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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珑 (10)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1日15:03:01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毕淑敏


回春医院血液病房。

“花鼓姐,你昨夜睡得好吗?”早上,趴在被窝里的夏早早,下巴颏枕在白色
布枕上,悄声问。

花鼓原是个乡下姑娘,到城里后干过许多活,最后落脚在一家做保姆,干得很
尽心。主人家允诺她,再过几年,待自家的孩子送了幼儿园,资助花鼓上个夜校学
电脑培训什么的。前程光明.花鼓干得更卖力了,却没想到得了重病。主人家有钱,
还挺仁义的,知道她父母困难,就把医药费都包了下来,送她进了医院。没想到这
一住,就是几年。幸好主人资产丰厚,保花鼓衣食无忧。花鼓久病成医,为自己成
为医院最古老的病人而洋洋自得,打发寂寞时光的方法,就是探索一切他人的病情。
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自己的分析,如同石膏能把断了的骨头接上,她能把任何
人的病情,整得一清二楚。她最近从别的病区转来。

“自打进了医院,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人都说医院是养人的地方,我看哪,
是害人的地方。轻病能养重,重病能养死。太吵了,哼,我在主人家,有一个十平
方的仆人间。仆人间和狗窝挨在一块,错了错了,那不叫狗窝,叫宠物房……虽说
背阴,可宽敞安静,气派着呢……”花鼓撅着厚嘴唇说。

夏早早叹了口气,她几乎不敢想自己在家中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她没心思听
花鼓的豪华仆人间。

自己家原来也是有仆人的,但随着妈妈到国外给自己找药,爸爸就把仆人辞退
了。为了给自己治病,家中再也在不起仆人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件事。问道:
“半夜的时候,花鼓,你看见什么没有?”她小心翼翼,主要是拿不准自己是想得
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在这儿,除了板着脸的医生护士,你还能看见谁?除了活人,大概就是鬼了。”
花鼓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怪脸。

夏早早反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鬼。”

花鼓一下子来了兴致,蹦起来说:“你真的看见鬼了?在哪里?什么样?个高
吗?怎么不叫醒我,让我也开开眼?”住院的日子很单调,巴不得来点刺激。

夏早早说:“哪有什么鬼啊,昨天半夜里我见到了薄护土。”

“薄护士,哪一个?我怎么不认识?”花鼓奇怪。

“她原是这个病区的护土,跟我挺好的。你没来以前很久,忽然就不见了。”
早早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

“噢,就是昨晚上那个穿护上衣服的人啊?我说她看起来熟门熟路的,可我怎
么没见过她呢?原来她是老资格,比我熟得多了。”花鼓大大咧咧地说。

早早打了一个激灵,险些从病床上翻下。她摸着胸口说:“你说的是值班护土
吧?她夜里是来了好几次。”

花鼓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早早,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就算夜里睡得迷迷糊糊,
生人熟人还是分得清的。昨天那个护士不是还领来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吗?不是还摸
了你的手吗?”

夏早早一下僵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医院的被子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她赶紧又
把头伸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问了一千次一万次自己:那是真的吗?

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薄护土,还有那个长得那么像妈妈的女人。她之所以说她只
是长得像妈妈,而不说她就是妈妈——是因为她比妈妈胖多了。不不,也不能说是
胖,她的脸一点也不胖,下巴尖尖的。但是她的身体很厚,肚子凸起,那大概就是
肿吧。那是妈妈么?妈妈从来没有过这个样子。

妈妈不是在埃塞俄比亚的红海岸上看鸭子么?怎么会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里,
突然这么狼狈地出现了呢?

无数疑团缠绕在夏早早小小的脑瓜里,从半夜到现在,她的头都要炸了。

最好的解释当然就是——那是一场梦。她因为太想妈妈了,就开始做梦。而且
是囹梦,妈妈变成了从来没见过的怪样子。

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了。但是花鼓的一番话,把她的解释击得粉
碎。

天下是没有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噩梦的!

还有那气味!当那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放到波里的时候,早早清晰地闻到了独属
于妈妈的气味。那是在一万种味道里她都不会搞错的啊!

夏早早失神的大眼睛,困惑地盯着床前的地板。昨天那个女人就是站在这里的
……她此刻很想变成一只凶猛的狼犬,贴着地皮闻一闻,还有没有妈妈的气味?

“喂!你为什么还不穿衣服啊?”花鼓叫她。

夏早早像个木偶似地套着衣服。

怎么办呢?

她转过身子,一字一顿地问花鼓:“你——真——的——看到了——两个——
女人?”

花鼓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从来不骗人,但要有
好处才骗。你说,我什么要骗你?不信我们可以去问昨晚上值班的护土。”

夏早早缓缓地摇了摇头。住院使她少年老成,从昨晚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她
就知道护土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她们是谁?”花鼓问。

早早知道她一定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可以问爸爸。但是,爸爸一直对她说,妈妈是到埃
塞俄比亚了。如果妈妈其实没去,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一齐策划的一个骗局。她又能
从爸爸嘴里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呢?

花鼓说得对,骗人是要有好处的。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骗人?当然肯定是好意,自打她病了以后,才知道,好意经
常是以谎话的样子出现。这种时候,被骗的人,也得有好意。你的好意,就是别拆
穿这些谎话。一切都是从病引起的,她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她不
想让爸爸为了欺骗她,再编一个谎话出来,爸爸是个老实人,编谎对他是折磨。

那么,夏早早在医院里,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她搞清这个为什么?

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

想到这里,夏早早说:“花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花鼓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针,跳起来。

“告诉你,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夏早早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花鼓重重地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吃惊地说:“嗨!这算什么秘密哇?我一猜就
是这样。”

夏早早生起气来,说:“你凭什么这样猜?”

花政说:“凭她摸你时的暖和劲啊。只有妈妈才会这样摸人。”

夏早早默不作声。这话说到她的心坎里了。

花鼓沉不住气了,说:“干嘛我一说是你妈妈,你就不高兴啊?”

夏早早说:“我没不高兴。只是纳闷。因为我妈妈告诉过我,说她现在在非洲。”
花鼓说:“非洲具体在哪儿?离广州远吗?我们村有不少人在广州打工。要是离得
不远,我可以托人带信,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你妈的事。”

夏早早说:“谢谢你了。一句两句的,我也说不清。‘”花鼓说:“不是说不
清,是你自己也弄不明白吧?”夏早早只好招来:“算你猜对了。我也说不明白非
洲到底在哪,反正离广州远着呢!

花鼓便很宽宏大量地说:“咱就不管它到底在哪儿了,知道远就行了。你妈骗
了你?你生气?嗨!

这有什么?大人们微的谎多了。“

夏早早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多想她!”

花鼓很老到地说:“依我走南闯北的经验,当妈的一般是不会坑孩子的。你妈
说谎,一定有缘由。

你好好想想,是什么缘由,逼得你妈必得对你撒谎?“

夏早早说:“我哪里知道?我从来没看见她大肚子的样。我都觉得她不是我妈
了。”

花鼓很有见识地说:“没准就是因为她不愿让你看见她的大肚子。怕你以为他
们有了新的宝宝,就不疼爱你了。”

夏早早着急地说:“我怎么会那样想?那他们可猜错了。

我总想我要是有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该多好!小妹妹最好!我活着的时候,可
以和她玩。万一要是我不在了,我爸爸妈妈也不会太伤心,因为他们还有小妹妹呢!
我得告诉他们我的心里话。

花鼓说:“这好办。等你爸爸来看你的时候,你就对他说好了。”

早早说:“我得亲口对我妈妈说。

花鼓说:“哪也得通过你爸爸才找得到你妈妈啊。”

早早沉思道:“我爸爸此刻肯定是跟找妈一伙的,我问他,他恐怕不会跟我说
实话。”

花鼓说:“那倒是。他们合伙来骗你,那还不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早早说:“我得靠自己了。”

花鼓很义气地说:“还有我。咱们是好哥们!”

早早思忖着说:“我看哪,我妈妈是住在一个医院里。”

花鼓说:“你能肯定?”

早早说:“你想啊,是谁领她来的?是薄护土。她必是和薄护士在一起的。护
士能呆在哪儿?只能是医院。”

花鼓说:“这么说来,只要能找到薄护土,就能找到你妈妈了?”

早早说:“我想是这样的啊。”

花鼓说:“那好办。我来帮着你找薄护土。”

早早说:“你怎样找?你都没见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问这医院的医
生护土,你想都不要想。他们最不乐意病人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了,根本不会告诉你
的。”

花鼓说:“别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你看我的,我保险能让他们把薄护土的下
落说出来。”

早早不相信:“吹牛。”

花鼓说:“不信你看。”

早早就快快地穿衣服。吃饭吃药都分外地乖,不时朝着花鼓眨眨眼睛。花鼓只
当看不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不容易热到了查完房,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花鼓说。“跟我走吧。‘早早
说:”到哪里去?医院是不准随便出大门的。“

花鼓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做工的时候,把这座城的每一个特角旮旯都走
遍了,没有哪个地方不知道的。到了哪儿,都能像条老狗似地找到回家的路。当然
了,现在是回医院的路了。”

早早说:“咱们穿着医院的衣服,也出不去门啊。”

花鼓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就不能换身衣服?”

早早说:“我住院都住傻了。那咱们大白天的换了衣服,护主要问起来,怎么
说?”

花鼓说:“我也没说现在就到医院外面去问。我只是说,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的,难不住咱们。”

早早说:“我真是佩服你了。可你还没把薄护土在哪儿打听清楚呢。”

花鼓说:“你跟我来吧。”

天气很冷,院子里没什么人。两个身穿病号服披着大衣的孩子,互相偎依着走
路,石板甬道发出细碎的声响。到了一家卖食品杂货的小店。因为是医院内部开的,
只为病人解决一点急需,除了卫生纸就是瓶装的罐头,货色很少,此刻更是一名顾
客也没有,老板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

“你要买什么?”早早奇怪。

“什么也不买。我要用用她这里的公用电话。”花鼓小声说。

“嗨,就这事啊,还用在这样冷的天里,跑这么远的路?就在我们病区走廊尽
头就有电话间的啊。”

早早叫屈。

“嘿,你不知道,就是为躲开我们病区啊。现在,你去缠住老板娘,我在这里
打电话。注意一定不要让老板娘听到我说了什么呀。”花鼓叮咛道。

“我们反正不认识她,她听到了又怎么样呢?”早早问,她其实是想不出自己
如何才能缠住老板娘,索性对整个计划置疑。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跟谁连着呢。还是小心点的好。”
花鼓很有经验地说。

“可是我不会缠人……”早早只好摊牌。

“这没什么难的,你就不断地让她给你拿东西就是了。带着钱吗?”花鼓考虑
得很周到。

“带着呢。”

“好,那咱们就分头开始吧。”花鼓说着,一挑小店的门帘,走了进去。露出
那种圆脸姑娘很容易做出来的憨厚笑容说:“大姨,打个电话。”然后开始拨号码。

早早不敢迟疑,也快步跟了进去,结结巴巴地对老板娘说:“阿姨,我想买…
…买个发卡……”指了指柜台最下层。

老板娘就弓下身子,困难地翻找。

花鼓清清嗓子,用一种早早觉得陌生的口吻说:“侬是回春医院血液科哇?”

那边大约答了是。花鼓接着说:“阿拉要找表姐薄香萍听电话,烦依找找来,
谢谢啦。”

早早听得好笑,不由得把头扭过来,花鼓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老板娘这边也不
乐意了,说:“我说小姑娘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指的这个发卡拿出来了,你到底是
要不要,总得说句话啊。”

吓得早早急忙回头,一连声地说:“我要。我要。我还得要别的呢。”

“还要什么?”老板娘和气了一些。

“还要……香烟……”早早慌不择路,看到柜台里有香烟,就乱说起来。

“哎,小小的孩子就吸烟可是不好。”老板娘不给她拿。

“啊……不是我抽……”早早不擅说谎,脸浮起极淡的红晕。

“医院里谁抽也不好。”老板娘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那您这里干嘛还卖烟呢?”早早的反应毕竟不慢。

这边打着嘴仗,那边进行得热火朝天。

“侬是说阿拉表姐不在了?到哪里去啦?侬这样远地从上海来一趟,找她白相。
不在,阿拉急煞……”花鼓带出哭音。

“噢……没有走远,找得到……叫玲珑居?好蹊跷的名字。阿拉记住了……好
的好的,从医院向南,拐弯……再向东……谢谢……阿拉带得老城隍庙的奶油豆,
过天让表姐带给依,尝尝……”花鼓如释重负地放下听简,回头一看早早,只见早
早两手抱着鱼罐头、牙刷牙膏一大棒,险些搂不住。

“我的天,你又不打算在医院里开旅馆,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花鼓大叫。

早早不由分说,把东西堆到花鼓的肘弯,出了小店,说:“你不是要我掩护你
吗?不买东西,怎么能分散老板娘的注意力?”

花鼓说:“吓!幸亏我嘴快,要是换一个笨嘴拙舌的,半天说下来,你还不得
把这个小小店连锅端了?”

早早吐吐舌头说:“想不到你上海话学得这样像。”

花鼓说:“我是闯落四方的人,当然什么都得学一些了。谁能像你,有个好爹
好娘。”

早早乖巧地避开这种话,说:“咦,你问得怎么样了?”

花鼓得意起来,故作谦虚道:“基本上算是搞清楚了。薄护士去了一个叫做玲
珑居的地方,好像是在护理特殊病人……”

早早一惊说:“那病人该不是我妈吧?”

花鼓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昨晚那个你说是你妈的女人,不大像有
病的样子。”

早早说:“你不了解我妈,她要强着呢,只要有一口气都装得没事人的样子。
她要是躺下了,那就真是病得快要命了。”

花鼓说:“别尽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也许是你妈偶然地碰上了薄护土.也说
不定。你还是别瞎操心了。实在放心不下,哪天我们俩到跨珠居去看看,不就什么
都明白了吗?想去吗?要不咱们明天就去?反正我也把道儿打听明白了.你跟着我,
绝迷不了路,咱们怎么去怎么回来,谁也发现不了。”

花鼓说着.跃跃欲试。住院可把她憋坏了。

说心里话,早早也想到外面看看。可她想了一下说:“我妈妈这么长时间.不
打算见我,她必是有一个不见我的理由。我答应过她,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乖乖地
等她。我们还是再忍一忍吧。”

花鼓生气道:“嗨!闹了半天,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自己睛操心。”

早早忙着安抚说:“花鼓姐,别啊,说心里话,我是太谢你了。我呢,也怕我
妈妈生气。也许哪一天,我想她想得实在忍不住了,咱们就去冲减居。你可得给我
带路。

花鼓说:“哪你可得快着点。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一是时间长了,就记不得那
个到什么居的路了。领着你在街上瞎转,可别怪我。”

早早说:“我哪里能怪你!”说着,看看到了病区,把手里的杂品往花鼓怀里
一塞,说:“这就是预付你的导游费了。”

她是个有心的孩子,刚才买东西的时候,就都挑着花鼓用得着爱吃的买。这会
儿又不露痕迹地送给花鼓,花鼓心中一热。



钟百行先生带着一身湖泊的腥气,得意洋洋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师母就大惊
小怪地喊起来:“哎呀,我说老头子,你到哪里去了?一天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你
在哪里犯了心脏病,殉了医疗事业。躺倒荒草野堆,再也回不来了。”

钟先生嘻嘻笑着说:“你真是没有白给一个郎中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婆啊!挺有
医学知识的嘛,知道什么病可以立马叫人就死啊。而且你还有点特异功能,知道我
今日是扎在荒草野堆。”

师母惊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钟先生炫耀地从背后拎出一串小鲫鱼,闪闪烁烁,好似粗壮的柳叶。

师母说:“鱼不是冬天不爱吃食吗?你如何钓了这么多?别是从街上买的吧?”

钟先生生气道:“你这不是骂我吗?每一条鱼都是我辛辛苦苦地钓上来的,不
信可以找鱼嘴上的钩痕。你好与我这么多年了,何时见我干过弄虚做假的勾当?”

师母忙接过鱼说:“我这是在夸你啊。以前不曾听你说过爱钓鱼,老了老了开
始学艺,一下子就钩了这么多,叫人不敢信。我这是用了另一种方式表扬你。”

钟先生这才转怒为喜说:“我是初学乍练。朋友邀我到郊外一处新开的室内鱼
塘,里面真是豪华……”

师母一撇嘴说:“一个鱼塘,有什么豪华!你刚才还说是荒郊野地呢。”

钟先生说:“既是室内,又有暖风,温馨如春,你说这叫不叫豪华?偌大一个
场地,有体育场那般大吧,完全布置成自然的景色。衰草萋萋,芦花飘落,你说这
是不是豪华?就说那鱼吧,多得如同一片马云在水中游动,就是初学者也能有所收
获,你说这叫不叫豪华?”

师母说:“怪不得你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呢,晓日到处找你不见,急得……”

钟先生立时把鱼丢在地上:“晓日找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师母委屈地说:“我不是……一开始就……问你到哪里去了吗?”

钟先生顾不得喽嗦,劈头道:“下次,你一开始就说,晓日找我,这就重点突
出了。好了,什么事?”

师母答:“好像是一个女病人恶化了……”

钟先生长长的寿眉飘荡起来:“晓日现在哪里?”

正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师母扑过去接电话,然后如释重负他说:“正是晓
日。”一只手递着话筒,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这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了。要不然,
不知这老头子要发多大的火呢。

魏晓日在电话里简短扼要地叙述了卜绣文的病情。

“喔,先兆子痫……我马上就去玲珑居看她。”先生语调平和。

当钟百行先生和魏晓日医生赶到玲珑居的时候,恰是卜绣文和薄护士刚从回春
医院归来。

薄香萍吓得面色如土。

卜绣文用最后的气力说:“是我一定要去看早早的,与薄护士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完就晕迷过去,伴以一阵阵强直性的惊厥。

一切以救人为重,别的事暂且搁置。

经过出走这一番折腾,卜绣文的先兆子痫已发展成完全的子痫。这是产妇一种
极凶险的病症,母婴的生命危在旦夕。

抢救奏效,卜绣文被强力的药物,坠进深深的昏睡中。

“你这是怎么搞的!私自陪同这样的重病人外出,这不是玩忽职守吗?你也是
多年的老护土了,岂能这样不负责任!我马上就报告院方,停止你的工作。”在隔
壁的治疗室里,魏晓日雷霆震怒。

薄香萍倔强地紧闭嘴唇。她何尝不后悔?但她也是为了卜绣文好,怎么能说是
玩忽职守?!起码,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卜绣文,这就是她的职守吗!看着魏晓日咬
牙切齿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在魏晓日心底不占一丝位置,恋他的心彻底凉了。

还是钟先生冷静:“晓日,先不要追究责任了。现在的问题是确定下一步的治
疗方案。”

魏晓日喘着粗气说:“子痫的规律:是几个小时发作一次强直惊厥与抽搐。每
一次抽搐都会造成母体极严重的缺氧。为了防治这种致命的抽搐,必须用强大的药
物控制血压,制止惊厥。”

钟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药物有很强的副作用,对胎儿的损坏可能是灾难性的。
你考虑到了没有?”

魏医生说:“我考虑到了。只是情势这样危急,为了挽救卜绣文的生命.只能
如此。”

钟百行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就是用一些温和的药物,在不妨害婴儿
的前提下,尽量地治疗母亲的疾病,取得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呢?”

魏晓日和薄香萍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钟先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多年的医护人员了,可以听出弦外之音:那意思就
是——为了保全这个婴儿,就不必顾惜她的母亲了。没有什么两全其美,医疗是讲
究顺序的。这次的顺序就是——一切以分娩健康的婴儿为重。

说白了更简单: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钟先生作为一个医学权威,已经作出了裁定:保孩子。

魏晓日只觉得水银灌顶,冰凉的沉重感席卷全身。医生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治
疗方付的确定。如果一切从婴孩出发,卜绣文就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他惊惧地说:“那……这个孩子……生下来很可能就成了一个……孤儿。”

钟先生平缓地说:“对血玲珑方案来说,这个孩子比她的母亲更为重要。”

薄香萍也是直冒冷汗,觉得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不是太……”魏晓日嗫嚅着。他从来没有什逆过先生。先生对他如
同父亲,他实在是不敢说出反驳的活。

“太什么了?你说吗。在科学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争论的。”钟先生宽
容地说。

魏晓日受了鼓励,提高声音说:“这个治疗方案是不是大残忍了?我们本是为
了挽救一条生命,才做这个实验的。

现在,患病的生命能否挽救还在未知之数,先要用一条正常的生命来祭这血坛。
到底是孰轻孰重,还望导师三思。“

薄香萍不由自主地点头。

钟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医学的道路,就是用无
数病人的鲜血铺出来的。保存下一个健康的卜绣文的身体,对医学有什么用处呢?
什么用处也没有。她将来终其一生,如草芥一般。但她腹中的这个婴儿,却是医学
史上的一个值得纪念的生灵。她是夏早早骨髓移植的最好供体。假如我们实验成功
了,就为千千万万患极恶性贫血的人,提供了一条生命之路。你、我当然还有薄护
土了,在医学史留名事小,为人类探出一线曙光事大……晓日,你不要觉得我不顾
病人的死活。说句实话吧,要是我钟百行的血可以救病人,别看我已年过花甲,我
会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去的。假如我能怀一个孩子,我也会把命贡献出去做这个试
验。你们可能觉得我很冷酷,记住,医学是容不得太多的善心的。此刻做出保孩子
的决定,我的心情也如刀绞。但是,为了医学的整体事业,我们必须如此。只能如
此。”

魏晓日无言以对。

无法反驳先生,先生所有的话都无懈可击。

人有的时候,无法忍受过度的真实。

卜绣文苍白的脸在他脑海中绝望地闪过。作为一个母亲,她是那样的无私无畏。
难道就要在昏迷之中,无声无息地告别所有挚爱她的人了吗?

魏晓日不敢想下去。爱与友谊,使他再一次勇敢起来。

他抖起精神说:“这样重大的事情,也得征得卜绣文亲属的意见。”

他想,依夏践石与卜绣文的感情,一定会拒绝这个方案,使事件发生转折。

钟先生说:“你这个醒提得很好。当医生的,就要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速
请夏践石先生来。”

薄香萍赶紧跑出去联系。她实在不愿再听下去了,神经简直是在被爆炒,焦炸。

夏践石来了。

虽是半夜里赶来,仍是西服革履,一丝不苟。

钟先生向魏晓日示意,要他介绍情况。

魏晓日用干巴巴的声音说明了危机。当着钟先生的面,他也不好说更多诱导的
话,只是请夏践石最后定夺。“你们夫妻一场,现在她的性命就在你的手里。”魏
晓日用这句话结束了介绍。

夏践石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他先到病房看了一眼妻子,温存地抚
摸着卜绣文蜡样的脸庞。他细心地把粘在她嘴角的发丝拿开,轻轻地吻着她苍白的
毫无知觉的额头,全然不顾周围的人们在焦虑地等着他的决断。

魏晓日平日有些看不上夏践石。他知道自己是狭隘的嫉妒,因为夏践石是卜绣
文的法定丈夫。但此刻,他被夏践石表现出的对卜绣文的一往深情所感动。

“怎么样?最后的决定由你来做。我们服从你的意见。”钟百行不满意趣晓日
刚才的引导,自己出马了。他的语调很平淡,像一位老厨师在问客人:您汤里的胡
椒,多一些还是少一些?

玲珑居里一时死一样的寂静。

薄香萍又跑出去了。反正她的在与不在,对事情的发展,没有任何影响。做一
个小人物,有悲哀,也有幸运。

魏晓日也想跑出去,但是他不能。谁跑他也不能跑。他是卜绣文的经治医生,
无论卜绣文是生是死,都得由他来实施方案。

钟百行先生是安宁甚至可以说是悠闲的。他缓缓地踱着步,走到花盆前,用手
掐了一下龟背竹的叶子,说:“晓日,水大了。少浇。冬天,新陈代谢慢,不可和
夏秋时一样。

他对夏践石说:“慢慢想。今天想不出,明天再想,也行。

等得起。“

他索性把夏践石留在这屋内,和魏晓日一同走到病房。

卜绣文昏睡,驮着一生的疲惫。

钟百行仔细地检查。魏晓日紧张地跟随。

“晓日,你别这样老盯着我。闹得我都不自在了。”钟百行说。

魏浇田知道先生是讲笑,为了松动一下固结的空气。他说:“咱们这样讲话,
病人听得到吗?”

钟百行说:“她若是听得到,就好了。”

魏晓日说:“她会这样一直……睡去吗?

钟百行说:“那就看家属的意向了。我们只有尊重。做医生就像做园丁,经营
之初,无不希望草木旺盛繁花似锦,可一通辛苦之后,夏秋之交,往往是杂草丛生
蛇蝎横行,那最初想培植的已然消失。可是,你依然要做下去……”

当他们回到会客室,夏践石已经挺直了脊梁,坐在沙发上。他脑子里想的是什
么?别人看不到,看到的是夏践石采取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姿态。他的脊柱强硬地表
达了他的意志。几十块椎骨,都挺拔和延展起来。膨胀的骨骼表达了一种语言。

夏践石清了清喉咙,好像有很多人在听他的宣讲。

“作为卜绣文的丈夫,我的意见是保孩子。”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你你!你怎么能这样!”魏晓日气急败坏,要不是在老师面前,他简直想揪
住夏践石的真丝领带,狠狠地给他一记左勾拳。

“晓日,静。”钟百行喝住他。夏践石说:“你们让我选择,我……愿意选择
我的一死,来逃避这个困境。可是我不能死。我现在是这个家庭惟一健全的人。如
果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替换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都是万死不辞的。可是,上
帝偏偏不给我这个福气。我只有活着,慢慢地领受这一份煎熬。我若是为了保绣文
的命,失去了这个婴儿,绣文她醒过来以后,能善罢甘休吗?她为了早早肯赴汤蹈
火,这一次不成了,她一定会来下一次的。上次那个基因不合的孩子不就是例子吗?
我是她的男人,可是我做不了她的主。她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甘休的女人,她是要
用自己的生命去救早早的。这一次已是这个样子,下一次不是就更危险了吗?我求
求大家,就成全了她吧。假若她命大,这一次上天保佑,或许能九死一生……假若
她真的去了,我眼待着早早走完她的路,就去找她们娘俩……”

魏晓日接紧的拳头无力地放松了。

薄护上闯进来一声惊叫:“病人又抽起来了!”

钟百行先生很满意夏践石的答复,盯了魏晓日一眼,说:“具体的治疗就由你
全面展开。记住,如果孩子成为一个畸胎,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魏晓日机械地回答:“明白。”

钟先生在水边钓鱼,当时不觉累,现在全身倦怠。对于魏晓日,他是有数的,
一手带大的学生吗,魏晓日刚才的迟疑拖延,是一个医生在成长过程中难免的。只
有经过不断的磨炼,医生的心,才会在千疮百孔之后,细密地经合结疤,渐渐老辣
起来,直至刀抢不入。

疲惫无比,钟先生虽说意犹未尽,也只得离去了。

夏践石是想苦苦地守在这里的。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陪伴妻子走过这一程。

但是魏晓日不许他停留。“您不要看这里是一处民居的样子,其实它的规矩比
正规的医院还严格呢。您作为家属,是不能停留在抢救现场的。如果您一定要守候,
请到玲珑居的院子外面去。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随时通知您。”魏晓日冷冰冰地结束
了话语。

窗外狂风呼啸,肃杀万分。

薄香萍觉得魏医生太过分了。人家的妻子儿女都在垂危之中,肯定心急如火,
要求留在这里照看,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就不可以通融一下呢?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院门那边有一间单独的小屋,是护士休息室。现在反正
无人。要不就请夏先生在那里歇息一下吧。”

夏践石木然地感谢。

魏晓日干脆地拒绝:“不行。那也是医院重地,不许闲杂人员逗留。”

薄香萍不服,说:“夏先生怎么能算闲杂人员呢?他是病人的丈夫啊!”

魏晓日心有余怒地说:“既然已提出那样的方案,生死顺序已定,关切又有合
用?”

夏践石的脸一阵白,一阵青。瘦骨鳞峋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布袋戏中的木偶。
薄香萍怕他跌倒,忙扶住他。

夏践石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嘴里道:“魏医生,您说得对。我是没脸呆在这
里的。是我害了绣文,我不配再看到她啊……”

薄香萍送了他几步,说:“夏先生,您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两边都是病人,都
等着您拿主意。自己千万别躺下了。多保重!”

夏践石蹒跚着走了。

薄香萍回到抢救室内。魏晓日已将医嘱开好了。

薄香萍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极平和的降压镇痉药物。用到像卜绣文这样的危重
于病病人身上,如同杯水车薪,不会起什么效果的。但是这些药物药性温和,不会
给胎儿造成伤害。

薄香萍拿了医嘱,预备执行。

魏晓日拦住了她。“我来。”不容置疑。

“为什么?”薄香萍有些吃惊。虽说医生有时也帮着护士做治疗,那多是护土
忙不过来的时候。

护士的腿医生的嘴。

今天,她是这里的专职护士,闲着没事干,魏医生为什么要越组代疱呢?

“我自己做,更放心些。”魏晓日不由分说地拿起药物安醅。

薄香萍知道这是魏医生在影射自己不负责任。想想也是,虽说卜绣文的病情早
已露出端倪,但若不是自己作主让她出去奔波了一趟,猛受刺激,也不会发展得这
样严重。只得乖乖地退到了一边。

魏医生紧张地操作者。到底是不熟练,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章法大乱。

薄香萍叹了一口气说:“魏医生,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来。你去休息好了,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叫你。”魏晓日拒
绝。

薄香萍心想,他对卜绣文的情意这样重,滴滴药液都是情,看来是不希望别人
插手。只得悄然退下了。

院子里的空气冰冷如汁,满天的繁星在朔风中摇曳,好像就要掉下来。

薄香萍没有一丝睡意,头脑叫冷风一吹,竟是格外的清醒。

今天,不,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应该说是从昨天到今天,关于血玲珑方案,她
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以前以为这是一个脉脉含情的温馨计划,现在才晓得是自己太
天真了。

往后会是怎样呢?卜绣文会死吗?依现在的保守治法,控制不了惊厥,她的性
命凶多吉少。钟先生肯定会让她保持在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中,用她的生命维持那
个婴儿的养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

然后呢?那个女婴产下来,他们就会吸她的骨髓。这样小的一个婴孩,一抽,
还不得给抽成一张纸?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当然也可能一次只抽一部分,但那个孩子仍是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啊。

为了取得对夏早早的治疗成果,种先生一定会置那个新生婴儿于不顾的……

薄香萍不寒而栗。她终于明白了钟先生为什么不惜巨资,租下这个独立小院,
开辟成专门的病房。就是为了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完成一个惊人的实验。

严格地说起来,钟先生甚至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卜绣文夫妇苦苦恳求先生,
先生才特为他们制定了这一方案。

甚至连刚才的治疗取舍,也是遵从了病家的意见。退一万步讲,若是卜绣文自
己能说话,她也一定会赞成保留孩子的谁都没有错。错的是病。

薄香萍感到自己的神经嘣嘣作响,就要断裂成一地碎片。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煎熬。

魏医生又这样不喜欢她。

薄香萍不想再呆下去了,好好睡一觉,到天亮,就同钟先生魏医生讲,自己要
求离开玲珑居。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就麻木了一些。回到护士休息室,吞了加倍的安眠药片,
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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