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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珑 (1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4日20:56:01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毕淑敏

梁秉俊这一二年来,生出一个习惯,经常独自笑笑。为什么不笑呢?他遇到了
真正的难题。遇到真正的难题的时候,是要笑的。

因为如果不笑,你就没有机会笑了。梁秉俊在工作中,比如研究恐龙蛋的时候,
很少笑。

他把它们当作流水线上的零件对待,你不可能想象一个熟练工种的工人,总是
微笑地面对一些流淌的毛坯。即使是一个劳动模范,也不能这样一笑若干年。

他以前的工作是寻找古生物。这一次,他要找一个好人,一个大大的好人。那
人是一个神医,能医治夏早早的疾病。要他做这家业务的委托人,是他的业已仙逝
的老母。

他答应了,这就使得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因为你不能对死人修改条款。

这一难题还难在——梁秉俊不知道世界上是否确有这样的名医。如果你找不到,
你无法确知是你的功夫下的不够,还是世上本来就查无此人。于是,你就注定了要
马不停蹄地找下去,几乎没有终结。

退一万步讲,即使你找到了一个医生,你能否知道他就是最好?在他之上,还
有无更高层次的医生?因为你的不确定,你就无法有胜利的喜悦,你永怕自己的寻
觅之中,失却了最重要的人物。

这和寻找罪犯,太不相同了。犯了一桩罪,那是一个过去时,无论案情多么复
杂,找到就是找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你的目的和过程都是清楚和固定的。但一
个医生的疗效,你如何能预知?

最最要命的是,他手中的时间很有限。你不知道夏早早能支撑多长时间,也许,
你正在苦苦追索的过程中,小姑娘已经驾鹤西行。那样,你哪怕寻到了再世华伦,
也无法把那朵凋谢的生命再串成花蕾。

所以,梁秉俊只好对自己笑了又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他要换一种新的思维来大海捞针了,而且你还不知道这根针到底有没有?就是
有,是不是在这片海中?

他到全国著名的医院的病房,查找同夏早早疾病类似的疾病,然后,追踪这些
病人的下落。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他于是深切地明白了钟百行先生为什
么萌发了匪夷所思的“血玲珑”。几乎所有的病人,在发病后很快就死了,没死的
也是奄奄一息。他本来以为追踪这些病人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后来才发现小题
大作了。你只要通过某种手段找到了病人的下落,把电话打给他们的家属,然后报
出你要找的人名姓,通常电话会在第一个十秒内就被狠狠地挂断。“他已经不在了
……”

梁秉俊很为自己打扰了死者家属的安宁而不安,但他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个地打
扰下去,直到自己麻木,不再认为这是打扰,觉得这是正常交往。但失望的情绪总
是很清醒,不断地累积。或者说,他的工作越接近尾声,他的失望就越浓厚,精神
就越苦恼。

不行。不能按这条路数走下去了。你寻查到的每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但都通
往坟墓。

不沿着这条路走,你往哪里寻找?

华佗的嫡传弟子们,你们都在哪里藏着?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出世?

梁秉俊到底不是一般人,在痛苦的反思以后,他决定放弃自己贪大求洋的路线。
他要到民间寻求新的力量。既然已知的医学世界,只能对此长叹,也许,在广阔的
草莽之中,生长着奇异的药草或是某种古怪的动物,可以医此绝症呢?

思路转换之后,整个方向就变了。首先,他不再局限在内科、外科、血液科这
些西医的范畴之内,开始寻找无名杂症。其实病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一派混饨,医
治的人为了自己的方便,才把它硬性地截开,有了种种的明确分工。它原本就是一
团糟,人是一个整体。当一盆水浑浊的时候,从哪里舀出来,都是不透明的。

这下,就更难了。梁秉俊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逢人就打探哪里有治怪病的
高手。只要听到某地有医家,就不远千里地慕名而去。有时到了荒郊野岭,费尽千
辛万苦,见到的却是一个神汉狐仙。就这梁秉使也不敢怠慢,常常是细细寻访,祈
望能有意外的发现。可惜,手到病除的传说很多,能证明的很少。就是有一两个人
信誓旦旦地说他的病,就是某某大师治好的,梁采俊一落实,才发觉那都是偶合,
瞎猫碰上死耗子,做不得数的。

时光流逝,老母的嘱托成了悬案,梁秉俊一颗心始终放不下。他过一段时间,
就会往回春医院打个电话,甩下一句:“我找夏早早。”接电话的人说:“好啦,
您等着啊,我这就给您叫去。”当那人一走,梁秉俊就把话筒放下了。他证实那个
小姑娘还活在世上,就达到了目的。后来,当他越来越深入地介入了“血玲珑”的
行动计划之后,他就更把寻找神医,当成了最大的嗜好。

有一天,他在长途汽车上,听到一位乘客对另一位乘客说:“我知道一位神医。”

梁秉俊立刻把耳朵内的神经,像雷达一般,转向了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看起来脏
兮兮的乘客。虽然他的心里,对神医已经麻木。

络腮胡子旁边的秃顶男人说:“这年头,神医多了去了。”

梁秉俊暗暗赞同秃顶的话,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认真地接收络腮胡子的信息。

络腮胡子说:“神医和神医可不一样。就和女人和女人,味道不一样。”

男人共同的笑声。然后秃顶男人说:“谁不一样?女人?

还是神医?“

络腮胡子说:“女人是你自己的事。神医才是大伙的事。”

秃顶男人说:“嗨!神医,不一样在哪儿啊?”

络腮胡子说:“不一样在啊,这神医,什么病,都能治。”

听到这里,梁秉俊就是耐性再好,求医之心再切,基本上也就准备封闭自己的
耳朵了。

他想,那位秀项男人大概也有话说。果然,秃顶人擤擤鼻子说:“我就知道是
个骗子了。天下哪有什么病都能治的大夫呢?什么都能治,就是什么都不能治。样
样行,样样松。

这样的骗子我见得多了。骗钱罢了。“

梁秉俊很赞同秃顶男人,看来,他的头发不是白白掉光的,有些的确是换成了
智慧。

没想到络腮胡子说:“猜错了,你。他根本就不要钱。全看一时的心情。看你
顺眼了,才给你治。要是看你不顺眼,给多少钱,也不治。没商量。

梁秉俊来了兴趣。

秃顶男人的耐心和好奇心,比梁秉俊要差,撤吻说:“越说越像是个骗子了。
什么看你顺眼,无非是看你病得不重,精神疗法,给你点药粉糊弄糊弄。要是病得
重了,他也就看你不顺眼了,根本不给你治,省得自己丢人现眼。那点弯弯绕,不
用想我就明白。”

络腮胡子说:“老哥,别的事我都跟你,可这事,您还真说差了。他看着顺眼
的病人,不是轻病人,轻了他还不给你看呢。说,得得,就你这病,爱吃,就随便
吃点什么药。不爱吃,就什么药也甭吃,对付对付也能好。用不着烦我了。送上门
的钱都不要。他看得顺眼的病人,非得是重病,疑难杂症,越重他越来兴趣,说这
才有点意思。他说,我就盼着大伙都得癌症,到那时候,就知道我这疗法的厉害了,
可以拯救黎民……”络腮胡子说得性起,声音越来越大,全车厢的人,都屏住了气,
听得津津有味。

秃顶着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屑地说:“别把他吹得那么神。我就不信。哪
个骗子都会来这一套,嘴上的功夫。”

络腮胡子看来社会位置比秃顶低,见话不投机,就不再免费替神医做广告了。
打着圆场:“嗨!

他那么一说,我这么一学。但愿咱们一辈子不和他见面。说明咱身体健康,长
命百岁,哈哈……“

于是两人开始扯其他的事。

络腮胡子下车的时候,梁秉俊也站起身来。车上穿制服的眼务小姐说:“这位
先生,您还没到站呢!”如今,豪华客车为了争夺客源,实行民航式的服务,除了
给送水,也知道旅客的目的地,态度很关照。

梁秉俊头也不回地说:“我提前下车了。谢谢你。”

这是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营地。梁秉俊走到络腮胡子面前说:“我有一个亲戚,
得了重病。我很想到您说的那个大夫家里求医。您能告诉我他的地址吗?”

络腮胡子打量了他一眼说:“那位大夫姓夏。我告诉你他家在哪儿,可是他不
一定在家,经常叫外国人给请走。你知道,中国的好东西,从八国联军那会开始,
就保不住,常常就叫外国拿走了……”

梁秉俊谢过络腮胡子。

地址是一个中等城市。

一座商号楼,破败如废墟。你很难想象在这里住着一位神医。梁秉俊虽说见多
识广,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训,也对在如此很琐的地方,能生活着
一位旷世神医,表示存疑。

走廊堆满杂物,只能侧身而过。粱秉俊不禁想,要是失火或是地震,这座房屋
的人,谁也跑不掉。依着门牌找到一扇禁闭的防盗门。他按响了门铃,许久许久没
有人呼应。他不泄气,过了一会,又开始下一轮操作。然后,休息一下,继续……
为什么要在无声无息的情形下,不断地劳而无功地按门铃呢?梁秉俊是因为绝望。
人在绝望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做很没意义的事情。

在他马上就要放弃的时候,门开了。一张光洁无须近乎女人面孔的老年男人,
出现在防盗门后,嘿嘿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恒心啊。按了这么半天,你就没
想到这里根本就没人吗?”

梁秉俊凭着侦探的敏感,确认他就是夏大夫。他恭恭敬敬地鞠躬道:“夏大夫,
我想到了里面可能没人。可是我还得按下去,因为找到您,是我女儿惟一的希望。”

夏大夫听了此话,两眼放光道:“这么说,你女儿快死了?”

梁秉使真恨不得如地上阵口唾沫,居然有这样的大夫!

虽说夏早早不是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人这么说话的阿。但他顾不得计较夏大夫
的讲话风格,连连说:“是。是……快不行了……”

“好!快不行了,好。好吧,那你就进来吧。我最怕就是那些小来小去的病,
烦人。有病就得像个有病的样,让人治起来也痛快。”夏大夫算是用这种奇怪的考
核方式,认可了梁秉俊的求医资格,打开铁门,放他过去。

梁秉俊心里苦笑道:看来这个大夫,也够天真的了。他对来客进行的测验,实
在和安全没关系。

若是谁想打劫他,轻而易举就可骗开铁门附。又一想,也许吉人自有无助,或
者说,他修有金刚不坏之体,或是有上好的刀枪红伤之药,因此无惧,也说不定啊。

进得门,梁秉俊庆幸自己身材较薄,且距上顿吃饭时间已很遥远,因为窄窄的
门厅里被瓶瓶罐罐占据了大半,入室的人,只有尽量将肚皮细向脊椎骨方向,才得
以通过。梁秉俊不由得想;若是一个胖子得了病,怎样求医呢?单是进门这一关,
就得被淘汰。但是马上他就想通了,因为夏大夫只看临终的病人,熬到那时候,基
本都是皮包骨了。若是急病,根本赶不到夏大夫这座封闭严实的铁门前,也早就来
不及了。

客厅里,从地面到空间,也是摆满了瓶瓶罐罐。到处都是肮脏的玻璃器皿反射
出的友光,好像到了早已废弃的上个世纪的中学实验室。而且没有医疗机构常见的
白色,也没有医院里无所不在的来苏水气味。当然了,医生的家不必布置得如同医
院,但是这也和想象中的神医相距太远。好在梁秉俊形形色色的骗子见得多了,虽
然失望,脸上的神色还算安然。惟一能表达出好客气氛的是,在靠墙的床下,有两
只破沙发对面摆着,中间横着一只茶几。茶几上面有一只小小的茶壶,小到只够一
个人独斟独饮。

“说吧。谁病了?你女儿?你女儿多大了?”夏大夫倒是不喽嗦,开门见山。

“十二岁……得的是……”梁秉俊刚想细说,夏大夫打断了他的话,说:“嘻
嘻,你才多大啊?

怎么就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替别人问的吧?再不就是娶了大龄女子,她
抱来了一个油瓶?

那你一个做后父的,是不是也关心太多?她亲妈干什么去了?“‘梁秉俊这个
气啊,这算哪路郎中?讲话连点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他怎么不配点治神经症的药,
先给自己灌上一大碗,别这么胡说八道!但另一面,梁秉俊又不得不佩服这个看起
来像太监一般的医生,有着超人的敏感和判断力。在某些方面,他的思维近似一个
优秀的侦探。只是,侦探不到必要的时刻,他所想的,深深地埋藏在心,但此位夏
大夫,嘴巴好像连着脑屏幕,脑子里想到什么,舌头就同声传译出来,故而他只能
这般穷困潦倒。您看到过哪个大人物,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呢?

梁秉俊浮想联翩,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做出了以上的种种判断。可当务之急是
夏大夫在相距不到一尺的距离内,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等着回答。梁秉俊想,我一
向长得老成,如今在外面奔波,一脸的沧桑,他也是胡乱一猜,索性来个宁死不屈。
便咬着牙说:“我就是给自己的女儿寻医问药。我是早恋早婚,还有未婚先孕,都
赶一块堆了。

夏大夫看来信了梁秉俊的话,或者说是不信,也没有情绪再做追究。反正他通
过这种谈话,知道了来者对病人的感情和了解,都是第一等的,这就足够了。

“哪儿不好啊?”夏大夫接着问。

梁秉俊又犯了迟疑说病名,本不是什么难事,但这阵子求医问药的经历,让他
长了心眼。当着中医,您最好不说西医的病名,更别提病人作过手术什么的经历,
大夫不爱听。觉得你不相信中医,得了病,都一窝蜂地先看西医,到了死马当活马
医的时候,才找到中医。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当成给死马看病的大夫。可你要是看西
医,那他们更不乐意听你看中医的经历了,门户之见更是猛烈。闹得看病也好似女
性的贝节,有个“处女诊”,你得从一而终,要是半路上改换门庭,就得受歧视,
意味着你求医心不诚。他做医家的,就可以奚落你,讽刺你,也可以礼尚往来地对
你模棱两可不专一。

面前这位夏大夫,你判断不出他是中医还是西医。看他这到不修边幅不请世故
的模样,好似一位桀骜不驯的中医。但屋里明显属于现代医学的烧杯和玻璃器皿,
又强烈地提示他有西学的背景……

难啊。看来,押一宝吧。

梁秉俊说:“病在肾脾。说是肾水干涸,脾不养血,肝胃不合……”

夏大夫挥挥手说:“我听不懂。”

完了,你遇到了一位西医,他很生气。你赶紧改换门庭吧。

“啊,那是这样的。骨髓的造血机能受到严重损坏,全血细胞减少,各个系统
……”

夏大夫又挥挥手说:“我听不懂。”

梁秉俊火了。他通常是不会被激怒的,因为他总是公事公办,那是工作。你可
以为工作投入时间和精力,但你不能为工作技人感情。因为人的感情是经不起磨损
的,你刚开始感情充沛,你的工作就做得好,你的感情淡泊了,你的工作质量就受
风化。这样对待工作是不公平的。工作要求稳定和高质,要求守恒,那你就不要按
人感情,只是以一种永不磨损的意志和责任对待即可。但梁秉使这一次的工作,由
于雇主的侍殊——他的母亲,由于当事人的特殊——他的“女儿”,他就不合时宜
地渗透了感情。

梁秉俊说:“中医的诊断你不听,西医的诊断你也不听。

那你听什么?你算得哪门子大夫?!江湖骗子吧!

夏大夫一点也不恼说:“骂得好啊。我本来就不是中医,也不是西医。我就是
江湖之人,但我治得了病,救得了命。我问你,你答非所问,还在这里犯横。我也
就是看你孩子有病,急火攻心,不和你计较。要不然啊,您就走好了吧。”

梁秉俊决定不和他喽嗦,还是直奔主题。说:“我怎么答非所问了?”

夏大夫说:“我问你哪儿不好,你说不好就是了,说什么病名?病名是外在的
东西,是可以变的。今天说你是这个病,明天就是那个病。有什么准?有准的是病
人的感觉。家里人经常本末倒置,把别人说的东西,当成了最重要的东西,其实,
世上无数的人,就叫误诊给害了。”

梁秉俊何等聪明之八,立即感到了眼前这位无须大夫的高明之处,刮目相看,
态度也谦恭了不少。这次,不是病人家属对医生的那种实用性的恭敬,而是一个行
当的高手对另一行当的高手的折服。他把夏早早的病情逐一描述。

夏大夫听完之后,双手抱肘,补充问道:“都用什么法子治了?”

梁秉俊小心翼翼地报出了正在服的中西药物,怕夏大夫又火冒三丈。但夏大夫
这一回很平和。当然了,梁秉俊没敢说出和血玲珑有关的设想。严格说起来这也和
夏早早无关,起码现在还不曾有任何药物应用到夏早早身上。

夏大夫听完之后,大包大揽过:“这病,能治。”

梁秉俊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夏大夫还在为刚才自己的冒犯而生气,或者说
夏大夫简直就是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他看着夏大夫,半天没吱声。

更大夫说:“不相信,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就是怪。你干嘛来了,不就是看
病来的吗?我要说不能治,就拼命求我。我要说能治了,又不相信我。不请你就走。”
夏大夫说着,起身做送客状。

梁秉俊慌了。梁秉俊很少发慌,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慌的机会越来越少
了,今天是难得的脆弱。“不不,我哪能不相信您呢?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

夏大夫说:“也不必高兴得太早。我只说能治,至于治得好治不好,这还得看
个人的造化了。”

夏大夫说着,领梁秉俊来到各式各样的古怪玻璃瓶子面前,然后拿起一叠报纸
后手折成早年间包糖果的三角形袋子,就从各个瓶子里往外国药粉。那些药粉通常
是白色的,也有少数呈术黄或是淡蓝色。

一遍忙活之后,夏大夫把包成粽子模样的纸包,约有十几包,装进一个巨大的
塑料袋里,送到梁秉俊面前。梁秉俊悲惨地注意到,这只塑料袋是黑色的,就是居
民楼里通常装垃圾的那种袋子。

“这是一个月的药。回去,先吃。一个月之后,再来找我。

当然,我要是不在,那就没法了。找我的人很多。“夏大夫说。

梁秉使迟迟疑疑地接过黑色袋子,说:“怎么吃呢?”

夏大夫说:“怎么都行。也不是人参,讲究那么多。这药,早上晚上半夜里,
跟胡椒面似的洒在汤里,果酱似的抹面包片上,或者干脆包了馄饨烙了馅饼,都成。
怎么方便怎么着来,我好说话。你要是太嫌麻烦了,就冲了喝,当茶也行。”

梁秉俊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药吗?整个一个坑蒙拐骗嘛!

药都应该有特别的味道,对不对?没味道的,无色无臭的那是毒药。就算是没
什么特别令人苦恼的味道,能做成包子饺子馅吗?这不是拿着别人的痛苦当戏要吗?

可是,人在矮檐下,你不得不低头啊。梁秉俊忍气吞声地问了药价,交了钱。
刚要走,夏大夫说:“啊呀呀,忘了。你的女儿是小孩,是不是?那就得再加一点
水剂。”他说着,走到旁边一个类乎储藏室样的小房间,拿出一个小瓶,类似正规
医院的咳嗽糖浆药瓶,说:“拿去给孩子喝吧。一瓶,分三十天喝。多点少点也不
要紧。对了,你还得补交点钱,这药水可不便宜。”

梁秉俊乖乖地交钱,接过药瓶。他看着那散发着苦杏仁味道的药水,突然对自
己的此行,感到了大荒谬。你白跑了一趟不要紧,你敢把这种稀奇古怪的药水和药
面,给那个生命垂危的小姑娘吃吗?梁秉俊决定要搞明白,不然,这就不单是治不
治病的问题,而是对自己智力的大藐视。大嘲笑。

想到这里,他不再像一个求医的家属那样,唯唯诺诺,挺直了腰板,说:“夏
先生,我能看看您的行医资格证明吗?”他的话,已带出明显的挑战意味,他不再
称呼他为夏大夫,而是叫他“夏先生”。

夏先生并不以为忤逆,笑笑道:“我不是西医。没有毕业证。”

梁秉俊紧追道:“如果您是中医,那就师从哪一位大师呢?”

夏先生继续微笑着说:“我不是中医。所以,也并不曾拜在某一位名老中医名
下。”

梁秉俊说:“那么,先生是自学成才了?”

夏先生说:“自学倒是有的,只是成不成才,就不知道了。”

梁秉俊说:“先生想来还是成才的吧,要不然,这许多的病人登门求医,先生
要是无才,怎么敢揽这个瓷器活呢?”

夏先生说:“过奖了。我不是揽的瓷器活,而是别人破罐子破摔的废物利用。”

梁秉俊气得哆嗦,说:“你怎么能把别人最宝贵的生命,说成是破罐子呢?”

夏先生一点也不着急,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来人自己说的。我不是问过你
们吗,病人是不是快死了?你们都磕头虫似地说是。你们要是不说是,我是不敢治
的。我只能先在要死的病人身上试,若是治好了,就拣回来一条命。要是治不好,
也是一个死,和我何干呢?”

梁秉俊被驳得哑口无言,但心里还是极度的不安,说:“您也许有您的道理。
但我只想看看你的行医执照。”

夏先生干脆地说:“没有。”

梁秉俊把黑色垃圾袋甩在地上,说:“无照,你怎能行医?!”

夏先生说:“我并不是行医,我没有收你的诊费,只取了一点药品的成本费。
再说啦,有执照的医生,并不一定治得了病,救得了命。世上,是先有了医术,然
后才有了医生。你不要弄颠倒了。”

梁秉俊想想也是这个理,但他还是很不踏实,不把这些神神鬼鬼的药末成分闹
明白,他可不敢让小姑娘吃药。

“我能知道您的这些药,都是什么成分吗?”他说,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行啊。我正想找个人给他讲讲呢。”没想到夏先生一口应承。

于是,两人重新落座,气氛比刚才求医问药的时候,还和谐一些。

“这些药,说来很简单,都是一些化学元素。具体是什么,我就不一一告诉你
了,一来,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二来,告诉你,恐怕你也听不懂。”夏大夫不是
一个善于掩饰的人,这样即使他怀有善意的时候,嘴角也还是流露着傲慢。

梁秉俊不卑不亢地说:“我的理解力,比您想象得或者能高一些。”

夏大夫说:“喔,你还挺自信的。自信了好,我这儿,基本上看到的都是说自
己不行的人。也许是家里有了病人,人的自尊心都受摧残。”

梁秉俊说:“我是家里有了病人,自尊心更增强了。”

夏大夫说:“此话怎么讲呢?你告诉告诉我,下回见了那些一脸晦气的家属,
除了教训,我也能好声好气地开导他们。”

梁秉俊说:“有了病人,就是多了考验,多了磨难。不但自己不能倒,还得输
出力量,花费金钱,投入功夫,这不就值得佩服自己吗?”

夏大夫说:“好。说得好。每一个得病的人后面,都站着他们的家属,该给他
们发奖章。”

梁秉俊说:“您这么夸奖我,我很高兴。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是否满足?”

夏大夫说:“说说看。我做得到,我高兴,我就满足。要是我做不到,那就没
啥说的了。要是我虽能做得到,但我不高兴做,那也只有对不起了。”

梁秉俊说:“很简单。您是一定做得到的。但您是不是高兴,我就不知道了。”

夏大夫说:“甭绕弯子了。你直说。”

梁秉俊把那只黑色的塑料袋拎出,说:“请您照原样再配一副药。”

夏大夫说:“不会您的这个女儿是双胞胎,还有一个也得了这病吧?”

梁秉俊说:“可惜我还没有这种双份自豪的机会。我是想把药抓回去,每天女
儿吃一份,我自己也同时吃一份。”

夏大夫说:“是不是女儿得了这病,你想预防?那是另外的方子,不一样。”

梁秉俊说:“您以为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实话告诉你,我是对你不放
心。”他断定傲慢的夏大夫会冲天一怒。发怒就好,人一怒,就有破绽。

梁秉俊就可以从大夫这里得到较多的资料。要不然,金口不开,你敢吃这药吗?

没想到夏大夫说:“谢谢你。——梁秉俊模不着头脑,说:”你谢我什么?“

夏大夫说:“谢谢你对我说实话,说你不信任我。”

梁秉俊说:“还想听实话吗?”

夏大夫说:“那是当然。世上没有比大夫更爱听实话的了。你要是对他说假话,
他的工作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梁秉俊说:“我接下来的实话就是,你要是不对我说实话,别看我花了钱,买
了你的药,我可能一出门就把它扔到阴沟里面。我不吃你的药。因为你不告诉我吃
这药有什么道理,我不能拿着我女儿的命闹着玩。”

夏大夫说:“说得好。看来你这个人不笨,有胆量。我就花点功夫给你讲讲。
权当闲着遛弯。你说现代人活的长还是古代人活的长?对了,不说古代人,说原始
人,谁活的更长?”

梁秉俊是个杂家,这小问题难他不住。他说:“当然是现代人活的长了。原始
人的寿命不过三十多岁,古代人比早先有些进步,但也有限。比如人生七十古来稀,
说明那时活到七十就不容易了。现在呢,七、八十岁寻常事。可见从寿命来说,现
代人比古代人占便宜。”

夏大夫说:“说得好。那你再说,是古代人吃的东西新鲜,还是现代人吃的东
西新鲜?”

梁秉俊说:“这倒是个我没想到的问题。”

夏大夫说:“现想也来得及。不复杂。”

梁秉俊说:“想来是古代人吃的东西新鲜了。那时,没有冰冻,不要长途运输,
要说吃的单调,那是比不上现代人丰富。但要说新鲜,还是那时的人占先。”

夏大夫说:“那你再说,是现代人呼吸的空气新鲜,还是古代人呼吸的空气新
鲜?”

这一回,梁秉俊没有丝毫迟疑和含糊,说:“这可不用琢磨。当然是古代人呼
吸的空气新鲜了。

夏大夫又说:“古人操的心多,还是今人操的心多?”

梁秉俊这次的回答也很爽利,说:“当然是今人操的心多了。股票、破产、下
岗、互联网……古人哪有这么多事?!”

夏大夫说:“答得挺好。现在,你明白了吧?”

梁秉俊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笨,说:“我什么都不明白呢!

夏大夫恼火地说:“你把一加一都说出来了,怎么就说不出来那个二呢?这不
是明摆着吗?”

梁秉俊苦笑道:“还请您多多指点。我只知道一加一,可就是不知二。”

夏大夫说:“好吧,那我就不难为你了。这个疗法的基本点就是——污染使人
长寿。

梁秉俊吓得差点休克。按说一个侦探的神经,牢固得如同大渡河上的铁索,可
在这一惊世骇俗的理论面前,也融化成一摊烂泥。

“愿洗耳恭听。”梁秉俊战战兢兢地说。

“好,你记着。要说现代人吃的东西,没古代的新鲜。吸的空气没古代人新鲜,
干得活操的心比古代人多,现代人该比古代人短寿才对。结果不是那么回事。现代
人比古代人活的久远多了。有人说了,那是医学进步了。对,不错,可医学上最大
的进步是什么呢?是发明了好多的化学药品。也就是说,以前,这些东西是无法进
入人的身体的,现在进入了,是一种异物,是一种污染,但人却因此而长寿了。人
是由动物进化来的,动物一天哪费人这么多的脑子啊,费的心思不一样,消耗的能
量电不一样,是不是这个理?但是,人在食品的涉入上,现代人和古代人没有什么
大的不同,要说人的饮食结构,是最保守和古老的东西了……好了,扯远了,回到
咱的主题上来。我发明的这个疗法,就是把人的营养补足,特别是把大脑高度活动
时所需要的那些基本元素,补足。说起来,是些不值钱的药,有的在化工商店就可
以买得到。可是,在食物里没有,你要不是碰上我这样的人,对症下药地特地给补
进去,你就得得病,得重病。你的孩子就是这么回事,西医不明白这个理,他们是
受了这个理论的大影响,可他们不懂,瞎子模象。中医的那些能治百病的草根树皮,
说白了,也就是产目崇山峻岭人迹罕至,草叶里头也种含有当地的矿物质或是某种
元素,所以碰对了,也可治病。但大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明白吗?”夏大
夫殷殷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梁秉俊。梁秉俊一个劲儿地点头。倒不是他多么佩服这说
法,实在是闻所未闻,叫人不知所措,只有点头的份,以期对方说下去也许后头自
己能明白呢?

夏大夫对梁秉俊的庭应还算满意,继续说下去:“以前一个人生活在某地,一
辈子能跑多远的地方呢?百八十里的直径,也就差不多了。那个地方土地里有多少
营养,有什么样的营养,人就吸收多少,你没脾气。所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
得感谢这一百多年的工业化,带来的全球性的大气污染,把各种以前人们没有机会
接触到的化学物质,送到了我们体内。人的组成变得更合理了……明白了吗?”夏
大夫又殷殷注视梁秉俊。

梁秉俊斗胆说:“明白还多少明白一点,可这和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呢?”

夏大夫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来呢?污染带来的化学元素,泥
沙俱下,有的好,有的坏,有的多,有的少……不成比例。你知道,化学这个东西,
是最讲究结构的。

比如碳原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是什么呢?“他考问地盯着梁秉俊,眼光
里充满不屑,要是梁秉俊答不出来,今天这堂启蒙,看来就得立刻下课。

幸好,梁秉俊还有这方面的基本知识。“那是铅笔芯,就是石墨。划出道来黑
黑的。”梁秉被简直充满谄媚地回答。

“要是碳原子有序地排列在一起呢?是什么?”夏大夫严肃得很得意。

“是钻石。亮闪闪,透明,硬度十……”梁秉俊回答。

“这就对了。所以,结构比例组合顺序,很重要。原子弹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就是把放射性元素这么一揽和,威力无比啊。所以,我做的工作,其实只不过是顺
水推舟,把多的减少一点,把少的增多一点,注意调整它们的比例,给病人帮一个
小忙,很多病就霍然痊愈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污染的功劳。我也在污染,不过
是污染得有序一些。喏,就这样。我简直把看家老底都告诉你了。你凭着这个,好
好研究研究,也许能得诺贝尔奖呢。”

夏大夫一口气说完,不待梁秉俊的反响,就站起身,兀自忙活了。

梁秉俊头脑一时空白。他无法判断这一学说的真伪,只是感觉到振聋发聩。你
无法服从它,却也不能反驳它。因为它是那样不同凡响,令人们目瞪口呆。

“那您为什么不继续好好研究,自己得个诺贝尔奖什么的?”梁秉俊追问。

“我嫌烦、诺贝尔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拿他当回事呢。我的乐趣就是吃药。”
夏大夫在另一个房间回答。

“吃药?”梁秉俊从来没听过谁有如此奇特的乐趣。

“对啊。吃药是很好玩的一件事。药有各种各样的味道,一般人大而化之,提
到药,总说是——苦,其实,药的味道,比我们吃过的山珍海味的味道丰富得多了,
怪多了,药吃进去,你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药粉在你的胃中扩散融化,被你的血
液吸收,沿着脉络到你的心脏,然后进入神经,强有力地影响你的思维反应感受和
行动……太有趣了。我一生尝试过很多职业,都做不下去,没意思,无聊,不好玩
……吃药是世上最快活的事了,可惜啊,至今没有成为一个职业,尝到其中乐趣的
人不多……”夏大夫又拎着一只黑色垃圾袋走出来。里面装着白色的小纸包。

“咱俩谈的挺投缘,你的化学知识还不错。你不是要我给你配药吗,哈,给你。”
说着,夏大夫把黑色垃圾袋递过来。

“啊……谢谢……可是,您并没有给我号脉……怎么就知道……”梁秉俊的手
下意识地把垃圾袋接了过来,但嘴巴还是不屈不挠地问个底。

夏大夫不悦,说:“你这个人怎么一回明白一回糊涂?我琢磨这行八九十年了,
还要用手号脉?

一眼就看出来你缺什么多什么了。你这个人,没什么大毛病,但你手的活,用
脑太过,这样,身体里管精密思索那一部分多用的元素,你已经储备不足,用不了
多长时间,你的记忆力注意力联想力就会严重下降。我给你补足了,好比油箱里还
有一点油,但是不多了,跑长途就危险了。外国为什么脑力劳动者,那么多患海本
默茨氏症和老年性痴呆症的?就是这个原因。“

梁秉使大惊失色道:“您……您是说我可能得老年痴呆?”

夏大夫说:“不是可能。是一定的。您幸亏为了女儿的事,找到我,算是免掉
了你老年傻乎乎,又流哈拉子又拉一裤子屎尿的危险性。你就暗地里乐吧!”

不可一世的骄傲的梁秉俊先生,此刻真是被彻底打倒了。他奉如神明地捧着那
袋垃圾里的药物,说:“那我一回家就立刻吃您的药,谢谢您的再造之思。说句心
里话,我是宁可少活二十年,也不愿那么痛苦地傻着。”

夏大夫第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说:“年轻人,好好活着吧。我都九十岁了,
还觉得自己是个顽童呢!

梁秉俊又一次吓得跌落在沙发上,“九十岁?您是说您有九十岁了?”

夏大夫说:“是啊。我又不是找个妙龄女子做老婆,有什么必要隐瞒岁数?我
通常不说,就是不愿让大家吃惊,还得解释,要不人家以为我是个骗子。今天,看
你是个明白人,才不当心说出来。看来,你也不能免俗。罢罢,你看我像多大岁数,
你就认为我是多大岁数的好了。”

梁秉俊说:“您可不像。”

夏大夫说:“人的正常寿命是一百五十岁。可科学家早就查证出了这个数据,
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吃了我的元素,你就可以达到了。”

梁秉俊壮起胆子,问了最后一个爆炸性的问题:“吃了您的药,会不会像您似
的,有点不像个男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两袋药抓紧,预备着夏大夫勃
然大怒时,抓起药撒腿就跑。不是他有意揭人短处,实在是褒贬是买家,正因为他
很想实践夏大夫的药,看到夏大夫的形象,又有些不踏实,故蜒而走险,内心还是
郑重的。

夏大夫哈哈一笑,说:“好。我看得出,你是真心想吃我的药的。好吧,告诉
你,我的这副相貌,就是年轻的时候,以身体做试验,落下的残疾了。但是,我可
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今非昔比,现在的药物是完全安全的,没有一点诸如此类的副
作用了。好了,就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以你的聪明,也许以为得了真传,就想
自己一试。那可不得了,这需要多年的功力才行。”

梁秉俊连连道谢,说实话,他还真没如此感激涕零过。

当他走出夏大夫破败的房屋时,心想,这样好的医术,如果不广施人间,真是
无理不容!当然了,他要先在自己身上做个试验。有效,才敢让早早吃。

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心想——这是真的吗?你就要老年性痴呆了?那你还如何
研究?为了科学和正义,你也不能痴呆了啊!

梁秉俊懂得博采众长。他又到密林当中,求教少数民族的医术。那是一位瞎眼
的老妈妈。梁秉俊不远万里,来到她的茅屋,一见之下,很是沮丧。连自己的眼睛
都治不好的人,还怎么给别人治病。老妈妈态度倒是极好,第一句话就是:“远方
的客人,你看不起我。离的近些,让我摸摸你。”她的话通过妙龄的孙女翻译出来,
很是有趣。

梁秉俊只得凑过去。老人的手,就在他的身上蜿蜒摩拳。那是怎样的手啊,看
不到皮肤了,看到的都是老人癍。这种褐色的鳞甲,包裹着老妈妈的骨头和每一根
血管,如同枯死的珊瑚。

老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把梁秉使给镇住了。“你没有病。”她断然说。

“是是。我没有病。是我的女儿有病。我是代她来寻医问药的。”梁秉俊再不
敢小看山野之人,毕恭毕敬地说。

“那么,拿来。”

“什么?”梁秉俊不解。他以为是诊费,高额的诊费,刚才已经交过了。

“奶奶要你把那个人的东西拿出来。”老妈妈的孙女,小声提醒。

“哪个人的东西?”梁秉俊摸不着头脑。

“你替谁看病,你就得拿着谁的东西来。你不知道吗?那件东西上,就有那个
人的病了。”孙女说。

梁秉俊大惊。他还真没看到过如此治病的。就为了这种稀奇的诊法,他回到城
市,求薄护士找到了一条夏早早手织的围巾,二次返回山寨,请老妈妈再做确诊。

老人用青筋毕露的手指,摩挲着围巾。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女孩。”梁秉俊点头,老人家也看不见。不过,梁秉俊也不特别佩
服,因为他说过,这是自己的女儿。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不快乐。”

梁秉俊惊讶得连点头都忘了。

“……她病在血。她吃了很多药,她的血已然迷乱了。”

“……她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活……她是越来越想死了……”

“她长在一个肮脏的地方。她喝的水是脏的,她吃的食物是脏的,她吸的气是
脏的……她的血是脏的,所以,她就要在肮脏中死去了……”

梁秉俊刚开始还点头,渐渐地就但直不动,最后,简直就是吼了。

“您说对了。您说得都对。对极了。可是,她不能死。她得活下去。您得想法
子救她。”

老妈妈停顿了很长时间。梁秉俊简直以为她睡着了,或者是死了,也说不准。
因为她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是看到老妈妈的孙女很镇静,他才知道这么就是老妈妈
的常态。

“你女儿的病,很难治的。奶奶在想……你要付双份的诊费。”美丽的孙女说
到钱的时候,一点都不扭捏。

老妈妈开口说了。

“要用百血丹。或许有救。”

“什么叫百血丹?”梁秉俊急得了不得。

“就是用一百种动物和植物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说是丹,其实是水。不但有
常见的猪血马血,还有蜻蜓血螳螂血蝴蝶血蚂蚁血……”

梁秉俊说:“植物还有血啊?”

老人说:“有啊。汁液就是它们的啊。比如人参血灵芝血雪莲血天麻血……这
天地万物的精灵之血汇聚在一处,调理人的气血平和。给你的女儿灌下去,或许能
回天。”

梁秉俊说:“在哪里可以配到这药?”

美丽的孙女把这话翻译给老奶奶,老奶奶翻着干枯的眼皮说:“这就得你自己
去找了。看你的心诚不诚了。一定要到没有汽车、没有啤酒、没有烟囱、没有塑料
袋的地方,去取血。如果有了那些东西,血就不灵了。要用这些干干净净规规矩矩
的血,去换下你女儿脏血,也许,她还能欢蹦乱跳……”

梁秉俊给了五倍的诊费。

在其后的岁月里,他到处采集这些血液。幸亏他是一个古生物学家,知道那些
最原始洁净的山谷和动物的乐园,不然,无论多么爱子心切的人,也找不全这些血
液。

当他把这一切都找全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

老妈妈和夏大夫的治疗方案,水火不相容。怎么办呢?

听谁的呢?古生物学家兼业余侦探的梁秉俊先生,只能在自己身上实验。不过,
他只能试出有毒无毒,并无法验证出确切的疗效。



钟先生恨自己。关键的时刻,身体不争气,普通的受凉转成肺炎,需要严格的
静养。

心中非常惦念卜绣文的事,却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遥控指挥。他心中很是不安,
犹如人将在生死场上临阵脱逃。一切只有交代魏晓日全面负责。殊不知,这对魏晓
日来说,实乃大助。玲珑居这面,相对自由些了。

魏晓日累得脱了形,胡子多日不刮,两鬓也猛然添了白发。整日呆在病房里,
脸色显出见不到阳光的苍黄色。一眼看去,再不是往日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而是
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魏晓日嘱咐薄香萍,把玲珑居里独立的一则和小屋,改造成婴儿室。屋内温暖
明亮,到处悬挂着美丽的玩具。一个设备精良的暖箱,安放在屋子一侧,仿佛巨大
的透明鱼缸。

温度湿度仪和其他一些仪表,确保暖箱内的环境,最人限度地接近母体的子宫。

卜绣女的病情随着胎儿的长大、越来越难以控制。孩子和母亲,如同势下两立
的仇敌。

“我找钟先生。”在卜绣文一次剧烈的抽搐,药物控制越来越无效的情况下,
魏晓日万般无奈地又拨了钟先生的电话。虽然他知道这个时候打扰先生,对在家中
治疗的先生,实在是一种残忍。

“晓日吗?你老师他刚睡下。咳的很厉害,你看……”师母声音小得如同窃贼,
魏晓日知道自己的电话实在不是时候。

“好好,我不打了。您也不必同先生说了,这边,我自作主张了。待先生好些
了,我再请示他吧。”魏晓日说完,不待师母答话,就毅然放下了电话。也许,在
潜意识里,他希望钟先生干脆昏得不省人事,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地我行我素了。

魏晓日断然开始实施引产的方案。事已至此,再不把这颗定时炸弹,引出卜绣
文的身体,说不定在哪一个瞬间爆炸,卜绣文的生命就戛然而止,所有的祝愿和努
力,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魏晓日的一腔深情,只能化作无数暗夜无尽的长泪。
他要拼死救她。在这一前提下,他会照顾她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觉得自己在和一个营垒较量。那一边,站着他的先生钟百行,他的病人
夏早早,他的病人的家属夏践石,当然,最重要的,还站着她——他所挚爱的人。

这一边呢,只有他一个人。甚至,只有半个人。因为他的那一半人,也是站在
对方的,因为他也是血玲珑计划的执行者。

魏晓日孤注一掷。

催产药物缓慢地滴进卜绣文的血管。她无知无觉地躺在洁白的床上,如同被麻
醉枪打中的束手待擒的大象。

药物一滴滴地流进血管。突然,卜绣文全身抖动了一下,接着,发出低低的呻
吟。

药物起作用了,子宫开始收缩。大粒大粒的汗珠从卜绣文布满细纹的额头冒了
出来,粘而亮。

忽然,她又放松了,海滩一样平缓松弛。这是药物的间歇期,一切静止。

片刻停顿后,新的一轮阵痛又开始了。昏睡中的卜绣文紧紧地咬着被单一角,
布上留下一排牙印。

薄香萍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随时准备抢救。俗话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可是,这分明是在生拉硬拽一个瓜啊。

她见过许多生孩子的场面,自然分娩,产妇也苦,但更多的是创造的劳累和兴
奋。这种在药物发动下的生育过程,强有力地逼迫着,格外残酷和猛烈。

羊水破了。如同小小的船儿,在飓风中匆忙起航,那个幼小的女婴无论怎样贪
恋子宫的温暖,也要被迫开始她艰难险阻的旅行。

宫缩越来越猛烈,疼痛间歇越来越短。卜绣文发出尖锐的嚎叫,开始在床上不
停翻滚。

“把她的手脚固定住。”魏晓日下医嘱。

薄香萍迅速地执行,卜绣文的手和脚就被固定在专用的产床上,再也不能随意
活动。这措施看起来像一道刑法,实际上是帮产妇的忙。更便于用力又不会伤了身
体。

卜绣文处在昏迷中,她的意志完全不起作用,下意识地哭喊着,像母兽濒死的
嚎哭。

魏晓日轻轻地握着她套在皮圈里的手,凑在她的耳边说:“坚持一下,好吗?
你辛苦了这么长时间,就要见到成果了。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卜绣文根本听不见,竭尽全力地干一件事,就是吼叫,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如同
钢索。

魏晓日用干净的纱布,擦拭着她的冷汗,不停地对她说:“别这么大声地喊,
好吗?这太费力气了。生孩子是个力气活,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干完。你得学会节省
力气呵……”

虽说是形势危急,薄香萍还是忍不住撒着嘴说:“吻!看不出你一个大老爷们
还这么内行,好似你自己生过多少孩子似的!”

魏晓日说:“我虽没生过孩子,但对妇产科还是很熟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薄香萍说:“她神志不清,可惜了你这番苦口婆心的,她哪听得见!”

魏晓日说:“我相信她听得到。人的听觉在所有的意识里是最灵敏的,睡觉的
时候,人的眼睛闭上了,鼻子闻不见味了。只有人的耳朵一直清醒着,一有什么音
响,就把人从医梦中唤醒。这是人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生命本能。昏迷不过就是一
次更深的睡眠罢了……”

薄香萍说:“得得,我认输了还不成吗!一个护士是什么时候也说不过一个医
生的。”她也俯下身,对着卜绣文的耳朵说:“你的女儿早早在等着你呢。”

不知是巧合还是卜绣文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猛地一弓身子,屏住气,双手报
拳,一股强大的力量凭空而生。

“哎呀,你可侵着使劲啊,孩子的头发已经看得到了,我们的准备还没有完全
做好呢……”薄香萍惊呼起来,戴着手套开始接生。

突然,外面的电话响了。

值班护土隔着门喊:“魏医生,你的电话。”

“不接!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魏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是钟先生。他要您务必立即亲接电话。”护土声嘶力竭。因为卜绣文的声音
太震耳了。魏晓日只好走出来,拿起话筒。“钟先生。您好些了?”

“我好多了。刚才,你来过电话?你师母这个人啊,总是分不清西瓜芝麻。病
人现在怎么样了?”钟百行一边咳嗽一边说。

“母婴之间的冲突非常明显,再保孩子,大人的生命万分危险,所以,我就下
决心开始引产了。”

魏晓日咬着牙汇报道,他知道这和钟先生的既定方针有所不符,但将在外,君
命有所不受,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引产药已经在卜绣文的血管里流动,产程已经发
动,就像弓箭已然射出,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电话筒里长久的沉默。钟百行何等人也,他明白了魏晓日的决定和他的分歧,
此刻,鞭长莫及啊。他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他指指算算,拖至如今,婴儿大体上成
熟了。好像孵小鸡,本应二十一天出窝,现在还差五天。当然了,若是一只差五天
孵出的小鸡,那是一定会死的。好在现代医学的发达,对于一个胎儿的继续发育,
还是有些办法的。基本目的已然达到。此时,血玲珑的计划第一。便把对魏晓日的
情绪暂且搁放到一旁,问道:“引产之后,情况如何?”

魏晓日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导师被迫认可此事了,说道:“报告先生,大人还
好,胎儿已见头。

估计正常分娩问题不大了。“

钟百行用最严厉的口气说:“晓日,你擅作主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幸好我
心里有数,才打了这个电话给你。否则,就会骑虎难下。晓日,你听好。目前时机,
我要你立即使用X 针剂。”

魏晓日大惊道:“现在使用X 针剂,可能导致胎儿的脑死亡。您为什么决定要
用此药?先生,我不懂。”

钟百行说:“晓日,你要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多问,
时间不等人。过了这个时间,就来不及了。我说了,骑虎难下。你明白吗?”

魏晓日说:“先生,我还是听不懂您的话。刚开始,您说保胎儿,不保母亲。
现在,好不容易母亲和胎儿都保得差不多了,您却定要用此重药,这很可能分娩出
一个脑死亡的婴儿……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虎,是什么?”

钟百行压抑着剧烈的咳嗽说:“晓日,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同你说明白。我们
需要的是一个脑死亡但全身各部分发育得十分成熟的婴儿。只有这样,我们才在法
律上立于无懈可击的地位。你知道,法律是不保护台儿的,也就是说,胎儿不算人。
但是,她一旦脱离母体,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虽然,关于血玲珑计划,我们
已同她的父母,做过种种磋商,但以我从医多年的经验,还是在出生之前,就置这
个孩子于死地,是为上策。以现代医学的技术,维持一个脑死亡的孩子的其他生理
机能,保持相当一段时间,是不成问题的。晓日,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说这么多
了。要抓紧可……一旦离开了那方寸之地,它就是一个人了……抓紧,咳咳……”

魏晓日惊恐地说:“先生,您说的虎,就是这个早产的婴儿吗?”

钟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是:“晓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魏晓日木然地放下了话筒。

卜绣文毕竟是第二胎,开始进展很慢,但产程突然加速。薄香萍刚才只顾趴在
病人耳边鼓励,一时显得忙乱。好在器械都是预备好的,马上就绪了。见魏晓日进
来,也顾不得打招呼,全力以赴地迎接婴儿的诞生。

那个女孩漆黑的头发垂了下来,好像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此时的形势已如箭在
弦上,不得不发。

魏晓日机械地拿起一支X 针剂,抽到针管里。他缓缓地走到卜绣文的身旁。他
看着晶莹的药水,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想法。生死是什么呢?有时很缥缈,有时又
非常简单。此刻。死亡就是如此清澈的一点液体。只要它进入卜绣文的身体,在极
短的时间内,就可由母体的胎盘流入胎儿的小小的如同草莓一般娇嫩的心脏,然后
转输到那颗如核桃一般精致的大脑,那枚核桃就枯萎了……在医学上,这是不着任
何痕迹的,而且,血玲珑的计划,可以规避法律上的风险,得以安全的实施。甚至,
卜绣文清醒过来之后,都不会有丝毫的意见……这个计划,在导师的脑海里,已经
盘旋了无数次。

它尽善尽美,无懈可击。

只是,这是一个马上就要成熟的完整的生命啊!苹果就要落地!

魏晓日看着那女婴垂下的黑发。它是那么油亮漆黑,如同一块凝固的柏油。它
属于一个无辜的幼嫩的生命,此刻,却在重重的围剿之下,马上就要烟消云散。甚
至,无所不在的法律也不能保护它,因为差着那一寸之地。

魏晓日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鲜血。他看看那一支透明的针剂,觉得也是
猩红触目。卜绣文的宫缩越来越绵密,几乎已成强直,没有丝毫间歇。留给魏晓日
的时间已是分秒计算。再不实施,胎儿一旦娩出,你就是杀人了。

魏晓日迟疑着,一任宝贵的时间流淌。

他一直很恨这个胎儿。是她,谋害了他心爱的女人。但他此时看着那一缕漆黑
的胎发,觉得她是那么的幼小无辜,无限柔情涌上胸臆。医生的手,无论什么时候,
都应该是洁净和芬芳的,是慈爱和温暖的,和血腥与暴力无关!

吾爱吾师,吾更爱生命。

魏晓日傻使地站着,手里擎着注满了X 药液的针管,让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
流淌……他的决定也就在流淌中,渐渐凝固成为行动。

卜绣文大叫了一声,简直像一只母豹在咆哮。紧闭了多日的双眼在瞬间睁得滚
圆,射出闪电一样雪亮的光芒。

女婴得了强大的助力,好像有一个推动器,将她弹射而出。顺着鲜血的甬道,
顺利滑到了人间。

受了外界冰冷空气的刺激,这个小小的人儿,骄傲地哭叫起来,声音高亢若裂
帛之声。一瞬间,寂静如远古洪荒。

那个生命,已独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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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米卡(十)
2003: 摘下有色眼镜看美国 ZT
2002: 答诸大侠
2002: 歪谈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