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雪霏:亲戚
弟弟来电话说姑夫病逝了。我心里暗了一下。想起我还有个从小住在同一城市里多年
不曾见面的姑姑。
父亲兄弟姊妹5人,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姑跟我家住一个城市
里,不太远,却很少往来。小时候,姑姑到我家来串门时,邻居就会搭话问她“你是
雪非姑姑吧,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一有人奇怪我长得不象父母,我就说“我象我
姑姑,大眼睛,小个儿。”
我家影集里有一张姑姑姑夫的订婚照。姑姑穿着翻在外衣上的滚边儿圆领白衬衣,头
上饰着蝴蝶结,长眉秀眼。看上去再大不过二十岁。姑夫是五十年代好青年的那种短
分头。我印象里他们总是这个样子。大概是由于实际见面还不如小时候翻看影集的次
数多。离现在最近一次看见姑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大概有15年以上了。回家时在
父母的影集里看见姑姑近年的照片,她已是满口整齐的义齿,大眼睛含在无数的皱纹
里,是一个标准的小老太太了。于是我便自觉的预感到若干年后也要把眼睛不得不装
进那些岁月给准备好的皱纹里。
姑夫,倒是比跟姑姑多见了两面。一次是大约8年前,我回国探亲,一天晚上,姑夫匆
匆来到我家,送奶奶去世的讣告。当晚爸爸跟姑姑姑夫上火车去了内蒙老家,我由于
马上要赶回日本工作便没能同去。那一次见姑夫时,他还很健康,约近60岁。最后一
次是大约5年前,在他出售服装的柜台。他本来是市首家国营大厂的员工,有过几十年
安逸的工作和收入。退休后又跟孩子做起个体生意。站在柜台里面他笑容满面,看上
去生意很好。
小学时代的寒暑假里,我曾经在姑姑家住过两三次。姑姑家在市中心,旁边是体育场
和商业文化宫,出门走几步就是电影院和公园,还有少年文化宫。表姐比我大三岁,
她比我丰富几倍的糖纸收藏和长长短短的毛衣针是我愿意住在那儿的原因。在姑姑家
住时,姑夫跟我的对话往往比姑姑多。吃饭的时候他就问“这个好吃吧?你在家是不
很难得吃一次?”他还不厌其烦地几次指着墙上镜框里的彩色照片说“这可不是上的
色,一照出来就是带色的。”那是到赞比亚援助铺铁路的姑夫的四弟寄回来的照片。
一大堆男人,红红的脸,眼睛象怕阳光烫着似的虚眯着。蹲着的站着的都有。后面是
几株椰子树,几人膝下还放着大椰子。他们家人不在时,我曾登椅子爬上近处细看那
照片,对赞比亚充满不着边际的想象。
听弟弟说姑夫患的是肝癌。住院期间弟弟多次去探望,姑夫很感动。我们两家所以很
少交往,是由于母亲觉得姑夫的优越感有些压人,还说他们家爱贪小便宜,内蒙老家
捎来的鸡蛋黄米什么的总是被他们贪污掉,所以她抱着偏见总是不愿意主动接触姑姑
家。在那样物质拮据的年代,这些与实物相关的斤斤计较,很容易生疑相厌。我们做
孩子的,在这种提示下也觉得聚在一起有点不开心。后来我走得远,断断续续听一点
关于姑姑家的消息,都是二弟那里得来的。他跟姑姑家的二表弟有交往。那种交往不
是两家亲属的交往,更象是两个哥们儿的交往。办理姑夫丧事的时候,弟弟们帮着前
后张罗,办得很象样。他们也都年过30了,都想做好一个顶事的晚辈。后来见面我问
他们姑姑现在怎么样,他们说“挺好。姑夫死了我看他们都挺轻松。”我倒是觉得他
们也许给说得太轻松了。也许是姑夫病卧在床期间,使家人确实度过了许多难以承受
的具体苦难。问起父亲时,父亲却说姑夫没了日子难过多了,一个月一千多元的退休
金没有了。
半年后春节期间,挤时间跑回老家去一周。趁着跟同学聚餐吃长饭的空,让弟弟司机
送我去了姑姑家。她的家也早不是原来的样子,平房区变成了走进去辨不出方向的楼
群。敲门进去时,表姐来开门,屋里四个女人在打麻将。姑姑和表姐惊呼两声我的名
字把我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她们又都坐回去恢复起牌局。直到那一圈打完才散。姑姑
边数着零零碎碎的一叠钞票边跟出去的牌友打着招呼,之后才慢悠悠地过来。
住在对面房间的表弟也过来跟我聊天。姑姑、表姐、表弟和他5岁的儿子。聊我的孩子
多大了,聊我在日本做什么工作之类。空白太久也太大,好象说什么话都填不实在。
倒是跟那个5岁的男孩有很多话说,他把他的剪纸作品拿给我看,里面夹着几十张他随
意剪的各种动物。他还拿着一把普通的家用大剪子当场剪给我看。那么小的手操纵着
笨大的剪刀却能游刃有余地剪出一个个十分生动的动物。奔跑着的豹,飞行的鹰和游
在水中的鱼。问他怎么知道那个豹跑的时候后腿是这个样子的,他头也不抬地说“我
能看见它在这张纸里。”他这样说时,我觉得我看到了天才。
临出门,给姑姑留下一点钱。拿出钱的时候,我觉得有点难为情。觉得时空距离和感
情距离都过大,钱在这种空白里象悬飞的断线风筝,缺少真情和温暖。其实,心里只
有一点东西是清晰的,姑姑不是别人,是父亲的姐姐。是跟父亲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人。
亲戚就是这样吧,处得好就象家人,处不好还不如朋友。朋友在一起时往往愿意说些
开心的事同乐,而相处不蔼的亲戚在一起却往往满腹杂念满面难堪。就像此刻,我被
自己排练出的父亲的姐弟情分纠缠得难以解脱,不情愿却又很自觉地敲开姑姑的家门
来送钱。姑姑一家也一定跟我一样,多少年不会想起一回还有我这么一个侄女,她也
一定从未期待过我来看她并且拿钱给她。出于一种脆弱的自尊,暗下先给自己做出解
释,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姑姑跟父亲的血缘关联,是为了一种自我完成。果然,姑姑
似乎看透了这一层,所以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真诚的欣喜和谢意。
上面内容写于21年前的2004年5月,现在,我的父亲母亲和姑姑,都已离开几个月前,
人世,那个5岁天才少年给我的剪纸一直收藏在家里的相册中。父亲离世他的弟弟妹妹
从内蒙老家来看他,走后母亲发现父亲手上的金戒指不见了,母亲问是不是给了妹
妹,父亲点头说是。
母亲在微信通话里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声音里含着泪,她说如果这是在从前年轻的
时候,她肯定为这事生气,多少年也不来往,嫁给我爸几十年,从未在婆家人那里得
到过任何好处和关心,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妹妹。但是,现在不仅没生气,
而且深度共情。“我自己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你爸能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拿下
来给多少年没见面的妹妹,这是当哥哥的心,我可感动了,怎么说也是一奶同胞。”
人生,说短暂也短暂,朝如青丝暮成雪;可是,说漫长也漫长,父亲把戒指取下来给
白发妹妹戴上手指的时候,眼前浮现的或许是七十多年前妹妹刚出生那天的光景吧。
一辈子,拆解成一段时期一天一事看的时候,会有陶醉有欣喜,也有悲苦寒凉。可
是,最后把这一辈子的帷幕拉展开,以平静的心去回想看待时,沉淀在其中的真实情
谊,会在这面帷幕上投射出一层令人欣慰的人性光辉。哪怕只有很少一点点,想起来
也会感到舒坦,那是会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温暖的美好感情。
(2025.07.13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