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花油馍

祖母烙得葱花油馍很好吃。
俺坐在门槛上一层儿一层儿揭了，仔细着吃，祖母就笑起来：“娃儿尽管情吃了，奶给你多烙点儿。”那是个黄昏，秋天的树叶子和凉的虫鸣落满了院子，祖母从“半坡沿儿”地里回来，——“今黑儿给俺孙子烙葱花油馍吃”，说着就捅开了煤火支上鏊子，然后挽起袖子用井水洗了手，和起日里不舍得吃的“八五”面，忙起来。 俺听说要给俺烙油馍吃，便丢了手里玩的铜咕碌，依着门框站了，专等第一张油馍烙出来。

用街坊邻居的话来说，俺祖母那可是大家闺秀出身呢，——祖母她爹是当年名震京西的煤矿主，因为芦沟桥事变，才放弃了家产逃命到河南来的。祖母上过私塾能识文断字，懂《本草纲目》会些医术，那时寨子里哪家孩子得个随来小去的病就来找祖母医。祖母医病从不收人家的钱，病治好了，那个人家会趁个节气包一包红糖，带上十来个鸡蛋来俺家答谢。祖母说：庄稼户都不容易，还拿这弄啥哩。便死活不收，那家人家就死活不依，硬要丢下东西就走。几番揣让，祖母只好收下几个鸡蛋，叫红糖和剩下的鸡蛋让人家再拿回去。俺家的日子在寨子里算是过得紧些的人家，但祖母的威望在寨子里甚而十里八村都是不低的。 那年月，农村正学大寨呢，公社里就组织人到泉店街修高架引水渠。俺爹在范坡小学当老师哩，为了挣高工分，俺娘就去。家里就剩下俺姊妹四个，和祖母。

一天黑儿，喝罢了汤，祖母才哄小弟小妹睡下。南头住的铁汉跑来了：“大奶大奶，俺妹子从煤火台上掉下来摔住腿了，俺娘说麻烦恁过去给捏捏呢。”铁汉是支书冯麻子的大孩儿。平时，冯麻子在寨子里仗着公社里有头头脑脑给他做靠山便作威作福，是个人见人恨的主儿。可他媳妇麻子婶却是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女人，善良，待人又实诚。祖母二话没说，摸下床去了。俺就跟在祖母身后，铁汉在前儿打着手电灯。寨子里很静，只有脚步间或引起了几声狗叫声。推开铁汉家的木栅门，见他家灶火屋里的煤油灯晕黄地亮着，麻子婶就迎了出来：“老婶子看看又叫恁麻烦来了，要不是小英不会走，俺就去找恁去了，看看又叫恁给麻烦来了。”她一边说一边叫俺和祖母迎进屋里。
小英正直着腿坐在木凳上流泪呢。
祖母就蹲下，搀起小英的裤腿儿：“看看脚脖子给崴了。”说着就细细地给小英捏起来。忽然一声狗叫，煤油灯苗忽闪一下，一个身影进来，旋即，一股葱花油馍的香味漫了整个小屋。——冯大麻子回来了，日里看见他那一脸麻子坑儿就害怕，何况在夜里。但明显闻到那股葱花油馍的香味是从他夹在臂里的布袋里发出的。俺一闻那香气，就想要流口水。——要知道那时吃白面馍都是过年呢，再说是葱花油馍。麻子婶也闻到了，开口想说话呢，抬眼看看冯麻子。冯麻子说：“晌午头儿公社汪书记到了工地，大家伙改善了一下，吃多了葱花油馍。才打了个嗝儿，闻到香气了吧。哈哈哈”。麻子婶眸子一垂，不言语了。祖母仔细地给小英捏脚脖呢。——俺不敢闻那香，直吞咽口水哩。

等给小英捏了脚脖，又用燃烧的酒水洗了后，天黑得很了。祖母和俺在麻子婶千谢万谢声里回了，路上，祖母说——桦子，明儿奶给你烙葱花油馍吃。
祖母说到做到，第二天，就给俺姊妹四个烙了葱花油馍吃，看着俺兄妹几个吃得兴，祖母高兴地乐了。

三十年来，不知吃过少次祖母烙的葱花油馍，但只有童年的这次给俺的灵魂造成了悸动——祖母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教俺如何做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