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朴: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连载12) |
送交者: 张朴 2015年08月05日06:43:5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22
离开甲格寺一路下山,我以为会很冷。时至中午,别说飞雪,天上连一丝云彩也难觅见。头顶一轮红火大太阳,热辣辣照在脸上,有些烫人。我们坐在离寺庙不远的一棵核桃树下小憩。
你饿了吧?阿塔偏着头问我。好像变戏法似的,她从随身带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木碗,放上青稞面,加些酥油。木碗在她手中灵巧地转动起来,青稞面团被搓成像香肠一样又短又粗的糌粑。阿塔掐下一小块送过来,我张嘴接住,有滋有味地嚼着。阿爸也切下一条风干的牛肉递给我,我就用那把在康定买的藏刀,学着阿爸,边切边吃。
猛然就有了一阵冲动,想对阿爸、阿塔说几句话。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我想说:当年的军队、工作队,刚才寺庙里碰见的那个满脸赘肉斥责奇加的官员,都是坐在北京发号施令的那帮人派来的。虽然这帮人都是汉人,但跟我这个汉人没丝毫关系。我爷爷、我父亲被同样的人害死,是藏人救了我的命。然而,前思后想,最终我说不出口,毕竟我是汉人!听着阿爸讲往事,我深感不安,仿佛也有一份责任。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解脱我的歉疚,抚平我的悲哀。
又想起了嘎登的话,又想起了吐丹次仁的恨,原因果然不那么简单。在英国时我常听人们议论种族歧视,仅仅因为肤色不同,宗教不同,甚至国籍不同,互相之间就能产生仇恨,更不用说汉藏关系了:四十多年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间悲剧(阿爸的回忆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已经种下致命的恶果,更可怕的是,这场悲剧至今仍在继续。
张哥,怎么也不说话,在想什么呀?阿塔边问边又掐下一块糌粑,送到我跟前。我放入嘴里,笑着说:有点累了。没等吃完,阿塔又送上来,直到塞满我的嘴。望着阿塔红润的俏脸蛋,一丝柔情泛上心头,如果不是阿爸在,我定会把她搂入怀里,吻她黑黑的眼眸子,细眉薄唇,微翘的鼻尖。虽然我微不足道,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只要我的爱,我拥有的一切,能带给阿塔幸福,也就足够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阿爸:当时被抓走的村民和僧人,都放回来了吗?
阿爸叹息说:回来的很少,据阿塔的波拉讲,有的被枪毙,有的死在监狱里,有的死在流放路上,还有的死在劳改农场。
阿塔的波拉?我惊喜地问:波拉没有被打死?
阿爸脸上荡出惬意的笑:他骑着带箭杆的马,居然冲破了重围!后来进山参加了藏人游击队,在打仗中被俘,1964年底释放回来。可惜呀,没过上几天清静日子,文革又降临了。阿爸的脸色黯淡下来:波拉最终没能挺过去。
那几年,几乎天天开批斗会,波拉被定为叛乱分子,经常被拉到各个村子去批斗。和他一起挨斗的,有僧人,有尼姑,有过去的庄园主和富裕农民。波拉头上戴顶纸做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叛乱分子”。回到家,他就在莫拉面前把高帽子摘下,扔到地上,用脚踩,边说:打倒叛乱分子。逗得莫拉又是泪又是笑。以汉人为首的文革小组要波拉交待问题,波拉什么也不说。又要阿爸揭发波拉,阿爸不肯,结果被定为“反动分子”,从此的批斗会上,阿爸就站在波拉身旁一起挨斗。文革小组组织村民用木棍、皮鞭打他们,还用石头砸,用针刺。有一次波拉因伤势过重,被抬回家。第二天一早,阿爸发现波拉和莫拉都失踪了。有目击者说:两人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尼洋河。
阿塔哭了,头倚着阿爸,双肩抽动着。就要进村了,我眺望着村外荒地上那座嘎登为波拉和莫拉修建的白塔,神情寂寥地对阿塔说:离开村子时,我要在白塔前磕几个头。又愤激地问阿爸:你为什么不下咒语,咒死那些虐待你们的人?阿爸好似吓了一跳说:那怎么行,作为佛教徒,不能去伤害他人,哪怕是你的敌人。阿爸沉想了片刻又说:我这一辈子的最大遗憾,是没有做成出家人。下辈子转世时,希望还能继续当僧人。
23
估摸着聚会的时间快到了,我换上了藏装。阿塔一看就懂,却故意问:你不是不想去吗?
我说:去。
你就不怕吐丹次仁胡来?
不。
等着阿塔梳洗打扮准备出门时,我忽然问了一句:吐丹次仁抽烟吗?
阿塔随口应道:应该抽吧。刚说完就觉得不对劲,转脸盯着我问:你要干什么?
我支吾其词,一面悄悄把路上买的红塔山塞进怀里。但还是被眼尖的阿塔瞅见了,直喊:我反对!
我开心地笑着说:咱们汉人有句话:烟酒不分家。我是在铺架通向友谊的桥梁。
位于村政府旁边的藏式茶馆跟成都的传统茶馆一样,除了刷成白色的墙壁,几乎没什么装饰。成都的茶馆多用藤椅、竹椅,有服务员拎着铜茶壶来回走动挨桌斟水。而这里是长条木头板凳,每张桌子上摆着装茶水的热水瓶,还供应青稞酒和啤酒。
老远就能看到人们出出进进,传来阵阵喧哗声,欢笑声,追逐打闹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歌声。记得母亲曾说过:藏人是个快乐的民族。稍加深入你就会发现,男男女女随时都在唱歌。从祭祀、祈福,走路、骑马,到粉刷墙壁、农田劳作、山上放牧,处处有歌声。
一进门,都涌上来了,七嘴八舌,争相问候,那声浪差点没把阿塔吞没了。虽然应接不暇,阿塔仍忘不了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我这身藏人打扮,引来笑脸无数,不仅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气氛也骤然轻松起来。只是我心里七上八下,顾虑语言不通,难以交流,虽然阿塔会帮忙翻译,但不可能长久,还得靠我自个儿去对付。很像刚到英国时参加英国人的聚会,既不会说又听不懂,最终傻乎乎立在一旁,没人理睬,如坐针毡。
很快我发现,与我聊天的这些年轻藏人,无论男女,或多或少都能说些汉语,有的竟像阿塔似的流利。就连话题也跟坐茶馆的成都人一样海阔天空:谁住新房了,谁挣大钱了,昨天吃什么了,谁又买好看的衣服了。不少人抱怨乡里村里的官员贪污腐败。有个叫扎西的靠开拖拉机跑运输为生,他提到这两年农机补贴增加了,但他一分钱也得不到:拿补贴要有关系,他没后台,根本没指望。我还了解了一些当地习俗,比如,这里结婚无需结婚证,也没有离婚一说,男女分开后与他人住到一起,又是夫妻……
我挨桌把香烟散给每个抽烟的人,接过烟的藏人都会站起来对我笑笑,说一声“突吉其”(谢谢)。吐丹次仁不在茶馆里,阿塔进门时他就没露面。不会是因为我来了,他便躲开?我去问阿塔,回答是:不要没事找事。旁边有人插话说:吐丹次仁在外面玩“吉韧”(藏式台球)呢。阿塔阻拦说:别去。但,我已经走出茶馆。
在茶馆与公路之间,一溜摆着五、六张玩吉韧的方形木板桌,每桌都有人,其中一桌人气最旺,两人对垒,好多人观战,热闹非凡。有人出谋划策,有人呐喊助威,有人失望慨叹。我见奇加也在人群里,便上前打招呼。他连忙过来迎我。奇加身着普通藏装,见面后主动向我解释说,佛教里有“离衣过”戒律,出家人离开僧衣不能超出一定距离,由于在这种场合穿袈裟不合适,他到茶馆后才换的。
又问我会不会玩吉韧?我说:打台球没问题,从小就爱好,只是不知吉韧与台球的区别有多大。奇加讲解起两者的异同,我边听边把目光投过去,透过观战的人群,我看到了吐丹次仁,口叼香烟,一只脚翘起来放在另一把椅子上。不时仰起头,左顾右看,神气活现。我和他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又急忙忙互相避开。
你哥肯定要赢了。我说。
奇加笑了:每次自认为会赢时,就是这个样。近一年他玩吉韧玩疯了,成天不离桌,又争强好胜,有时因为输了,还会跟人打架。
我夸奇加的汉语讲得不错:肯定比你哥强。奇加嘴角浮出一丝我已熟悉的讥嘲:其实呀,我哥比我好得多,因为他读了中学。我听了倍感惊怪,奇加给我的印象,不仅聪明,而且好学。我不相信地问:你没上过中学?奇加说:我不会骗你,我是不愿再上。这里有不少人都像我一样。
我更感意外了:那怎么可能!奇加的脸上飘起了几缕愁绪:你很难了解我们的处境,如今有太多的藏人,藏文阅读和书写能力越来越差。上小学时我们还能学到藏语,到了中学,从听的课到读的书,都是汉语,学不到藏语了。
可是,我仍然不解地说:你要不会汉语,连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即使外出打工,也寸步难行。旅行买张车票,办事填个表格,甚至买台电视看说明书,都得懂汉语。
是谁造成了这样的状况?本来语气温和的奇加,刹那间变得尖锐了: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的语言被边缘化,要是有一天没人再说藏语,这个民族还能存在吗?我们还是藏人吗?
我这才醒悟过来:奇加想表达的和我的理解,完全是两码事。我考虑的是为了更好生存,就像我在英国学英语,那是为了谋生。而奇加是在为一个民族的未来担忧。
奇加还讲到村里发生过的一件事:县里与村民签署退耕还林协议,答应给以赔偿。四年过去了,村民们没见到一分钱,就派代表去见汉人县长。行前特意叫奇加用藏文写了一封报告。汉人县长一看报告是藏文,立刻扔到地上,用脚踩,还吐口水,训斥村民:你们为什么用藏文写?你们想干什么?还威胁说:你们这些分裂分子,我非把你们都抓起来不可,等着瞧!
村民们形容汉人县长生气的样子:就像是看见了杀父的仇人。奇加讲完故事后伤感地对我说:我们使用自己的语言,居然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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