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問(職場與情場)6
上海偌大個地方,居然找不到一家好餐館有位子,梁衡開着車轉啊轉啊,夜幕深垂了,霓虹燈都亮了,我們經過外灘,繁華都市的氣象一展無疑。第一次來是和林秦,晚上兩人在江邊拍照,相機是個老鳳凰,閃光燈老出故障,最後洗出來照片上人都沒眼沒鼻的,可是還樂,拿街上買的五塊錢一個的像框裝起來掛牆上,那照片上四處光閃閃的,啥也看不到,林秦說,反正藝術嘛,現在就流行讓你啥也看不到。讓我大笑一場。 無數的車在我身邊流逝過去,我怔怔地想,不知道林秦現在和誰在暢遊車河,施展他無須動絲毫聲色的幽默本領,逗得身旁女伴花枝亂顫。我感覺到身上有個地方在劇烈的疼痛,甚至令我要窒息般排山倒海的疼痛,是胃嗎,我胃一向不好,是肌肉嗎,我這個月奔波了太多地方,是頭嗎,我睡眠總是不夠。可是都不是。那是心。是不甘就死的心,掙扎着告訴我它存在着,還需要安慰和治療,可是這世上神醫無算,都不是它那杯茶。 一隻手伸過來,在我捏緊的拳頭上覆蓋一張紙巾,剎那溽濕一片,我順勢揀起沾乾眼睛,向身邊的梁衡抱歉地笑。他安慰地搖我一下,司機座上的樊遠群仍然平穩地開車,不知對我的失態作何感想。 這頓飯沒有吃成,梁衡着樊遠群送我回酒店,自己就近下車回家去了。無休無止胡思亂想的時候,樊遠群含笑地從後視鏡里看我,說,一起去喝點東西好嗎? 上海的酒吧是有名的小資情調,非常西化,我一向不喜歡。所謂的小資,就是有一點錢,但是有很多想法的人,那種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勁頭,非常小家子氣。 這樣觀點得罪不少公司里的新銳,個個聽完以後就寫一張藝術電影名單,或者畫一張知名酒吧地圖給我,要我無論如何,一定要破除偏見,親身體驗一下他們的美好生活。起初我還有精神與之辯論,或是奮起證明我尤有數個月才滿三十,不可能有他們說的那麼老,到後來發現螗臂擋車代價慘重,要不是早已結婚還會被說成恨嫁發瘋,當即三緘其口,日日在辦公室大放小資們不屑聽的沉默是金。 還好,樊遠群請我去的是一個最別致的所在,他的家,進門就是幾乎占領整個牆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無限燈火,綿延開去,有無窮故事可以幻想。窗下放長條坐墊,窄窄的和式茶几,對面牆被整套音響占據,他有得色,卻不使人討厭地問我,怎麼樣,看上去舒不舒服。 我當仁不讓地占據最舒服的主坐墊,懶洋洋呼出一口氣,說,看上去舒服沒有用,坐着舒服才正經。 啊,真舒服。 你這孩子挺會享受生活的啊,我東張西望地看,評價道。樊遠群正在倒酒,手一抖,撲哧笑了出來,什麼孩子啊。公司資料看過嗎,我比你大兩歲。 哦。我癟癟嘴。我說過,我習慣了倚老賣老。不要說只大兩歲,連司馬都經常被我的慈祥狀電到怒髮衝冠。 兩杯約翰走路,加冰,暖氣開到剛剛好把身體烘得柔軟懶散,癱在沙發上不動彈。 我合上眼要睡着了,樊遠群又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次他在看電影,黑衣人二,美國人真會編,外星移民局是一個多好的名字,提醒我們未來有無限出路,不止和地球同生共死那麼簡單。 我迷迷糊糊地問樊遠群,喂,你沒結婚嗎,等一下會不會有人拿兇器進來尋我晦氣。 他笑,說沒有,就算有,我也可以說是老闆來檢查工作。她珍惜手裡的附屬卡額度,兇器就派不上用場了。 我向他翹大拇指,表揚他的幽默感和現實批判精神,然後一轉身,蜷起身來睡覺。 我摸樣普通,身材將就,身上沒有傳世珠寶令我懷璧其罪,年紀不小,家世平常,唯一好處是不討厭,且他日樊遠群小朋友要到總部分一杯羹,我也是他的青雲好風。我曉得人家為什麼請我來家喝杯淡酒,雖然懷春的功能未失,自知之明卻更偉大。 工作有成就是很好的,還借得到機會和俊男獨處,多有趣。 這樣有趣的時候我決定睡覺,是因為我實在沒有精神抵擋疲倦了。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覺以後半夜回到酒店,翌日開始工作,精神十分之好,睡眠研究者說,在午夜前睡兩個鐘頭,相當於午夜後的四個鐘頭,誠不我欺。這樣算起來,我昨天竟然睡了破天荒的八個多小時,難怪去公司時那些小妞不斷大讚我皮膚好轉,氣色紅潤,聽得我腳底發飄。 樊遠群十分體貼,不斷來噓寒問暖,端茶續水,多得幾次,我未免納悶。 須臾聽到梁衡在門外罵樊遠群,你適可而止吧,她剛離婚,別讓她想歪了。 樊遠群大呼冤枉,不是你說的,要我多照顧她一下,免得她心情不好影響工作嗎? 梁衡沒好氣,你這樣更影響她工作! 我好氣又好笑,離婚嘛,這個年代人人都離婚啦,有什麼大不了,還出動俊男來做心理慰安,真受不了。
上海分公司氣氛沒有總部嚴肅,耍寶的人也多些,不斷聽到辦公大廳里的歡聲笑語,甚而有在午間休息時刻立在辦公桌上高唱“我的太陽”的,意大利語亦算純正,當真是妙人。唯一令我覺得不對的是這裡的項目經理似乎都十分注意保密,做客戶方案時有人一走過去,立刻把電腦屏幕切換成新浪或狗哥的首頁,作瀏覽新聞狀。 公司的核心機密是培訓課程和諮詢專家資料,做客戶方案毫無秘密可言,他們的過敏舉動,仿佛只是印證我不大喜歡上海人過於精細和個人化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