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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4)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8日22:18:08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毕淑敏


漫长日子里反复推敲,商议细节。

  入院时你打算叫什么名字?简方宁很严肃地问。

  怎么,住院也像写作,需要个艺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
沈若鱼满不在乎地说。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鱼不解,这与勇敢何干?

  简方宁说,我们那里虽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历记录可是终生保留
的。你若始终只是现在这般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关系。只怕若干年后,你有心竞选
个总统什么的,有好事的小报把你查了出来,说这个人若干年前还吸过毒,你岂不
名誉扫地?

  沈若鱼说,原来是这样!这倒是不足虑的,其它不敢保证,总统是一定当不上。
只是你这样一提醒,我想还是稳妥为好。别的不说,要是我妈哪天听人传了这事,
她可是个老布尔什维克,一查,病历上白纸黑字记得分明,铁证如山,我就洗不清
了。咱们起个患名吧。

  简方宁说,什么患名?不懂。

  沈若鱼说,就是患者的名字啊。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
作此称呼。

  简方宁笑说,你为自家想得还很周到。只是你这患名不是想叫什么就能信口胡
叫的,它早就规定在那儿了。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简方宁说,入院的时候,要有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说,想不到你们那儿戒备森严。这该如何是好?

  简方宁说,我已替你筹划好了。我家中雇的阿姨,长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纪也
相仿,你若不嫌她的名字乡气,可把她的身份证借来一用。

  沈若鱼有些紧张道,她叫什么名字?该不会叫个大妹子二妞之类的吧?

  简方宁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想不到你还这样在意。你的名字也不见得寓意
深长。

  沈若鱼说,那你快告诉我。我对新名字充满了兴趣。

  简方宁说,叫范青稞。

  沈若鱼嘟嚷着,真够土得掉渣,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我得抓紧时间把它念
叨熟了,建立起新的条件反射。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这人不是青海就是塞外来
的。

  简方宁说,我们还得编出和她的籍贯经历相配套的病史,你务必背得滚瓜烂熟。


  沈若鱼说,那是自然,我会演习多遍,直到维妙维肖。不过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简方宁说,什么事?范青稞。

  沈若鱼说,我这个假范青稞,会不会给那个真范青稞带来麻烦?

  简方宁说,这个不必担心。我把这事的缘由同阿姨说了,她说乡下人,不在乎,
除了上小学时老师叫过这个名字,别人都只叫她校蝴……

  沈若鱼,这个将要叫范青稞的女人,终于安下心来。面面俱到,好像在部署一
个战役。

  终于万事俱备。

  但范青稞,也就是沈若鱼的心中,还是惴惴不安。这种不安像什么呢?难以形
容。像晋升或是考试?再不就是家人得了癌症——这大概是一个普通人在和平的年
代里,有可能经历的最险恶的处境了。

  都不像。

  那种时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诸实施以后,就有
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但沈若鱼对自己今天的遭遇,充满了跃跃欲试的亢奋。

  也许像某种义举,为了公众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鱼自认为还没那样高尚。


  精神的领域很复杂,物质的领域却简单。钱的问题,几乎使她们出师未捷身先
死。刚开始她极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根本没办法。要是从这个问题入手,就是
死路一条。她偷懒,从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开始,把最硬的骨头留在最后。

  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他看不起那些从木板最薄的地方钻眼的人,但沈若鱼悲
哀地认为自己必须从最薄的地方开始,否则她就永远劈不开那块木板。

  钱不是一个小数字。她万分悔恨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像那些有心计的女人,
瞒着丈夫储存下一笔私房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啊。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一样,早早攒些首饰留在身边也好。到了现
在的关键时刻,用一个小小的手绢包了,拐到当铺,哗啦啦倾倒在高高的柜台上,
立马也就换出可观的银钱……

  不管怎么说,李代桃僵也好,围魏救赵也好,进戒毒医院的费用就可凑出来了。
悔之晚矣!可惜她平日同仇敌忾地和先生过日子,现在是空手套白狼。

  只得说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笔活动经费。

  沈若鱼陪着笑脸说,你就权当我旅游去了一趟黑龙江外带西藏,半路上又摔断
了腿。

  先生冷笑道,您干脆带着拐杖,再到新、马、泰溜达一圈。

  沈若鱼很诚恳地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这个请求,从今后我再不买时装了还不
行啊?

  先生说,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丢我的人。你疯啦,硬要去,我没辙,
不能把你捆在家里。想从我手里抠出一分钱,门也没有!但愿我的经济封锁,会使
你清醒起来,悬崖勒马!

  沈若鱼便把脸冻起来。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整了一桌好菜,企图逗得沈若鱼欢
心。他知道只要沈若鱼高兴起来,她的住院计划就宣布破产。

  沈若鱼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但她不能让步,不能示
弱,不能行百里半九十,让计划付诸东流。

  沈若鱼顽强地绷着脸,直到脸皮紧张得发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鸡凝出一圈圈黄
油。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坚贞不屈,但没有足够的钱,你就无法从沈若鱼变成范青稞。


  沈若鱼冥思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数。

  其实办法就在手边,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忍心动用。

  干休所。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老母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那里,和小保姆相依为命。子女
们不止一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谢绝。你们各家鸽笼似的,属我这儿最宽敞,
只有小地方到大地方的道理,没有反过来的规矩。你们若是孝敬我,就到我这里来,
要是忙,就算了。老母说。

  孩子们知道母亲是不愿让各家更添拥挤,宁可自己守着寂寞凄凉。但又寻思自
己没能力,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惭愧,也不好意思强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妻儿老少一大帮。说是回家看母亲,其实一到了家,
小辈人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来,伸直了胳膊腿干等着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时
候,需要母亲的呵护。闹得母亲比平日更辛劳,孩子们倒是得了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总是从不多的积蓄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孩子。

  大家刚开始是真心实意不要的。但母亲真的生气了,大家就只好收下。一来二
去的,习惯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钱走,倒是母亲对不起孩子们了。

  常常是孩子前脚走,老母就因操劳过度生病。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
下一轮的回归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对沈若鱼说,我看你们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别回家来。

  因为居心叵测,沈若鱼事先没打电话。怕被老母听出破绽。这世上你谁都骗得
了,可骗不了生身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沈若鱼过分亲热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亲的咳嗽。

  妈,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又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原来就应在您这儿了,我给您找药。沈若鱼说着,把家里藏药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


  若鱼,我这是老毛病了,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回来有什么事吧,我看出你有心
思。

  啊、没……事。看您就是最大的事。沈若鱼支吾,没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
下就把她的心思击穿。

  有什么事就直说,妈给你出主意。我可是有半个世纪以上的革命经验,打土豪,
分田地,游击战麻雀战……面容皱缩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满指点江山的豪迈。


  妈妈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问题。您就好好一边
歇着吧。

  然后就聊家常。再然后就包饺子。

  分手的时间终于到来。

  妈又从一个手绢里掏出钱来,布施她的儿女。她能给他们的钱越来越少了,只
凭微薄积蓄的存款利息,要维护旧有的体面已很艰难。但她一定要给子女们一点钱,
母亲用它维持着最后的关怀与尊严。

  给钱的场合一般是在走廊里。光线昏暗,音波传导不畅。母亲把带着体温的钱
塞给孩子,孩子假意推让着。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彼此已经演化成一种
仪式。两三个回合以后,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钱,留下母亲在漫长的孤独里想象,这
些钱,将给她的儿孙带来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干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纸币,捅进了沈若鱼看起来气派,其实不过是
人造革制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当面鼓敲的坤包。

  接下来的节目应该是分手。

  沈若鱼突然把手伸进拉链,把那叠钱掏了出来。

  母亲有些惊异,以为沈若鱼要把这些钱退给她,就说,拿着吧,你们现在的开
销大。我老了,只吃半碗饭,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通货再怎么膨胀,也不能把我
怎么样,日子也好过。

  没想到沈若鱼把那些钱数了数说,太少了。妈妈。

  老人一惊,说,孩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沈若鱼说,以前世界还不是这样的呢。

  老母说,我帮不了你们太多了。

  沈若鱼说,妈,我有急用。就指着您的钱了。

  老母说,这些年我手里有多少钱,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鱼说,我都知道。最近上面不是补发了老干部的抚恤金吗,那是一笔不大
不小的款项。依我对您花钱施舍速度的估计,大头还没动呢。您把这笔钱先给我用
了吧。我绝对不是用它作坏事,这您尽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说我相信你。可是你这样多吃多占,别的兄弟姐妹知
道了,会怎样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鱼说,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我以
后要是发达了,会还给你。就是不发达,慢慢积攒起小金库,您的这笔贷款也有望
收回,只不过时间可能略长点。

  老母说,好吧,将来你有了就还,没有了就算了。钱,你明天来拿吧,我存的
是保值,一时半会儿取不出。

  沈若鱼抱着老母说,妈妈万岁。

  老母又叮嘱道,这可是你爸爸的最后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干了坏事。


病区长长的通道,像一柄粗大的树枝。两旁对称地分布着病室,好像紧密的叶
脉上,悬挂着沉重的蜂房。

  病区并不安静,不时从病室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音调似野谷逃窜时的
狞厉,但又分明是人的声音,饱含着焦躁、痛苦、迷乱和绝望。戒毒的病人,由于
毒品的突然撤离,世界颠覆,天地旋转起来。

  还有突然爆发的吵闹和对骂。

  吸毒的病人,多是游手好闲之人,有的还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记录。
人格怪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闭的环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不时迸出火星。


  范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号病房。

  13,好晦气。庄羽说。

  没有人响应她。范青稞是既来之,则安之。哪怕住太平间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墙一溜四张病床,摆得像早年间简陋的招待所。护士长说。条件
所限,只得男女混住。

  范青稞知道这话是专说给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于是她轻轻点点头,
表示不介意。后来熟了,才知道戒毒医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没办法的办法。病人虽
是男的,陪员很可能是女的。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员却是男的。你说这种情况,如
果不是包间,怎么安置?只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里面吧,挨着窗户,支远说。这确是比较明智的安排,给三位女士相对
独立的空间。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范青稞说。

  挨着支远的是庄羽,从窗户数过来第三张床,就给了席子。

  大家安顿好,各就各位。分工管理第13号病房的医生走进来。

  我叫蔡冠雄。他说。

  四个人张口结舌,明知这时应该礼貌地称呼一声“蔡医生”,却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实在是太年轻了。脸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叶子,嫩白中透着象牙
的润泽,用筷子轻轻一捅,肯定会破一个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衣服穿得倒是蛮
老练,银灰色西服里是黑色竖条衬衣,衬衣的领子坚硬高耸,像纸筒一样围着滚动
的喉结,丝绸领带飘着碎花,显出一种刻意的成熟。服装店的橱窗里,摆过一个穿
这套行头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标签写着“成功一族”。

  范青稞暗叹一声,幸好自己只是一个假病人,不然犯到这种初出茅庐的医生手
里,真是悲惨。

  好在蔡医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尴尬,很有气度地说,你们不必对我放心不
下,简院长将亲自指导治疗方案,我是她的助手。但病历和一般的处理由我负责,
你们若是有什么问题,请向我直接反映。

  话说得很老到,可惜正是这种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样,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气氛松动了一些,庄羽说,蔡生,我上次住院没看见过你啊?

  蔡医生答,我刚从医学院毕业。庄羽同志,请您称呼我蔡医生,而不是什么蔡
生。

  哎哟,支远,你听听,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听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
没有人这么叫过我,小姐女士……烦透了,我可是太喜欢同志这个称呼了。咱们说
好了,蔡生,你以后就这么叫,叫别的,我可不答应你!

  庄羽得意地说笑着,欣赏蔡冠雄被说成一个大红脸。

  我说了,我是蔡医生,不是蔡生。蔡冠雄不屈不挠强调。

  蔡医生,您不必动气。“生”是一句香港话,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称呼。
我们在特区,这样称呼惯了,她一时改不过口来,您不必和她一般见识。支远打着
圆场。

  蔡冠雄想到院长说过,这里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治疗的需要,
也就忍住,不再吭声。

  范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简方宁的身影,入院虽只片刻,她有许多感受要
和朋友交流。

  蔡医生依次询问大家并作体检,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处理。待到病历写完,
下一步就是确定治疗方案。吸毒的病人,每人情况千差万别,体质又孱弱,用药需
十分小心,是一门很艰深的学问。蔡冠雄这个刚出学校大门的博士,虽经手治过一
些病人,心里还是没底,不敢擅作主张,也在焦虑地等着院长。

  庄羽和支远因为没看到简方宁,就像进庙没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简方宁,但她就是迟迟不现身。

  蔡冠雄只得先给病人下了临时医嘱,施行一些正确又没有风险的措施。一切等
院长来了再说。

  护士长来送药,给了药以后并不离开,正像保证书上所写,目光炯炯定要当面
看着你把药咽下,你还得像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晃晃,以确证药物
无掩藏,她才离开。不过,轮到范青稞时,护士长宽容地闭了一下眼睛。

  范青稞自然没把药咽进肚里。

  晚饭时间到了。两名护工推着饭车,车上蒙着大被子,好像安睡着一个巨大的
婴儿,从远处缓缓驶来。送饭的老太,满脸皱纹,衣服油脂麻花,帽子还挺白,头
发梳成一个鬏纂,把白帽子顶得像独角兽,形状古怪可笑。到了病房门口,老太就
轻轻推开门,说,饭来了。请打饭。

  陪员或是清醒的病人,趿着拖鞋,捏着一大摞饭碗走出来。老太先看看来人,
然后从一张油脂麻花的纸上,找到相应的名字,轻声念叨着:5床,酸菜鱼一个;油
焖豆腐一个;红烧羊肉一个;鸡汤一碗……她的帮手应声从不同的菜桶里,把菜舀
出来,盛进来人的饭碗。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来,守着饭车看。老太也不恼,抽个空子就把他的菜
饭报出名来,让他不至等得过久。

  范青稞远远张望着,觉得老太把打饭这样一件枯燥琐碎的事,办得这般妥贴宁
静,叫人看着就舒服。

  饭车到了13病室的门前。

  支远和庄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席子抱着碗走出来。范青稞也跟过去。


  你们是今天才来的吧?老太问。

  是。一共四个人。范青稞回答。

  我们这儿饭,都是前一天预定好的,伙房按着菜谱备料,刚入院的,就不能点
着菜吃了。份饭,一荤一素,米饭。可能不合口味,先凑合一顿吧。明天就好了,
等一会儿,我忙过了这一阵,就到你们病房来登记,想吃什么说话就是。医院的伙
房,虽说赶不上街上的馆子,手艺也还行,家常菜挺可口的……

  老太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范青稞钦佩之余,乖乖地把饭碗伸过去。席子做
不了主,回房去问。

  庄羽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使劲抽了抽鼻子,说你们这儿的厨子还可以啊。红烧
肉挺香的。得,给我来俩这菜就行。

  老大为难地说,这都是别人预订的,伙房按份做的,没富余。你要是想吃,明
天一定有你的。

  庄羽红唇一撇说,老娘我哪里等得到明天,口水早流到太平洋啦!说着。就要
自己抄勺子。

  范青稞觉得庄羽有些造次,当着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怎能称老娘?但老太好像
聋了,依旧好颜好色地说,这是有规定的,入院当天都是份饭……

  庄羽怒起来,说什么狗*鸡*巴规定,我们来多长时间了?少说也有半天了,一个
红烧肉就做不出来?在五星级酒店,一桌满汉全席也整得了!拿我们不当人是不是?
吸毒大虚大亏,戒毒更是损阴折阳,不大补哪行?今天这个红烧肉,老娘是吃定了!


  庄羽尖锐的音波,在走廊里猛烈地碰撞着,像砸了一地的碗碴,又用高跟鞋在
上面碾。

  吸毒的人,天性惟恐天下不乱,听得这厢有人吵闹,大喜过望地从各病室蹿了
出来,一时走廊筒子壅满了人,暗淡的条纹衣服上面浮动着一片百无聊赖的兴奋面
孔。

  男男女女,蓬头垢面,长相各异,但有一点共同特征,就是极瘦;每个人都是
骷髅架子,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脸颊是淡苹果绿色,眼眶
湖蓝。

  没吃饭的舞着空碗,吃完饭的用筷子头四处戳点,狂喜之色溢于言表。端着半
碗汤的,直着嗓于拼命往肚子里灌,既怕损失了汤,又怕耽误了看好戏,烫得直吸
溜。吃了半拉包子的,跟着摩拳擦掌,包子馅甩到了后脊梁上。有人合着庄羽吵闹
的频率,猛敲不锈钢勺,好像一支恐怖的钢鼓乐队。更多的人挎着双肩,抱着两肘,
豁着嘴唇,伸长了舌头,打算欣赏精彩节目。

  这时从遥远的走廊尽头,走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汉子,一双阴郁的目光从蓬蓬
勃勃的络腮胡须上方射出,让人不寒而栗。他挥着碗说,吵什么吵什么?闹得厉害
了,护士把治安分队引了来,你们就鸡*巴老实了!

  范青稞不知治安分队是个怎样的法宝,只见病人们安静了片刻。

  碍着我们什么事了啊?治安分队来了也不该跟我们算账啊,是这娘们先闹起来
的,要揍就揍她!大家众口一辞,闪开一条道,恨不能治安分队现在就闯进来,把
庄羽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立马拘走。

  范青稞自然不满庄羽无理取闹,待看到病人们这般落井下石,又替庄羽不平,
生出双重厌恶。

  l床,今天是从最后的床号向前打饭,明天才是从你开始。独角兽老太说。

  我知道。我是这院里最老的病人了,规矩能不懂?我定的是两个红烧肉,听外
面吵吵嚷嚷,怕狼叼来的肉喂到狗嘴里,所以提前出来看着。你最后打给我菜,自
然可以,但我放心不下,得在这儿守着,不犯法吧?

  l床抽搐着嘴角,阴冷地说。

  原来是三大伯您的肉啊。众病人嘻哈着,饶有兴趣地等着下文。

  你倒要说清楚了,到底谁是狗?庄羽逞强,不肯示弱。

  我只说我是狼。谁吃了我的红烧肉,谁就是狗。狗是狼变的,狼是狗祖宗,古
来狼狗是一家,谁要当狗,大家就是亲戚。1床慢悠悠地说。

  庄羽气得噎在那里干翻白眼。

  众人嘻笑着,狼狗是一家,是一家啊。

  支远走出来对老太说,奶奶,我这老婆特别爱吃肉,能否麻烦你一会儿到外面
给买几个梅林红烧肉罐头,给她解解馋。我加倍付你钱。

  老太说,该多少钱是多少钱,我给你买就是了。

  众病人看再闹不出什么花样,悻悻散了。

  1床的汉子一直蹲在犄角旮旯里,像看守出土文物似的监视着他的红烧肉。等到
所有的人都打完了饭菜,老太把桶里的肉,连汤带水都盛进他碗。再好脾气,也用
勺子在桶底刮出几个噪音。

  三大伯并不计较,端着碗,走进13室。

  你是谁?支远问。

  我是我。三大伯答。报报你们的蔓子。他乜着眼,剔着牙问。

  我们,没蔓子……刚来,触犯了大伯您,还望海涵。支远忙着打躬作揖。

  女人招子不亮,不识泰山,看你们初来乍到,我先放一马。你是条汉子,大伯
看得起你,愿意交个朋友。同病相怜,有事言语。喏,这红烧肉,分你的小娘子一
半。1床说。

  噢,这位大哥,谢谢啦!只是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庄羽伸出碗;接了肉,像
所有被宠坏了的女人一般,不依不饶。

  支远嗔怪道,这就是你不懂江湖上的规矩了,你到这里多长时间?满打满算还
不够一天!大哥到这里多长时间?若是我听得不错的话,已是几朝的元老了,哪里
能在你跟前栽了面子?一碗红烧肉是小,辈份在这摆着呢。是不是?大哥?

  小娘子,你的这个爷们是个人才,不护犊子,是码头上可深交的人。看好了他,
别光顾嘴里吃得流油,把身边这块肥肉丢了,叫别的女人抢了去!

  l床摆出前辈的架式。

  庄羽吃着人家赞助的肉,胡乱支吾着,心里却在暗骂:看你那个邋遢相,屎壳
郎钻进花生壳,还想充好仁(人)?谅你在江湖上至多是个丐帮的小头目。

  支远说,大哥,我们不识好歹,还承您多关照。

  1床说,没的说。不过,有一句话,我可不爱听。

  支远忙问,哪一句?

  1床说,我不是大哥。是三大伯。

  支远立刻改口,三大伯,我是看着您年轻,想当然,才叫乱了辈份。您别在意,
我立马改过就是,庄羽,记住了,三大伯。

  庄羽抹抹油嘴,甜甜地叫了一声,三大伯。

  l床心满意足地走了。

  庄羽转身啐道,????乌*龟王*八*蛋的三大伯吧!

  门猛地开了。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1床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离开,实际是查看大家的反
应。只有范青稞泰然自若,心想让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女人,吃点教训也好。


  不想进来的是一位头发斑白、面容清瘦的老女人,工作衣揉搓得像旧皱纹纸,
和一般衣冠整肃的医生不同,令人有一种邋里邋遢的亲近感。

  我姓孟,也是这医院的医生,对面的病房就是归我管。可大家都不叫我盂

  医生,管我叫孟妈。听说你们是新来的病人,虽要下班了,也到你们这里来看


  一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学生,和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比如蔡医生,是不是

  刚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当然这也没错,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劳碌命。老


  想改,可都这么大岁数了,改也改不了。

  不单自己的病人要负责,别人的病人我也管。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没人多发一
分钱,全是自找。好处就是轮到我值夜班的时候,心里有谱,省得万一碰到意外,
抓瞎。这不,我把你们的病历都看过了,你是不是叫支远?

  孟妈和蔼可亲地看着支远,热忱地期望着,脸上的皱纹呈放射性散开,笑容灿
若莲花。

  支远只好叫了一声,孟妈。

  哎——孟医生长长声音应承着。

  你是不是叫庄羽?看看,多么靓的一个女儿家,叫毒品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孟
妈心痛啊!甭怕,有孟妈给你想办法,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让你脸上重新红是
红,白是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

  庄羽就爱听人夸她青春靓丽,立即眉飞色舞起来,说,您真能让我恢复百分之
百的回头率,这么着,孟妈,我出飞机票钱,特邀您到特区观光一圈,吃住全包,
外带让您享受全套的桑拿芬兰浴……

  孟妈微笑道,我一个老婆子,桑拿什么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兴趣的节
目。你要是真有那个闲钱,不如省了,送我一个让我记得住你心意的物件。

  庄羽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透。说,那是自然,我送您的东西,保证是不生锈、
不长虫、不发霉、不贬值、亮闪闪的永不磨损型。

  孟妈乐得合不拢嘴,说,好闺女,说话得算话。

  范青稞有些发蒙,还真没碰见过这路医生,也许戒毒医院的一切,都与众不同。


  你是从西北来的吧?孟妈转向她,依旧笑容可掬。

  是。范青稞简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历,就是点粗制大烟,不要紧,很快就能脱了毒,也没太大罪受,
你甭慌。进来头一两天,多半睡不好觉。上了岁数的妇女,晚上易惊醒,这我有体
会。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找值班医生要药,别不好意思,有什么跟别人不好说的,
叫我就是。孟医生娓娓道来,十分亲切。

  一席话,说得人心里热呼呼的,要不是范青稞实在不习惯哥呀姐呀这类称呼,
她真要喊一声“孟妈”。

  孟妈最后走到席子跟前说,这屋里三个人,就你是个好人。他们都是病人,你
就要手脚勤快,多干点活。你主人现在难中,你帮了他们,他们会一辈子记得你。


  席子懂事地说,我记下了,孟妈。

  好,再见了。祝你们做个好梦。孟妈款款地走了。

  庄羽说,这个半老婆子,到底什么意思?该不是向咱们索贿吧?护士长不是说
这里是什么净土吗?我看这孟妈像只油耗子。

  支远说,你到饭店里,人家行李生帮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给人小费。要真是把
你我的毒瘾给消了,别说给根金链子雷达表,就是给个大克拉的钻戒,咱也心甘情
愿。

  庄羽晃着头说,那倒是。只有这些个穷郎中,还把个金镯子金镏子当回事,其
实你我烟纸上烧掉的银钱,不知值几多金条。真治好了咱,谢也值得。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倒也是,席子是仆人,原不必防。
那个范青稞,不过是个孤陋寡闻的西北婆姨,出了这房门,谁还认得谁?

  住医院也像坐火车,病房就是一个包间,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贴得很近。

  夜色渐深。


戒毒病房的空气是一种特殊液体,紧张不安的因子无形地溶在里面,急速地进
行着布朗运动。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酝酿出激烈的争斗,随着时间向子夜逼近,
病房的上空愈发纷乱嘈杂。

  互相叫骂的,找护士索药的,睡不着觉大发雷霆的,不知因了什么,在暗处窃
窃私笑的……各种音色混合成怪异的组曲不绝于耳,残酷地骚扰着心灵。

  范青稞躺在床上,如卧针毡。她也算总在医院走动的老手了,从未见过如此险
恶的阵势,仿佛被抛进了黑箱底层。

  她用被子蒙住头,把身子缩得紧紧,极力想为自己创造一个比较安宁的小环境。
被单倒是洁净的,但里面絮的棉胎,有一种浓厚的腐朽气,像古墓一般包围着范青
稞冰冷的身体。

  好在可怕的叫喊声,被棉花滤得较为柔和了。范青稞强忍着呼吸,觉得委屈一
下鼻子,比让耳朵遭罪,要好些。

  记得在军医大学上课时,一位学究曾讲过,听觉是永远不肯懈怠的器官,在梦
中,也保持清醒。人是猴子进化的,这种柔软带毛的物种,无能,攀在树上,警觉
之中随时准备逃命。至于嗅觉,就要迟钝得多,且很易适应,比如上厕所,刚开始
觉得很臭,这时候你千万不要捂住鼻子,那样只会延长体验臭的时间。正确的作法
是猛吸几口气,加速麻痹过程。古语所说,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就是这个道
理……

  范青稞在校时不是一个好学生,其后更是把无数的至理名言都还给了先生,但
这几句并不认真的学问,却在心中长久保存。此刻想起,依法办理,耸动鼻翼,猛
吸被套内污浊的空气,直到两肺鼓胀如帆。

  此着确实不错,范青稞不再觉得气息难闻,四周渐渐温暖起来。

  但另一种更为窘迫的情境,渐渐逼近。

  许是看到范青稞蒙头大睡久无声息,席子又是使唤惯了的丫头,在主子眼里,
原是不算人的。支远和庄羽真正宾至如归了。

  庄羽,你睡着了吗?

  乱得像个破烂市粥棚,聋子才睡得着!

  你难受不?要是往日,这会儿该打板了。支远忧心忡忡。

  谁说不是?我也一个劲地害怕呢。不过,他们给咱用了药,许能顶过去吧?

  也甭老想那事了。反正是打算戒,横竖由人家收拾了。

  走着瞧吧,要是忒难受,就撒丫子颠了,让他戒个球!不就是损失了那点保证
金吗,权当贼洗了。

  想不到,保证书看挺细。

  瞧你说的,咱俩的生死文书。

  你认识护士长?

  那个老不死的,上回住院我就跟她不对付,这回又犯她手里了。你没看,她搜
别人,就那么一胡噜,纯粹样子货。搜我,奶罩里这个掏啊,把我的奶头子都碰起
来了,硬硬地支挺了半天。那会儿,我浑身上下像过电,别提他*妈多想你了……

  我不就在旁边吗?支远津津有味地说。

  你站旁边,管他*妈什么用啊?我想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个零件,傻冒!知
道不!要说也真怪,自打染上白粉这玩艺,就跟阉了似的,别提变得多纯洁了,男
女之事上,起码淡了百分之九十……

  你别他妈装贞节啦。莫非还得给白粉沫立个节烈牌坊?多少女人贪了这口,成
了千万男人作贱的鸡。支远反驳。

  她们做了鸡不假,可那不是因为爱于那事,是为了筹钱打飘。丁是丁,卯是卯。
这可两码事。

  咱甭管她们了。我得找机会,教训教训护士长那娘们。你胸前那对白鸽子,是
她那跟老爷们似的糙手揉搓的吗?除了我,谁也不能动!支远说得燥热起来,呼地
掀了被子。

  庄羽放浪而又略带伤感地笑起来说,还白鸽子呢,那是从前。现在,成了一对
秃尾巴鹌鹑。

  就是成了烂咸鱼头,我也要吃!支远腾地跳下自己的床,上了庄羽的床。

  哎哟哟……庄羽说不上是拒绝还是引诱地哼哼着,越发挑得支远兴起。

  你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庄羽假装变色道,卧榻之侧毕竟有他人酣眠。
女人有些忸怩。

  什么地方?到哪儿也是合法夫妻,不强奸不犯法!支远听出庄羽的顾忌,故意
大声说。有第三者第四者在场,他的神经格外兴奋起来,有一种当众撤野的欲望,
熊熊焚烧病态的神经。

  庄羽毕竟是女人,虽然也跃跃欲试,总还心存顾虑。护士长搜身而激起的情欲,
新奇而持久。她玩弄着自己这种怪异的渴望,不想让它很快逝去。她要借此好好煎
熬一下自己,折磨一下支远,才有味道。她生活里有趣的事,实在是太少了。

  这里是医院啊……她假装叹了一口气,知道怎样把野火越烧越旺。

  果然,这句话,使支远极大地亢奋起来。

  对,这是医院不错,我就是要在医院里干这事!以前没人干过是不是?我就
是爱干没人干过的事。这才刺激,才有干头。我就是乐意在不同的地方干女人!干
了女人,还干了那个地方有什么了不起的,越是神秘的地方,你一操,它就
不神秘了,我就成了主人,女人的主人,床的主人,屋子的主人!我这一辈子,要
到各式各样的地方去玩女人,皇帝的陵园,宇宙飞船里,交易所的地板,喜马拉雅
山顶上……支远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范青稞再也忍不下去,一个鱼跃,从床上飞起,夹着大衣,奔出13号病室。

  范青稞受此惊吓,恨不能插翅飞出这魔鬼地方。心想这是何苦来的?什么医院
的故事,见它的鬼去吧!并没有人布置自己深入虎穴,单是为了一个好奇,就搞得
自己如此凄苦狼狈。她叫着自己的真姓名,沈若鱼啊沈若鱼,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大
傻瓜!罢罢罢,迷途知返,浪子回头,还是好同志。快快回家去吧,舒适洁净的被
褥和独立的一张床,此刻几乎就是自由和幸福的全部意义了。

  夜已经很深了。嘶叫了一晚上的病人,由于强大的药物和不可遏制的疲倦,终
于进入如履薄冰的睡眠。

  甬道里,空空荡荡。只有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士,幽灵般地掠过。

  范青稞突然非常想家,想那个色厉内荏的丈夫。他此时一定牵挂不止,不

  知自己的遭遇。

  还有简方宁,她在哪里?因为什么,她一天没有露面?一定有一件非常重大的
事件发生,她才会把朋友冷落一边。

  范青稞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不由得走到护士岛。

  岛里只有一个面色黝黑的护士,在记录脉搏体温。

  请问,小姐,我是否可以……范青稞话说得很慢,如果护士好说话,她也许会
提出自己的要求。若是很严厉,一切便作罢。依她在医院的经验,护士和护士的脾
气差别,比人和狗的差别还大。

  那护士似乎也深谙此道,并不急于回答,将脉搏体温的红蓝点,描画得十分清
晰圆整,才缓缓地抬起头。

  椭圆形的一张淡棕色脸面,未施丝毫脂粉。眉毛不知是天生的浓黑,还是加了
修饰,直飞鬓角,十分醒目。裙式白色工作服里,是奶黄色开丝米毛衫,圆领口开
得很低,露出大片的樱粉色内衣……种种娇艳的色调,都是一般黑女孩不敢用的,
它们是危险的对比色。这护士却不怕,反倒用尽手段,把黝黑的肤色衬托得淋漓尽
致。这年头,女人都拼命把自己扮得粉白软糯,结果到处看到的是苍黄与污白,倒
人胃口。现在猛见这样清洁纯净的黑面女孩,竟像在一堆白瓷碗里,拣到一块茶色
水晶,令人霍然清凉。

  你要作什么?黑护士问。

  能知道您的名字吗?范青稞拖长对话的时间,察颜观色。

  我叫栗秋。请问,你到底要什么?黑护士声音冷淡,礼貌周全。

  我……我是第一天住院的病人……范青稞说。

  这我知道。栗秋冷面如水,看不出关切或是反感。

  睡不好觉……范青稞说。

  都这样。粟秋说。

  真晦气,碰上一个黑脸女包公。范青稞只得换了一个话题。我想给家里打一个
电话。

  电话的事,保证书上不是写了吗,任何人都不许打的。我没有办法。栗秋不急
不恼,但也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我是签了字的,也不敢坏了规矩。只是我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小姐,要不
劳驾您给我家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即可。

  范青稞说的是实话,现在只求让先生放心。

  栗秋把护士岛内的电话举起来,放在台子上。范青稞以为是默许自己打电话了,
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伸手就要拨键。

  栗秋纤手一拦道,你看,这台电话只能打内线,供我们工作联系用,不能打外
线。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没法。

  范青稞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心中不信,说,那你们上班的时候,
家里就没个急事啦?十万火急的,怎么联络?

  栗秋护士说,问得有理。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有对外的电话。特殊情况,可
以打的。可惜她不在。

  范青稞还不死心,说,这台电话真的拨不通?

  栗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说,我把它摆在这里,就是让你自己一试。每个住院
病人都这么问,怎么解释都不信。你亲自打打,就知道了。

  范青稞开始拨号码,果然几个数字后,便是焦躁的忙音。

  范青稞头上冒出热气,明知不通,还是拨个不停,触键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床,栗秋叫出范青稞的床号。

  干什么?范青稞没好气地应道。

  你看,这机身上有一道裂纹,话筒的颜色也不一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粟
秋平心静气地指点着。

  范青稞暂停拨号,细一端详,果真如此。便说,我刚来,哪会知道?

  听我慢慢告诉你。这都是像你一样的病人,要求打电话,结果没打成,他们就
急了,举起话机就摔,哑巴机子就砸成这模样。我们这儿,也不知毁了多少机子。
若是轻伤,就用胶衣缠缠,凑合着用。实在不能将就了,才买新的。反正保证书里
也写了,损坏东西要赔,坏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了,看起来你是有涵养的人,
大约不会跟这破烂机子过不去吧?

  栗秋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范青稞抚摸着像是钧瓷开片一般布满裂纹的话机,心想这机子也够倒霉的了,
落在戒毒医院,几乎粉身碎骨。

  她在甬道里无目的地漫步。

  屋子里的特殊录像,不知演完了没有?

  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她才不想回13病室。今天晚上,她淤积了很多感触,许多
念头像干燥的羽毛一样搔拂着心灵,不得安宁。

  你还没有睡?范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了一声苍劲的呼唤。

  范青稞一口头,原来是滕大爷。

  膝医生……范青稞招呼。

  谢谢你。老医生打断她说。

  范青稞很吃惊,说,您谢我什么?

  谢你叫我滕医生。老人很郑重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其实我挺喜欢“滕大爷”这个叫法,有种走亲戚的味道。只
是我习惯了叫医生。范青稞说。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当然,你也许不包括在内。作为一个严肃的医生,我可不
想和病人有太多的亲呢。特别是吸毒的病人。膝医生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范青稞不解。

  栗护士对我说,你失眠。这是安眠药,吃下去,醒来就是早晨了。

  范青稞接过药,心想黑护士看起来冷淡,心还挺细的。便说,谢谢你,也谢谢
栗护士。

  不必说这么多的谢字。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说谢字的。他们对人不感激,对物
不爱惜,对己不克制,对事不努力。他们浸泡在毒品里,已丧失人的基本情感。范
青稞女士,您不要以为编出一个简单的吸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们。不是的,他们
是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类。

  膝医生背对着范青稞说这席话,真是一个聪明而又充满了同情心的举动,使范
青稞得以有时间,比较从容地收拾自己的尴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话。膝医生,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词。

  不应该吧?范青稞女士,我现在还这么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
的真姓名。腾医生再接再厉又敲打一句。

  呜呼!

  范青稞哀叹一声。

  天要灭你,你将奈何!进入戒毒医院还不到一天——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
嗯,已经过了夜里12点,算是到了明天了,这就是说,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天了。在
这样短暂的时间,就被人家识破了庐山真面目,真是悲痛欲绝!只剩下一条路,回
家去吧!

  膝医生,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范青稞问。她想不出自己哪里疏漏。


  行啊。滕医生痛快应允说。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够的时间回答您的问题。
只是不能这样一直站在走廊里,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么,到哪里去呢?范青稞真的为难。13号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
熟。

  跟我来吧。

  膝医生将她领到医生办公室。这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灯管大放光辉,
将四壁映得如同白昼。整齐的桌椅像课堂般摆放着,每个桌面上都蹲着墨水瓶,瓶
里斜插着蘸水钢笔,显出一种古老的写作习惯和主人搁笔时的匆忙。层层叠叠的病
历的架子上反射着冷峻的银光,好像一掷钢铁饼干。

  这儿真好。范青稞做了一个深呼吸,辅以标准的扩胸动作。

  这里有什么好的?待在家里可比这儿好得多。膝医生别有所指。

  这儿是这所医院里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种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范青稞说。

  这所医院里还有一处比这更好的地方——膝医生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说,就
是院长办公室。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归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没理睬话中的微言大义,说,膝医
生,能告诉我吗,哪里露了马脚?

  膝医生拉出了两张椅子,摆在桌子两侧,示意坐下谈。现在他们隔着桌子,遥
遥相对,很像谈判双方。

  还记得那个电话吗?膝医生说。

  哪个电话?范青稞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在登记表上留下的联系电话,按照惯例,我作为门诊医生,要把电话核
对一下。这并不是不相信患者,只是为了更慎重。戒毒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万一
有什么事,要同家属联系,必须要找得到人。谁要是疏忽填错了,也好得到纠正……


  膝医生拨响了范青稞留下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听筒就被人抓了起来。

  你找谁喂?一个粗重的陕甘口音的女声问。

  请问,范青稞的家是不是这里啊?膝医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

  对话进行到这里,假若不是为了礼貌,膝医生已打算放下电话。没想到其后的
一句话,让他陷入迷雾。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么事?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医生行医多年,没遇到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确认。

  是哇,哪个有错!你到底有哇啥事,怎个不言传?对方的声音火爆起来。

  你的话我有些听不真。你家还有旁人没有?膝医生想出缓兵之计。

  没。厄(我)的主人是简院长,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来。含星上学去了,中
午才回来。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诚实地一一报来。

  主人是钱院长吗,钱啥?膝医生进一步核实。

  啥钱?是简!你那耳朵塞毛了?这下厄慢慢说给你,你可听清了,厄的主人叫
简方宁……

  真相就是这样大白的。沈若鱼在登记表上留的是简方宁家的电话,她原想这样
万无一失,有什么意外也好弥补。没想到铸成她的滑铁卢。

  膝医生同情地对假范青稞说,你设计得再巧妙一些,就不会被发现。只是我现
在怎样称呼您?

  我叫沈若鱼。假范青稞垂头丧气地说。但是您还是称呼我范青稞,好吗?

  为什么?膝医生皱起眉头,有一根眉毛已经相当长了,有向寿眉发展的趋势。


  因为,我还想在这所医院呆下去。

  你是院长的什么人?

  朋友。

  为什么呢?你要到这么一个平常人谈虎色变的地方?

  我虽是一个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实的医院。

  好吧。不过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膝医生,谢谢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的人,有的时候,反倒能使他人乐观。亚里士多德说过,记得你将死去,
你就会更好地活。不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膝医生很诚恳地说。

  别出卖我。范青稞很严肃地恳求。

  好吧。院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会尽力量帮你。

  给我讲讲毒品的本质,它到底是什么?范青稞说。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我和他们可能不大一样。我给你讲大家都不愿谈
的问题——我们的失败。是的,人类一直在同毒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迄今
为止,我们是漫长而光荣地失败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膝医生音调缓慢
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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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敢去承担爱,桃花开,歌词
2003: haha,good question!
2002: 你肩膀上有蜻蜓吗?(ZT)
2002: 你会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