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然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像是有事发生,但不确切。同乡的康在不远的另一个单位,具体的工作是维护机场治安。我在这个单位,相对轻闲,一天8个小时之外,就是把自己关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写诗,读书,有时候望着对面的窗户发愣——在夏天,它始终是敞开的,以致“夜不闭户”。时常有几个面色白皙,黑发如墨的女孩子,晃来晃去,话声比近处的麻雀还要嘈杂和响亮。
那一年,写诗,日渐着迷,几个月时间,就把诗歌当作了吃饭穿衣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在集体宿舍,到处的嘈杂是个阻断。四周的人的声音伴随着风吹树叶,在空中和红砖的墙壁上跌宕。下班之后的办公室成为了唯一的清净去处。那里面,人去之后的汗味和烟味,争吵和爆笑之后的唾液和余音,导致我开初的不舒适和不习惯。
但很快,我就在其中获得了一种人去楼空的空荡感——悠长、沉闷,还有着些微的恐惧。他们说,早年(不确定的,叫人迷茫的时间),有一个人异乡人在其中一个房间上吊自杀了,这种恐怖在黑夜袭来,尤其是那些女孩子熄灯就寝之后,黑夜的街道上路灯昏暗,风吹的纸片在柏油路面上打滑,声音嗤嗤啦啦的,像谁在半夜持续不断地磨一把刀子。
再向后,夜向内,远处近处,都是黑暗。整个楼宇内,就我一处光亮了,从窗纱中顽强爬进来的蚊子和飞蛾围着荧光灯,翅膀发出扑打烈火的声音。它们围绕在我的头顶、胳膊和桌面的稿纸上,有的沿着钢笔向上,飞快的速度让我觉得这些生灵才是最可怕的偷袭者。有一个夜晚,我在灯下写了一首叫做《杜鹃》的诗歌,准确地而又含糊地表达了我当时的际遇和心情。其中有这么一句:“没有人可以敲开/黑夜的花朵,最柔软的/在黑夜最黑,也最灿烂。”
“柔软的花朵……在黑夜最黑”,这是一个基于经验和臆想成分的发现和表达。第二天一早,再次看到的时候,我猛然一惊,脑内迅速崛起了一种不祥之感。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这种感觉像影子和空气一样,满怀敌意跟随着我。我想,一定会有什么事情的,但不知道关于自己还是他人。我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习惯或者病症——很多时候总是害怕自己忽然死了,因为不可抗力,或者自身的原因。
对此,我是不情愿的。死,是个巨大的空洞,我不知道肉体之后,什么样的地方和容器能够将一个灵魂容纳?还有,死后,还能不能重复活着时候的工作,当然,也包括诸如吃饭、走路、睡觉乃至工作与爱情的权利——如此怪异的想法,对于一个还是孩子的男人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懦弱的性格和俗世的个人功利成分浓郁,这对于自小受到集体主义高于一切教育的青年来说,多少有些羞耻。
而对面窗户内的女孩子们始终都是快乐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观察者和经历者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如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个像切入肌肤的刀子。每天的中午和傍晚,从饭堂到办公室,我总要站在窗前,朝对面看一会。时间长了,特别注意到一个瓜子脸、短头发的女孩子,她在窗前站立的时候最多。拿着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看,有时候好像在修眉毛,有时候在做面膜,或者涂口红、脂粉之类的,每次持续10分钟以上。
二
每个周末,同乡的康都来找我玩。作为同乡,地理的亲近导致了感情的亲近,也导致了熟稔之后的毫不遮掩。从长相和举止看,看面孔虽然黝黑,但一支眼睛足够装扮,举手投足间的儒雅让我想起古代的书生,只是少了一身的长袍和蓝布冠帽。两个人通常去的地方,除了商店就是饭馆,两个人吃吃喝喝,购物,斜着眼睛瞟美貌的女孩子,找机会前去攀谈。开始,还没有开口,心就开始打颤,小小的心脏钟摆一样,忽悠之间,敲红了脸颊。康倒是大方,见到怎么高傲的女孩子,都是满脸的微笑。连嘴角的皱纹都像是清水洗过一样,熠熠有光。
这种感觉短暂,昙花之后,一片空寂。似乎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谎言和陷阱,坠落和拯救都是个人的。而再遇到,又复往常。两个人在饭馆里消磨一个中午,之后,提着新买的东西,脸色涨红,走出来,夏天的热风从树叶上滑下来,蒸汽一般,袭上身体,热汗淋漓。空旷的街道似乎只是在承接四周房间人们的鼾声,百无聊赖的商店张着黑色的嘴巴,在铺天盖地的阳光下,守着一片阴影,与对面的墙壁或者门洞两两相望。
送康走,逐渐远去的车辆像是一个移动的石头,笨拙地在弯曲的道路上消失不见。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喝酒之后,不管多少,随之而来的是浓郁的瞌睡,还没有走到宿舍,就不想睁开眼睛了,有几次,竟然没有看到对面驰来的车辆,它们尖利的呼叫让我乍然惊醒,瞬间的感觉像在梦中一样。相互行过之后,听到的是一声呵斥或者喝骂——这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报复,而是浓重的羞涩和惭愧。有一次,上午刚听到一起车祸的消息,中午就遭遇到这样的尴尬,忽然想到了可怕的死亡,血肉模糊的车祸。
低头脑袋,一边往回走,一边责怪自己,反复叮嘱自己说:你还年轻,还有那么多的想法,父母还靠你孝敬呢,怎么走路睡觉,是不是不要命了啊?笨蛋!事后,又觉得可笑。与康说起,他竟然也毫不在意,轻松地说,你眼睛闭着,司机的眼睛可是大睁着呢——这句话在当时,或者从字面上看,是那个道理,但实际上是个圈套,把自己交给钢铁,多少有点荒唐和悖逆。
我也觉得,酒后的睡眠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也是一个人思想意识真正闭合的时候。没有什么惊扰,就连那些莫名的恐惧和预感似乎也在酒入血液的回流当中消失不见。很多时候,我愿意这样,喝酒的目的单纯到了就是为了更好的睡眠。醒来时候,正是日暮,吸烟余晖如泻,在操场和对面的墙壁与楼顶上,像个妇女的脸庞,流光溢彩,也正预示着它的辉煌不再。而吵闹声一下子瞬间又将我拉进世俗当中,迅即如电,令人猝不及防。
离开,从街道上,像是一条穿梭的鱼,正对的,同行的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股味道,清淡、浓重,我嗅到,离开,消散。在办公室坐下来,打开一本书。这时候,读书的心态是浮躁的,总是有一种起伏或者慌乱,风吹清水一般,荡来漾去,皱纹连连。直到傍晚时候,黑夜降临,心静下来,文字入心。而刚读了几页,对面窗户的忽又传出女孩子大声说话,追逐嬉闹的声音,我站起来,转身看见她们蝴蝶一样飞过的身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夹杂着米粒微光一般的惆怅,自心底,雾状升起。
三
这一年的某一天,我终于为对面的女孩子们写了一首诗歌,名字叫做《对面的花朵》,这种重复的唯美表达我一度热衷。我在诗中这样写道:“对面的花朵/不曾靠近的人/他所有的仰慕和爱怜,都是徒劳的/没有哪一种赞美,可以代替真实的触摸。”这样的一种诗句,透露出的讯息多少有些暴力倾向,标志着我的美学认知由形而上开始形而下,呈现出一种由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的坠落态度。
但在当时,我个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从上而下的意识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的一个转变,即是,从高渺的理想主义撤离,缓慢进入蓬勃的尘埃之中。几乎与此同时,在一个大的集会上,我近距离地看到了那几个女孩子,她们正襟危坐,落落大方,娇艳的美在一个人的讲话中显得落寞,也有些被埋没的悲剧主义。这一点,她们肯定不会意识到,包括现在。作为一个长期看到她们,喜欢并希望靠近的人来说,这种体验和想法再自然不过。
不久,我又获知:对窗化妆最多的那个女孩子叫乔乔(听到的瞬间,忽然想到了三国时期的大乔和小乔),河北唐山人,在对面的单位工作。说起来,这一机遇源于工作关系。那天下雨,先急骤如马蹄,后和缓成线珠,淅淅沥沥满天悬挂。单位要做一块标牌,领导让我去。在她们单位,她的一个同事说这事情去找乔乔,在对面的房间。进门,满屋子的唧唧喳喳蓦然关闭,好几双眼睛冲向站在门口的我,那些眼睛当中,都有一汪清水,散发这珍珠的光亮。我感觉脸色发烧,继而微疼。
说出她名字的时候,她大声说是我。说清原委,我急匆匆地走出去,站在门口,风穿雨而来,浇灭了脸上的火焰。柏油路面上汪着不少小水洼,有深有浅,浑浊或者清晰,汽车驰过,溅起的水线薄木板一样,起落之间,一片哗然。
我一直看手表,时间很慢,好长时间才过10分钟。从这点来说,我还一个缺乏耐心的人,不仅是因为看到乔乔的羞涩,在美面前的惶恐和逃避,而是缺乏一种对公事的热衷。这也构成了我此后多年无心仕途,只想在文字中沉溺的一个重要原因,或许是我看到了最后的虚妄——所有的繁华必将以悲凉告终。更现实一点说,是想自己在多年之后,退休了,还有一点事情可做,而不致于因为失落和不平衡而忧心忡忡,郁结于心,久而成疾。
至此,我对生的贪恋俗不可耐。这无疑加重了我对死亡的恐惧认识,以及下意识的反抗和提防。
在门口站得久了,我想该刻好了,进门,操作间只有她一人,只有微机和刻绘机的微响。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走过去,在刻绘机前停下,看那些正在输出的字。乔乔坐在微机前,右手紧握鼠标,侧面的脸庞像是一只白色的气球,皮色光滑,凹凸有致,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美。她转头看了一下我,目光回到屏幕上,不一会儿,忽然说: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忧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的。
四
康每周照常来,有时候到另外一个同乡那里,或者三个人一起吃喝玩。时间长了,竟然有些厌倦。开始时候,到周末,康决定要来,会预先给我打个电话,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几次之后,便不再预告。他知道我周末一定会在办公室。下车直奔而来,竟然没有一次扑空。
厌倦——对熟稔者的一种放弃和拒绝,尤其是在我读书兴致浓郁,或者绞尽脑汁写诗时,康的到来是令人恼火的。有一次,康竟然提了两扎啤酒,要在我(们)的办公室内纠集一帮老乡大吃大喝。我坚定地拒绝了。康很尴尬,站在我时常的位置,看到对面窗户飘忽的女孩子,忽然转变了话题,扭转了注意力。
在这里,我的同乡不是很多,但时常来往的没有几个。一个主要的原因,我从内心排斥一些人,或者说,排斥更多的人进入我的生活。而拒绝的理由只能是脾气不合,话不投机,再严重一点就是,人生观、价值观存在巨大分歧。在此之前,有过一次同乡聚会,酒桌上,连喝酒都在勾心斗角。其中一个,硬是逼着我和他对饮半斤白酒,我不从,他激将。甚至有家乡的粗话羞辱——我应当是一些血性的人(俗话叫做二百五),自己抓起酒瓶,仰头灌了下去。
酒醉了,被人抬着,送到医院。我清晰记得,一个漂亮的女医生,手指翻开我的眼帘,看了看,说没事,回去喝点茶水喝盐水,休息一晚就没事了。那一次,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在夏天,或者在我灼热的身体上,像是瞬间的冰块和雪粒,一瞬抚摸,竟然在我的内心保留了十多年。第二天早上醒来,忽然想起,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早饭后,坐在办公室内,忽然想到了诗歌。我打开钢笔,在稿纸上飞快写道:“没有什么可以在一瞬之间/深入内心,抚摸过我的人,都是有福的。”
这首诗和写给那些女孩子的一脉相承,“抚摸”一词的再度出现,或者在诗歌中的具体表达,让我感觉到在那一段时间内,几乎贯穿了我全部的潜意识和“潜心理”。预示着我的青春期的真正到来。
那次之后,再有老乡聚会,能推就推了,平时也很少去他们那里,久而久之,除了少数的同乡,聚会时候会想起叫我一起去,大多数的同乡各自三五成群,各行其事。周末,大都聚在一起喝酒,在饭馆内,和漂亮的女生说三道四,竞相表现。我遇到几次,也觉得这样的活动充满激情,但转瞬就没有了,余下的仍旧是一片空寂。
接着是个不幸的消息,那次在酒桌上极力劝我酒的同乡——穆死了。我听到的时候,手中的话筒摔在地上,像电影中突闻噩耗的情景一样。具体的情况是:前一天傍晚,穆一个人提着3瓶北京二锅头酒,蹲在单位后面的杨树林里喝酒。喝完,起身,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倒地不起,送到医院,说是急性肝坏死。
死亡的阴影再次袭来,沉重如铅。我从来没有想到别人,尤其是同乡之中谁会在这里弃身。急忙奔到医院,太平间的铁门嘎嘎而开,扑面的冷当中,汇集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沉滞味道,朽的,不再呼吸的,浓郁人体的味道。我蓦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双腿发软,心脏突跳。看到穆沉静、惨白的面孔,我一下子瘫软在地,急忙拉住一边的铁杆,才没有摔倒。
五
认识了乔乔,在对面看的也多了起来,有时候是无意识的,没几天就成为了习惯。有一个中午没去,或者没看到,心里似乎缺了一些什么,心神不宁。看书和写诗都无法进行,偌大的身体内,心脏似乎被一根无形的铁丝牵走了一样。直到乔乔出现,有时候是她的室友,尽管失望,但预示着乔乔就在。
很多时候,我喜欢一眼看穿,这是个简单而近乎透明的行为。在我的印象当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乔乔那样,一眼看穿我的内心。那次雨后,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并且一口气为她写了12首诗歌,其中几个句子,至今不曾忘记。它们是这样的:当我的生命从一声声叹息出发/越过高栅遮蔽的心灵/周游你全身的激情/如果我在你的花朵上遭遇到不幸/在第二个夜晚/请记住你屋檐下的唧唧虫鸣。”
但这只能是个人的私密说出,像雷声,只在个人的天空回响。我缺乏起码的勇气,或者说,不敢将这种单恋的爱情付诸行动。不确切的乔乔,只是在偶尔的工作中相遇,更多的时间,则是偷窥——这其中包含了一定程度的阴暗成分。或者说,这种爱情只能诞生于内心,隐匿或者煎熬一个人。对美的望而却步导致我后来的懊悔。伴随而来的还有屈辱。
这年夏天,正为炎热的时候,乔乔梳妆打扮更勤了。在饭堂,我总是急忙忙地吃完,快步走回办公室,有时候晚了,伫立好久不见乔乔。我想她一定午睡了,要是在晚上,她会和她们一起散步,或者去做一些别的事情。近处的高大杨树几乎高过四层楼房,正午的叶子油光闪亮,飞不高的灰雀唧唧喳喳,偶尔的车辆和高喊似乎寂静中飞出的一块石头,声响溅起,又很快淹没。
这时候,单位繁忙,好像一年的工作堆在这一时段一起完成一样,8小时都是忙碌的,没有喘息的机会。但这并不能阻碍我对乔乔的暗恋。无论多么忙累,办公室我总要去的。写诗和读书退居其次,看到乔乔成为了我的一项重要功课。而我也确信,对此,乔乔肯定一无所知,至少不会觉察到,在对面,空廓的楼宇之间,有一个人,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乔乔也不知道我喜欢写诗,喜欢读一些社科书籍。这一年,一位同事看到了《苏菲的世界》英文节选版(1996年1月作家出版社出了中文全版),推荐给我看,我的英文早已退化到了只认识大段之中的几个简单的词汇了。还有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郑也夫的《代价论》以及标明非卖品的《圣经》。乔乔的出现,基本打乱了我的读书生活,看了几页,往往不知所云。
事实上,乔乔于我,也只能是远观不可近读的——这种折磨,叫我长时间沮丧。以致看穿了诗歌写作的虚妄,更多的现实功利堆涌而来,成为了我的一个不可治愈的心病。在诗中,我这样说:“写下这个陈旧的词语/我就累了,巴丹吉林抖落秋天/黄叶一片片飘落沙漠/骆驼开始奔跑/继而沉默。冰冷的太阳在说:/有形的世界/我无法确认你的规则”。
六
穆死了,对于身处外乡的人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火化那天,我们几个同乡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看着一个人肉体彻底消失,吐出一把轻飘飘的骨灰。我蓦然感到一片空茫,整个世界都是虚浮的,人的争斗和美其名曰的追求何其荒唐?我想到自己,如果也像穆那样,我将如何?第一,我不愿意母亲和父亲不远千里,伤心欲绝,来到这里,抱回一盒骨灰。第二,我还没有成为真正的诗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存活过,不留下一点东西,不甘心。第三,我暗恋乔乔,我要有一个人像我暗恋乔乔一样暗恋我。
出了殡仪馆,和康,两个人,走在街道上,好长一段时间,谁也没说一句话。往来的车辆喇叭鸣响,穿梭的人还像往常一样。迥然的世界,一个人的消失撼动它一丝一毫。康突然说,要是我有什么不测,不要告诉我的父母。有人问起来,就说一个人去了新疆。
我惊异,这个想法,康和我的竟然如此相似。远遁总比消失好,远遁是在,消失就是什么也没有了。在,起码是对痛惜的人是个安慰,消失是一次性摧毁。而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慢性的,对于别人的摧毁呢?
不一会儿,笼罩全身的殡仪馆凉气就在日光和人群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近距离的灰尘和市声。生死之间,转换之快,叫人惊异。在一个饭馆里面坐下来,两人的脸色仍是凝重的,周围吃得热火朝天,或者温文尔雅的人,一个个表情怪异——这和我的心理有关。几杯啤酒下肚,在嘈杂的吃喝声中,心绪渐渐平静。下午,两个人在大街上穿梭。其中,在书店待得时间最长,我买到了张承志翻译的《热什哈尔》、阿尔贝·加缪《鼠疫》和妥思托也夫斯基的《被伤害和被侮辱的》。
回到单位,诗歌当中多了一些沉郁和悲伤,悲观主义情绪弥漫。在一首叫做《坚冰下的流水》的诗歌当中,我说:“一个人有梦,如同坚冰下的流水/离俗世的生活很远/离爱情很远,如同高空的断雁/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散。”开初的几天,看书和写诗都很顺利,心静了。当初,没有在意,现在想来,这一定是经历的别人的死亡而导致的颓废,以致觉得人于世的意义都是牵强的,写作也充满了自欺欺人的味道。阿尔贝·加缪在《鼠疫》中说:“无论在白天和夜里人总会有片刻时间是怯懦绝望的,而他就怕这一片刻。”
夏天,树木繁茂,整个巴丹吉林都是灼热的,地表温度达到40多摄氏度。有人传言中午在沙漠里可以烤熟鸡蛋。这一点,我始终不信,就像我从不奢望乔乔能成为我的女朋友一样。
半个月后,对于乔乔的窥望又复如常,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勤恳和迫切了。康有几个星期没来。身边的人少了,忽然有了一种空洞感,内心的空和情感的空,像是一堆撕成丝状的棉花,在里面不干脆地飘。最初的不祥预感再一次强烈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庞大而轻灵的身子一路急奔,向我或者我周围的人走来。准确说,1995年8月27日中午24分,康真的死了。
他和几个老乡,中午,到机场照相,三个人爬上一架教练机内,不小心扳动了跳伞装置,三个人,一起被凌空弹起15米之高,从空中坠向坚硬的机场。骨头碎裂,鲜血流溢。我得知消息,震惊,木然,脑袋像爆炸一样,轰然作响。去到现场,康和其他几个同事的尸体被白布覆盖,猎猎的风中,血腥浓郁。我没有掀开,在一边,头颅低垂,怔怔地看着偌大机场上3个白色布匹,伏地飘动。
康的父母和哥哥很快来了(他们单位通知的),我去看望,还没进门,就听到招待所内一片哭声,嘶哑的声音在楼道里幽灵一样奔窜不歇。走进去,没有人看我和吭声,眼泪和鼻涕汇集的脸孔,几乎变形。我想说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站在那里,倒水,掏递纸巾。
又是一场恐惧和悲伤,我不知道,为什么,在1995年,会有两起死亡在我身边发生。送走了悲伤的康家人,回到原来的生活,一直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有时候半夜醒来,想起从前和康在一起的事情,沉沉的黑夜中,似乎可以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贴着耳膜,一下一下,清晰嘹亮。
几乎与此同时,我也很少再看到乔乔了,那些女孩子们似乎也安静了许多,再没有大声的嬉闹和说笑传出来。有几天,我到办公室去,不读书,也不写诗,就是站在窗前怔怔地看,有时候一站就是1个多小时,一点也不觉得疲累。秋末的时候,去饭堂的路上,忽然看到乔乔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手挽着手,很幸福和快乐的样子。我猛然疼了一下,连骨头在内,然后逃一样地仓皇走远。那一天,我再次以诗歌的形式写道:“看见秋天,我终于明白/我们爱的只是时光/只是被时光迎来送去的过程。(《一枚落叶的飘落过程》)
余下的时光,冬天来了,大批的冷。元旦,乔乔结婚,没有邀请我。我站在对面的阳台上,看着她乘坐的车辆披红挂绿,囍字鲜艳,从大街上缓缓驰过,前方1台摄像和照相的车辆,后面6台乘坐客人和燃放鞭炮的车。冬日阳光在他们喧闹声中,温度适中,没有风,也就不会有尘土。我想再看看乔乔,而她挡在茶色玻璃后面,不让我看。
同乡9人当中,穆和康都不在了,其他人和我基本怎么来往。有一段时间,和青海的裴、山东的庞和甘肃的杨,还有江苏的王在一起,闲时喝酒,谈论国是、人文和写作。一月后,裴去北京,回来送给我一套《人文中国》丛书;又几天,去庞宿舍玩,回来时候借了一套《我们都是未解之谜——20世纪巨人随笔》,一直读到春节来临。期间,遇到几位同乡,彼此说话,又很快散开,遇见乔乔,一个人或者和丈夫一起。
1996年,大年初一,上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想起过去的一年,逝去的同乡;自己的那些简单而矫情的诗歌;想起下雨那天认识的乔乔,以及她说出的那句话。过往之中,诞生和消失,我看到了,经历了,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在记忆中一次一次把它们记牢。趁着这时光,朝着温热的天空和土壤,徐徐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