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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回响——那片盛放离别与永恒的海(外一篇)
送交者: 芨芨草 2025年11月04日02:52:45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伊豆回响——那片盛放离别与永恒的海(外一篇)

黄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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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与海对望,我们都以为看见的,不过是水与天的相遇。
但在伊豆大岛,这片海却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它记得星光的余烬,也记得人间的悲
欢。它记得每一个来过这里的人,记得他们未说出口的告白,记得那些被海浪带走的
眼泪。每一个投进海里的名字,都化作一颗盐粒,融入它的血脉,让每一次潮起潮
落,都成为一次深沉的纪念与无声的祭奠。
海,是我生命里从未搬离的邻居。从北国的岩岸,到吴越的渡口,再到东瀛的海湾,
我听过无数涛声,却始终听不懂它的语言。
我一直以为,海终究只是海。它的深邃是蓝到极致的孤独,它的涛声是风路过人间的
余韵。它永远属于遥不可及的天涯,与人心隔着一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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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个阳光爬满窗棂的上午,我们缓缓行走在波浮港的旧港屋旅馆中。脚步轻得几
乎不敢惊动那些泛黄的照片与岁月的气息。榻榻米散发着蔺草与时光交织的微香,窗
外传来永不疲倦的涛声。
就在这片被海风浸润的宁静中,邬桑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声音低沉而克制,像一滴血
落入清水,无声无息,却瞬间改变了整片海的底色。我才明白,原来每一片海,都在
等待一个能听懂它哭泣的人。
他说:“那个叫‘阿薰’的姑娘,其实叫‘多美’。”
又说:“《伊豆的舞女》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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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人们记住了她的舞步,记住了那个少年的眼神,记住了川端康成笔下那场
没有结局的邂逅。可她真名叫多美,是伊豆岛上一个真实走过的女孩。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浪也有了不同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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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田港的浪在礁石上撞成万千碎玉,每一片都在呜咽着无人拾取的故事;元町港的渔
船犁开蔚蓝的绸缎,留下转瞬即逝的伤痕,又被潮水以母亲缝合伤口般的温柔悄然抚平。
而此刻的波浮港,灰墙木窗映着粼粼波光,褐瓦屋檐枕着连绵涛声。整座小镇在水影
中摇曳,像一帧被海水浸透的老照片,照片里站着不肯随晨光移动的身影。
这个被时光遗忘的港湾,每一道水光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一个永远十四岁的少
女,和她永远停驻的青春。
邬桑说,她的舞步曾在这片海岸回响,她的笑声曾与海鸥齐飞。她旋转时扬起的衣
袂,她低头时垂落的发丝,她回眸时眼底闪烁的星子,都化作盐粒溶进了这片海,成
为海的记忆。
而那个少年未曾说出口的眷恋,成了这片海域永远的秘密,被海风卷成一封不褪色的
信,在潮起潮落间反复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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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眼,仿佛看见她就在这间旧港屋旅馆里起舞。榻榻米上还留着她的足迹,空气
里还飘着她的气息。那气息里,有吉永小百合的裙摆扬起的尘埃,有山口百惠回眸时
的哀愁,有无数银幕上流转的光影。
可此刻,她只是多美,一个在伊豆海边赤足行走的姑娘。那些为远客助兴的舞步,踏
碎了多少寂寥的黄昏,又踏出了多少无声的叹息?
风突然睡了,浪忽然静了。海面化作一面泛着银光的镜子,照见我们恍惚的神情,也
照见那个永远停留在昭和时代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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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港湾尽头的薄雾,仿佛看见她赤足站在浸满海水的石阶上。脚踝沾着浪花留下
的碎银,裙裾飘成初夏的萤火。她旋身起舞,像一片挣脱云层的雪花,从时光的悬崖
缓缓飘落,沉入深蓝的海底,成为永不融化的珍珠。
她的笑靥还停留在初雪般纯净的年纪,而世界早已在某个雾气弥漫的黎明悄然转身。
渡轮在下午的暖阳中渐行渐远,大岛化作水墨画里淡去的青痕。山峦的轮廓被海雾揉
碎,写成半阕没有下阙的和歌。
我明明从未遇见她,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那一块,是少年时未曾寄出的信,是故乡
海风里飘散的童谣,是三十年来始终悬在半空、无处落笔的“再见”。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真正的离别,从来不需要句点。它们不是消逝,而是沉潜——
沉入血脉,化作耳畔的风,变作轻叩胸膛的浪,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里,突然刺穿胸
口的寂静。
那些不肯散去的回响,原来不是岁月在提醒,而是灵魂的召唤。只要还有人记得,只
要还有人为之落泪,只要还有人对着大海呼唤某个名字,故事就永远活着。那未完成
的告别,就会在另一个人的心跳里,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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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桑在风里种下的那个名字,为这片海引来了新的魂魄。走过三座城,听过三种海,
直到这一刻,这片海才有了心跳。
那心跳来得猝不及防——不是温柔的回应,而是一记沉闷的锤击,仿佛有什么从骨里
崩裂,猛地砸在胸腔,使呼吸一瞬间塌陷。
我下意识地伸手进衣兜,摸到了那块在波浮港海滩上随手拾起的卵石。那是我喜欢的
形状——圆润、沉静,被海浪打磨得恰到好处。
就在掌心相触的瞬间,我想起东京书桌上那块陪伴三十年的镇石——来自大连星海公
园的卵石。三十年前,离乡那日,我与友人海边相约,各自拾起一颗卵石。它曾是故
乡海浪的一个顽童,我们约定:若有一人漂得太远,就握紧它,别忘了回家的方向。
那颗卵石从此成了我书桌上沉默的镇石。它压着的,何止是书页?分明是我离乡半生
的全部重量;它压在信纸上,也压着我未寄出的乡愁。
而此刻,船在晃动,海在远去,我掌中的这块伊豆卵石,却在无声地回望。

就在这一刻,伊豆的浪与星海的潮,在我胸中轰然相撞。那个轻盈、飘零的魂魄,没
有落在沙滩,也没有沉入海底,而是轻轻落在那块粗糙、冰凉、却无比坚实的故乡磐
石上。
我终于明白:有些漂泊不是流浪,而是为了更好的归来;有些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
一种开始。
我们穷尽一生,不过是在寻找——寻找一块能压住岁月狂澜的石头,寻找一个足够沉
重、足够永恒的锚,来安放那些无处落脚的爱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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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胸口的这记重击,正是那锚终于落定的声音。
远处,一盏渔灯轻轻闪了一下,像有人在深海的彼端,回了一句——“我在。”
从此,伊豆的波涛,不再只是远方水月相逢的风景。它是往事的琥珀,是思念的结晶。
船已靠岸,东京的夜色温柔如水。我缓缓走下舷梯,耳畔却依旧回响着那片海的律动。
从1926年川端康成在《文艺时代》写下第一个字,到吉永小百合、山口百惠在银幕予
她骨血,再到此刻——2025年的秋夜,一个异乡旅人于伊豆的海边拾起她的回响,时
光已悄然走过百年。
“阿薰”,或者说“多美”,这个永远十四岁的少女,早已超脱了一个舞女的名字。
她化作东方美学里一脉清泉:流淌着逝去的纯真,映照着无言的告别,也慰藉着所有
在人生逆旅中,曾被一瞬微光温暖过的灵魂。
一个世纪的潮水涨了又退,而她的舞步,从未停歇。她就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为每
一个懂得离别之重的过客,跳着那支永不落幕的舞。
而那潮鸣,便是所有游子心底,永远涨潮的蔚蓝。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一 

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
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制帽,身穿藏青碎白花纹上衣和裙裤,肩挎一个学生
书包。我独自到伊豆旅行,已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歇了一宿,在汤岛温泉住了
两夜,然后登着高齿木屐爬上了天城山。重叠的山峦,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一
派秋色,实在让人目不暇接。可是,我的心房却在猛烈跳动。因为一个希望在催促我
赶路。这时候,大粒的雨点开始敲打着我。我跑步登上曲折而陡峭的山坡,好不容易
爬到了天城岭北口的一家茶馆,吁了一口气,呆若木鸡地站在茶馆门前。我完全如愿
以偿。巡回艺人一行正在那里小憩。 
舞女看见我呆立不动,马上让出自己的坐垫,把它翻过来,推到了一旁。 
“噢……”我只应了一声,就在这坐垫上坐下。由于爬坡气喘和惊慌,连“谢谢”这
句话也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我就近跟舞女相对而坐,慌张地从衣袖里掏出一支香烟。舞女把随行女子跟前的烟灰
碟推到我面前。我依然没有言语。 
舞女看上去约莫十七岁光景。她梳理着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大发髻,发型古雅而又奇
特。这种发式,把她那严肃的鹅蛋形脸庞衬托得更加玲珑小巧,十分匀称,真是美极
了。令人感到她活像小说里的姑娘画像,头发特别丰厚。舞女的同伴中,有个四十出
头的妇女、两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他身穿印有长冈温泉旅馆
字号的和服外褂。 
舞女这一行人至今我已见过两次。初次是在我到汤岛来的途中,她们正去修善寺,是
在汤川桥附近遇见的。当时有三个年轻的姑娘。那位舞女提着鼓。我不时地回头看看
她们,一股旅行的情趣油然而生。然后是翌日晚上在汤岛,她们来到旅馆演出。我坐
在楼梯中央,聚精会神地观赏着那位舞女在门厅里跳舞。 
……她们白天在修善寺,今天晚上来到汤岛,明天可能越过天城岭南行去汤野温泉。
在天城山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上,一定可以追上她们的。我就是这样浮想联翩,急匆匆
地赶来的。赶上避雨,我们在茶馆里相遇了。我心里七上八下。 
不一会儿,茶馆老太婆把我领到另一个房间去。这房间大概平常不用,没有安装门
窗。往下看去,优美的幽谷,深不见底。我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牙齿咯咯作响,浑
身颤抖了。我对端茶进来的老太婆说了声:“真冷啊!” 
“唉哟!少爷全身都淋湿了。请到这边取取暖,烤烤衣服吧。” 
老太婆话音未落,便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她的起居室去了。 
这个房间里装有地炉,打开拉门,一股很强的热气便扑面而来。我站在门槛边踟蹰不
前。只见一位老大爷盘腿坐在炉边。他浑身青肿,活像个溺死的人。他那两只连瞳孔
都黄浊的、像是腐烂了的眼睛,倦怠地朝我这边瞧着。身边的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
说他是被埋在这些故纸堆里,也不过分。我呆呆地只顾望着这个山中怪物,怎么也想
像不出他还是个活人。 
“让你瞧见这副有失体面的模样……不过,他是我的老伴,你别担心。他相貌丑陋,
已经动弹不了,请将就点吧。”老太婆这么招呼说。 
据老太婆讲,老大爷患了中风症,半身不遂。他身边的纸山,是各县寄来的治疗中风
症的药方,以及从各县邮购来的盛满治疗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听说,凡是治疗中风症
的药方,不管是从翻山越岭前来的旅客的口中听到的,或是从新闻广告中读到的,他
都一一打听,照方抓药。这些信和纸袋,他一张也不扔掉,都堆放在自己的身边,凝
视着它们打发日子。天长日久,这些破旧的废纸就堆积如山了。 
老太婆讲了这番话,我无言以对,在地炉边上一味把脑袋耷拉下来。越过山岭的汽
车,震动着房子。我落入沉思:秋天都这么冷,过不多久白雪将铺满山头,这位老大
爷为什么不下山呢?我的衣衫升腾起一股水蒸气,炉火旺盛,烤得我头昏脑胀。老太
婆在铺面上同巡回演出的女艺人攀谈起来。 
“哦,先前带来的姑娘都这么大了吗?长得蛮标致的。你也好起来了,这样娇美。姑
娘家长得真快啊。” 
不到一小时的工夫,传来了巡回演出艺人整装出发的声响。我再也坐不住了。不过,
只是内心纷乱如麻,却没有勇气站起来。我心想:虽说她们长期旅行走惯了路,但毕
竟还是女人,就是让她们先走一二公里,我跑步也能赶上。我身在炉旁,心却是焦灼
万分。尽管如此,她们不在身旁,我反而获得了解放,开始胡思乱想。老太婆把她们
送走后,我问她: 
“今天晚上那些艺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那种人谁知道会住在哪儿呢,少爷。什么今天晚上,哪有固定住处的哟。哪儿有客
人,就住在哪儿呗。” 
老太婆的话,含有过于轻蔑的意思,甚至煽起了我的邪念: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让
那位舞女到我房间里来吧。 
雨点变小了,山岭明亮起来。老太婆一再挽留我说:“再呆十分钟,天空放晴,定会
分外绚丽。”可是,说什么我再也坐不住了。 
“老大爷,请多保重,天快变冷了。”我由衷地说了一句,站了起来。老大爷呆滞无
神,动了动枯黄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少爷!少爷!”老太婆边喊边追了过来,“你给这么多钱,我怎么好意思呢。真对
不起啊。” 
她抱住我的书包,不想交给我。我再三婉拒,她也不答应,说要把我直送到那边。她
反复唠叨着同样的话,小跑着跟在我后头走了一町远。 
“怠慢了,实在对不起啊!我会好生记住你的模样。下次路过,再谢谢你。下次你一
定来呀。” 
我只是留下一个五角钱的银币,她竟如此惊愕,感动得热泪都快要夺眶而出。而我只
想尽快赶上舞女。老太婆步履蹒跚,反而难为我了。我们终于来到了山岭的隧道口。 
“太谢谢了。老大爷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说过之后,老太婆好歹才放开了书包。 
走进黑的隧道,冰凉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前面是通向南伊豆的出口,露出了小小
的亮光。
二 
山路从隧道出口开始,沿着崖边围上了一道刷成白色的栏杆,像一道闪电似的伸延过
去。极目展望,山麓如同一副模型,从这里可以窥见艺人们的倩影。走了不到七百
米,我追上了她们一行。但我不好突然放慢脚步,便佯装冷漠的样子,赶过了她们。
独自走在前头二十米远的汉子,一看见我,就停住了步子。 
“您走得真快……正好,天放晴了。” 
我如释重负,开始同这汉子并肩行走。这汉子连珠炮似的向我问东问西。姑娘们看见
我们两个人谈开了,便从后面急步赶了上来。 
这汉子背着一个大柳条包。那位四十岁的女人,抱着一条小狗。大姑娘挎着包袱。另
一个姑娘拎着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则背着鼓和鼓架。四十岁的女人慢
慢地也同我搭起话来。 
“他是高中生呐。”大姑娘悄声对舞女说。 
我一回头,舞女边笑边说: 
“可能是吧。这点事我懂得。学生哥常来岛上的。” 
这一行是大岛波浮港人。她们说,她们春天出岛,一直在外,天气转冷了,由于没做
过冬准备,计划在下田呆十天左右,就从伊东温泉返回岛上。一听说是大岛,我的诗
兴就更浓了。我又望了望舞女秀美的黑发,询问了大岛的种种情况。 
“许多学生哥都来这儿游泳呢。”舞女对女伴说。 
“是在夏天吧?”我回头问了一句。 
舞女有点慌张地小声回答说:“冬天也……” 
“冬天也?……” 
舞女依然望着女伴,舒开了笑脸。 
“冬天也能游泳吗?”我重问了一遍。 
舞女脸颊绯红,非常认真地轻轻点了点头。 
“真糊涂,这孩子。”四十岁的女人笑了。 
到汤野,要沿着河津川的山涧下行十多公里。翻过山岭,连山峦和苍穹的色彩也是一
派南国的风光。我和那汉子不住地倾心畅谈,亲密无间。过了荻乘、梨本等寒村小
庄,山脚下汤野的草屋顶,便跳入了眼帘。我断然说出要同她们一起旅行到下田。汉
子喜出望外。 
来到汤野的小客店前,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惜别的神情。那汉子便替我说: 
“他说,他要跟我们搭伴呐。” 
她漫不经心地答道:“敢情好。‘出门靠旅伴,处世靠人缘’嘛。连我们这号微不足
道的人,也能给您消愁解闷呐。请进来歇歇吧。” 
姑娘们都望了望我,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羞答答地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登上客店的二楼,把行李卸了下来。铺席、隔扇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
端茶上来。她刚在我的面前跪坐下来,脸就臊红了,手不停地颤抖,茶碗险些从茶碟
上掉下来,于是她就势把它放在铺席上了。茶碗虽没落下,茶却洒了一地。看见她那
副羞涩柔媚的表情,我都惊呆了。 
“哟,讨厌。这孩子有恋情哩。瞧,瞧……”四十岁的女人吃惊地紧蹙起双眉,把手
巾扔了过来。舞女捡起手巾,拘谨地揩了揩铺席。 
我听了这番意外的话,猛然联想到自己。我被山上老太婆煽起的遐思,戛然中断了。 
这时候,四十岁的女人仔细端详了我一番,抽冷子说: 
“这位书生穿藏青碎白花纹布衣,真是潇洒英俊啊。” 
她还反复地问身旁的女人:“这碎白花纹布衣,同民次的是一模一样的。瞧,对吧,
花纹是不是一样呢?” 
然后,她对我说: 
“我在老家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想起来了,你这身衣服的花纹,同我孩子那身
碎白花纹是一模一样的。最近藏青碎白花纹布好贵,真难为我们啊。” 
“他上什么学校?” 
“上普通小学五年级。” 
“噢,上普通小学五年级,太……” 
“是上甲府的学校。我长年住在大岛,老家是山梨县的甲府。” 
小憩一小时之后,汉子带我到了另一家温泉旅馆。这以前,我只想着要同艺人们同住
在一家小客店里。我们从大街往下走过百来米的碎石路和石台阶,踱过小河边公共浴
场旁的一座桥。桥那边就是温泉旅馆的庭院。 
我在旅馆的室内浴池洗澡,汉子跟着进来了。他说,他快二十四岁了,妻子两次怀
孕,不是流产,就是早产,胎儿都死了。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字号的和服短外褂,起
先我以为他是长冈人。从长相和言谈来看,他是相当有知识的。我想,他要么是出于
好奇,要么是迷上了卖艺的姑娘,才帮忙拿行李跟着来的。 
洗完澡,我马上吃午饭。早晨八点离开汤岛,这会儿还不到下午三点。 
汉子临回去时,从庭院里抬头望着我,同我寒暄了一番。 
“请拿这个买点柿子尝尝吧!从二楼扔下去,有点失礼了。”我说罢,把一小包钱扔
了下去。汉子谢绝了,想要走过去,但纸包却已落在庭院里,他又回头捡了起来。 
“这样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了上来,落在茅屋顶上。我又一次扔下去。他就拿
走了。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巍巍群山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颜色。远近层次已分不清
了。前面的小河,眼看着变得浑浊,成为黄汤了。流水声更响了。这么大的雨,舞女
们恐怕不会来演出了吧。我心里这么想,可还是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到浴池去洗
澡。房间里昏昏沉沉的。同邻室相隔的隔扇门上,开了一个四方形的洞,门框上吊着
一盏电灯。两个房间共用一盏灯。 
暴雨声中,远处隐约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几乎要把挡雨板抓破似的打开了它,把身
子探了出去。鼓声迫近了。风雨敲打着我的头。我闭目聆听,想弄清那鼓声是从什么
地方传来、又是怎样传来的。良久,又传来了三弦琴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声、嬉闹的
欢笑声。我明白了,艺人们被召到小客店对面的饭馆,在宴会上演出。可以辨出两三
个女人的声音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期待着那边结束之后,她们会到这边来。但
是,那边的筵席热闹非凡,看来要一直闹腾下去。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像一道道闪电,
不时地划破黑的夜空。我心情紧张,一直敞开门扉,惘然呆坐着。每次听见鼓声,心
胸就豁然开朗。
“啊,舞女还在筵席上坐着敲鼓呐。” 
鼓声停息,我又不能忍受了。我沉醉在雨声中。 
不一会儿,连续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们是在你追我赶,还是在绕圈起舞呢?
嗣后,又突然恢复了宁静。我的眼睛明亮了,仿佛想透过黑暗,看穿这寂静意味着什
么。我心烦意乱,那舞女今晚会不会被人玷污呢? 
我关上挡雨板,钻进被窝,可我的心依然阵阵作痛。我又去浴池洗了个澡,暴躁地来
回划着温泉水。雨停了,月亮出来了。雨水冲洗过的秋夜,分外皎洁,银亮银亮的。
我寻思:就是赤脚溜出浴池赶到那边去,也无济于事。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 
三 
翌日上午九时许,汉子又到我的住处来访。我刚起床,邀他一同去洗澡。南伊豆是小
阳春天气,一尘不染,晶莹透明,实在美极了。在浴池下方的上涨的小河,承受着暖
融融的阳光。昨夜的烦躁,自己也觉得如梦似幻。我对汉子说: 
“昨夜里闹腾得很晚吧?” 
“怎么,都听见了?” 
“当然听见。” 
“都是本地人。本地人净瞎闹,实在没意思。” 
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沉默不响。 
“那伙人已经到对面的温泉浴场去了……瞧,似乎发现我们了,还在笑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河对面那公共浴场里,热气腾腾的,七八个光着的身子若
隐若现。
一个裸体女子突然从昏暗的浴场里跑了出来,站在更衣处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
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势。她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伸展双臂,喊叫着什么。她,就是
那舞女。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
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噗嗤一声笑了。她还是个孩子
呐。她发现我们,满心喜悦,就这么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直了身
躯。她还是个孩子呐。我更是快活、兴奋,又嘻嘻地笑了起来。脑子清晰得好像被冲
刷过一样。脸上始终漾出微笑的影子。 
舞女的黑发非常浓密,我一直以为她已有十七八岁了呢。再加上她装扮成一副妙龄女
子的样子,我完全猜错了。 
我和汉子回到了我的房间。不多久,姑娘到旅馆的庭院里观赏菊圃来了。舞女走到桥
当中。四十岁的女人走出公共浴场,看见了她们两个人。舞女紧缩肩膀,笑了笑,让
人看起来像是在说:要挨骂的,该回去啦。然后,她疾步走回去了。四十岁的女人来
到桥边扬声喊道: 
“您来玩啊!” 
“您来玩啊!”大姑娘也同样说了一句。 
姑娘们都回去了。那汉子到底还是静坐到傍晚。 
晚间,我和一个纸张批发商下起围棋来,忽然听见旅馆的庭院里传来的鼓声。我刚要
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喊道: 
“巡回演出的艺人来了。” 
“嗯,没意思,那玩意儿。来,来,该你下啦。我走这儿了。”纸商说着指了指棋
盘。他沉醉在胜负之中了。我却心不在焉。艺人们好像要回去,那汉子从院子里扬声
喊了一句:“晚安!” 
我走到走廊上,招了招手。艺人们在庭院里耳语了几句,就绕到大门口去。三个姑娘
从汉子身后挨个向走廊这边说了声:“晚安。”便垂下手施了个礼,看上去一副艺妓
的风情。棋盘上霎时出现了我的败局。 
“没法子,我认输了。” 
“怎么会输呢。是我方败着嘛。走哪步都是细棋。” 
纸商连瞧也不瞧艺人一眼,逐个地数起棋盘上的棋子来,他下得更加谨慎了。姑娘们
把鼓和三弦琴拾掇好,放在屋角上,然后开始在象棋盘上玩五子棋。我本是赢家,这
会儿却输了。纸商还一味央求说:“怎么样,再下一盘,再下一盘吧。” 
我只是笑了笑。纸商死心了,站起身来。 
姑娘们走到了棋盘边。 
“今晚还到什么地方演出吗?” 
“还要去的,不过……”汉子说着,望了望姑娘们。 
“怎么样,今晚就算了,我们大家玩玩就算了。” 
“太好了,太高兴了。” 
“不会挨骂吧?” 
“骂什么?反正没客,到处跑也没用嘛。” 
于是,她们玩起五子棋来,一直闹到十二点多才走。 
舞女回去后,我毫无睡意,脑子格外清醒,走到廊子上试着喊了喊: 
“老板!老板!” 
“哦……”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从房间里跑出来,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 
“今晚来个通宵,下到天亮吧。” 
我也变得非常好战了。 
四 
我们相约翌日早晨八点从汤野出发。我将高中制帽塞进了书包,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
店铺买来的便帽,向沿街的小客店走去。二楼的门窗全敞开着。我无意之间走了上
去,只见艺人们还睡在铺席上。我惊慌失措,呆呆地站在廊道里。 
舞女就躺在我脚跟前的那个卧铺上,她满脸绯红,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她和中间那
位姑娘同睡一个卧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艳抹浓妆,嘴唇和眼角透出了些许微红。
这副富有情趣的睡相,使我魂牵梦萦。她有点目眩似的,翻了翻身,依旧用手遮住了
脸面,滑出被窝,坐到走廊上来。 
“昨晚太谢谢了。”她说着,柔媚地施了个礼。我站立在那儿,惊慌得手足无措。 
汉子和大姑娘同睡一个卧铺。我没看见这情景之前,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俩是夫妻。 
“对不起。本来打算今天离开,可是今晚有个宴会,我们决定推迟一天。如果您非今
儿离开不可,那就在下田见吧。我们订了甲州屋客店,很容易找到的。”四十岁的女
人从睡铺上支起了半截身子说。 
我顿时觉得被人推开了似的。 
“不能明天再走吗?我不知道阿妈推迟了一天。还是有个旅伴好啊。明儿一起走吧。” 
汉子说过后,四十岁的女人补充了一句: 
“就这么办吧。您特意同我们做伴,我却自行决定延期,实在对不起……不过,明天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也得起程。因为我们的宝宝在旅途中夭折了,后天是七七,
老早就打算在下田做七七了。我们这么匆匆赶路,就是要赶在这之前到达下田。也许
跟您谈这些有点失礼,看来我们特别有缘分。后天也请您参加拜祭吧。” 
于是,我也决定推迟出发,到楼下去。我等候他们起床,一边在肮脏的账房里同客店
的人闲聊起来。汉子邀我去散步。从马路稍往南走,有一座很漂亮的桥。我们靠在桥
栏杆上,他又谈起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本人曾一度参加东京新派剧(新派剧是与传
统戏剧歌舞伎相抗衡的现代戏剧团。据说,这剧种至今仍经常在大岛港演出)。刀鞘
像一条腿从他们的行李包袱里露出来。(刀鞘是新派剧表演武打时使用的道具。艺人
露出刀鞘,表明他们也演新派剧武打。有时,也在宴席上表演仿新派剧,让客人观
赏。柳条包里装有戏装和锅碗瓢勺之类的生活用具)。 
“我耽误了自己,最后落魄潦倒。家兄则在甲府出色地继承了家业。家里用不着我。” 
“我一直以为你是长冈温泉的人呐。” 
“是吗?那大姑娘是我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九岁了。第二个孩子在旅途上早产,
活了一周就断气了。我老婆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呢。那位是我老婆的阿妈。舞女
是我妹妹。” 
“嗯,你说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我总想不让妹妹干这行,可是还有许多具体问题。” 
然后他告诉我,他本人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另一个姑娘叫百合子,十
七岁,惟独她是大岛人,雇用来的。荣吉非常伤感,老是哭丧着脸,凝望着河滩。 
我们一回来,看见舞女已洗去白粉,蹲在路旁抚摸着小狗的头。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间
去,便说: 
“来玩吧。” 
“嗯,不过,一个人……” 
“跟你哥哥一起来嘛。” 
“马上就来。” 
不大一会儿,荣吉到我下榻的旅馆来了。 
“大家呢?” 
“她们怕阿妈唠叨,所以……” 
然而,我们两个人正摆五子棋,姑娘们就过了桥,嘎嘎地登上二楼来了。和往常一
样,她们郑重地施了礼,接着依次跪坐在走廊上,踟蹰不前。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
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请不要客气,进来吧。” 
玩了约莫一个小时,艺人们到这旅馆的室内浴池洗澡去了。她们再三邀我同去,因为
有三个年轻女子,所以我搪塞了一番,说我过一会儿再去。舞女马上一个人上楼来,
转达千代子的话说: 
“嫂嫂说请您去,好给您搓背。” 
我没去浴池,同舞女下起五子棋来。出乎意料,她是个强手。循环赛时,荣吉和其他
妇女轻易地输给我了。下五子棋,我实力雄厚,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我跟她下棋,
可以不必手下留情,尽情地下,心情是舒畅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起初,她离
棋盘很远,要伸长手才能下子。渐渐地她忘却了自己,一心扑在棋盘上。她那显得有
些不自然的秀美的黑发,几乎触到我的胸脯。她的脸倏地绯红了。 
“对不起,我要挨骂啦。”她说着扔下棋子,飞跑出去。阿妈站在公共浴场前。千代
子和百合子也慌里慌张地从浴池里走上来,没上二楼就逃回去了。 
这天,荣吉从一早直到傍晚,一直在我的房间里游乐。又纯朴又亲切的旅馆老板娘告
诫我说:请这种人吃饭,白花钱! 
入夜,我去小客店。舞女正在向她的阿妈学习三弦琴。她一眼瞧见我,就停下手了。
阿妈说了她几句,她才又抱起三弦琴。歌声稍为昂扬,阿妈就说: 
“不是叫你不要扯开嗓门唱吗!可你……” 
从我这边,可以望见荣吉被唤到对面饭馆的二楼客厅里念什么台词。 
“那是念什么?” 
“那是……谣曲呀。” 
“念谣曲,气氛不谐调嘛。” 
“他是个多面手,谁知他会演唱什么呢。” 
这时,一个四十开外的汉子打开隔扇,叫姑娘们去用餐。他是个鸟商,也租了小客店
的一个房间。舞女带着筷子同百合子一起到贴邻的小房间吃火锅。她和百合子一起返
回这边房间的途中,鸟商轻轻地拍了拍舞女的肩膀。阿妈板起可怕的面孔说: 
“喂,别碰这孩子!人家还是个姑娘呢。” 
舞女口口声声地喊着大叔大叔,请求鸟商给她朗读《水户黄门漫游记》。但是,鸟商
读不多久,便站起来走了。舞女不好意思直接对我说“接着给我朗读呀”,便一个劲
儿请求阿妈,好像要阿妈求我读。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把说书本子拿起来。舞女果然
轻快地靠近我。我一开始朗读,她就立即把脸凑过来,几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
认真,眼睛里闪出了光彩,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的额头,一眨也不眨。好像这是她请
人读书时的习惯动作。刚才她同鸟商也几乎是脸碰脸的。我一直在观察她。她那双娇
媚地闪动着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也
优美得无以复加。她笑起来像一朵鲜花。用笑起来像一朵鲜花这句话来形容她,是恰
如其分的。 
不多久,饭馆女佣接舞女来了。舞女穿上衣裳,对我说: 
“我这就回来,请等着我,接着给我读。” 
然后,走到走廊上,垂下双手施礼说: 
“我走了。” 
“你绝不能再唱啦!”阿妈叮嘱了一句。舞女提着鼓,微微地点点头。
阿妈回头望着我说: “她现在正在变嗓音呢……” 
舞女在饭馆二楼正襟危坐,敲打着鼓。我可以望见她的背影,恍如就在跟她贴邻的筵
席上。鼓声牵动了我的心,舒畅极了。 
“鼓声一响,筵席的气氛就活跃起来。”阿妈也望了望那边。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到同一筵席上去了。 
约莫过了一小时,四人一起回来了。 
“只给这点儿……”舞女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五角钱银币放在阿妈的手掌上。我又朗
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她们又谈起宝宝在旅途中夭折的事来。据说,千代
子生的婴儿十分苍白,连哭叫的力气也没有。即使这样,他还活了一个星期。
对她们,我不好奇,也不轻视,完全忘掉她们是巡回演出艺人了。我这种不寻常的好
意,似乎深深地渗进了她们的心。不觉间,我已决定到大岛她们的家去。 
“要是老大爷住的那间就好。那间很宽敞,把老大爷撵走就很清静,住多久都行,还
可以学习呢。”她们彼此商量了一阵子,然后对我说,“我们有两间小房,山上那间
是闲着的。” 
她们还说,正月里请我帮忙,因为大家已决定在波浮港演出。 
后来我明白了,她们的巡回演出日子并不像我最初想像的那么艰辛,而是无忧无虑
的,旅途上更是悠闲自在。他们是母女兄妹,一缕骨肉之情把她们连结在一起。只有
雇来的百合子总是那么腼腆,在我面前常常少言寡语。 
夜半更深,我才离开小客店。姑娘们出来相送。舞女替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
头来,望了望一碧如洗的苍穹。 
“啊,月亮……明儿就去下田啦,真快活啊!要给宝宝做七七,让阿妈给我买把梳
子,还有好多事呐。您带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巡回演出艺人辗转伊豆、相模的温泉浴场,下田港就是她们的旅次。这个镇子,作为
旅途中的故乡,它飘荡着一种令人爱恋的气氛。 
五 
艺人们各自带着越过天城山时携带的行李。小狗把前腿搭在阿妈交抱的双臂上,一副
缱绻的神态。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晨曦,温暖了山腹。我们纵情观赏旭
日。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滨历历在目。 
“那就是大岛呀。” 
“看起来竟是那么大。您一定来啊。”舞女说。 
秋空分外澄澈,海天相连之处,烟霞散彩,恍如一派春色。从这里到下田,得走二十
多公里。有段路程,大海忽隐忽现。千代子悠然唱起歌来。 
她们问我:途中有一条虽然险峻却近两公里路程的山间小径,是抄近路还是走平坦的
大道?我当然选择了近路。 
这条乡间小径,铺满了落叶,壁峭路滑,崎岖难行。我下气不接上气,反而豁出去
了。我用手掌支撑着膝头,加快了步子。眼看一行人落在我的后头,只听见林间送来
说话的声音。舞女独自撩起衣服下摆,急匆匆地跟上了我。她走在我身后,保持不到
两米的距离。她不想缩短间隔,也不愿拉开距离。我回过头去同她攀谈。她吃惊似的
嫣然一笑,停住脚步回答我。舞女说话时,我等着她赶上来,她却依然驻足不前。非
等我起步,她才迈脚。小路曲曲弯弯,变得更加险峻,我越发加快步子。舞女还是在
后头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埋头攀登。重峦叠嶂,寥无声息。其余的人远远落在我们
的后面,连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不,我在学校住。” 
“东京我也熟识,赏花时节我还去跳过舞呢……是在儿时,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舞女又断断续续地问了一通:“令尊健在吧?”“您去过甲府吗?”她还谈起
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以及婴儿夭折一类的事。 
爬到山颠,舞女把鼓放在枯草丛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掸掉自己
脚上的尘土,却冷不防地蹲在我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裤下摆。我连忙后退。舞女不由
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弯着身子给我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将撩起的衣服下摆放下,
对站着直喘粗气的我说: 
“请坐!” 
一群小鸟从凳子旁飞起来。这时静得只能听见小鸟停落在枝头上时摇动枯叶的沙沙声。 
“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呢?” 
舞女觉得异常闷热。我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鼓,小鸟全飞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转眼间,舞女从枯黄的杂树林间空手而归。 
“你在大岛干什么?” 
于是,舞女突然列举了三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开始谈了起来。我摸不着头脑。她好像
不是说大岛,而是说甲府的事。又好像是说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以前的小学同学的
事。完全是东拉西扯,漫无边际。 
约莫等了十分钟,三个年轻人爬到了山顶。阿妈还晚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有意殿后,一边慢悠悠地聊天,一边踏上归程。刚走了两百多米,
舞女从下面跑了上来。 
“下面有泉水呢。请走快点,大家都等着你呢。” 
一听说有泉水,我就跑步奔去。清澈的泉水,从林阴掩盖下的岩石缝隙里喷涌而出。
姑娘们都站立在泉水的周围。 
“来,您先喝吧。把手伸进去,会搅浑的。在女人后面喝,不干净。”阿妈说。 
我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水,喝了几口。姑娘们眷恋着这儿,不愿离开。她们拧干手巾,
擦擦汗水。 
下了山,走到下田的市街,看见好几处冒出了烧炭的青烟。我们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
脚。舞女蹲在路边,用粉红的梳子梳理着狮子狗的长毛。 
“这样会把梳齿弄断的!”阿妈责备说。 
“没关系。到下田买把新的。” 
还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想跟她要这把插在她额发上的梳子。所以她用这把梳子梳理狗
毛,我很不舒服。 
我和荣吉看见马路对面堆放着许多捆矮竹,就议论说:这些矮竹做手杖正合适,便抢
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赶上,拿来了一根比自己身材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吗用?”荣吉这么一问,舞女有点着慌,把竹子摆在我前面。 
“给您当手杖用。我捡了一根最粗的拿来了。” 
“可不行啊。拿粗的人家会马上晓得是偷来的。要是被发现,多不好啊。送回去!” 
舞女折回堆放矮竹捆的地方以后,又跑了过来。这回她给我拿了一根中指般粗的。她
身子一晃,险些倒在田埂上,气喘吁吁地等待着其他妇女。 
我和荣吉一直走在她们的前面,相距十多米远。 
“把那颗牙齿拔掉,装上金牙又有什么关系呢?”舞女的声音忽然飞进了我的耳朵。
我扭回头来,只见舞女和千代子并肩行走,阿妈和百合子相距不远,随后跟着。她们
似乎没有察觉我回头,千代子说: 
“那倒是,你就那样告诉他,怎么样?” 
她们好像在议论我。可能是千代子说我的牙齿不整齐,舞女才说出装金牙的话吧。她
们无非是议论我的长相,我不至于不愉快。由于已有一种亲切之情,我也就无心思去
倾听。她们继续低声谈论了一阵子,我听见舞女说: 
“是个好人。” 
“是啊,是个好人的样子。” 
“真是个好人啊,好人就是好嘛。” 
这言谈纯真而坦率,很有余韵。这是天真地倾吐情感的声音。连我本人也朴实地感觉
到自己是个好人。我心情舒畅,抬眼望了望明亮的群山。眼睑微微作痛。我已经二十
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
忧郁,才到伊豆来旅行的。因此,有人根据社会上的一般看法,认为我是个好人,我
真是感激不尽。山峦明亮起来,已经快到下田海滨了。我挥动着刚才那根竹子,斩断
了不少秋草尖。 
途中,每个村庄的入口处都竖立着一块牌子: 
“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 
六 
“甲州屋”小客店坐落在下田北入口处不远。我跟在艺人们之后,登上了像顶楼似的
二楼。那里没有天花板,窗户临街。我坐在窗边上,脑袋几乎碰到了房顶。 
“肩膀不痛吗?” 
“手不痛吗?” 
阿妈三番五次地叮问舞女。 
舞女打出敲鼓时那种漂亮的手势。 
“不痛。还能敲,还能敲嘛。” 
“那就好。” 
我试着把鼓提起来。 
“唉呀,真重啊。” 
“比您想像的重吧。比你的书包还重呐。”舞女笑了。 
艺人们和住在同一客店的人们亲热地相互打招呼。全是些卖艺人和跑江湖的家伙。下
田港就像是这种候鸟的窝。客店的小孩小跑着走进房间,舞女把铜币给了他。我刚要
离开“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走到门口,替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的柔声说道: 
“请带我去看电影吧。” 
我和荣吉找了一个貌似无赖的男子带了一程路,到了一家旅店,据说店主是前镇长。
浴罢,我和荣吉一起吃了午饭,菜肴中有新上市的鱼。 
“明儿要做法事,拿这个去买束花上供吧。”我说着,将一小包为数不多的钱让荣吉
带回去。我自己则不得不乘明早的船回东京,因为我的旅费全花光了。我对艺人们说
学校里有事,她们也不好强留我了。 
午饭后不到三小时,又吃了晚饭。我一个人过了桥,向下田北走去,攀登下田的富士
山,眺望海港的景致。归途经过“甲州屋”,看见艺人们在吃鸡火锅。 
“您也来尝尝怎么样?女人先下筷虽不洁净,不过可以成为日后的笑料哩。”阿妈说
罢,从行李里取出碗筷,让百合子洗净拿来。 
明天是宝宝夭折四十九天,哪怕推迟一天走也好嘛。大家又这样劝我。可是我还是拿
学校有事做借口,没有答应她们。阿妈来回唠叨说: 
“那么,寒假大家到船上来迎您,请通知我们日期。我们等着呐。就别去住什么旅馆
啦,我们到船上去接您呀。” 
房间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我邀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按住腹部让我看: 
“我身体不好,走那么些路,我实在受不了。” 
她脸色苍白,有点精疲力尽。百合子拘束地低下头来。舞女在楼下同客店里的小孩游
玩,一看见我,她就央求阿妈让她去看电影。结果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阴影,茫然若
失地回到了我这边,替我摆好了木屐。 
“算了,让他带她一个人去不好吗?”荣吉插进来说。阿妈好像不应允。为什么不能
带她一个人去呢?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刚要迈出大门,这时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她
显得很淡漠,我没敢搭话。她仿佛连抬头望我的勇气也没有了。 
我一个人看电影去了。女解说员在煤油灯下读着说明书。我旋即走出来,返回旅馆。
我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久久地远眺着街市的夜景。这是黑暗的街市。我觉得远方不
断隐约地传来鼓声。不知怎的,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 
七 
动身那天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从马路上呼喊我。他穿了一件带家徽的黑
外褂,这身礼服像是为我送行才穿的。姑娘们早已芳踪渺然。一种剐心的寂寞,从我
心底里油然而生,荣吉走进我的房间,说: 
“大家本来都想来送行的,可昨晚睡得太迟,今早起不来,让我赔礼道歉来了。她们
说等着您冬天再来。一定来呀。” 
早晨,街上秋风萧瑟。荣吉在半路上给我买了四包敷岛牌纸烟、柿子和“薰牌”清凉剂。 
“我妹妹叫薰。”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在船上吃橘子不好。柿子可以防止晕船,可
以吃。” 
“这个送给你吧。” 
我脱下便帽,戴在荣吉的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制帽,把皱褶展平。我们两个
人都笑了。 
快到码头,舞女蹲在岸边的倩影赫然映入我的心中。我们走到她身边以前,她一动不
动,只顾默默地把头耷拉下来。她依旧是昨晚那副化了妆的模样,这就更加牵动我的
情思。眼角的胭脂给她的秀脸添了几分天真、严肃的神情,使她像在生气。荣吉说: 
“其他人也来了吗?” 
舞女摇了摇头。 
“大家还睡着吗?” 
舞女点了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工夫,我找了许多话题同她攀谈,她却一味低头望着运河入
海处,一声不响。每次我还没把话讲完,她就一个劲点头。 
这时,一个建筑工人模样的汉子走了过来: 
“老婆子,这个人合适哩。” 
“同学,您是去东京的吧?我们信赖您,拜托您把这位老婆子带到东京,行不行啊?
她是个可怜巴巴的老婆子。她儿子早先在莲台寺的银矿上干活,这次染上了流感,儿
子、儿媳都死掉了。留下三个这么小不丁点的孙子。无可奈何,俺们商量,还是让她
回老家。她老家在水户。老婆子什么也不清楚,到了灵岸岛,请您送她乘上开往上野
站的电车就行了。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给您作揖。拜托啦。唉,您看到她这般处境,
也会感到可怜的吧。” 
老婆子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背上背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左右手各拖着一个小女孩,小
的约莫三岁,大的也不过五岁光景。那个污秽的包袱里带着大饭团和咸梅。五六个矿
工在安慰着老婆子。我爽快地答应照拂她。 
“拜托啦。” 
“谢谢,俺们本应把她们送到水户的,可是办不到啊。”矿工都纷纷向我致谢。 
舢板猛烈地摇晃着。舞女依然紧闭双唇,凝视着一个方向。我抓住绳梯,回过头去,
舞女想说声再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后再次深深地点了点头。舢板折回去
了。荣吉频频地摇动着我刚才送给他的那顶便帽。直到船儿远去,舞女才开始挥舞她
手中白色的东西。 
轮船出了下田海面,我全神贯注地凭栏眺望着海上的大岛,直到伊豆半岛的南端,那
大岛才渐渐消失在船后。同舞女离别,仿佛是遥远的过去了。老婆子怎样了呢?我窥
视船舱,人们围坐在她的身旁,竭力抚慰她。我放下心来,走进了贴邻的船舱。相模
湾上,波浪汹涌起伏。一落座就不时左跌右倒。船员依次分发着金属小盆供晕船者呕
吐用。我用书包当枕头,躺了下来。脑子空空,全无时间概念了。泪水簌簌地滴落在
书包上。脸颊凉飕飕的,只得将书包翻了过来。我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一家
工厂老板的儿子,去东京准备入学考试。他看见我头戴高制帽,对我抱有好感。我们
交谈了几句之后,他说: 
“你是不是遭遇什么不幸啦?” 
“不,我刚刚同她离别了。” 
我非常坦率地说了。就是让人瞧见我在抽泣,我也毫不在意了。我若无所思,只满足
于这份闲情逸致,静静地睡上一觉。 
我不知道海面什么时候昏沉下来。网代和热海已经耀着灯光。我的肌肤感到一股凉
意,肚子也有点饿了。少年给我打开竹叶包的食物。我忘了这是人家的东西,把紫菜
饭团抓起来就吃。吃罢,钻进了少年学生的斗篷里,产生了一股美好而又空虚的情
绪,无论别人多么亲切地对待我,我都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明早我将带着老婆子到上
野站去买前往水户的车票,这也是完全应该做的事。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 
船舱里的煤油灯熄灭了。船上的生鱼味和潮水味变得更加浓重。在黑暗中,少年的体
温温暖着我。我任凭泪泉涌流。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
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时觉得舒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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