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座
李长声
与中国相比,日本人乘车不让座,也没有售票员大喊“哪位给老先生让个座”,弄得不想被人看老的先生很有点狼狈。中国人热情起来常替人做主。不过,日本的各种车上基本都没有售票员。有意思的是都像天皇一样喜欢靠边儿,长椅边上的座位空出来,邻座拥有优先权似的,一屁股挪过去,站客转身要坐下,险些坐到粗的或细的大腿上。
看着眼前的日本,常想知道它过去什么样。就说让座吧。原节子写过她的体验,那是日本战败之初的1946年——
原节子(右)和黑田记代.《日活画报》,1936年,7月号
“电车上拥挤不堪,闷热,孩子哭大人叫。坐着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闭上眼睛。人们把东西放在我的膝盖上,齐胸高。忽然有暖乎乎的液体顺着小腿流到脚脖子,不用怀疑,是被推到我前面的妇人背上的孩子的……。痒痒的,我默不作声。孩子大哭起来,可妇人被挤得无法哄孩子。我要让座,但膝上有东西,而物主都被挤到别处去了。怒声四起:“换个不哭的孩子来!”“真讨厌,下去!”突然有人说:“闭嘴!嫌烦你就下去,也要替母亲想想,心里在哭哪!”用军国腔调来说,这声音充满了叱咤三军的烈烈气魄,顿时车内消停了。“
十多年之后,吉野弘写过一首诗《晚霞》:
“经常的事/电车满员。/而且/经常的事/小伙儿和姑娘落座/老人站着。/低着头的姑娘站起来/给老人让座。/老人赶紧坐下。/也不道声谢老人下一站下车。/姑娘坐下。/别的老人从旁边/被挤到姑娘前面。/姑娘低着头。/但是/又站起/把座位/让给那个老人。/老人在下一站道谢下车。/姑娘坐下。/俗话说有两次就有三次/别的老人被推到/姑娘前面。/好可怜/姑娘低着头/这回没有站起来。下一站/下一站/紧咬下唇/僵硬着身体。/我下了电车。/拘谨低着头/姑娘坐到了哪里/有一颗温柔的心/随时随地/总是不知不觉地成为受难者。/要问为什么/因为有温柔的心/把他人的苦当作自己的苦。/被温柔的心折磨/姑娘能坐到哪里。/咬着下唇/心里苦涩/美丽的晚霞也不看。”
原节子大名鼎鼎,写这个随笔时影院正上映她主演的《我青春无悔》。可能吉野弘就不为我们中国读者所知了。1944年最后一批体检合格,还有五天入伍,战败了。投身于工会运动,累倒了,疗养期间有病友是诗人,也兴起写诗。自道“从根儿上是无产阶级”,1957年自费印行第一本诗集,从工人向诗人换位。他说:“不是在诗中宣传思想,而是由于掌握了思想,看见了以前未进入视野的种种现象。”如果不分行,他的诗简直像散文。有人说那姑娘抑制利己主义让了两次座位,第三次不让了,乃是利己主义的复权。利己主义是实现自我的动力。呵呵。
吉野有一首《祝婚歌》经常被婚礼上朗诵。他放弃著作权,让人们当作民谣尽情地利用——
“为了二人和睦/糊涂点儿好/不要太优秀的好/太优秀不会持久这一点注意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