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常浮现于脑际的是“凄美”二字。《红楼梦》词曰:“一抔净土掩风流。”这让我窥见了小说中的一种凄凉之美。然而在现实人生中,“凄”者可谓比比皆是——因为人人都会衰老、死亡;而“凄而美”者却少得可怜——不是人人都能老得有味、死得美丽;至于在死后还能以美好的形式继续存在于世的人,则更是寥寥可数。“凄”,似乎顺理成章;“美”,却谈何容易!
我说的“凄美”中的“美”,更多地取决于精神内质,而非外貌之美或外在因素。比如说著述甚丰的张爱玲,就外貌而言,她说不上是美女。她晚年孤身生活于美国,可谓晚景凄凉。但是,由于她在现实中特别的人生经历,更由于她所创作的独具特色的小说,在喜欢她的读者心中,她的生与死被蒙上了一层哀婉美丽的浪漫色彩,于是某种“凄美”就凸现出来了。多少荣华富贵将化为尘土,但一百年后还会有无数人热读张爱玲的小说。
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死者形象,是切·格瓦拉的遗像。这个令无数女人着迷的咬雪茄的美男子,和他的同志们并肩战斗,取得了古巴革命的胜利。他本来可以享受胜利的成果,可是他却放弃了权力与富贵,又踏上了为其他国家被压迫的人们谋解放的征途。他牺牲时的脸容安详而庄严,张开的双眼看着苍天,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如此圣洁而美丽的遗容,大大冲淡了死亡本来会有的凄凉。由于格瓦拉完成了壮丽的事业,由于他生前与死后都受到无数人的爱戴,更由于他是死在解放别人的战场上。他的死更多显示的是一种“壮美”。这样一种壮美,一般人难以企及。
广义的“凄”,除了衰老、死亡的凄凉,其实还包括没有知音的孤独、生活贫寒的无助或被社会排斥的苦闷等。换而言之,“凄”其实就是概括性的苦难。有时苦难本身也是一笔丰厚的财富,它很可能会成全你,因为苦难能加深你对人生的体验,能砥砺你的意志,甚至能培养你的生存能力。试想,二胡圣手瞎子阿炳假如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他不可能对人世的苦心有那么入丝入微的体验,那么,我们后人怎么还能听到他那无限哀婉、凄美的《二泉映月》呢?就阿炳自己而言,虽然他终生贫寒,一身凄楚,但是随着他创作和演奏的《二泉映月》传世,他的一生由“凄”而“美”,成了一个永恒的“凄美”传奇。
《二泉映月》的哀婉氛围,让我想到宋代大词人柳永的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屡试不第,穷愁潦倒,靠为乐公歌妓写词糊口,为达官贵人所不齿,死后据说是由妓女出资安葬的。人生之“凄”,使柳永饱受其苦,但在另一方面却又成全了他。对下层生活的深入体验,使他的词在内容上深切入微,在情感上哀婉无比,因而得以在宋代词坛独树一帜。诗歌艺术成就了柳永人生的“凄美”。当年对他嗤之以鼻的达官贵人,如今早已被尘土湮没,相反,柳永的诗却历千年而不衰,他至今还凄美地活在人们心间,这是怎样一种哀荣!
“凄美”是一种令人回肠荡气、又让人肃然起敬的人生境界。“凄”,是对人生苦难的一种概括,而“凄美”,则是苦难中崛起的美。大凡能实现人生之“凄美”的人,往往有对苦难的深切体验和感悟,因此是较深刻的人;往往有经过苦难淬火的顽强意志,因此是精神上的巨人;往往有执著的爱好与追求,因此是保持着心灵高贵性的人;往往陶醉于其事业的欢乐,在蔑视现实苦难的同时,常常还把欢乐带给别人,因此像苦难国里的光明使者。假如你曾站在废墟上歌唱过,你就会更加理解那样一种特别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