各個領導崗位。張可沒有前去登記,
自動放棄了經過腥風血雨十二年的黨籍。一九三八年她穿着剛燙得平平整整的裙子參加
共產黨的時候,不是為了吃飯,不是為了逃避買賣婚姻,也不是為了跟赤色的愛人在一
起,更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她是為了一個在心目中自由、富強的中國,為了一個從書本
里展現出來的理想。她沒想要從十二年的黨齡里得到什麼物質的好處,她從來不缺,也
從不熱衷。
她去做了一個教莎士比亞的大學戲文老師,她嫻熟的英文和治學的認真,使她成為
中國的莎士比亞專家。同時,她也是一個恪盡溫柔、相夫教子的主婦,再不用東藏西躲
以後,她最喜歡的,是燒許多好吃的菜,開亮客廳每一盞燈,請人吃飯,用最細緻的盤
子裝上她拿手的意大利茄汁麵條,俄國濃湯,葡國雞,擦亮每一副餐具。許多年以後塵
埃落定,在她家吃過飯的人回憶起來的,總有她溫潤的笑容。那些客人裡面,有胡風。
王元化當時參加籌建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兩本書,張可在胡風離開以後,曾表示
自己不那麼喜歡胡風,因為他太飛揚跋扈。
那個黃金的五十年代,許多年輕的、知識分子出身的共產黨員意氣風發,包括王元
化,他那楚人血脈里的傲岸、激情與才學,加上新中國的一路慷慨高歌,使得他看上去
銳不可當。當時和他共事的李子云,說那時候她都不敢理她的領導王元化。過了四十年,
已經成為王元化的患難之交的李子云回憶起來,仍舊在一杯冒着熱氣的紅茶上方大搖其
頭,堅決他說:“我那時根本不敢理他,太‘飆’了!”
那時在王元化額頭髮紅、侃侃而談的時候,張可會看着他,洞悉一切般地笑笑,然
後對他豎起修長的拇指來,對他搖晃:“對,對,你總是‘我,我,我’,你是最好的,
你不得了。”
一盆溫涼的水潑過來了。然後,聰明地不着一詞,收兵而去。
靜心研究莎士比亞,翻譯莎學權威文獻,操持一個美好的家,還有對春風得意的親
人狡黠而微諷地豎一豎大拇指頭,這是我們這長故事裡現在的張可。在她的丈夫王元化
和她的哥哥滿濤都醉心於契訶夫的時候,她卻非常熱愛從五四以來就沒有在中國熱鬧過
的莎土比亞,而且選擇它作為自己終身研究的方向。王元化在七十八歲的時候,還深深
記得張可參加地下黨那年對自己的評價:一個溫情主義者。但他也深深懂得了妻子溫情
美麗的臉上那稍縱即逝的狡黠笑容,在他氣宇軒昂的時候,這是偏安於一隅的張可的品
格與智慧,和一個知識婦女的純淨。
到現在,一九五四年了,三十五歲的張可仍舊是一個溫情脈脈的人。時髦的三十年
代已經遠去,張可的故事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不是程乃姍式的才子佳人,不是蔣光赤式
的革命加愛情,不是張愛玲式的歲月磨髒了大小姐,不是徐訐式革命女郎的悲劇,不是
楊沫式的脫胎換骨,奔向革命,不是陳學昭式的工作着是美麗的,但她的故事還是以可
以想見的方式發展着,你覺得裡面有着一種奇特的清爽之氣,可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什麼。
五十年代,現在沒有想念它的潮流,而張可的故事,卻在那時充分地展開了,就像
一粒核桃,被砸開了,於是,你才能看到裡面淡黃色的果肉。對於張可,要是沒有王元
化將要開始的二十三年厄運,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心裡開着怎樣的花朵。人生它怎麼是這
樣的?要是沒有今人不寒而慄的壓力,一個人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心裡藏着怎樣的勇氣
和堅貞。說着張可的故事,看着她優雅地走到了一九五五年六月底,那時她家外面的皋
蘭路上,高大的梧桐樹的樹幹上褐色的樹皮開始爆皮,遠遠一路看過去,像康定斯基的
畫,春天又來了。她是一個沉靜的女子,可心裡一定會對又一個春天的到來有愉快的感
覺,那條馬路上有一座俄國教堂,退色的蓮花式的教堂塔樓在春天薄薄的陽光里像一個
感傷的童話故事。張可從那裡走過去了,從容的,無辜的。
一九五五年,在全國範圍里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反胡風運動,株連千人以上。十年以
前,王元化已經認識胡風,但交往不多,當時黨內已經有人說胡風有嚴重政治問題,王
元化以為缺乏證據,解放初王元化因此一度沒有被安排工作。一九五五年六月,王元化
突然被隔離審查,期間周揚提出,王元化是黨內少數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造詣較深的
學者,如果他肯承認已經公布的關於胡風集團的三批材料屬於反革命性質,儘量將他作
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可被幽禁中的王元化拒絕,即成為胡風反革命分子。
張可完全不知道丈夫的下落,她的家中第一次被抄。她在學校里被人開會逼迫承認
丈夫是反革命,被人以書打臉,張可拒絕承認。
一九五七年二月,王元化被釋放回家時,已經患上心因性精神病,喪失辨別真假的
能力,混淆了現實和幻覺,入睡需要服用安眠藥。他的一切都變了,只有他的家一點不
曾改變,桌上鋪着乾淨的桌布,衣櫥里有薰香,妻子依舊雅致溫柔,是他的驕傲,他在
家裡的習慣不曾改變,他恢復了從前在清華園生活留下的英國人習慣:在床上用托盤吃
早餐。要是家裡請朋友吃飯,仍舊有意大利茄汁面、葡國雞和鄉下濃湯。
一九五八年,王元化的病情得到緩解,開始找自己喜歡的書來讀。當時王元化常常
到四馬路去看書,雖然那時王元化已經有四年只有少量的生活費,可他還是陸續買了不
少書。說起來,這幾乎是王元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靜心讀書的時間。他做了許多翻譯工
作,一方面是他的興趣,一方面換稿酬來補貼張可的家用。在和他父親一起譯了英國人
的《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以後,開始着手與張可一起翻譯莎劇研究文獻,並寫完《論
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張可將這近十萬字的稿子,用娟秀的毛筆小楷抄在朵雲軒的稿簽
上,用瓷青紙作封面,線裝成一冊。在悄悄保留着自愉的獨版書,後被自己燒毀於文革
初期。還完成了論文《秦腔趙氏孤兒》。
時隔三十九年,我看到了抄在五十年代笨拙結實的紅色筆記本上的《莎士比亞研究》,
張可翻譯的大部分,王元化做了全書的潤色和校閱,並寫了五篇譯文題記。這是他們的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的合作。外面在反右,在全國性的三年自然災害,沒有思想
的空間也沒有雞蛋,因為這些翻譯的文獻完全不可能出版,所以他們把它抄寫在兩大冊
筆記本上,每一頁都儘量工整地標出了阿拉伯數字的頁碼,就像一本真正的書一樣。那
天傍晚,談起了這兩本筆記本的故事,王元化說:“和張可一同在莎士比亞的藝術世界
里邀游的日子,是我們一生中美好的回憶。”在沒有思想也沒有雞蛋的日子裡,他們共
同創造了一流的精神生活。
由於極度缺乏營養,王元化得了肝炎,由於張可和家裡人一起四下張羅到了足夠的
黃豆、雞蛋和食糖,使他一個月身體就完全恢復,可以繼續讀書和翻譯,並常常督促他
自己下館子改善營養。而後王元化的眼睛因病突然失明,那時正是他寫作《文心雕龍創
作論》的高潮,張可為他找來了上海最好的眼科醫生,他八十歲的老父天天步行來,為
失明的兒子閱讀資料,筆錄口述,有八大本之多。
李子云曾說,要不是王元化經歷了五十年代的那場坎坷,退守於一個清一色知識分
子的溫暖家中,他不會成為現在這樣的一個中西並進的大學者。
現在,這兩本笨拙而結實的筆記本將要被出版,筆記本也將送往上海圖書館被名人
手稿室收藏,而張可已經於二十年前中風,搶救過來以後,完全喪失閱讀能力。她看不
懂她在無望的日子裡與丈夫愉快地翻譯過的書了。
我想起了張賢亮的《牧馬人》,那個純樸的紅衣女子以她的大白饅頭和愛情拯救了
一個讀書人。許多人非常感動於這一點。而張可,則悉心地看顧了王元化的身體,靈魂,
以及整個精神世界,她不光拿來了雞蛋,還拿來了莎士比亞的廣闊的智慧的世界。王元
化在他的家裡,從來不是偶像,也從來不是賤民,他是一個有着恰如其分的尊嚴的學者。
他仍舊保持着他的生活方式,冬天插梅,喜愛鮮花,雖然面有晦色,可穿戴得體。有很
長一個時期,敏感的王元化幾乎斷絕了所有朋友的往來,可是,他的精神上並不十分寂
寞,他有張可。
那時張可仍舊常常參加學校的外事活動。六十年代時,來了外國人在上海是希罕事,
上海女子的內心不能改變對外國人的好奇和好感,總喜歡多看他們兩眼,因為他們來自
於一個更華麗的神秘世界。而戲劇學院的女職員們放下手裡的工作要多看兩眼的,並不
是來訪的外國人,而是陪同他們的張可老師,那個優雅的、美麗的、從容的女子。她們
隱隱知道她的家庭很不幸,可她們在她身上看不到侷促和苦楚。以她一慣的低調,這似
乎並不是對自尊的保護,更像是她並沒有十分耿耿於懷她丈夫地位的變化,也許她會以
為兩個人在一起翻譯莎學的日子是美好的,帶着另一種自由的氣息。
一個溫情主義者並不是沒有思想鋒芒的人,她亦可以是浮搖於綠色污水中的不沉的
蓮花。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王元化被打成歷史、現行反革命。
一九七○年至一九七二年,再次被隔離審查。離開家庭以後,王元化的心因性精神
病復發,比一九五五年的那一次更重。他在奉賢農場的田野里狂走,在一條不知名的小
河灘上看到了一些螃蟹,亦舉石悉數砸爛,以驅趕心中的不平和痛苦。失眠症日益嚴重。
這期間張可因是王元化夫人也被非法隔離,連因高血壓暈厥也不准看病,落下嚴重
的病根,導致一九七九年的嚴重中風,此後讀寫俱廢。
那是更加漫長的艱難時世,看上去沒有盡頭。我那時是個小孩,不認識王元化一家,
也生長在一個由學生嚮往革命而成為老共產黨員的家庭,我的父親也有嚴重的失眠症,
和王元化看病的是同一家醫院,同一些醫生,大概也是吃的同一些安眠藥,老式安眠藥
損壞肝臟尤甚。在“文化大革命”中,父親也是去的奉賢幹校。我父親養豬,常常穿着
黑色的高筒套鞋,因為靠着海灘的地方是潮濕的。父親在幹校最痛苦的是集體宿舍不能
安靜,一旦被同屋吵醒,又不能吃過量的安眠藥,就一夜夜的靜待天亮。記得每個月他
們從幹校回家休假的那幾天,總是有一輛大卡車載他們回家,綠色的卡車屁股上沾滿了
黃白色的塵土,一些藍衣人風塵僕僕地高高跳下,我的父親戴着有檐的布帽子,他取下
帽子的時候,我能看見他額頭上被帽子勒出來的一道深深的皺紋。
在許多年以後的今年,聽王元化簡短他說起那些的時候,我想起了父親的臉,那時
王元化的額頭上也會有被帽檐勒出來的皺紋嗎?這次磋跎就是十年,我的整個青少年時
代。而對他們來說,是一生中最年富力強的好時光。
我的媽媽也很美,但她很脆弱,她對我和哥哥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不要再給
你們的爸爸找任何麻煩。”她常常早上沒有起床的時候躺着聽早間新聞,要是聽到一點
點指桑罵槐的句子(在那時它們多得不能數),她就把身體向燈下那小小的半導體湊過
去,臉上剎那遍布擔憂與緊張。媽媽從來不喜歡聽新聞,可是她準時聽新聞的習慣一直
保持到一九八二年。那一年,我父親離開他的崗位成為顧問,媽媽的早上從此只注意天
氣預報。不知道張可,她是不是在那十年裡就像我的媽媽一樣?他們比我的父親,處在
更加險惡的地方。
我們家,從此不再有花了。
聽李子云說,王元化的少數幾個好友去他家的時候,還是能看到張可溫情而情爽的
笑容,還是能吃到很正式地用大盤子裝了上桌的意大利紅燴麵,口味純正,只是少了忌
司一樣。新年的時候,他們家裡還供着清香徹骨的梅花。在某個秘密的灰塵滾滾的角落
里,還保藏着泰納《莎士比亞論》的譯文。王元化那被錢穀融稱為“像梵高一樣的”眼
睛,更多地閃耀着真摯和愛情。
沒有人知道——甚至是王元化本人——張可付出過多少,才得到這樣一小塊諾亞方
舟。
王元化說:“她是仁慈的,超凡脫俗的。”
我們的這個長故事說到這裡,那個六十年以前出演奧尼爾筆下小市民的羅蘭夫人的
美麗女子,仍舊是一個冰雪潔淨的人。富裕的生活,得意的生活,愁苦的生活,屈辱的
生活,什麼都沒能使她的心靈變質。她獨立在上海的漫長生活中所有能使她變髒的東西
之上,成為一個人格優美的莎士比亞專家,現在要是說起中國的莎學研究,人們還是不
得不提起張可的名字。
如今,那個美麗的智慧的女子頭髮雪白,不能讀,也不能寫,我甚至無法和她深入
地交談,只是她端坐在那裡,仍然散發着清涼的潔淨的氣息。我們其實並不知道真正的
三十年代的上海是怎麼回事,它是一顆陽光下的鑽石,每一面都散發着不同的光華,被
不同角度的眼睛看到。要是三十年代像音樂人所說的一樣,她真的是受惠於那個時代的
人。那個細長手指上的皺紋像菊花的花瓣一樣多的老太太,就是張可。
那個才情激昂的青年變得儒雅了,他說他有五十年的時間沒有真正像他想的那樣做
學問,現在他感到自己上了軌道。他的書一本一本地出版了,他去書店簽名售新書,那
本來不是嚴肅的學問家的擅長,可人潮滾動。他因為學問的精深和仍能不斷吸收與開拓,
贏得了幾代學人的尊敬。那個思路至今清晰奔放、可勝過他的年輕弟子、身上散發着老
人身上難得聞到的淡淡清香的老先生,就是王元化。
當他們相對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裡還是閃爍着活生生的、熱熱的愛情。
這個長故事裡有大多的苦難和坎坷了,我說。“基督教的說法是,人生就是一個苦
難的過程。”王元化說。
“誇張了。”張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