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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珑 (3)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04日07:35:05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毕淑敏


深夜了,卜绣文还在孤灯下读厚厚的医学书。

  已经有了经验,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她要准备几样东西。保温的茶杯,茶要滚烫。

  厚厚的外衣,还有一双保暖的红外线的袜子。

  即使是这样,她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真实还需要凿子和斧头,才能把那些

书钻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书页唰啦唰啦响,每一个铅字都穿上了火红的舞鞋,上

窜下跳。为了抵御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进嗓子,就冻成了直挺挺的冰棒,击穿脚底。心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洞

穴里积满了灰黑的苔藓。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动。

  她不愿同人说起女儿的病。熟人知道女儿病了,说的多是宽心的话。大家都说,现在

的科学技术是这样的发达,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制造出足够把地球毁灭五十次的

原子弹,这么一个贫血病还能就没得治了吗?再说,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无缘无故得的病,没准也会无缘无故就好了呢!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先在大医院里看着,请有名的医生把病情稳定下来,再慢慢在

民间寻医访药,孩子一定会欢蹦乱跳的……

  卜绣文爱听这些话,愿意信这些话。人是很有办法的,对不对?古往今来的,有多少

惊人的发明啊。她原来想的简单,自己只要多挣钱,就有经济实力来给孩子治病。每当她

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钱折合成能买多少CC鲜血,换来多少营养针……这

当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颗母亲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宽慰。有血就有命啊!

  这一本本厚厚的医书,好像铁杆,把她的幻想捣得粉碎。她知道了现代医学是怎样的

脆弱,知道了人类救人的技术,远远比不上杀人技术的高超。

  女儿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囚徒。死亡之剑时刻高悬在早早的

头顶,只要一不留神,那剑锋就垂落下来了……

  卜绣文无数次地想把手中的书扔掉,或者干脆烧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

了,每一个字都蒸腾着黑色的毒雾。可是她像上了鸦片瘾的赌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

而且过目不忘。每句话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灭地痛在心里。

  刻骨铭心的冷啊。

她艰难地站起来,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会被内心的寒流冻死的。

  其实,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女儿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儿先行,

她怎样忍受那撕肝裂胆的剧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种福分。她不能在女儿之前死掉。那女儿岂不要经受更大更

多的苦痛!一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备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时还要再遭失

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儿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母亲都要尽可能地多给她欢乐才是。

  这才不枉被这幼小的生命称做一回“妈妈”啊。哪能自己惧怕痛苦,就抢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抢的。谁坚持活到最后,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待下了不死的决心,

卜绣文的怒火就升腾起来——难道这书上写得就不可变更了吗?

  医学的发展就到头了吗?

  很多年前,麻疹伤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吗?现在不都是叫人类治服了吗?女儿还

小,她为什么就等不到贫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绣文干脆从卧室抽出一条毛毯披在肩上,胡乱一裹。

  这使她像一个逃难的阿拉伯妇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鹰隼,闪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

自己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设想下去。

  先用输血的办法延长着女儿的生命,再遍访天下名医,吃尽人间药草,等待医学的突

破进展。

  卜绣文的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在这个

世界上,谁能救女儿呢?只有她的亲人!

  卜锈文呆呆地坐着。飘忽的念头像柳絮,一会儿飞上九霄,一会儿落入泥沼。但一个

信念渐渐在寒冷中凝结得钢铁一样坚硬: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女儿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紧紧,好像那是一件钢铁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丈夫叫醒,分担她

的凄苦和她的觉醒。可一看夏践石熟睡的模样,就又不忍心了。看医书上描写自己亲人的

病症的语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特别是指出预后险恶的论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个书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看这些可怕的文字,就让自己承担好了。

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这种精神酷刑前崩溃的惨状。

  到那时候,她自顾不暇,还要拨出精气神支撑先生的信念,岂不更苦?如果一家注定

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就让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践石冷不丁醒来。身边的羽被铺得熨熨贴贴,一如昨夜他睡

下时的模样。

绣文哪里去了?她竟一夜没睡吗?

  夏践石披衣起身,走到书房。

  厚重的窗帘,像一道谢了的大幕。浊黄的灯光,打出一个惨淡的国晕。在灯的暗影

中,纸人一般坐着卜绣文。一条粗糙的毛毯,浮动着斑驳的花纹。竖起的绒毛在灯影的映

照下,格外粗砺。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夏践石惊惧不止。

  “我在想……”卜绣文用一种灰烬般的语调说话。

  “想什么?”夏践石追问。

  “想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早早一生下来,我就按着《婴儿指南》上面指示的去

做,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橘子水,简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该添加菠菜泥的时候,

我就到处买菠菜,鱼肝油钙片,什么都没缺过……以前的人,带孩子肯定没有这么细

小……”夏践石打断她说:“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样长得欢蹦乱跳。现代的人,活得

这样精细,怪病却层出不穷。”

  卜绣文说:“我听医生说,早早这样的病,几百万当中才有一例。就让我们赶上

了。”
  夏践石苦笑道:“几百万当中的惟一,这就是概率了。一个苦难的大奖。”

  卜绣文下意识地捂住那些书,好像如此就能把概率拦在里面。

  “你在看这些书?”夏践石瞥见杂乱翻开的书籍。

  “是。不看害怕,看了,更怕。”卜绣文回答。

  夏践石用手摸着书上的插页,那是一枚骨髓穿刺针的结构图,针中套外,仿佛一种巨

蝎的利器。

  “你……不要看了。”卜绣文伸手遮挡。

  “你以为我要看吗?不!我才不看呢!我是教书的人,我不看书!书上写的都是无数

人试验过的真理。可事情都有个例外是不是?我们的女儿就要争取一个例外。书上说我们

不能活了,我们偏要活一个样子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夏践石在安眠药的协助下,睡

了一个深沉的觉,说起话来很有分量。他有力地摇晃着卜绣文的双肩,并把自己的力量输

送过去。

  他是才情内敛的人,平日所有的能量,收缩成一个点,如同激光。在其他的方向一眼

看去,是孤独和黑暗的。如果你正面对准了他,就会感受到极高的亮度和穿透性。

卜绣文把头依在丈夫的胸前,隔着睡衣,她听到丈夫心脏的跳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能

为她的孩子这样披肝沥胆?只有这个男人!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们

更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为女儿的生命而奋斗。

  又逢探视时间。

  “见到你很高兴。”魏晓日医生说。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很想见到她。

  “您好。”卜绣文用最大的热情地说。她的心很苦,怀疑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苦的。

  她像一个储满了苦计的罐子,一不留神,苦水就潸然而下。

  此刻地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医生了。医生总是打破她片刻的宁静,告诉她一个又一个的

坏消息。可是她不能得罪医生,所有良好的愿望都要靠医生的双手才能实现。

  “您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也病了?要不要我为您检查一下?除了那些不治之症,医

生对常见病还是很有办法的。”

  魏医生今天心情不错。

  “不不,我很好……”卜绣文忙不迭地否认。她真的不会病,在女儿的病面前,所有

的病就都不是病了。

  片刻的宁静。

  这往往预示着沉重的话题。

  “您的孩子在发高烧。”魏医生小心地挑选着字眼,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要给病

人家属造成太大的负担。

  “我知道。”卜绣文简短地回答。

  “我们已经使用了进口的广谱抗菌药物,但是效果不理想……”魏医生字斟句酌地

说。
  “我知道。”卜绣文木然地说。

  魏医生有些吃惊,这个女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来不及细想,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

下去。

  “如果感染一直控制不了,高烧不退,孩子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我知道。”卜绣文机械地重复。

  魏晓日医生不由得端详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呆滞,但有一种火焰样的物质在深处燃

烧着。脸色苍白,颧骨却一片猩红,她的手抖着,身体却僵直如铁。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魏医生担忧地说。

  “不不,我很好。您说下去。”卜绣文的语调深不可测。

“我们需要给您的孩子输专门的白血球混悬液。就是把多个健康人的白血球混在一起,输

入到您的女儿身体内。白血球是人体的卫士,会大大加强您女儿的抵抗力……”

  魏医生的语调放得很慢,好让病人家属有个心理准备,“相当昂贵的。”

  卜绣文很快回答:“我知道。”

  魏医生不由得反问:“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看了你们的书。几乎是所有的有关我女儿的病的知识,我都知道……”卜绣文用

毫无起伏的声调叙说着。

  在魏晓日博士的行医生涯中,历来都是由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将这些惨痛现实缓缓

地告知病人的家属,还从未遇到过面前这种境况。

  阅读医学书籍需要极大的勇气,特别是自己的亲人患病,就是当医生的人,读到有关

的章节时,也会冷汗顺着脊椎流淌。

  这个女人的神经要比一般的女人粗一些吧?她的丈夫比她要逊色得多啊……他配不上

她……魏医生的思绪一下滑远。

  两人谈话,距离近在咫尺。魏医生不敢走神,强作镇定地说:“您确实对您女儿的病

了解得很深入了,这样我们谈起话来,明晰多了。您对治疗方案还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意见。在现今的情形下只有这么办。”卜绣文的脸上古井般的冷静。

  “那么好吧,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魏医生想结束谈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时,他有些心慌意乱。

  “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绣文固执地不想结束。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魏医生有些吃惊。

  “我想问输血以后的事。”

  “噢,是这样的。我们将不断地寻找最好的血源,比如最年轻最健康的献血员,因为

多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要是有一个人的血有问题,就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们会格

外慎重的,您放心好了……”魏晓日解释。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除了输血,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这个……”魏医生口吃了。

  “你说啊,你们还有什么办法?”卜绣文一改刚才沉静的模样,咄咄逼人地问。

  魏医生索性横下心来,说:“有关的医学书籍你不是都看了吗,我看你在这个疾病上

的水平,已经相当于一个医学院校的学生了。那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只有不断

地输血……”

  “就是说,只要我能不断地赚到钱,不断地找到健康的献血人员,我的女儿就能一直

活下去了……”卜绣文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眼里进出希望的火星。

  因为太恐惧了,那厚厚的医学书,卜绣文是跳跃着看的。

  “不是这样的。”魏晓日想长痛不如短痛,面对这样一个坚韧的女人,不如竹筒倒豆

子,一次说个明白。

  “由于血型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别人的血终不是自己的血,机体最终会发生排斥反

应。到那时候,就什么人的血都不能输了。别人的血输进去,就像给她喂了毒药……

  到那个时候,医学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到那个时候,我的孩子就死了?”卜绣文又恢复了那种冰雪样的冷静。

  “是的。”面对这样的女人,你不可能骗她。魏晓日只有坦然相告。

  “从现在开始,到无法输血的日子,孩子能有多长时间?”卜绣文迫问。

  “这可不好说。你知道,医学毕竟不是电子计算机,没有办法说得十分精确。而且每

个人的情形是不一样的,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魏晓日说的是实情。

  “最长能有多长时间呢?”人们总是这样,当厄运临头的时候,先是诅咒命运,然后

又祈求命运把其中相对较好的那一种可能,分配给自己。

  “大概可有几年吧。”魏医生把这个时间特意说得长了一点,他实在是不忍心扑灭这

个女人眼中最后的火种。

  面对面地坐着,对方睫毛抖动都看得十分分明。卜绣文看出医生在撒谎,她明白这是

一份好意。

  但是,她不接受。

  “请您坦白地告诉我,这个时间到底有多长?”

  “最多两年。”苑医生不得不据实相告。

“好吧。我们还来得及。‘’卜绣文说。

  “什么来得及?”魏医生不解。

  “时间。我们还未得及想很多办法。我相信科学;时间也许会创造奇迹的。”卜绣文

是对魏医生说,更是对自己说。

  魏医生没有作声。每一个病人家属刚开始的时候都会很有信心,但时间会把他们的意

志粉碎。


卜绣文更精心地做生意,频率快得惊人。与客户谈判的时候,软硬兼施,手下生风。

  有时候,简直一反常态,要么风情万种,要么步步紧逼。这样做,风险当然就大,但

利润也大。

  她和匡宗元成了生意上的密切伙伴。

  匡宗元身材高大,其貌不扬,口臭难闻,身上的西服虽说是赫赫的名牌,但领子和衬

衣之间的距离,永远能塞进一个鸡蛋。头颅有点前锛后勺。俗话里,管这种头叫“梆子

头”。头发冷冷地后背着,水溶性的高级发胶,让每一根发丝如同电镀过,威光四射。

  卜绣文心中好笑,后天的暴发可以让他从价钱上知道,什么是它——富贵的标志,可

惜没有人手把手地教给他细节。比如——只有衬衣和外衣的领子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才

为贵——高贵。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到,在匡宗元身上,有着对金属贸易魔鬼般的直觉。某种金

属,他看涨,那金属的行情,就像被火焰烧烤着,忽忽地膨胀起来。他看落,那行情就像

水银柱被扔进了雪堆,飞快地萎缩。和他合作,从未失手过。商业也是有天才的。这种东

西,具体到一个人身上,就像歌手的喉咙和冠军的长腿一样,长了就是长了,没长就是没

长。你嫉妒得眼睛出血也没用。

  刚开始卜绣文这一方投入的还比较少,但获利也就小。

  卜绣文需要钱,正确的描述是夏早早需要钱,钱只能靠卜绣文挣。挣钱要快还要多,

有水平流,肥水快流。慢了少了,就来不及了。为了获得更大的收益;卜绣文就要更紧密

地与匡宗元合作,投入更多的资金。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庆幸自己在如此危难的时候,遇

到了匡宗元。他的人品虽说值得推敲,但他有力量。夏践石倒是大大的好人,可好人能卖

现钱吗?不能。所以,好人没用,魔力有用。对着电脑显示屏几个小时,价位起伏的红绿

数字,仿佛小妖的鬼眼,一个上午盯盘下来,眼眶里含的就不是有弹性的眼珠的

感觉,而是两块鹅卵石。下午行情稳定,看来不会有大的波动了,卜绣文惦记着早早,站

起身,推开一块看盘的匡宗元,微笑说:“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要是风云突变,行情剧

烈动荡,你就急呼我。拜托啦!

  匡宗元不回应地的礼节性微笑,黑着脸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好。好像

卜总前两天答应过,和我共进晚餐。看来今天是有比我幸运的男士,得到这份荣光啦?”

  话虽调侃,不悦的机锋却是暗藏。

卜绣文想起这两天冷淡了匡宗元,看来又需加紧怀柔。

  忙说:“我干嘛骑驴找驴?能和你这样的男士合作,是我的福气啦。今天真是有事,

是去见一位小姐。”

  匡宗元敲一下键盘,说:“卜总,你不要骂人不带脏字啊。”

  卜绣文愣了,反问道:“我何时骂你了?”

  匡宗元说:“我抓了个现行,你还能不认吗?你这话还没落地呢!你说我是驴啊。”

  卜绣文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知道我心里想骂他?糟了,露馅了。看来是心里有什

么,嘴上就很易带出来。以后还得高度警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切不能惹他不快。虽是

玩笑,也要就地消毒。忙把嘴角吊高,咧得比微笑时大得多,说:“匡总挑我的眼了,是

不是?我是个绿色主义者,主张动物植物一律平等。所以啊,在我的字典里,凡是提到动

物的时候,没有一点贬义,都是亲密的意思……”话说到这儿,看到匡宗元面上渐渐有了

春风,松了一口气。看到匡宗元脸上的春风渐渐泛滥,有了洪水般的肆虐之意,

又骂自己慌不择路,贸然之间吐出了“亲密”一词,让对方多了非分之想。看来,女人对

男人的“度”,真是不好把握啊。

  特别是你看不起一个男人,又要与他合作,还不能让他察觉这种反感和利用,你说难

不难?匡宗元果然就坡下驴,说道:“卜总把我当亲密伙伴,真是令我感动。好好,我记

下了。从此,当卜总说我是骑驴的时候,我就当自己是骑士了。”他趁机拍了拍卜绣文的

肩膀,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居然在抬手时,隔着外衣,准确地用小指勾了一下卜绣文胸衣

的松紧吊带。那绷起的尼龙带,弹弓一样击打着卜绣文的肩胛。

  这男人的手指虽说位置偏向后背,距离前胸还很远,卜绣文已顿生恼火。匡宗元以前

还恪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如今,赤膊上阵了。这可是合作中从未有过的冒犯动

作。

  但是,卜绣文不敢大动干戈。长远利益大于暂时吃亏。

  卜绣文一闪道:“匡总你别误会。我说的亲密伙伴,就像中国和美国,是亲密的战略

伙伴关系。没别的意思。”

  匡宗元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啊。不知卜总起了什么误会?对我,还想到了什么

关系?”

  他调情和他的生意一样,都有出其不意的狠招。要是往常,卜绣文不能让他得寸进

尺,特别是这种耳鬓厮磨的生意伙伴,惟一的方法就是决不后退寸土必争。但今天,她一

挥胳膊,看看表,知道再耽搁就赶不上看早早了,只得草草收兵,说:“匡总,得罪了。

改天我请你吃饭。”

  这其实是婉拒。本来做生意的人,并不拘泥于一定是男士请女士吃饭,而是有一条更

深刻商业法则笼罩其上——那就是看谁更有求于谁。但刚才的话题已偏离了商业轨道,卜

绣文就用此盾牌,表明我和你势均力敌。

  匡宗元并不迫得太紧,绵里藏针:“好啊。你不怕我点的菜太豪华吗?”

  卜绣文匆匆说:“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揽瓷器活了。匡总,再会。”来不及换衣服,

直奔医院。

  衣着华美口唇鲜红的模样与静谧洁白的医院气氛,实在是不大协调。但夏早早很高兴

妈妈穿得这样漂亮。医院里到处都是雪洞样的白色,一天看得人憋气死了。

  “在所有到医院里来的人里面,我妈最好看了!”夏早早很得意地同魏晓日医生说。

  魏晓日正在给夏早早做例行的检查。

  全力救治下,小姑娘的一般情况还好。

  还好——这是好消息吗?现医生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病孩子活的时间愈长,给他们

家庭带来的负担愈重。最后孩子死了,一个家也被拖垮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注定要

死的孩子,是不是早些死了,会更好一些?不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的家人,都是一种

解脱。

  魏医生当然是不会把这个观点对任何人讲的。对病人说这话太不人道,对家属说这话

是一种残忍。甚至对他的导师钟百行,也从未说过。因为老师是坚持救到最后一分钟的。

  “也许对这个病人是没有意义了,但是他的资料留下来,对医学就是贡献。什么时候

该死什么时候不该死?你拿什么做标准?用现在的医疗技术?哪怕这一个病人死了,是失

败了,我们可能会从他的病中取得教训,下一个病人就可能生还。这就是这个家庭和这个

病人对人类的贡献了……”

  钟老师捋着他的白胡子说。因为干燥和静电,那些胡须像金属丝一样四下飞舞。

  钟老师很在意他的白胡子。当医生的,一般不留很长的胡须,因为不方便。如果做手

术,胡子长了,就会从口罩的边缘毗出来,像一只凶恶的老猫。从外观上好不好,就不会

计较了,但从消毒的角度来讲,胡子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所以,钟百行在医疗一线的时

候,没法留胡子。当他不再亲临手术以后,他的第一件事,是蓄起了胡子。如今,他的胡

子已经飘然若仙,和雪白的头发相呼应,当你面对他的时候,有一种经验和威望的魅力,

从每一根不同凡响的银丝根部向你辐射,你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深厚的敬意。

  不管怎么说,夏早早的病情没有飞速恶化,这对大家来说都好。魏医生希望夏早早能

活得久一些。这不但有一个医生的职业自尊在里面,还有一个属于男人的心思——他想常

常见到夏早早的母亲。想想看,假如她的女儿死了,她还会到医院来吗?不要说到医院

来,就是在别的场合万一碰面,也一定会佯作不识。

  医生都知道。全力抢救病人,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无论家属在一旁看到你多么尽职尽

守,他们仍旧会把对命运无常的怨恨,转嫁到你的头上。他们推着死去的亲人走了,再也

不回头看医生一眼。以后就是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同医生相遇,他们多半也会扭头就走。魏

医生不怪病人的遗属们,自己是同人家最惨痛的记忆连在一起的,人家不愿意回忆,你也

就知趣地悄然走开。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梁……什么,对了,叫梁秉俊的人,是一个异

数。魏晓日就把他的电话号码,记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为了见一个病人的家属,而衷心地祝愿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晓日觉得自己有些卑

鄙。但他却不能驱除它。想想……,可有什么坏处吗?好像,没有。对病人和对她的家

属,并无实质性危害。那么,就没法强迫一个医生不能这样想了。

  魏医生从夏早早的病房出来,见到薄护士。

  薄护士说:“魏医生对工作很负责啊,一天查好几次房。”

  魏晓日说:“你不觉得夏早早是一个非常惹人喜欢的孩子吗?”

  薄护士说:“我倒觉得她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人啊。”

  薄护士心里暗恋着魏医生,魏医生竟完全没有感觉。魏医生不喜欢搞医务的女人,那

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里有一个人从事这种悲悲戚戚的事业就足够了,找妻子不是为了

开诊所。他对医学已经懂得太多太多,实在想换换空气。因为全无这方面的居心,他竟听

不出薄护士话中的酸意,反倒以为遇见了知音:

  “是啊,只有可爱的妈妈才能生出可爱的女儿来么。”

  薄护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当乱响,险些变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这个下午,卜绣文会到医院里来看女儿。

  魏医生就像一个知道野兽何时喝水的猎人,准时来查房。于是他就会“碰巧”遇到卜

绣文。他们就会海阔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别看卜绣文在其他场合精明泼辣

得像猎豹,在女儿面前,她总是作出快乐的样子,有的时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团,真像

是一对姐妹呢。

  每逢这时,魏晓日会看得走神,心想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呢?一定和夏早早长得一模一样吧?

  当然这句话有语法错误,应该是夏早早和她母亲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魏医生不

想换过来说。对他来说,妈妈比女儿更重要。当然,卜绣文的年纪已经不轻,魏晓日觉得

年纪这东西很奇怪,双面剑。让一些女人变得像不忍睹,让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辉。

  年纪不是最重要的,气质更甚。医院是年轻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晓日自认为对女人的

鉴赏力,属于上乘。女人应该像寒冷的空气,给人以新鲜振作之感。现在到处都是甜腻腻

像奶油一样的女人,温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让人牙痛和倒吸冷气的女人。他喜欢冰

雪一样宁静和镇定的女人。

  魏医生有时觉得自己很唐突。他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病人的家属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

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几次下决心洗心革面,对卜绣文如对其他家属一

般一视同仁。有一两个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绣文来探视的时间,强迫自己不去查夏

早早的床。但同卜绣文相见后那种清冷干净的生动感,又诱惑着他,在下一个星期,反倒

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没有人会知道这种异常。魏医生莞尔一笑,对自己这样说。是啊,医院的生活需

要调剂,医生的色彩不能总是白色啊。

  自己说服了自己,抛却负担,他到夏早早病房来的更勤了。

  卜绣文并不是木头,她早已看出魏医生对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最初,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过于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断看到魏晓日表示热情的

目光和表情,她独自凄惨地苦笑了一下。在这种悲凉的境地里,自己还对男人有吸引力

吗?特别是这样一个优秀年轻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

  卜绣文知道自己属于那种年轻时不算特别美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在气质高雅的

女人。她以前是很为自己这点优势自豪的,自打女儿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视自己的容貌

了。

  她除了感觉自己是个母亲,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

已减少到极点。她当然还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赚钱的需要,没有人愿意同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谈生意。她机械地穿戴华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装。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自己在悲哀中,还诱惑了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医生吗?

  卜绣文扪心自问。

  没有啊。

  她甚至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就是说,如果他是一个女医生,她对他说的所有的

话,都依旧会那样说。他在她的眼中是抽象的,是一件高高悬挂的空洞的白衣。现在,这

件白衣向她发出动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发着柔和的光,并有

莹莹的水汽浮动其上。

  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平心而论,魏医生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医生。他对早早病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的确定,

都显出功底的深厚和态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这样一位热忱的医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

运。

  卜绣文从心里感谢魏晓日医生。

  今后女儿的命,就像一根红丝绳,系在魏医生颀长白皙的手指上。一个医生半心半意

地给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别大了。就像在生意场上要准确地把握时机,卜绣文判

断出魏医生对自己的热情,是一个契机。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回报魏医生,

无论从情从理,都会对她的女儿有好处。所以,卜绣文尽量准时到医院来。最主要的当然

是见女儿,同时也是不让魏医生失望。

  今天她没来。

  魏晓日心神不宁。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验单,情形还好,没有什么理由把女孩的妈

妈特地召到医院来。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现异状,他就有借口见到她妈妈

了。想到这里,他连连骂自己该死。竟要拿那个女孩的生命作筹码,只为一见她的母亲。

他这才更深刻地发觉,自己平时总去关照早早,其实他喜爱的是女孩的母亲。对女孩,不

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想到这里,他很觉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爱一个病孩子呢?他已经给了她关切,医生对每一个病人

都是关切的,这是一种工作的责任。但那不是爱,只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或者说,那只是

一种普通的泛泛的爱,而自己对她的母亲,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

闪电一样,带着迅猛的力量,灼热的火球,毫无征兆地自天而降。

  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还是发生

了?对不对?现在要考虑的是,这件事,对孩子,对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什么破坏吗?

  魏晓日医生扭着蘸水笔,一步一步地拷问自己。墨水因为下垂的时间过长,沿着笔尖

滴成一颗蓝色钻石的模样,欲坠不坠。

  他永远不会对那女人说什么的。她就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那个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

女人,只会感到他热忱的帮助。为了博得那个女人的欢心,他会对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爱

心,让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感受到更多的阳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这有什么不合法的吗?这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对什么人会有伤害吗?答案只有一个—

—没有。

  他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是严肃的医学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总想先立业再成家。当他在学术上确立了

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当然,在这世界的什么角落,还有

一些好女人潜伏着,等待着他的寻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们,她们是会答应做他的

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在无声无息中扼杀许多

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忙这个字的一半是“亡”,因为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开始,

它就灭亡了。

  也许因为他太谙熟人体的生理解剖,对所有经过他人介绍会面的女性,一见面,他就

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们的肌肤。她们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皱纹

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妆品覆盖,太光洁的额头又恐无法理解他沧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

沉闷,机敏的口舌又使他难以应付……总之,所有的女人都无法在短暂的瞬间引起他的兴

趣。

  “再见见面,不要一下子回绝。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渐渐培养起来的,女方

对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绍大力撮合。

“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法勉强的,它好像遵循着一条肌肉收编定律:或者是有——越来越剧

烈;或者是没有,无动于衷。很抱歉,我是属于后一种。”魏晓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爱的神经是否已经干枯。

  但是,你没法不忙。你要为自己的学术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里

偷闲。当你连忙里偷闲也办不到的时候,你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对卜绣文的情谊,就是他

在听天由命里的自得其乐了。

  他是在卜绣文最痛苦最震惊的时刻认识这个女人的。

  那几乎是最不能萌发爱情的场合。但是,爱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则,它就在这种死

亡的气氛中姗姗降临了。你不能说它适宜还是不适宜,它反正君临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

间了。

  魏晓日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潜伏着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渴

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动了。他在暗处咀嚼着这份爱,就像乞丐在饥寒的路上拣到了一块硬糖,

一个人在漫长的日子悄悄含在嘴里,让它极缓慢地溶化。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来,这使魏晓日的心被卷成了一个筒,有嗖嗖的冷风穿洞而过。

  他无法安静地书写病历,也看不下去书,坠下的墨水,染蓝了好几张纸。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过夏早早的病室,问:“你妈妈怎么还没有来?”

  苍白的女孩说:“这个问题您该问我妈妈,而不该问我啊。我比您还着急呢。”她正

在用各种毛线织一条花色复杂的围巾。

  魏医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变,一个医生是没有理由探问病人家属

的行踪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妈妈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啊。大概是忙吧。她要为我挣治病的钱,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

说。

  就是说,她没说她今天不来。无论多晚,她会来看她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一定

能看到她……

  魏晓日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里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医生办公室,自己就

要过一会儿来看一下,薄护土他们又该开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万一她有急事,来了

就走,自己恰好赶不上,岂不扫兴。

斜阳照在屋里,给一切镀上了淡金色,有一种安宁的家庭气氛。

  “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啊?”魏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男式围巾,一定是送给父亲的。

  “您猜。”女孩歪着头说。

  既然是猜,当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样小女孩会失望的。魏晓日搜肠刮肚地想让女

孩开心,尤其希望能在他们其乐融融的瞬间,卜绣文突然走了进来。他知道,所有取悦她

女儿的行动,她都会毫不怜惜地回报灿烂的笑脸。这是他百试不爽的。

  “我猜啊,是给你的白马王子的。”魏晓日笑眯眯地说。

  他本以为女孩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说,我是给我

的爸爸织的呀!

  当然关于女孩的脸色发红,是从理论上讲的。因为小女孩严重的贫血,所以无论她怎

样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

  女孩真的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魏医生,我让所有的人猜,他们都没有猜对。

  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说对了呢?!”脸色果真依然是惨白的。

  这下轮到魏晓日医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由于他刚刮过胡子,下巴青着,所以也

看不出脸红来。

  他想,这个女孩怎么这样的早熟呢?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所有的爱都更

敏感了吧。

  面对夏早早探询的恨光,他只有说:“我每天都用听诊器听你的心脏,你心里想的是

什么,当然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早早说:“才不是呢!中国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脑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

和想有关的字,都写作了‘心’字旁。其实脑子是管‘思’的,你用听诊器才不会知道我

想的是什么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机灵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绝不会因了人的聪明,就放谁

一马。

  “可是……可是你别忘了,我还经常给你做脑电图的啊。”魏晓日继续骗下去。当然

这么说,他有点违心,脑电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

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闪,说:“不对不对。我这个想法是前天才

有的,围巾是昨天才开始织的,这两天我并没有作脑电图啊,您怎么知道的?”

  嗨!面对这样的孩子,你还能说什么?

  “但是我不断地给你验血啊,人的所有的念头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

秘密出卖给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晓日急中生智,说得一本正经。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盘根问底:“那您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猜不对我的想法,就您一个人说对了。薄

阿姨她们也都看了我的血啊。这是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所有的人都包括谁?”魏医生转守为攻。

  “所有的人——当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妈妈、薄护士。还有邻屋的几个病人。除了

他们,我还能见到谁啊?我倒是想见别人,可哪儿见得到!”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么

轻,那么长。

  自从梁奶奶去世给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后,卜绣文就坚持让早早一个人住病房。这样虽

说比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门。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给夏早

早带来多少创伤,但这个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虫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医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残的疾病使这个孩子永远失去了同别人一样的童年,她

没有小朋友,一天见到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难怪她早熟。

  “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我了解你啊。你到医院里见的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

  魏医生胡搅蛮缠。

  “那是的。魏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别骄傲啊。除了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信服的

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

  魏医生当然爱听这个话了,他很希望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走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把开

心的笑容停在脸上许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对着面孔。可惜啊,很遗憾,那个女

人不知在哪儿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护土的软底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爱你的。“魏医生的这个话,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

就是再聪慧,也是听不出来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还害怕这个病。他太胆小了。我有时

候哪里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说,怕吓坏了他。我得保护他……”女孩静静地垂下眼睑。

  魏医生涌起强烈的感动。这女孩子是不该死的,因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长相一样,是遗传的?那她的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你长的真像你妈妈……”魏医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摇着头说。

  “她是怎么说的?”魏晓日愿意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说我的围巾是给她织的。”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亲手做的任何东西。”

  “但这明明是一条男士用的围巾啊!妈妈这不是小瞧我吗?我就是送她礼物,也不会

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早早不服气地说。

  魏医生无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猜不对!”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说。

  “为什么?”魏晓日惊奇。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活不到能找白马王子的年龄。他们总是用一种看死人的惨惨的眼

光,盯着我看,里面充满了怜悯。我就是要这条围巾告诉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芦上面挂着的又薄又脆

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哗啦地碎了。”女孩愤愤地。

  魏晓日医生连连点头。除了点头,他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

  女孩误以为这是对她的赞同,高兴得勾住魏晓日的脖子。

  魏晓日闪开了。

  “为什么?魏医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脏吗?”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

工作看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

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

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

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

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

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

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魏医生重新提起话

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

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

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

了谁啊?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

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

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

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

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

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

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

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

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魏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

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

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

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烧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

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

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

是?你们大人以为埋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蚂蚁会


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

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

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

就行了……”

  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

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

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

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

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

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

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

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

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


外披鹅黄长袖开衫,下配过膝的A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跟短靴,既与冬令时

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

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

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

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

聚时光是有限的。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

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

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

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

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

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

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时候,卜绣文就拉开距离。当魏晓日知趣的闪开时,卜绣文又凑了过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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