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的病》

夕林

早上八點半，先是小老闆艾瑞克的電話鈴響了好一陣，沒人接，鈴剛停。接着，皮特的電話也“叮鈴鈴”地響起來。

“上帝！又有什麼事？”皮特說。

他抓起電話，談了一會兒，才知道是門診部的軟件出了點問題，需要馬上處理，十萬火急！病人就躺在治療機的台子上等着，能不急嗎？

 “別發火。這事歸吉米負責，我去找他。”皮特說。

放下電話，皮特慶幸地說：

“感謝上帝，這不是我的問題！”

他去找幾腳都踢不出個屁來的吉米，讓他去處理找上門來的麻煩。

坐在皮特隔壁的麥克覺得好笑。他想，皮特這小子，屁大點事兒，就嚇破了膽，一腳就把皮球踢給了吉米。幾天前，皮特剛完成了一個項目，就指望小老闆艾瑞克給他 分派別的任務。皮特左等右等，也沒把艾瑞克等來。這樣，皮特就犯病了！那天他神經質得不得了，動不動就一驚一乍的。麥克知道，他的目的是想引起艾瑞克的注 意，叫艾瑞克想起他，給他分活干。可是艾瑞克正在給大老闆準備講演材料，忙得不可開交，哪裡有時間管他！皮特不知情，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快下班的時 候，皮特還沒有等到艾瑞克，實在坐不住了，就低着頭在過道里徘徊，嘴裡還嘰里咕嚕的。麥克從他身邊走過，他都沒有注意到。

還有，就在昨天，麥克正在全神貫注地寫程序，被隔壁的皮特嚇了大一跳。

“啊哈！終於解決了！”皮特突然大聲叫道。

媽 的，又發神經了！麥克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按住胸口，暗暗罵道。這也不能怪皮特，其實他不是為了嚇死麥克，而是為了讓艾瑞克聽見。誰叫麥克坐得這麼近呢？ 皮特是想讓艾瑞克知道，他剛剛攻克了一個難題。麥克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又聽見皮特像小叭兒狗似地低聲呻吟着。又裝神弄鬼！做他的鄰居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皮特這樣一鬧，麥克就沒法專心幹活了。他腦子裡浮現出許多和皮特有關的事情來。比方說：皮特辦公桌上堆着的香蕉，那是他的午餐，真是猴子變的；皮特的旅遊鞋，扔在座椅下方，上面全是污泥，因為他徒步上下班，要走八里路；皮特的體格幾乎無可挑剔，清瘦幹練；灰色的眼睛特別亮，打眼一看，就是二戰電影裡德國人的那種。給皮特穿上黨衛軍的服裝，再給他一把沃爾特槍，就是活脫脫的日耳曼士兵。不對，日耳曼士兵勇敢不怕死；皮特怕事更怕死！

在麥克看來，皮特是個病人。他得的是北美的一種常見病，叫解僱恐 懼症。據說近來在中國、日本和韓國，這種病症也很流行。有人說皮特以前不是這樣的，因為幾次三番地遭到解僱，他就生了這個病。在來這個公司之前，皮特又被 炒了魷魚。是人，就有惻隱之心，麥克也不例外。都是拿薪水的，兔死狐悲嘛。皮特的邏輯，麥克想，應該是這樣的：只要艾瑞克天天給他派活干，就意味着他的工 作沒有問題。反之，那就是他的世界末日！

皮特的解僱恐懼症已經發展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可以說是病入膏肓呀！麥克不是亂講，是有依據的。

譬如周二，艾瑞克召集人開會，請了麥克沒請皮特。會議期間，麥克出來取材料，見皮特在會議室外面徘徊。皮特瞅見麥克，劈頭就問:

“開什麼會？怎麼沒叫我。”

“討論基德公司的產品。我想，因為你不管這一塊，所以艾瑞克沒有叫你。”麥克說。

麥克回到會議室後不久，就見皮特在會議室外面來回走了好幾趟。他手裡拿着咖啡杯子，好像是去喝熱咖啡，從那裡經過，眼睛卻不住地卻朝會議室里張望。麥克想， 皮特肯定以為艾瑞克忘記了叫他，指望艾瑞克看見他以後，會請他參加進來。但是艾瑞克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始終沒有搭理他。

所以那天，皮特的天就塌下來了！一個下午，皮特的“啊哈”、“嗯”和各種其它的呻吟是接踵而來。干擾得麥克什麼都幹不成，只好想那些和皮特有關的事。幾次午 餐的時候，在公司的小廚房裡，小老闆艾瑞克看見麥克也來熱午飯，就提議一起到會議室裡邊吃邊聊。他們聊起了滑雪、冰球和籃球比賽。天南地北的，漫無目的。 恰巧皮特從會議室門口經過，瞧見了，就像失了魂兒似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抓起一根已經發了黑的香蕉，匆匆地加入了艾瑞克和麥克，生怕漏掉了什麼可能的機 會。別看皮特膽子挺小，但卻非常善於辭令。他往往能在談話的關鍵時刻，冒出幾句精闢的言辭，叫聽者對他刮目相看。有幾次，皮特的用詞是如此的精闢，竟然鎮 住了幾位在座的大教授。聽見他們的讚賞，皮特醉了，整個下午都不能平靜，不時地發出得意的笑聲。

皮特也有非常害怕的事。那就是，旁人從他寫的程序里找到了幾個蟲子。遇到這種時候，他就會唉聲嘆氣，好像那些蟲子是專門來取他性命的。麥克想，也許皮特在這 方面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為了防止蟲子出現，皮特常常會把自己寫的程序查了又查。提起這一點，麥克倒是挺佩服皮特的，精工出細活嘛！但是精工也不是不花 錢的午餐，工越精，進度越慢。小老闆艾瑞克有幾次忍無可忍，見了皮特，卻說：

“你的工作需要幫助嗎？”

“噢，不不不！已經幹得差不多了。”皮特趕忙說。

有時候，皮特也會換一種說法：

“我在等吉米，他還沒有幹完。”

反正吉米坐在大廳的另一角，太遠了，聽不見。漫說他聽不見，就是他聽見了，連個屁都不會放的。誰不知道，那個南美來的吉米是個典型的悶葫蘆，只進不出。妙哉妙哉， 麥克想，艾瑞克催皮特幹活，卻不直說，而是用了“幫助”這個溫柔的詞彙。皮特更妙，一句話，就把責任推給了悶葫蘆吉米。一個比一個高明呀。這真是活生生的 辦公室政治的範本。麥克慶幸自己是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要是個外國佬，就會以為小老闆是來關心他的。聽說有個老外，買了房子沒有及時割草，草長得太高。 他的鄰居專門來找他，對他說：“先生，你要是太忙，我可以幫你割。”那個老外到處給人夸，說他的鄰居是個極好的人，主動提出要幫他割草。

皮特也有非常高興的時候。那就是在他領到一項他認為重要的項目的時候，也是在小老闆艾瑞克表揚他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皮特的灰眼睛就會放電，褐色的眉毛就會飛舞。好像眼睛和眉毛突然改變了功能，比嘴還會說話！

皮特在一天當中，情緒會大起大落好幾回。麥克擔心，皮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需要去瞧心理醫生。沒準瞧上幾個療程，就治癒了。要是皮特恢復了健康，麥克的耳朵和眼睛也就清淨了，就能專心工作，不必每天擔驚受怕的，心臟受不了。

可是在美國，瞧病是人家自個的事，是隱私，別人無權干涉，不然就觸犯了法律。如果皮特不主動，誰敢提這個茬！按說解僱恐懼症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挺常見的，好多人都得了，有輕有重。這方面的專科醫生應該不少，不愁沒有人給皮特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