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祖丽女士最后说:“我的祖父夏仁虎先生本是南京人,他是在20几岁的时候到北京中举以后才移居北京的。所以我跟这两个古都呢,都渊源很深厚。不仅如此,我的先生张至璋又是在南京出生的北京人,所以这两个城市对我来讲是非常有缘分的!”
父亲的家族、母亲的家族和丈夫的家族,这三个家族都与北京、南京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看起来似乎有些巧合,但仔细想一想,又是很自然的事。
夏祖丽女士到大陆寻根为父母写传记,不辞辛劳。由此我想到,一个人的历史要记清楚,一群人的历史也要记清楚,一个岛的历史更要记清楚。
一部《城南旧事》,一首《送别》,一个小英子,宛若一颗宝石在不断远去的“旧”里,散发着宁静而不炫耀的光芒。对于持真持重而又达到生命自觉的人来说,这光芒亮在恒久的关怀里,因之生活并不曾改变。1982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城南旧事》风靡中国,不同年龄的观众们在林海音抚摸疼痛的“旧事”里认识了小英子,从而在心灵里为小英子留出了永久的位置。那一年,沈洁十岁。当年吴贻弓导演为《城南旧事》在北京和上海选演员,有人对吴导演说,上海电视台“小荧星”的孩子们今天在上影聚会,你何不去看看?于是,在几百名孩子中间,吴导演选中了沈洁。吴导演对沈洁的父母说:“有一个戏,小孩子是主演,但不是儿童片,是大人片。”沈洁的父母将剧本拿回去,一看全是小英子的戏。那些日子,沈洁一边看剧本,一边问奶奶,你们那时候穿什么衣服,那时候你们什么样子,那时候……从此,沈洁走进了电影,塑造了美丽的小英子,我们生存的世界出现了一双永远发问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对我们成年人千姿百态的生活方式不断提出着永久的期待和批判。《城南旧事》拍摄完,沈洁又回到了学校,而周围的人们将她和小英子联系在一起了。当时的沈洁还不情愿被认作小英子,我是沈洁不是小英子!以致当她去日本求学时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源自这个想法。多年以后的今天,深有感触地说:“现在我不认为沈洁和小英子是两个人,我和小英子越来越接近了。”沈洁已经懂得:小英子赢得观众的主要原因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小英子,有一个天真而不被世故泯灭的“旧”,而这“旧”也正是现在的沈洁身心健康的保证。
沈洁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丝毫张扬地述说着她已经阅读过的沧桑,像一个放学归来的孩子在向大人悄悄讲述学校里的快乐和友爱。倾听着注视着她像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1992年,当沈洁的母亲在机场为远行的女儿洒下担忧的泪水时,沈洁的感觉则完全不同,她满脑子想的却是不同于上海的生活。今天,已经完成学业的她,向促成她到日本求学的崛毅教授表示感谢,崛毅教授是日本庆应大学研究中国历史的教授,这位深爱中国的教授在沈洁的健康成长中显示了长者风范。
初到日本,沈洁一边学习语言,一边教中文,沈洁与生俱来的性格使她和她的学生们———几乎和他父母同龄的人成了好朋友,就是这些忘年交在几年以后的东洋大学毕业典礼上伴随她左右,对她说,你的父母距你太远,今天我们做你的父亲和母亲。因此那个樱花开放时的毕业典礼成了她美好的回忆。她去日本之前,《城南旧事》已经在日本放映过多次,但沈洁丝毫未提她就是主演。直到她做NHK(全时放送电视台)的“中国语会话”主持人,电视台有观众来信说,我们看到的这个人很熟悉。电视台的人疑惑,你刚到日本不久啊,怎么会有人认识你呢?……啊!原来你是小英子!
沈洁是幸运的,幸运到无论是在中国、日本、美国,她周围的人都与她亲切相处,以致我问她求学时是否有艰辛,她则使劲儿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想,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矛盾、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差异在小英子面前和解了。
1994年,沈洁顺利考上了日本东洋大学,专修法律。大学校园里浓厚的学术氛围使沈洁的知识结构发生着巨大变化。她的生命之树因之更加蓬勃向上、枝繁叶茂。第二年,林海音先生到日本大阪参加老舍作品研讨会,专程赶到东京看望沈洁。林奶奶亲切地招呼她:“宝贝儿,这几天陪奶奶好好聊聊。”1991年,在著名演员白杨家里,沈洁见到了林海音先生(以前一直是书信往来),从此祖孙二人更多了生命深处的不能割舍。当祖孙二人与别人交谈时你一句我一句,非常和谐,林奶奶说:“我们是老英子和小英子。一个阅遍沧桑的作家和一个清纯的孩子形成完美的对称,林海音先生和沈洁怎能不欣喜!”
多年以来,林海音先生的学识、胸襟以及她从生命深处发出的文学述说不但渗入了读者的心灵更渗入到了沈洁的性格中,进而改变着沈洁的生活方式。而先生的为人、先生的品味则时时提醒着沈洁的沉重之轻和轻之无限沉重。
沈洁于2000年元月飞往台湾去看望了林奶奶。台湾《联合报》报道说,老少英子,在台话城南旧事。我恍若觉得那首《送别》的旋律在此时此刻的语境中响起来,听沈洁讲祖孙二人在新世纪的相见是怎样的情境。我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楼,楼外还是楼。
沈洁目前正在筹拍一部电影《夏猎》。原著者正是林海音之子香港作家夏祖焯。沈洁说这部影片是她献给林奶奶的礼物。这也是她从东洋大学毕业后开始的第一个工作、长大后的第一件事。因有了《城南旧事》的高度,这部影片就有了奠定成功的高起点。在沈洁匆忙的工作中贯穿着她对文化的认识、对电影的理解和对生活的热爱。从《城南旧事》到《夏猎》她已经深深懂得:美貌、力量、青春是“新”,瞬间被时光带走;而责任、信仰、情谊是“旧”,什么也带不走。电影是能够运用多种语言在各个不同的层面上展开的综合性艺术。在这里,观众能够透过虚拟的时空不断面临小英子对存在的质问。沈洁自己也表示,她的人生已经不盲目,她有机会去做很多事。她计划做一部中国电影史。眼前最重要的是尽快将《夏猎》完成。“林奶奶现在已经不怎么说话!”沈洁说。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尽快完成拍摄了。沈洁的天才塑造了永恒的小英子,今天她的天才又增加了对人生悲欣交集的深刻理解,她会将责任、信仰、情谊融进影片《夏猎》。作为影片的制片人并担任角色,沈洁成竹在胸。
在日本求学期间,沈洁养成了一个习惯,即在新年的时候制定出下一年的计划,然后在具体的时日里认真去做。边学边做,待来年时检阅自己的计划。在此我祝愿小英子如期完成夙愿。远在海峡对岸的老英子是否知道小英子的迫切心情呢?小英子试图通过她所熟悉的电影语言来完成生命的情境话语演绎。其实,她感慨的:只是一寸光阴。
沈洁在日本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拍《夏猎》亦是公司的第一个操作。她会在中国、在日本、在美国的人群中悄悄拿出手机,和对方商量电影、商量学习、商量一些“旧”事。每个人都可以从各自不同的角度看待沈洁。最重要的是阳光,而阳光照耀我们有多久了?无论我们的生存背景被怎样地置换,无论我们如何感慨个体生存的“被抛”,生存都不应该也不能够拒绝阳光。和沈洁交谈,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她的身心健康。整个生命沐浴在阳光里。身心健康的沈洁作为一个独特存在完美地通过电影完成着她诗意的言说。沈洁在她个体生命穿越时光之旅时,不断阅读着沧桑。在世界的“旧”里阅读沧桑是一种对生命失重的拒绝,是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的相互寻找。这就是沈洁于每一个新年检阅过去时所渴求的价值,也是她的灵魂漫游岁月时的可歌颂性。
郝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