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毕淑敏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
喘息。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同自己
家水管里一样清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
还汹涌地滴着。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
了个脸熟。这个女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
好像那是锅台。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
没想到那女人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
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水。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
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
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
染,变得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
听天由命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
然像见了鬼似的抖起来。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
还能到哪儿去呢?13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
起了医院的活动室。对,就上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
好像荒凉的图书馆。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
图案,很有韵味地铺在长椅上。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
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
女人说,怎么是刚来?我们都在她的诊所里,住了好些日子了。
诊所?好些日子?”…范青稞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对老女人格外和气起来。
孟妈那是个什么诊所啊?
范青稞用水杯给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妈自己开的呀,楼里,像个住家,是她找着让我们住的,每天晚上给治病,
白天就让雇的小护士看着我们。态度是没的说,可就是治了这么长时间,掌柜的不
但没见好,反倒越来越重了。孟妈赶紧把我们收到医院里来。说是过了危险期,再
到她的诊所去养。这个医院可不好住进来呢,送礼托门子都不成。幸亏了孟妈值班,
愣把我们给收进来了。我们也不白使人,给了她这个数……老女人凑过来,说了一
个手势。我是看你大妹子面善,这才把实底告诉你,可别再跟人说啊,孟妈叫千万
别显出和她认识,说院长眼毒着呢,要是叫她发现了,今后就完了……
女人拉拉杂杂地说着,范青稞听着,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们屋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关上的,说是专门管清查走私毒品的。别人都
说要想有毒品,多么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过。他先是偷偷往外倒卖,只要
捣腾出药丸子那么大一坨,就顶得上干一年的活。后来他想,别看书上报上写得那
么邪乎,这个玩艺必是不赖,要不那么多人,肯出大价钱来买?我何不自己也试试?
来个老猫看鱼,自看自盗。开了头,就了不得。别的人虽然也想吸,毕竟来得不容
易,还得花大价钱买,进展就慢。他可好,要多少有多少,一开戒,就没个限制。
没多长时间,就吸得只比活人多口气了。这次来戒毒,是秘密的。说是一定别露出
口风去,要不给单位丢脸。
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看着像个杀猪的,一点不斯文。他也是
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自库里提毒品出来吸,就像自家地里长的庄稼,要多少有多
少,谁管得了?
听说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丢人。他来往院,找不到一个愿服侍
他的人。他在本单位是个头头,这么一个病,也不是说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
回去还是头头。于是他们单位的人,就争着来服侍他。看来还是当个头脑好,哪怕
就是得上这样病,也有人乐意服侍。
那个海关的人,是他舅舅陪他。一天问寒问暖的,照顾得挺周到。孟妈也看上
他了,说这么会服侍病人的老头,还真难得。就问那个舅舅,愿不愿意到别的医院
去服侍这样的病人?因为医院里除了得有医生护士,还得有服侍病人的人。这种人
难找,一般的人,都不愿干,害怕。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给孟妈自己的医院找
人。那个舅舅说,免了吧。你以为我愿意干?不过是看着外甥可怜,看着我的老姐
姐可怜。别的人,我管得着吗?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
范青稞听得心焦,看看没有更多的信息,打断她说,我送你回病房吧,陪着你
老伴,好好照顾他。
范青稞这么一说,又像是接通了电源,老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电动按摩器,均匀
地发动起来,颤动幅度不断加大。
你怎么了?范青稞骇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针,掌柜的变得膘哄哄的。“膘”是俺们家乡话,就是傻的意思。
可他别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我正给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边就硬起来
了,拉着我,就要睡觉。我说,可不敢。这不是咱家炕头,这是医院。
掌柜的说,医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国也是我老婆。和你睡觉,谁
还拦着我!你要是不让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烟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这话,那几个
大老爷们,就等着看笑话。我好言好语劝他,忍忍吧。大白日天的。他好像明白了
一点,但马上又来了一句,那你用嘴给我嘬出来。一屋子的老爷们就不怀好意地笑。
我若不答应,掌柜的就大嚷大闹。我想,再怎么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我含着泪
说,行,掌柜的,等天黑了。等夜里,我给你嘬……没想到他发了疯,说我等不得
夜里了,你这就给我嘬,给我喝!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我说掌柜的,我是你老
婆,可我也是人。当着这一屋子的人,你还把不把自己老婆当人?掌柜的一把揪住
我的头发,就往他的腿里塞,一边说,我把你当人,你怕丢人,我给你蒙上被子,
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开始啊,使劲啊……我的头捂在被子里,还是听得到满屋子
的男人,像刀子一样的笑声。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水池里吐那些脏东
西……
范青稞恶心欲吐,她甩开抖动的女人,往卫生间跑,直到用冷水将头发淋得像
落水鬼,才稍稍镇静下来。
路过15病室,她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
这间屋子比较大,摆了六张床。屋子里有五个男人,都在抽烟,空中黄尘滚滚,
好像刚往湿柴上泼了水,呛得进不去人。范青稞的眼睛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屋
里的人也看不清她,以为是老女人又回来了,一个男人对着墙脚浪笑着,说,大哥,
你娘们还没享受够,再来一个给我们看看!被称为大哥的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
放肆地袒露两条毛森森的腿,炫耀地笑着,谁让她是我老婆,让她干吗就得干吗!
另外几个男人已经看清了范青稞,但发泄使他们狂热地邪恶起来,大吼着再来
一个!再来一个!齐齐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范青稞。
范青稞勃然大怒,一连串从没说过的脏话堵在喉头,喷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
头填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柜那张凶狠丑陋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光膀子!
范青稞旋风一般跑回活动室,老女人还在那里抚着胸口喘息。范青稞扯住她的
脖领子,厉声喝问,你男人是张大光膀子?
是啊。老女人不知刚才的恩人怎么变得凶神恶煞,老老实实回答。范青稞从老
女人惊慌的样子里,发觉自己失态,缓了一口气说,我见过张大光膀子的媳妇,可
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老女人抽噎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他们是一伙强盗,那女的也是个头领,
他们在外头一块抢,回来一块睡。公安局到处在逮他们,那伙人看他成了这个样子,
先想送他进戒毒医院躲躲,谁想这里不收。幸好碰上孟妈,拐了一个弯,总算进来
了。他们又去抢了,要不是掌柜的知道一笔金子藏在哪儿,他们早就不管他了。现
在这样好,张大光膀子又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了。我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张大光膀子的伤,是喝了你的火碱吗?范青稞的疑惑越来越多。
啥?!我的火碱?一定是那个小妖婆编的谎,那是他们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
喝的酒瓶子里了……
范青稞用最后的力气,撕了块报纸,夹着张大光膀子老婆喝过的水杯,丢到垃
圾堆里。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亲眼见到人类的弱点与迷误,沈若鱼心灵苍老若千
年老史。神经像劣质粉丝在灵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胀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
肿胀着,焦灼着,冒着青烟。
周围是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这没错。你不能否认他们是你同类,鼻子眼睛
手足皮肤……维妙维肖,你不由得从他们要联想到自己。你和他们隔着比衣服要柔
软但比钢铁要坚硬的外壳。你听得懂他们所有的话,但那些话连接到一起,就成了
一种奇特的语言,永远搞不懂了。也许人类其实只需分成两种人,吸毒的和不吸毒
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啊,沈若鱼猛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脑壳。这些日子自家脑沟
回里面的F肽一定减少到了负数。毒品,这个人类的克星,千万不要碰上它。人的意
志是纸糊的风筝,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丝线,必将迷失在风暴里。
耳朵里充满了污言秽语,你不由得燃起咒骂的欲望。刚开始是想骂那些骂人的
人,但很快就变成纯粹的为骂而骂。这种粗俗的尖锐的凌辱文明的语句,有一种邪
恶的生猛,它粗野放肆富有一种魔力,让人回到无拘无束的兽性。大量关乎生殖和
性的丑话,使人有茅塞顿开之感。沈若鱼极力抗拒着,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
溜的鱼,渐渐酥软成糊。
眼里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谎言飞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你不由自主地
把说谎当成家常便饭,说真话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为。周围都是病态的人,理智
孤立无援。罪恶占多数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颠倒。
沈若鱼肺叶淤积病室肮脏的空气,耳壳中储满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里充
斥着灰暗的色调,嘴巴没有办法自由地倾吐心声。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是简方
宁,但也不能老去找她。一个普通病人哪能随随便便乱闯院长室!
特别是迄今为止,她没有看到一个戒毒有效的病人。沙上建塔,水底捞月。失
望像灰布缠住了沈若鱼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没有人请她来,也没有人能让
她继续待下去了。
走!
立刻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