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刘捷
傍晚时分起了风,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中堆积,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中鑫集团大厦坐落在繁华的商业中心。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静谧而凉爽,透
过宽敞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周围林立的高楼大厦群。
罗培石正在签署文件。
陶梓榆又递上一份:“这是扩建灵山湾港口的投资计划,张经理请你尽快批复。”
罗培石摆一下手:“放在桌上,我明天再看!”把签好的文件递给她。
“陈经理让我转告你,海翔公司总经理今晚在革华楼请客,请你务必出席——”
“今晚所有的应酬都推掉!”
大班台上的电话铃响。
罗培石抓起话筒:“喂?”
“姐夫,你怎么还没走啊?”电话里传来林寒棋的声音。
“我刚开完董事会,这就走!”
“妈让我告诉你,一定和姐姐一起回来,等你们一起吃饭。”
罗培石抬腕看表:“放心,我马上去医院接她!”放下电话,对陶梓榆说:
“明天下午我岳父岳母出国探亲,今晚我无论如何得陪陪他们!”
陶梓榆“哦”了一声,动手帮他收拾桌上的东西。“你赶快走吧,这儿我来收
拾。”从桌上拿起车钥匙递给他,“要下雨了,开车当心。”
罗培石接过车钥匙,说:“什么时候抽出空儿来,我陪你去挑件首饰。”
陶梓榆牵唇一笑:“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顾得上我?赶快走吧,要不林医生
该等着急了。”
罗培石接过她递来的皮包,匆匆走出办公室。
陶梓榆站在落地窗前向下俯视,那辆黑色的奔驰320轿车驶出大门。
中心医院妇产科候诊室门外的长椅上坐着腹部或大或小的孕妇。有的由先生陪
着聊天,有的相互问着彼此几个月身孕了。
靠窗口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独自门坐了好长时间,始终未与任
何人交谈,目光一直注视着专家诊室里的女医生。
渐渐地,走廊里的人走空了。
护士走到女孩面前,问:“你看病吗?”
女孩踌躇地将挂号单递过去:“我想看林医生,林寒彬医生。”
“你叫什么名字?”护士问。
“许丽雯。”女孩递上新买的门诊病历。
护士将挂号单别在病历上,递给她:“去吧,专家诊室。”
许丽雯捏紧皮包,走进专家诊室。
身后传来护士的声音:“脸蛋长得蛮漂亮,脑袋像木瓜。我喊了半天12号,她
愣是没反应。”
专家诊室里,身穿白大褂的林寒彬把填写好的病历装入案卷里。
许丽雯站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注着这张美丽的脸庞。
林寒彬抬起头,接过许丽雯手中的病历,温和地说:“坐吧。”
许丽雯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林寒彬翻开病历,问:“你有什么问题吗?”
许丽雯踌躇地:“我……我只是想来看——”她收住口,咽下了“看看你”这
后半句。
“你今年多大了?”林寒彬问。
“十九。”
“哪里不舒服?”
许丽雯迟疑着:“我……”
林寒彬敏感地问:“遇到麻烦了?”
“我怀孕了。”
“做过检查了?”
“嗯。”
“几个月了?”
“三个月。”
“你结婚了吗?”
许丽雯摇摇头。
“他是做什么的?”
许丽雯垂下眼帘:“他有家。”
林寒彬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你这么年轻,怎么会?……”
“我喜欢他!”
林寒彬为她的坦率惊讶,凝视她几秒钟,问:“他对你是真心的吗?”
许丽雯的嘴唇翕动两下,欲言又止。
“所以你决定来做手术?”
“林医生!”许丽雯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白皙的面庞因激动而发红,“求您帮
帮我!只有您帮得了我!”
林寒彬点一下头,同情地说:“时间拖长了对身体伤害很大……”
这时,护士长推开门冲进来:“林主任,急诊室打来电话,一个私自流产的女
孩大出血!”
林寒彬从椅子上跳起来,绕过许丽雯,边走边问:“人在哪里?”
“刚抬进来,送急救室去了!”
林寒彬匆匆走到门外,又转身对许丽雯丢下一句:“明天你再来一趟,我们好
好谈谈!”不等许丽雯回应,她跟在护士长身后冲了出去,直奔急救室。
许丽雯起身追出去:“嗳嗳!”
这时,罗培石推开了妇产科的大门,迎面碰上走过来的年轻女护士,笑着打招
呼:“杨护士!”
杨护士停住脚步:“哟,罗总,你来接林主任了?”
罗培石面带微笑:“她在吗?”
“这可太不巧了,刚才送来一个急诊,林主任上手术台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下
不来吧。”
“得多长时间?”罗培石问。
“说不好。”
罗培石抬腕看一下表,说:“我先出去买点东西,待会儿再来接她。”转身走
出两步,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真不愧是模范丈夫哦。”
罗培石闻声侧目,整个人就怔住了:“你?!”
“我来拜访你夫人。”许丽雯走过来。
罗培石微怔一下,眼里跳出怒意:“谁让你到这儿来的?”
许丽雯昂起下巴,黑亮的大眼睛对着他忽闪:“我说得出做得到!”
罗培石迅速环视四周,低抑地吐出一个字:“走!”径自踅转身朝门外走去。
许丽雯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出去。
妇产科手术室。一件件消过毒的手术器械井井有条地摆放在手术台上。
无影灯下,手术衣帽严密裹身的林寒彬正在全力抢救病人,大口罩遮住了她的
面颊,只露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护士长在患者身上罩上手术单,露出腹部。
林寒彬伸出一只手,护士长递过一把镊子,镊子头上是一大团蘸有棕色溶液的
棉球。林寒彬动手在患者腹部涂出手术部位。
电话铃响。麻醉师走过去拿起话筒:“喂?”随即望向林寒彬:“林主任,你
的电话!”
林寒彬目不旁视:“问他是哪里。”
麻醉师问了一句,回复道:“你妹妹。”
“告诉她我正在做手术,让他们别等我!”林寒彬说着,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
刀,在患者腹部切下刀口。
林副省长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在儿女的劝说下,他决定明天下午携老伴去
美国探望在那里工作生活的大儿子。此刻,他正坐在沙发上,与二女婿郭淮扬一边
看着电视新闻,一边谈论着什么。
餐厅里,林母腰间系着围裙,望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叹气:“说好了今天都回
来吃晚饭的,可到这会儿了,一个个连人影也见不到。”
林寒棋走进来,说:“妈,我姐今晚是回不来了。我打电话问过医院了,临时
有个急诊手术。”
“就算寒彬回不来,那培石呢?嘉宁和永坤怎么也不回来了?”林母抬起头问。
“永坤和嘉宁今晚跟同学聚会。永坤明天就要走了,总要告别一下吧。”林寒
棋在母亲身边坐下,“姐夫也真是的,下班前我还打电话提醒他,他明明答应了去
医院接姐姐回来嘛。”
林母轻哼一声:“寒彬没接回来,他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林寒棋起身冲客厅喊道:“淮扬,你再打电话找找姐夫!”
片刻工夫,郭淮扬走进来,“我又给培石的单位和永安公寓打过电话了,哪儿
也找不到他。”
“打他的手机呀!”
“手机也没人接。”
郊外江边。江水发出黑黝黝的波光。岸边大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驾驶席上的手机发出清脆的蜂鸣。汽车里空无一人。
电闪雷鸣中,深及胸际的树丛里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一双猥亵的眼睛,盯视着十几米外的沙滩上——
风雨中,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借着闪电的光影,只见罗培石攥住许丽雯的手臂,恼怒地斥问道:“你对她说
了什么?!”
许丽雯迎视着他的目光:“她有权知道的一切!”
“啪”,罗培石挥起一掌掴在她的脸上,“谁让你告诉她的?!我答应给你想
要的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许丽雯一只手捂着脸颊,被他的暴怒吓住了。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罗培石狂怒地吼道,“你非要逼得我身败名裂一无
所有才甘心吗?!”
许丽雯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她不相信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要给她幸福,
与她柔情蜜意长相厮守的男人。
罗培石双手捧住头,哑声悲嚎:“我完了!我完了!”
他颓丧绝望的神情和卑屈畏怯的语气使许丽雯内心绞痛,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
的冰窖里,浑身发冷。她微张着嘴,颤抖的嘴唇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她才悲不
自禁地吐出一句话:“培石,我没有……告诉她!”
“你说什么?!”罗培石倏然抬头。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她就去抢救病人了。”许丽雯伸出双手围住他的腰,把
头俯在他的胸前,凄苦无助地问,“你就那么怕她吗?”
“我不能离开她。”
“可我有了你的孩子!”
“你不能用这孩子胁迫我。”罗培石将她揽进怀里,“雯雯,我给不了你婚姻。
我不能抛弃现在的一切跟你走。”
“可你答应过我,给我想要的一切!”
罗培石点点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我要你,要我们的孩子!”
“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我要生下这孩子!”
罗培石恼火地吼:“别胡闹!”
远处传来两声狗叫。
树丛里的男人不情愿地站起身,悄然离开了江边。
一道撕破长空的闪电,拖起一串骤响的霹雳。
站在沙滩上的罗培石和许丽雯同时骇然一震。
许丽雯把头偎在他的胸前:“求求你,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吧!”
罗培石决绝地摇头:“不行!”
“我自己生下他,不要你负任何责任。”许丽雯苦苦哀求。
“我说不行就不行!”罗培石恼火地推开她。
许丽雯瞪着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悲愤交加地喊道:“你是个无情无信的冷血动
物!你滚吧,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她绝望地凝视他几秒钟,怒意自
胸中升起,“我现在不在乎你会怎么样了,我只要我的孩子!”说完一甩头,转身
朝江岸走去。
罗培石愣怔一下,紧追过去。他一把拽住她:“雯雯!不许胡来!”
许丽雯用力挣脱他的掌握,昂着头朝前疾走。
江风鼓起了她的裙子,吹乱了她的发丝,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的脸上迸流。罗
培石追上去,捉住她的手臂:“站住!”
许丽雯用力摔开他,加快脚步,几乎在奔跑。突然,一块石头绊倒了她。
罗培石冲上去,将她拽起来:“听话,雯雯!”
许丽雯眼神悲哀,声音绝望:“我终于看清了你,罗培石!你是个骗子,你只
会空口许愿——”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罗培石恼怒地吼道,“我告诉过你我不能给你婚姻!”
“让你的婚姻见鬼去吧!我现在再也不想看到你了!”许丽雯的精神彻底崩溃
了,她狂怒地喊道,“我只要我的孩子!我自己把他养大!”说完,她掉头就走。
罗培石攥住她的手臂,怒声吼道:“你不要逼我,雯雯!”
“滚开!”许丽雯用力摔脱他的掌握。
此时,盘桓在罗培石脑海深处的罪恶念头被她的愤怒抗拒刺激而萌发。他一只
手臂将她的身子紧紧箍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
许丽雯拼命挣扎:“放开我!”
罗培石举起石头砸向她的后脑。
“啊!”许丽雯发出凄厉的惨叫,用尽最后的气力拼命呼喊,“罗培石杀人了!”
石头砸得更狠更猛了。
许丽雯的眼睛瞪得老大,身体抽搐着,痉挛着……终于,她瘫倒在他的脚下。
血水混合着雨水流淌在沙滩上。
许丽雯不再挣扎,不再抽搐,脸上是凝结了的痛苦表情。
罗培石丢掉手中的石块,弯腰俯下身子,“别怪我,雯雯,是你逼我干的!”
他伸手合上她的眼睛,然后拽起尸体,拖向江边。
风雨中的江水翻腾着浪花,卷走了尸体。
又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
罗培石跪倒在雨地里,双手捧住头,仰天悲呼一声:“老天,饶恕我!”
林家餐厅里,林寒棋和母亲仍然坐在餐桌前等待着。
郭淮扬走进来,说:“看来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林寒棋站起来,拿起饭勺盛饭,“那我们还等什么,叫爸爸来吃饭吧。”
郭淮扬走去请岳父吃饭。
林父关上电视,走进餐厅:“怎么,不等他们回来了?”
林寒棋把饭碗递到父亲手里:“医院有急诊,我姐回不来了。嘉宁和永坤跟同
学聚会,也不回来了。”
“培石呢,他今晚该不会又有什么应酬吧?”林父问。
“我打电话找遍了所有他能去的地方,哪儿也找不到他。”郭淮扬接过妻子递
来的饭碗,“打他的手机也没人接。”
“我还等着姐夫把给大哥买的东西带回来,今晚好收拾箱子呢。”林寒棋埋怨
说。
林母叹口气:“今天早上我还特别叮嘱他,晚上早点回家。他答应得好好的,
就是说话不算数!”
林父善解人意地替大女婿说情:“这也不能全怪培石。人在商海,身不由己嘛。
他管理着那样大的一个集团公司,生意做得那么红火,当然会有许多应酬。凡事总
得以工作为重吧。”
“就算有应酬也该推辞一下。”林寒棋不满地说,“明知道你们明天就要出国
了,今晚也不回来吃顿团圆饭。”
“少陪我们吃顿饭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应该多陪陪寒彬。”林母忧心忡忡地说,
“培石这一阵子不是开会出差就是交际应酬,常常好几天不回家。我担心这样下去
慢慢会造成他们夫妻间的疏远。”说着她望了丈夫一眼,“你不觉得最近一段时间,
寒彬的心情不好吗?”
“寒彬……心情不好?”林父微微一怔,“你别是太敏感了吧?她医院里工作
忙,可能是太劳累了。”
林母苦笑摇头:“我的女儿我不了解?我已经注意好些日子了,她近来是有心
事。”
“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林寒棋蹙眉思忖片刻,“姐姐这些日子是有些心神
不宁,她在家里的话是越来越少了。”
“哦,有这么严重?”林父正盛着一勺汤,勺子悬在半空,目光望向二女婿,
“淮扬,我们走了以后,你抽空找培石谈谈,提醒他一些不必要的应酬尽可能减少
或者缩短,让他有时间多陪陪寒彬,夫妻之间也还是要互相关心的嘛。”
郭淮扬点头道:“爸,您放心,我一定找他谈。”
餐桌上的空气沉闷了一阵。
“妈,你和爸这趟出国,就只管好好地玩,家里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林寒棋
不想父母带着牵挂踏上旅途,连忙转换了话题,“喏,大哥每次来信都介绍美国的
风情地理,那里的新天地肯定会让你们大开眼界。”她笑一笑,“大哥说那里的生
活才叫生活,只要有钱什么享受都有了。”
林父把烟蒂扼熄在烟缸里,“美国再好,那是人家的,与他林寒柏有什么相干?”
“大哥能在美国站住脚,也是他捱苦奋斗的结果啊。”林寒棋望着父亲,脸上
漾着轻笑。
“你大哥是清华毕业的优秀生。”林父感慨地说,“到美国这些年,换了多少
工作才谋到今天这个职位?他们那些留学生,替人家做点研究发展的筹备,记记流
水账,负责一项工程什么的,大概还可以混口饭吃。真正想要负责一个单位,能左
右一个部门的决定,那是做梦都不要想的。”他顿一下,“寒柏也是小五十的人了,
听人命令,受人指挥,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不苦闷才怪呢。要知道,那是
在人家的国家里,要想独撑一面,有大作为,比登天还难。”
“爸,您这话就有失公道了,”林寒棋笑着说,“要我说,美国已经够得上宽
容大度了。换了任何一个国家,也不会给这么多工作机会让外国人做的。再说了,
但凡出去的人也并非有那么贪心,一定要在人家国家里图什么发展,还不是为了能
挣到钱,过上富足的生活。”她望着父亲,“爸,你替我拜托大哥,让他给水坤安
排一所好学校。日后永坤在美国站稳了,我和淮扬也可以出去嘛。”
郭淮扬连忙附和说:“是啊是啊,我们退休之后还可以到国外定居嘛。”说着
转向岳母,“爸妈这趟出去,就在大哥那里多住些日子。好不容易卸下工作重担,
也该轻松地度个晚年了。”
林母心里的阴霾并没有被儿女这番话驱散,倦怠地开口道:“儿女家再好,让
我住着,也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若说是长期住,那是不可能的。人生地不熟的,
说话又听不懂。”一丝笑意在嘴角牵动,“我们都这把岁数了,看看他们,了了桩
心事,也就不再牵挂了。”
一顿丰盛的晚饭吃得索然无味。林寒棋不断地没话找话,两位老人的情绪始终
提不起来。郭淮扬除了往嘴里填塞食物,也只有哼哈着应声的份了。
饭后,林母对林寒棋说:“你提醒一下永坤,明天得早起,今晚别闹腾得太晚
了。”
林寒棋朝丈夫递个眼色:“你呼一下儿子,让他早点回家!”
密集的雨点敲击着窗玻璃,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雨水像一串串珠链似地
滑落下去。街车不断地飞驰而过,在玻璃上投下道道光影。
透过窗玻璃上的水渍,可以看见不少向街心横伸的霓虹灯招牌在风雨中摇晃……
街上风雨交加,康乐餐厅里却热闹非凡。
雪球灯缓缓地旋转着。前台上,一个女孩拿着麦克风唱着一支外国歌曲。她闭
着眼睛,身心沉浸在感伤的歌词意境里。
女孩的歌声打动了不少人,餐厅里响起热情的掌声。
在烟雾弥漫中,坐在餐厅东侧角落里的三个大学生却仿佛置身于这热闹气氛之
外。他们毫不理会周围的喧哗,兴奋地交谈着。
餐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和饮料。
罗嘉宁摸弄着酒杯,对表弟说:“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在国内要
什么有什么,何苦要到美国去做三等公民?”
“我早就想出去念书,也想出去锻炼一下,试试自己的能力。”郭永坤笑道,
“我渴望名誉,渴望挣大钱,更渴望成功。好多同学连高中没上完就走了,我还等
什么?”
舒雷晃了晃酒杯,说:“永坤的想法没有错,咱们这一代人,不追求金钱和名
誉又追求什么?要是我有条件,也会出去闯荡闯荡。”他叹口气,“从小,父母和
老师教育我们要有远大理想,可现在谁能说得清什么是远大理想?只要有本事赚大
钱,就算是有出息了。”
“所以你就报考医学院,因为当医生更能赚钱?”罗嘉宁问。
“触发我学医的动机很简单,”舒雷朝她挤挤眼,“算命先生替我算过命,说
我能遇上一个红颜知己。”
罗嘉宁“噗哧”笑出声:“你真厚脸皮,当着永坤的面好意思说这种话?”
舒雷无所谓地耸耸肩,望向郭永坤:“你到美国之后打算干什么?”
“先补习英文,然后考商业学校。”郭永坤呷一口酒,“我不像你们,一定要
把自己绑在学问的象牙塔里。我是下定决心要拼命赚钱,将来在商界一展宏图。”
“学成之后去做商业公司的高级职员?”罗嘉宁笑眼睨他,“你的性格根本不
适合给人打工。”
“打工是暂时的,”舒雷说,“有朝一日永坤出人头地挣了大钱,可以自己开
办公司做总裁。”
“哇塞,理想远大!”罗嘉宁举起酒杯粲然一笑,“为永坤将来成为商界大亨
干杯!”
“表姐说话就是讨人喜欢。”郭永坤举起酒杯与她的杯子轻碰一下,“等我在
美国站稳了脚跟,欢迎你们一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像你一样,有兴趣去替别人打短工?”罗嘉宁反诘道。
“因为人生追求的只有三种东西:名、利、爱情。”郭永坤顿一下,“我选择
名利,而你选择爱情。”他瞅一眼舒雷,再望向罗嘉宁,“舒雷早晚是要出国深造
的,你大概不会放掉他吧?”
罗嘉宁瞟一眼身边的舒雷,涨红了脸:“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安排未来?”
“至少我是你的表弟啊。”郭永坤眨着调皮的眼睛,故意逗她说,“我当然有
资格替你参谋未来的表姐夫。”他朝舒雷递个眼色。
罗嘉宁用筷子在舒雷手背上敲了一下:“好哇,你们俩合起伙来捉弄我!”
“喂喂,嘉宁!”舒雷叫道,“你是不是喝酒喝昏了头?你们姐弟斗嘴逞凶,
别把我往里夹呀!”
罗嘉宁昂着头,骄矜地说:“就算我看好一个人,我也会把感情埋藏在心里,
至少在大学毕业以前。”
“只有傻瓜才希望把感情纠葛带进课堂里。”舒雷毫无意味地偏偏头。
这时,郭永坤身上的呼机响了。他低头看一眼,说:“我妈呼我早点回家。”
外面的大雨仍然倾泻不止。餐厅里的客人已经一桌桌离去。
“时间不早了,我看咱们也该走了。”罗嘉宁站了起来。
郭永坤招呼小姐结账。
“明天我去机场送你。”舒雷对郭永坤说着,一边从桌上抓起自行车钥匙递给
罗嘉宁。
三人走出餐厅大门。
郭永坤拦了辆出租汽车,对他俩说:“雨下得这么大,你们到我家去住一夜吧?”
舒雷摇摇头:“不行,明天上午第一节课考生物。今晚我们必须赶回学校去!”
“下这么大雨骑车回学校,你们发神经啊?”郭永坤瞪大眼睛。
罗嘉宁和舒雷相视一笑:“我们喜欢尝尝被雨淋的滋味!”
“那就祝你们雨中相伴愉快!”郭永坤说完钻进汽车里,“明天见!”
汽车飞驰而去。
天色如墨,风雨斜打街头。
舒雷和罗嘉宁冒着大雨拼命蹬车。风雨吹开雨衣,将雨帽吹落。雨水顺着脸颊
流下来,浑身上下都淋湿了。
罗嘉宁戴了几次雨帽都被风吹开了,干脆一把捋开:“不戴了,这样痛快!”
舒雷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明天考生物,你准备好了吗?”
罗嘉宁胸有成竹地:“没问题!你要是有不会的,我递纸条给你!”
“嗨,还说不定谁求谁——哎哟!”舒雷一声惨叫,连人带车翻倒在马路上。
“你怎么了?”罗嘉宁赶紧跳下车。
“我的腿……”舒雷抱腿呻吟。天黑下雨,他没看清马路中央有一个地井的井
盖被人偷走了,自行车刚好撞到裸露的地井口上,车链摔断了。
罗嘉宁扶他起来,移步到路边商亭屋檐下,蹲下身掀起他的裤腿:“哎哟,都
流血了!”她掏出手帕替他包扎,“现在怎么办?下这么大的雨,车子坏了,你的
腿也跌伤了。”
舒雷放眼四周,希望能有辆出租车驶过。
马路上黑沉沉一片。透过横风冷雨织成的幕幛,可以看到街对面的那幢大厦的
窗口散发出梦幻般的灯光。
“这儿是中山路吧?”罗嘉宁眼睛一亮,指着对面的大厦,“瞧,中鑫集团公
司宿舍!我爸爸在那里有一套公寓。”说着去推自行车,“咱们去避避雨吧。”
舒雷瘸着腿,推着自行车跟在她的身后:“你们不是住在你外公家吗,怎么这
里也有房子啊?”
“我爸爸经常有生意上的应酬,总不能叫客人到外公家里谈工作吧?”罗嘉宁
解释说,“所以单位在永安大厦给他分了一套公寓。”
俩人走进公寓大楼,把车子锁在楼下,乘电梯上到九层。
罗嘉宁从手袋里掏出钥匙,打开901室的房门。
这是一套四室一厅、装修豪华的公寓。厚厚的地毯,成套高级家具,一应俱全
的现代化电器。厚厚的窗慢隔绝了窗外的风雨喧嚣。
客厅里,长排书柜里摆满古今中外名著,还堆放着部分医学书籍和资料。
罗嘉宁扶舒雷在沙发上坐下。
舒雷望着书柜里的医学书籍问:“你爸爸对医学也感兴趣?”
“那是我的书。”罗嘉宁笑着说,“这儿比外公家离学校近,又安静,是最好
的学习环境,每逢考试前我就到这儿复习功课。”
舒雷释然一笑,“我说呢,你怎么会有你爸公寓的钥匙。”
罗嘉宁去卧室拿了一套干净衬衣,丢到舒雷手里:“去,换下身上的湿衣服!”
舒雷顺从地走向盥洗室。
罗嘉宁走进卧室,换上爸爸的男式衬衫后走进厨房。
舒雷换上罗嘉宁父亲的衣服走出来。
罗嘉宁端来两杯热咖啡,递一杯给舒雷:“喝下去!”
舒雷接过来,猛喝一口,烫得他直吐舌头:“哇,真烫!”
罗嘉宁大笑:“你着什么急嘛?慢慢喝啊,反正有的是时间。”
“你爸爸今晚回来吗?”舒雷问。
“他要是回来,就让他开车把咱们送回学校去。”罗嘉宁说着去盥洗室取来药
水、药棉和纱布一类的东西,在舒雷面前蹲下。
“他要是不回来呢?”舒雷又问。
“那咱们就在这儿住一晚呗。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你的腿又跌伤了,怎么走
呢?”
舒雷透过半敞的房门窥见卧室中央一张豪华大床,迅速矜持地移开目光。
“你去卧室睡,我可以睡沙发啊。”罗嘉宁说。
舒雷颇不自在地笑一笑,“哦,我不是……这个意思。”罗嘉宁细心地在他的
膝盖处涂上红药水,扑上消炎粉,然后为他包扎。
电话铃响。
舒雷正欲去接,被罗嘉宁一把摁住:“别管它,准是找我爸的。”她系好纱布
的最后一道:“好了,保证你的伤口不会发炎。”抬起头,正碰上舒雷凝视的目光。
循着他的目光,罗嘉宁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的衬衫太宽大,胸脯裸露出来,
不由得红了脸。
舒雷迅速移开目光:“我……我有点儿头晕……”
罗嘉宁掩饰起窘色,站起身:“大概是酒喝多了吧?我替你倒杯果汁来。”她
走去厨房倒了杯橘子汁,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出来。
舒雷深情地望着她,内心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奔腾,一种本能的欲望,一
种青春的力量。
两人屏息凝视,双方心湖都激起一波涟漪……
舒雷眼中闪着激情的光芒:“我要你,嘉宁!”
罗嘉宁一窒,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不不,这不行!”她连连摇头,“我们
刚才说过,要把感情埋藏在心底——”
“刚才已经过去了,我只要现在!”舒雷把她搂到怀里,在她的嘴唇上压上热
烈的吻。
“不,这不行!”罗嘉宁挣扎着,感觉到他全身像一团火在燃烧,“放开我,
舒雷,我求你——”她用力推开他。
“你不相信我?”舒雷问。
罗嘉宁垂下眼帘,“我对付不了那种……压力……”
“压力?”舒雷眼光一闪,“你指什么?传统的道德观念?还是责任之类的什
么东西?你以为人的感情应该被那些玩艺儿束缚吗?”
“男人可以放任本性,可女孩子……不能拿贞操来赌博。”
“你把我当成什么?你以为我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吗?既然你不相信我,为什么
还要请我到这儿来?”
罗嘉宁俯身靠上他,柔声说:“我愿意接受你的感情,也想给予你更多,可是
我不想现在就……我还没有拿定主意……”
吃过晚饭,林母有点累了,径自上楼去休息。
林寒棋陪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闲扯着一些话题,等待姐夫回来。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十一点。窗外的大雨还在继续。
林父关上电视,走到窗前,自言自语道:“今晚这场雨下得真大啊!”
林寒棋端来一杯牛奶递到父亲手里。“爸,早点休息吧,明天你们还要乘飞机
呢。”说着走到窗前,关上窗子拉上窗帘。她转过头对父亲说:“你和妈身体都不
好,我真担心你们受不了旅途的颠簸。”
“担心什么?”林父喝完牛奶,把杯子递给女儿,“若不是为了让年轻人早一
些发挥才干,我还能再干上十年!”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想不到老了老了,
还有出国开洋荤的机会。”
“这得托改革开放的福,”林寒棋笑着说,“要不然,你这个老布尔什维克,
怎么会踏上资本主义的领地!”
林父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满足,“一个国家,要想走向世界,闭关锁国、固
步自封是不行的。只可惜这个道理我懂得太晚了点。”
“所以你只能在退休之后走出国门大开眼界。”林寒棋调侃地说,“想当初我
哥要走的时候,你还骂他崇洋媚外呢。”
“我们这些老家伙接受新观念是有些迟钝,不过现在跟上潮流还来得及,是不
是?”
这时,郭淮扬从书房走出来,“寒棋,我们该回去了吧?”
林寒棋看看表:“哟,都快十一点了!姐夫怎么还不回来?我还等着拿东西呢。”
“我看他今晚怕是回不来了,咱们也不用再等了。”郭淮扬说,“我刚才又给
他的公寓打过电话,根本没人接。”
“都这个时候了,就算是有酒会饭局也该结束了吧。”林寒棋不满地嘟囔着。
郭淮扬从衣架上取下外衣递给妻子,同时朝楼上喊道:“妈,我们回去了!”
林母从楼上走下来。两位老人送他们出了门。
林寒棋回头对母亲说:“我姐夫回来,你告诉他赶紧把我托他给大哥大嫂买的
东西拿回来,我好收拾行李。”
“放心,培石一回来我就告诉他。”林母说。
郭淮扬打开车门让妻子坐进去。
一坐进车里,林寒棋没好气地问:“你说这个罗培石今晚干什么去了?”
郭淮扬双肩一耸,撇嘴道:“天晓得!”
林寒棋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拨号。
郊外四野空旷无人。浙渐沥沥的雨声渐渐小了。
黑色轿车绕行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
突然车轮空转,泥水飞溅——车轮陷进路边的稻田里了。
罗培石打开车门,下车查看。借着闪电的光影,看到田里的雨水几乎漫过大半
个车轮。他气恼地一拳捣在车身上:“妈的,真晦气!”
这时,车座上的手机发出呼叫。
罗培石坐进车里,拿起手机:“喂?噢,寒棋!对不起,我临时有个应酬,实
在推不掉。拜托,你替我向爸妈解释一下。怎么,寒彬和嘉宁也没回去?嗨,咱们
这个家呀,总是锣齐鼓不齐的。没办法,工作太忙啊。你要的东西我明天带回去。
什么?淮扬呼我几次不回话?我陪客人谈完生意去吃饭,手机丢在车上了。对,我
现在送客人回住处。时间太晚了,我就不回家了,免得影响爸妈休息。好,明天见!”
风停了,雨还在下着。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里的虫鸣,所有的生命都已沉
睡。
轿车仍然陷在稻田里。
透过车窗玻璃,隐约可见一豆烟火,时而闪烁着。
夜,被雨水浸湿,被寂静笼罩着。
一夜风雨交加至绵绵细雨,黎明时分终于止住了。
宽大的双人床上,两个年轻人相互依偎着,熟睡着,做着各自的梦……
当夜色渐渐褪尽,曙光穿窗而入的时候,腕上的电子表发出清脆的蜂鸣声。
罗嘉宁睁开眼睛,微扬着睫毛,注视着那深红色的丝绒窗帘,一时不知身在何
处。恍惚之中,她掀起毛巾被,正欲起身,蓦然间看见身边熟睡的舒雷,顿时便发
懵了——怎么回事?舒雷……怎么躺在我的床上?!她虚眯着眼睛,思想有片刻的
迷乱。待她回想起夜里的情景,整个脸都发起烧来。
老天,昨晚……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她低头看一眼腕上的表,六点了!必须马上叫醒舒雷,他们得在
上课之前赶回学校去。
“喂,醒醒!”罗嘉宁用手推他,“舒雷,还不赶快起来!你忘了今天第一节
课考生物!”
舒雷睡眼蒙眬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一边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你
怎么……睡到我的床上来了?”
“噢,老天!”罗嘉宁低叫一声,举起拳头在他身上捶了两下,“是谁昨晚犯
夜游症,半夜三更把人家硬拖过来?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的忘了?”
舒雷的眼神严肃起来:“这是真的?是我把你抱过来的?”
“嗨。听着,如果你不承认,我就告你——”
舒雷迅速用手堵住她的嘴:“别说出那个字!那会玷辱我们纯洁的感情。”
“原来你是在装糊涂啊!”罗嘉宁望着他,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舒雷双腿跪在床上,两手托住她的脸颊:“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个晚上。嘉宁,
从今天起,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完全属于你一个人!”
罗嘉宁垂下头,把前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个宽阔的肩头。
舒雷双手环抱着她的腰。
好半天,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倾听着对方的心跳,让温馨默默地在彼此
的内心中交流……
终于,罗嘉宁抬起头,双眸中荡漾着柔情蜜意。她附在舒雷的耳边,悄然低语:
“幸亏昨晚爸爸没有回来,要是让他看到咱们睡在一张床上——”
“他准会把我从楼上扔下去!”舒雷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相视大笑,然后迅速跳下床,动手收拾房间。
“八点以前我们必须赶回学校!”舒雷一边叠被子一边说。
两个青年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雨夜,他们在这套公寓里避雨
度过的一夜良宵,竟改变了他们整个的人生道路。
公安局局长办公室。李挺局长正在翻阅一份报告。
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他拿起话筒:“对,我是李挺。港湾监查站?嗯,发现
一具女尸?!在哪里?好好,我马上派人去!”回答的同时他抬腕看表,时针指向
八点半。他撂下话筒,手指迅速在另一部电话机的键盘上按了几下。
“刑警队吗?我是李挺。马上让方队长到我这里来!”
不大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房门轻轻叩响两下。
“进来!”
门开处,一位精明干练的年轻警官走进来。“局长,你找我?”方隶川问。
李挺没有请他坐下,仅用一般事务性的语调平淡地说:“刚才接到港湾监查站
的报告,在青江下游发现一具女尸。你马上带人去港湾监查站,他们的快艇送你们
去出事地点。”
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一起接一起,对这类案件他们既不惊奇也不兴奋,
这是丝毫不足为怪的。
三十分钟后,方隶川和丁兆龙——两位身材高大、机智威猛的青年干警驱车来
到了港湾监查站。
一名巡警迎了上来,把他们送上停泊在港口的小艇。另一名年轻的巡警立即发
动马达。小艇划过江面,载着他们向青江下游驶去。
不到一刻钟工夫,小艇驶近一艘客船。
当两位刑警踏上客轮甲板时,女尸早被船上的工作人员打捞上来了。
许丽雯的尸体衣着整齐,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脸上。已经膨胀变形的面孔改变
了她原来姣好的容貌,但还不至于到无法辨认的程度。
起初人们以为这是一起溺水事故。当丁兆龙把死者的头稍稍抬起来,拨开她那
浓密的长发时,人们才清楚地看到她的后脑上有一片拳头大的伤痕,由于江水的浸
泡,伤口的边缘已经开始腐烂。
丁兆龙和方隶川迅速对望一眼,这显然是一起暴力犯罪。
首先发现尸体的是一位退休女教师。时间在清晨七时左右。据老教师介绍:当
时她正在甲板上做晨练,忽然看到距客轮十几米的江面上漂浮着一具女尸,就急忙
叫来客轮工作人员。
船长用无线电请示港湾监查站后立即组织船工打捞起尸体。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弄清楚了。警察在她的裙子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钱包,里面
装有身份证和几张钞票。
方隶川记录下发现尸体和打捞尸体的证人口述,请他们在调查报告书上签过字,
又让丁兆龙向客轮服务员找来一块白被单,将女尸包裹完毕后抬上巡艇。
一小时后,尸体被送到刑警队尸检所。
方隶川向李挺汇报了调查情况,然后立即按照被害人身份证上的住址,迅速与
当地派出所联络。很快联络到死者的家属,确认许丽雯昨晚一夜未归的事实。
方隶川和丁兆龙驱车来到许家。
许父是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建筑工人,黝黑的脸庞像戴了面具似的毫无表情,瞪
着两只呆滞的眼睛,望着走进来的两位警察。
“你就是许丽雯的父亲?”方隶川问。
许世祥点一下头,脸上掠过惶恐不安的神色。
“你的女儿昨晚一夜未归,对吧?”方隶川又问。
许世祥再度点头。
听到警察的对话,女孩的母亲从里屋的床上爬起来,“世祥,是不是丽雯……
有消息了?”
“警察来了!”许世祥低声说。
曾文君走出房间。她面色憔悴,眼睛红肿,望着两位警察,惶恐不安地哆嗦着
嘴唇:“丽雯她?”
“今天早晨,在青江下游发现一具女尸。”方隶川说。
“女尸?!”曾文君瞪大眼睛,“你是说……我的女儿?!”
方隶川把死者的身份证递给她:“这是从女尸身上发现的。”
曾文君接过身份证,呻吟一声,整个人就瘫软下去。丁兆龙上前一步扶住她,
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不,这不是真的!丽雯她……怎么会?”许世祥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个消息对你们很残酷。”方隶川同情地望着他们,“为了尽快查明死者的
情况,希望你们给予配合。”
许世祥像木偶似地一动不动。
“您是不是现在就跟我们走一趟?”方隶川问。
“去……哪里?”许世祥茫然地问。
“去确认尸体。这是必要的程序。”
许世祥望着低声啜泣的妻子,说:“你在家里等着,我一个人去——”
“我和你一块去!”曾文君抓住丈夫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们跟在警
察身后上了警车。
三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尸检所的地下室。
丁兆龙掀起担架车上的白被单。
曾文君脸色苍白,心惊胆颤地走上前。她一下子认出了女儿:“雯雯?雯雯!
我的女儿!我的孩子呀……”她紧抱住女儿的尸体,悲痛欲绝地哀嚎着。
许世祥傻呆呆地站在一旁,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雯雯……我的女儿!是妈妈……不好,妈没有照顾好你……妈对不住你……
我的……孩子!”曾文君哭着喊着。
两个警察默默等待着。他们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这种场
面令人心碎。
好半天,似乎被妻子的哭声唤醒了意识,许世祥猛地扑过去,发出惊痛的惨叫:
“雯雯!我的女儿……”
夫妻俩相拥着发出悲切凄楚的哭声。
方隶川取出一份文件,递给许世祥,请他在上面签了字。
一位法医走过来,用白被单盖上尸体,推着担架车走向解剖室。
丁兆龙同情地对许家夫妇说:“我送你们回家吧。”
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长廊的尽头,方隶川转身朝解剖室走去。
贴着白瓷砖的地下室显得冷清寂静,与楼上的热烈气氛呈强烈对比。推开解剖
室大门,迎面扑来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
顶着这刺鼻的“死亡气息”,方隶川走进解剖室。
荧光灯照射下的是一间细长而宽敞的房间、四周没有窗户,墙上贴着白瓷砖,
三张不锈钢制的解剖台等距离排列在屋子中央。流水槽处分别吊着送水软管和排水
装置。
身穿白大褂的女法医正在戴手套。看到方隶川进来,询问的眼神注视他:“方
队长!”
“小鹏,”方隶川对她说,“尸体解剖请做得仔细一点。”
冯小鹏笑眼望他:“以往的尸体解剖有过马虎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方隶川笑了。
“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前来观摩指导。”
方隶川摇摇头,说:“我恐怕不大适应这种场面。”
“成天和死人打交道,难道你还怕观摩解剖?”
“这根本是两回事。”方隶川毫无意味地偏偏头,“干我们这行,恐怕只适合
跑腿。”
“一匹良种跑马?”正在把尸体抬上解剖台的男助手在一旁戏滤地插进一句。
“说得不错。”方隶川双肩一耸,“刑警这个职业,百分之九十是跑腿,百分
之五是大脑运转,剩下那百分之五就是运气了!”
“但愿你这回交上好运。”冯小鹏说。
“老天保佑吧。”
说话间,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冯小鹏走上解剖台。
两个助手掀起盖在女尸身上的白布单。面对这具年轻美丽的裸体女尸,她情不
自禁地微怔一下。雪白的肌肤,富有曲线的体形,突出了姑娘丰满的胸脯和臀部,
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解剖台上,两条腿细长而笔直。
“她真年轻啊。”冯小鹏感叹。
“十九岁。”方隶川回答。
“噢,太可惜了!”
十九岁,正值人生之花含苞欲放的年华,花蕾却被人扼去。一天之前,这个女
孩还是活生生的,可是现在她的躯体已经僵硬冰冷。
不言而喻,法医对待死亡习以为常。在各种尸体面前,必须摒弃个人感情杂念,
集中精神。但是面对如此年轻美丽令人惊叹的尸体,冯小鹏不禁情感起伏,下意识
地朝方隶川投去一瞥。这一眼将她的感情表露无遗。一位男助手已经把尸体外观的
种种状况记录下来。
冯小鹏开始检视尸体,看看表格上的记载是否有缺漏或错误的地方。然后,她
开始低头审视面前的工具,选了一把刀,目测了下刀的地方。很快,她切开了第一
批刀口。
她刀法纯熟,尸体的肌肤随着刀子的移动分裂开来,显露出黄色的皮下脂肪。
方隶川微蹙眉头,将脸转开。
冯小鹏向他投去一瞥:“如果你不忍目睹我们处理她,那就请先离开这里。尸
检鉴定书明天一早我会送去。”说着换了把大一号的手术刀,把尸体胸肌切开,使
整副肋骨露了出来。她的手套、白大褂以及解剖台上已是血迹斑斑,整个解剖室弥
漫着一股血腥味。两个男助手忙着切开腹腔。
身为法医,必须目睹许多常人难以接受的事物:腐败溃烂的尸体,凶杀格斗的
伤口,残缺不齐的肢体……这需要坚强的意志和非凡的勇气。
方隶川凝视着正全神贯注解剖尸体的冯小鹏,心里忽然漾起一种复杂的感情—
—他一直暗恋着这个姑娘。此时此刻,三年来的往事一齐涌到了眼前……
他们是在一次侦查会议上认识的。
风姿秀逸的冯小鹏一走进会场,便使所有男子汉的眼睛大放光芒。二十五岁的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她人长得白哲而纤细,举止娴静,给人一种超然出
尘的感觉。
冯小鹏的父亲是前任刑警队长,三年前在执行公务中猝然身亡。在父亲的影响
下,她选择了法医作为自己的专业,成为刑警队第一位女法医。在这个男人的王国
里,她成为众多小伙子倾慕的对象。而更让方隶川倾心的则是她对工作一丝不苟的
严谨态度。
那是一起入室抢劫案。一名四十多岁的妇女在自己家中被人刺死了。
方隶川在案发现场搜索到一把带有被害人血迹的尖刀,认定为“杀人凶器”。
被告是被害人的邻居。他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然而在解剖验尸后,冯小鹏
否定了方隶川的意见。她提出刺入死者肝脏的凶器不是方隶川在现场搜到的那把尖
刀。因为那把刀的刀尖长度与死者肝脏伤口的深度不符。
两个人在会上发生了激烈争执。侦破组的全体男同胞都站在方隶川一边。
冯小鹏是孤立的,但她坚持认为如果被告的犯罪未被客观证据所证实,那么无
论被告怎么承认自己犯了罪,那把不符合科学鉴定的尖刀也不能作为其犯罪的确凿
证据。她表示,在凶器设有最终认定之前,她绝不同意向检察院移送案卷。
她的自信和勇气令所有男子汉叹服。李挺为这个俊俏而倔强的女孩柑掌。
冯小鹏的意见被会议接受了。经过对案件补充侦查,终于在附近的水塘里找到
了另一把尖刀。这把刀的长度、宽窄与冯小鹏的描述正好相符。再次传讯被告,才
知道他是为哥哥顶罪。因为他的实足年龄还不满十六岁,而他哥哥已经十九岁了。
冯小鹏的推断使原来的侦查错误得以纠正。事后,方隶川向她表示了道歉和感
谢。也就从那一天起,二十四岁的方隶川再也不能心池无波地生活下去了。三年来,
他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只有当他在案件侦查中需要她帮助的时候,他们才在
一起磋商……
这时,冯小鹏示意助手递过来一把肋骨截断器,一偏头发现方隶川还没有走。
“喂,你还没走啊?”冯小鹏问,“说吧,你需要尸体解剖提供什么情况?”
“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方隶川说,“死亡的准确时间,她是否服用过某种麻
醉药物,是否受到暴力污辱,还有……她是不是处女。”
许家夫妇在警员的搀扶下走下警车,立刻被左邻右舍围了起来。没有一个人出
声发问,因为人们从他们悲痛欲绝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曾文君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居委会主任请来医生,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扶
她进屋休息去了。
许世祥请丁兆龙在沙发上坐下来。
“许师傅,请你提供一份你们的亲属和社会关系名单。”丁兆龙说。
“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许世祥说,“平时我们交往的都是单位的同事。”
“你知道你女儿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吗?”
许世祥困惑地反问:“我女儿是学生,除了和老师、同学来往,她还能和什么
人来往?”
“你最近是否感到你女儿有什么烦恼,或者有某种沮丧的情绪流露?”
许世祥颓然摇头,“没有,我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
“关于这个事件,你还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线索?”许世祥语气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丽雯还是个孩子,跟谁也
无仇无冤,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人有理由要杀害她。”
“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仅此一点就足够了。”丁兆龙轻耸一下肩膀,“这
类案件司空见惯。”
许世祥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你是说……她可能被人……”
“确切的回答有待于尸体解剖的结果。”
许世祥跌坐在沙发里,痛苦地用手掌支住额头。
“我想检查一下你女儿的遗物。”
许世祥没有抬头,用手指了一下北边的小屋。
丁兆龙掀起布帘,走进北屋。
一个小女孩正趴在床上无声地啜泣。听到脚步声,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
身于,坐了起来。
小女孩眉清目秀,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丁兆龙试探着问:“你是许丽雯的妹妹?”
小女孩点点头:“嗯,我叫许丽华。”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你一定愿意帮助我们,希望尽快抓到杀害你姐姐的凶手?”
许丽华再次点头,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丁兆龙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你姐姐愿意向你透露心里的秘密吗?”
许丽华犹豫一下,“以前是无话不谈。”
“你说以前无话不谈,现在不是这样了吗?”
许丽华垂下眼皮,“即使是亲姐妹,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愿意说的。”
“譬如说……男孩子?”丁兆龙点拨地问,“她是不是对学校里的某个男同学
或者男老师产生了特别的好感?”
许丽华眨眨眼睛,“我只知道……一点点。”
“一点点也行。”丁兆龙向她展开一个鼓励的微笑,“我需要了解所有的情况。”
许丽华对这个肤色黝黑、身材挺拔的年轻警察产生了好感:“这种事情一般是
谁都不愿意说的。”她轻轻叹口气,“不过,我还是让你知道的好,姐姐喜欢过她
们班上的一个男生。”
“他叫什么名字?”
“舒雷。”
丁兆龙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名字:“是这两个字吗?”
“不是苏联的苏,是舒服的舒。”
丁兆龙点点头:“舒雷也喜欢你姐姐吗?”
“他们要好过一段时间。”
“你的意思是说,舒雷现在不喜欢你姐姐了?”
“舒雷的妈妈不许他和姐姐来往。”
“为什么?”
“她看不起我们家。”许丽华想想又补充一句,“姐姐没有考上大学也是原因。”
“舒雷考上大学了吗?”
“他前年考上了西江医学院。”
“你姐姐高考落榜,现在还在读补习班?”
许丽华点点头:“爸爸妈妈希望她再考一次。”
“你姐姐有记电话号码的小本子吗,比如说通信录什么的?”
许丽华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我不知道她放在哪里了。”
尽管情况还嫌太少,但至少有了点眉目。丁兆龙走出房间。
许世祥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想问一句,孩子的……尸体什么时候解剖完?”
“现在正在进行,结果最迟明天出来,届时我们会通知您。”
“我这几天不会去上班了。有什么事,在家里能找到我。”
“许师傅,你妻子什么时候平静下来,请打电话通知我们,有些情况还需要她
的帮助。”丁兆龙写下联络电话递给他。
下午三点,林寒彬匆匆走进妇产科主任办公室。她脱下白大褂,换上早晨上班
来时穿的衣服。
昨晚因临时手术没能回家。今天一早接到妹妹的电话,叮嘱她下午一定到机场
送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交待好工作,她乘电梯下到一楼,疾步走出大楼。
一部救护车闪着红灯驶入医院,在大楼前停了下来。
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车急促地奔出。车轮在磨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护士长跟着跑出来,看到林寒彬,低唤了一声:“林主任!”
“怎么回事?”林寒彬问。
“急诊室打来电话,”护士长喘息着回答,“一位怀孕八个月的孕妇提前破水,
马上就要分娩了。”
“产房谁值班?”林寒彬问。
“秦大夫在一产室接生,王大夫刚被医务处叫走,二产室只有实习大夫周晔。”
说话间,产妇从救护车上被抬了下来,迅速抬到担架车上。
护士长冷静地带着她们穿过走廊。“急诊!急诊!请让一下!”她镇静地轻声
叫着。来往的人立刻停下脚步,往墙边靠过去,好让担架车及随侍在旁的护士顺利
通过。很快她们来到了电梯间。
“请搭下一班电梯!这班电梯要送急诊病人!”
电梯里的人立刻退了出来,担架车推了进去。
林寒彬从大厅门口跑过来,就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冲了进去。
护士长望着她:“林主任,你不是要去飞机场——”
林寒彬挥手阻止她,俯下身子询问孕妇:“你感觉到孩子快要出来了?”
“我不知道,”孕妇痛苦地喘息,“我想是……快了。”说完她用牙齿咬住下
唇,双手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白被单。
林寒彬把手递给她,“抓住我的手腕,这样你会好受些!”
孕妇感激地抓住她的手腕,在又一次阵痛袭来时,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林寒彬
的肉里,掐痕上现出模糊的血痕。
担架车很快被推进产房。产妇满头大汗。当阵痛一次次向她袭击时,她忍不住
凄厉地尖声大叫。
胎儿的头露了出来。
年轻的实习医生满头大汗地忙碌着:“使劲!再使点劲,马上就要生出来了!”
林寒彬站在实习医生的右侧,脸上漾着淡淡的微笑——这是一场生命之战,小
生命正在为降临人世而奋斗。
“啊!”产妇全身一阵颤栗,吁出长长的喊声。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实习医生双手托起浑身染血的婴儿,激动地叫了起
来,“是个男孩!”
然而还没等到大家高兴起来,一个严峻的事实又摆在眼前:婴儿没有哭声!
助产士抱过婴儿,动作麻利地倒提双腿,在小屁股上拍打两下,还是没有哭声!
“不好!”护士长失声叫道,“该不会是被羊水呛住了吧?”
躺在产床上的产妇闻声一把攥住林寒彬的白大褂:“救救我的孩子!医生,请
救救……我的孩子!”
林寒彬毫不犹豫地从助产士手里接过孩子,小心地托在手掌中,俯下头去,口
对口吸吮着——
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羊水被吸了出来。
紧接着,林寒彬又小心地给婴儿做人工呼吸。
十几秒钟后,婴儿开始扭动并发出一声尖细的啼哭。
随着这声啼哭,室内的人才都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继而,每张脸上又都浮出欣
慰的微笑。
产妇的眼角淌下两滴清泪。
小家伙被放到磅秤上。“七斤六两!”护士长兴奋地报出婴儿的重量,随后又
把包裹好的婴儿交到林寒彬手里,“林主任,今天是你救了这小家伙!”
林寒彬含笑接过婴儿,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林主任,”护士长醒悟到什么,赶紧提醒她,“你赶紧走吧,现在赶去飞机
场兴许还来得及!”
林寒彬“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要去机场为父母送行一事,忙与众人道别。她
换过衣服,匆匆走下楼来,不料却又迎面遇上慌张而来的张副院长。
“寒彬,我正找你呢!”张副院长快步移到她的跟前,焦虑不安地说:“有件
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林寒彬停下脚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您是说……现在吗?”
张副院长点点头,“这件事情还请务必保密。”他迅速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
音说:“我那二丫头遇到麻烦了。”
林寒彬怔忡一下,随即会意:“怀孕了?”
张副院长点一下头:“我早就发觉不大对劲,今天上午刚刚证实。”
“现在的孩子啊……”林寒彬不胜感慨地吐出几个字,咽下厂后半句。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苦笑摇头。
“来吧,到我的办公室去谈。”林寒彬只好放弃了去机场的念头。
飞机场候机大厅里,等候登机的旅客很多。
林老夫妇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他们身边围聚着林寒棋夫妇和前来送行的亲朋好
友。郭永坤此刻被罗嘉宁、舒雷和一大帮前来送行的同学簇拥着,谈笑着。
林母神色焦急,不住地朝大厅门口张望着。
罗培石从电话间匆匆走过来。
“电话打通了吗?”林母隔着老远就问,“寒彬怎么还没有来?”
罗培石掏出手帕拭去额头的热汗:“吴主任说有个急诊,寒彬去了产房。”
林母怔了怔,无奈地叹口气:“这么说,她一时半会儿是赶不来了?”
“吴主任说接生顺利的话,寒彬还赶得上送这趟班机。”
林寒棋听到这边对话,转身接腔道:“我姐也真是的,好像医院离了她就玩不
转了似的。”语气里夹杂着不满,“都什么年月了,还这样拼命。”
林母瞪了小女儿一眼,“话不能这么说,你姐是医生,当然要以病人为重。”
她叹息一声,“出了名的医生,多半都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她望向罗培石,
“我们走了以后,你要多照顾体贴寒彬。这一阵子,她的精神不大好,你在她身边,
要时常提醒她,凡事不要太逞强,四十多岁的人了,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
罗培石点头应道:“妈放心,我会照顾好寒彬。”
林母疼爱地握住女婿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前些日子,你不是开会出差
就是交际应酬,连晚上也不回家——”
“妈,”罗培石皱拢双眉,心有所动,“寒彬……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林母摇摇头:“寒彬是个知情达理的人。你们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想必你也是
了解的。她有事业心,在单位又担负着一份责任。我希望你能多体谅她一些。”
“妈,我——”
“妈知道,”林母善解人意地说,“做此官,行此礼。现在在社会上做事,大
家都免不了那一套。不过话说回来,平时一些无谓的应酬,能推就推一些,不能推
辞的也尽可能早点回家,夫妻之间还是要互相关心才是啊。”
“妈说的我都记住了,以后我一定注意。”罗培石诚心诚意地点了点头。
大厅里到处都是人。挤挤撞撞中,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泪,
年轻人则依依不舍。
“十七点三十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已经完成起飞准备,请各位旅客即刻办理登
机手续。”女播音员柔和的嗓音在候机大厅内飘荡。
郭永坤走过来,挽住林母的手臂:“走吧,外婆,我们该出境了。”
林母渴盼的目光仍在人群中梭巡。
林寒棋从父亲身边走过来,挽住母亲另一只手臂,劝慰道:“别等了,妈,我
姐她不会来了。”
林母苦涩地笑笑:“你们几个我都放得下心,惟独寒彬……唉,”老人叹了口
气,叹得无奈,“我总担心,她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这孩子……实在是太
要强了!”
“她是医生。”林父走过来,宽慰地说,“你不是早就说过,她首先属于她的
病人,然后才属于我们嘛。”
“可她……到底是我的女儿啊。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总得叮嘱她几句吧。”
“有多少话只管留在心里,丢不掉嘛!等到了美国,你再打电话给她,保管比
现在说还亲热。”林父一边说着,一边移动脚步。在大家的簇拥下,一行人走到出
境室门前。
林寒棋张开双臂拥抱母亲,向父母告别:“保重!爸,妈!”
“再见了,永坤!”罗嘉宁向表弟告别,回转身又拥抱林母,眼里闪着泪光,
“外婆,代我问候大舅和大舅妈好,你们到了美国就打电话回来啊!”
林母点点头:“要听话,嘉宁。”老人亲见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替我照顾好
你妈,别让她太劳累了。”
罗嘉宁点点头,两滴眼泪跳出眼眶,她赶紧用手背抹掉了。
送行的人们纷纷握手道别。
三个人走进出境通道。
“再见了,永坤!”舒雷激动地握住朋友的手。
郭永坤张开双臂拥抱舒雷:“我在美国等着你!”
罗嘉宁拼命挥手,“再见了,外公,外婆!”
罗培石和郭淮扬与岳父道别:“爸,请问候大哥大嫂!”
“一路保重!”林寒棋高声喊道,“永坤,照顾好外公外婆!”
傍晚回到家,罗培石和郭淮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林寒棋腰间系着围裙,忙着和罗嘉宁在餐厅里布菜盛饭。
林寒彬走进来,望着一桌子的菜,问:“干吗做这么多菜?就咱们几个人,吃
得了吗?”
“这都是昨晚剩下的。”林寒棋解释说,“昨晚妈以为你们都能回来吃饭,所
以多做了几样菜,哪晓得只有我和淮扬回来陪他们吃了顿饭。”
林寒彬微怔一下,扭头问女儿:“嘉宁,你和爸爸昨晚都没有回家陪外公外婆
吃饭吗?”
“我跟爸爸说好了的,我和舒雷单独为永坤饯行嘛。”罗嘉宁冲着正走进餐厅
的罗培石间,“爸,你没有告诉妈妈啊?”
罗培石在椅子上坐下,略带歉意地对妻子解释:“我昨晚原本是打算回来吃饭
的,爸妈要走了,我当然应该陪陪他们。”他端起酒杯,小啜一口,“不巧得很,
昨晚和两位台湾客商洽谈一笔重要生意,所以没能赶回来。”
“难怪呢,我打了那么多电话找你,到处都没有人接。”林寒棋把饭碗递给他,
“你整个晚上都在哪里啊?”
“陪客人吃饭哪!”罗培石说着,低头夹一块卤肉放进嘴里,“吃完饭又陪他
们到处转了转,看看时间太晚了,我就没回家来,在永安公寓睡下了。”
罗嘉宁的心脏怦然猛跳,正夹着的一只大虾掉在桌子上。她微张着嘴,一脸惊
异的神色。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罗培石望着女儿。
罗嘉宁盯视爸爸,大眼睛一眨不眨:“你昨晚……回永安公寓了?”
“是啊,送外商回到酒店已经十一点多了。我怕影响外公外婆休息,就没有回
家来。”罗培石平静地回答。
罗嘉宁怔忡地望着父亲。
林寒彬侧头凝视女儿:“怎么了?嘉宁,干吗那么傻愣愣地看着爸爸?”
“啊?哦,没……没什么!”罗嘉宁赶紧低头扒一口饭在嘴里。
爸爸他……为什么要撒谎?!昨晚他根本没有回永安公寓!
罗嘉宁心中涌出无数个问号。须臾,她和舒雷在公寓过夜的情景掠过脑海……
她的脸上浮上一抹古怪的笑意。
林寒彬掉回眼光,望向林寒棋:“爸妈今天走得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林寒棋说,“就是妈等你等得心急,始终不见你的人影,就知
道你又是给工作缠住了。妈临上飞机还特别嘱咐,说你这些日子精神不大好,凡事
不要那么拼命。”
林寒彬放下筷子,盛了两匙汤在碗里,“下午四点手术就完了,我正准备离开
医院,哪想到张副院长突然找到我,要我马上替他那个宝贝女儿做人工流产。”她
轻轻摇头叹气,“那女孩都上高中一年级了,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自己还不知道。妊
娠反应严重,让她的老师察觉了,找到家长。吓坏了院长两口子,悄悄找到我,要
我给那孩子做手术。这种事情……唉!”
“读高中的女孩……竟然连这种事情也不懂?”林寒棋惊讶地问。
“这种事情,医院里几乎每个月都会遇到,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林寒
彬说,“昨天晚上我还接诊了一个私自流产的女孩子,搞得大出血,差点连小命都
丢掉了。”
“现在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哪里还有什么道德是非观念。”郭淮扬
接腔道。
“今天的时代,传统的道德观念在年轻人心目中早就没有任何地位了。姐,你
说是吧?”林寒棋望着姐姐。
林寒彬淡然一笑:“别说孩子们了,现在做父母的又有多少能够对婚姻和家庭
信守忠诚?”她不经意地朝丈夫投去一瞥,眼底闪动着一丝复杂的笑意,“这大概
也属于社会的进步?”
罗培石一窘,研审的目光盯注在她的脸上。
“姐,你这话算说对了。”林寒棋接着说,“如今大人们都失去了行为准则,
你让孩子们到哪里去找道德规范。”说到这儿她笑起来,“你们没听说吗,现在流
行三妻路线。”
“三妻?什么意思?”郭淮扬问。
“早妻、午妻和晚妻。”林寒棋说,“老婆是早妻,好比一杯淡茶水,终生享
用,不离不弃。”
“那么午妻呢?”郭淮扬问。
“午妻是情人,就像一杯白兰地,慢慢享用,意味无穷。”林寒棋说。
“噢,我猜到了,逢场作戏就是晚妻?”罗培石笑着问。
“姐夫真聪明!”林寒棋笑道,“逢场作戏就像一杯不放牛奶不加糖的咖啡,
晚上一杯,用作提神。但不能多喝,喝多了太刺激,夜里睡不着觉。”
林寒彬瞪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
罗嘉宁大笑:“姨妈,你们这是什么理论啊?”
“最时髦的婚姻理论!”林寒棋说,“现在不少大亨阔佬,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郭淮扬调侃地扬着眉,“如此看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终生享用淡茶水喽?”
“怎么,你感到委屈了?”林寒棋用筷子在他的手背上敲了一记,目光在两位
男人的脸上绕了一圈,“你们要是敢把白兰地和着咖啡一起喝,看我们姐妹怎样收
拾你们!”
郭淮扬笑道:“你就是借十个胆给我们,我们也不敢有那份心哪。对吧,培石?”
罗培石拿起小刀,麻利地切开蹄膀,拣一块在女儿碗里,笑着开口:“其实这
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改革开放嘛,各种新潮观念随着物质的丰富引进国内,
这也是与资本主义互通有无的必然结果。”他将目光投注在女儿脸上,“嘉宁可是
医学院的优秀生哦,你大概会向爸爸保证,你们这些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绝对不
会接受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新观念吧?”
不等罗嘉宁开口,林寒棋叫了起来:“哎呀,姐夫,你怎么对嘉宁说这种话?
咱们的孩子受到过最传统的道德教育,她怎么会接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罗嘉宁勉强地牵唇一笑,垂下眼帘。
晚饭后,罗培石与郭淮扬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谈商务。
“培石,还记得达威吗?跟咱们争夺青龙潭地皮的那家公司。”郭淮扬问。
罗培石点一下头:“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听说也在私下收购宏新药厂的股份。”
罗培石不屑地冷笑道:“青龙潭一役的手下败将,还想卷土重来?太不自量了。”
“宏新药厂资不抵债已是事实。别看不起眼,光厂房设备就投资了几千万。”
“不要着急介人。几家争执,对方自然会抬价,这是买卖大忌。越是有利可图
的生意,越要沉得住气,耐得住拉锯战中的拖拉。”
郭淮扬点点头,“嗯,有道理。”
这边厨房里,林家姐妹在收拾着。
林寒棋把剩菜剩饭放进冰箱:“姐,怎么爸妈一走就让小阿姨回家了?”
“她妈犯病了,她回去帮忙照顾。”林寒彬在洗碗筷,“嘉宁平时不回来,我
和培石也很少在家吃饭,家里没有多少事情。等爸妈回来再说吧。”
林寒棋犹豫一下,小心地问:“姐,你是不是和姐夫闹别扭了?”
林寒彬把洗干净的碗筷放进碗橱:“没有啊!”
“那为什么你心情不好?”
“谁说我心情不好?”
“别瞒我,大家都看得出来,连妈也注意到了,临上飞机还不放心你呢。”
“我不过工作忙一些。”林寒彬笑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医院工作不比你
们坐机关,没有白天黑夜。尤其是妇产科,总是被动地围着产妇和婴儿打转。”
林寒棋似情非信地:“可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怪怪的,你和姐夫在一起好像很不
开心?”
“你别神经兮兮的了。我一不愁吃二不愁穿,有什么不开心啊?”
林寒棋研审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你们……真的没事?”
“我骗你干什么?”
“没事就好。”林寒棋无奈地笑笑,“反正啊,家务事,神仙都难断。尤其夫
妻之间,局外人最难插手,十管九错!”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林寒彬笑着说。
姐妹俩走出厨房。
郭淮扬从沙发上站起来,迎向林寒棋:“我们该回去了吧?”
“淮扬,你没开车来,让培石送你们。”林寒彬说。
“好啊,”罗培石欣然领命,站了起来,“我正想出去活动活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