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余世存先生《非常道》对“金庸式伪善”一则印象颇深。说的是,有一年,金庸到台湾,跟李敖聊天,特别提到,在他儿子死后,他精研佛学,已是虔诚的佛教徒了。李敖说:“佛经里讲‘七注财’、‘七圣财’、‘七德财’,虽然有点出入,但大体上,无不以舍弃财产为要件。所谓‘舍离一切,而无染着’,所谓‘随求给施,无所吝惜’,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金庸听了,窘得无以对答。李敖认为,金庸的信佛,是一种“选择法”:凡对他有利的他就信;对他不利的,他就佯装不见。这种伪善,自成一家,就叫做“金庸式伪善”。其实这件轶事以前也读到过,好像其中还有“三毛式伪善”一说。写这篇文章的李敖说,这两种伪善都是自成一家,都想既要上帝,还要财神。要我说,其实这两种伪善属于比较高级的了,你不信?那我给你说一个听听。
这两天一直在写作的间隙从网上听评书。我喜欢听的评书是我们河南的史诗性作家二月河的“皇帝系列”。不过这几天听到《雍正皇帝》的时候,发现了书中提到“流泪”次数越来越多,再加上前些日子听《乾隆大帝》形成的条件反射,几乎每次听到说书人说“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心绪,他的眼圈慢慢湿润了”然后“小声抽泣”最后乃至“号啕大哭起来”,都会觉得后脊梁冒冷汗。对照书中的语境,一般这样的情况是出现在某个臣子或者奴才受到了皇上的恩典和赏赐会经常出现这种局面。比如,在《乾隆大帝》里,历史上有名的清官、民间传说最多的刘罗锅的父亲,刘统勋中堂大人就经常一副这样的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样子。乾隆说,刘爱卿你辛苦了,赏你碗茶喝,刘统勋马上伏地就开始哽咽,然后眼圈发红,声音发颤:奴才多谢主子恩典。还有就是奴才就是万死不辞也难保主子大恩等等之言。还有的情况就是皇帝掉眼泪,比如《雍正皇帝》中,雍正刚登上皇位,面对臣子要推心置腹,袒露自己多么的不情愿当皇帝啊,但是既然先皇如此看重,当然要肝脑涂地,宵旰勤政之类的话了,这样说着说着就“不知那句话触动了心绪,不由得眼圈一红,掉下泪来”。说句实话,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会“触动心事,眼圈一红,哽咽掉泪”。由于长期听这样的评书,听到这样的情节我都形成条件反射了——反胃的很。一边恶心的间隙,还想,二月河先生当初写作的时候一定及其投入,这样的情节除非把自己感动了 才这样写,因为他写作的当时只有他自己了,容不得别人,所以当时的智商估计是45左右,写的东西就这个水准,以为这样的情节甚至能感动一头正在猪圈了睡的跟“死猪”一样的猪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伪善,我称之为“泪水式的伪善”。
不知怎么,我现在对非正常情况下的流泪都怀有一种阴暗的心理,这种心理我不说你也知道,就是不相信他会真的流泪,我一般都会想,这是一种用泪水达到某种目的的伪善。当然,我需要对所谓的“正常情况”作出一点的解释和限定。当然这种解释和限定也不是绝对的,用术语说就是一种“描述性”的解释和限定,比如说,自己的亲人猝然离去,比如说自己被本来发誓说要相伴一生的女朋友突然甩了等等还有其他极度伤心或者超过自己的承受能力的,我认为都是正常情况,这之外的就是非正常的情况,也就是伪善的泪水。我还可以举个自己的例子。前几天在网上和我一个关系的很好的哥们聊天,他突然告诉我说,他刚看完一部电影,他哭了。我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就是啪啪的几个字打过去了,说我最反感的就是你这样了,看个电影哭个什么鸟劲儿,扫兴。
其实分析我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首先我早先看过这部电影,它并没有像《渴望》里受尽天下苦难的小媳妇让你为他感动的情节,也没有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那样激动的情节,所以我觉得那部电影的一切因素的组合不该让一个看电影的人流泪——当然,砂眼或者风沙吹眼等自然情况除外。所以我觉得这个情况下,流泪就是非正常的,也就是说一种伪善的方式,而这种伪善因为我听评书期间的强化已经是恶心加反胃了,为了不至于让自己呕吐,我当然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驳斥这种伪善了。
其实,我觉得这个可能也和我儿童时期的一些经历有关。根据弗洛伊德的学说,成年人的所有下意识行为都可以在儿童时期的行为中找到始源。我觉得对泪水式的伪善的反感也可以在我青年时期找到本质的、根本的原因。
时间不得不拉回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我还在读中学,有一天学校突然组织学生去县城看电影。这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不亚于要过春节一样的喜事,所以兴冲冲的三三两两的去看所谓的教育影片。那部电影名字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知道情节大概是一位伟大的教师,为了工作,为了自己的学生,舍弃了自己的家庭,舍弃了陪伴自己孩子的一切时间,全心全意的扑到工作上,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啊。正如你猜想的那样,后来她凑巧的发现了自己身上患了癌症,更凑巧的是晚期,最最凑巧的是——注意啊,高潮来了——她晕倒在了讲台上。说实话,可能当时电影院里我是最没良心的一个了,我发现这部电影好像情节跟以前的都差不多,没意思的很,就东张西望的看外校的是不是有漂亮点的姑娘。结果惊讶的首先发现我旁边的同学正直愣愣的看着屏幕,眼圈的泪水打转,再往四处看看,大家都在抽泣。我吓得——注意,是吓得——目瞪口呆,想大家这是怎么了。一直等到闭幕,快要离场的时候,我旁边的男同学终于忍不住似的,像狼一样噢噢的哭叫起来,随之而来的,这哭声蔓延掩盖了整个电影院,真真的是哭声一片。夹在中间的我,终于被这雷震的哭声吓着了,再说别人都在嚎叫,我要不叫两声不是脱离集体,证明自己没心没肺,没有感情细胞么,我一边也假假嚎叫着,一边风一样的冲出了电影院。
这只是其中的一段插曲,我记的后来好像还集体看过电影,记住的一部影片是《离开雷锋的日子》,也是闭幕后,一片鬼哭狼嚎,而后再有集体电影的时候我就开始请假,逃脱集体,脱离群众。
这就是我儿时的经历,我不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论对我是否适应和正确,我只知道从那后,我对流泪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和反感。不过,我得说明一点,到现在为止,我确实不知道这种厌恶和反感到底是证明我的为人是伪善呢还是别人的眼泪是伪善。
思郁
2006-5-16书于破碎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