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兹 Δ “意愿是一个空手套。”这是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凯写的一个比喻。另一个比喻是美国的西奥多·罗特克所写的“水沉默在一棵浸没的树之上”。一个比喻即一个婚姻。比喻/结婚的过程就是将两个不同的个体结合起来变成第三体—一个以前不存在的东西。比喻的两个要素在结合过程中都有所改变;如果运气好,一行伟大的诗句或一个伟大的关系便由此诞生,并经受住各种考验,直到时间将其中之一终止为止。 Δ 我的生活有一个崇高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让我美丽的妻子,韵,快乐和欢笑。 因为我们都在家教书,韵和我日夜在一起差不多已有九年多。大多数配偶天天分别去上班、出差、或到另一个国家旅行,因此实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24/7/365地鼻子对鼻子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并且会很高兴地这样继续下去。 每天韵和我都有许多笑声、许多吻、和许多声“我爱你”。 每天一次或两次,我们也会因为教学中的某些琐事而嚷嚷:书放哪里了?复印机为什么又出问题了?文件放哪了?但主宰我们的座右铭是:没关系(什么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我们彼此的心之宁静更重要了。 韵是非常美丽的。非常美丽。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况且她还有我做衬托。我常开玩笑说,只要她让我在她身边转悠,她将永远年轻苗条。 她 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一个。一个才女:十五岁就上了医科大学,二十岁在军医学校教生理学。她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写手,时不时的就拿点稿费或是奖金回家。她 学东西也非常快,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快(我做教师有五十一年)。她的注意力还惊人地集中,即使我缠着她做这做那时也一样。 我 们教授几乎所有的科目。她从科学这一边起,我从人文的这一面始,然后我们交汇于英文辅导。她知道的英语语法比我还多。英语实在是一门荒谬和混乱的语言。有 的英语语法,她向我解释了十多次,我还是不得要领。不过,只要我问,她就会不厌其烦地向我和我的学生再解释一次。她修改作文也非常有一套,因为她既有科学 家的缜密又有文学才能。平时我改过了学生的长篇作文后,总要让她再过一遍。当然,她修改好的长篇作文也就会拿给我过一眼。 Δ 我 一头银发,长得又大又高。韵却年轻娇小,头上一丝白发也无。我们外表如此的不一致引发了很多的趣事。有一次,我们在一个中国菜市场买东西。排在我们前面准 备付款的一对拉美裔夫妇很疑惑地问我们是否是一块儿的。经常有人会这样问我们。我们是一块儿的吗?韵看着我,咯咯地笑,知道有好戏看了。果然。我说,“我们是一块儿的吗?我们是。我们是得很。我们不光睡在一块,还一块儿做那件坏事。难以想象,是不是?” Δ 某天我们在附近经常光顾的商店买东西。韵一边推着购物车一边找早餐吃的麦片。我应她的要求去了另一个货物架拿东西。返回时,我却看到一白人正挑衅地看着她(只因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购物车),大声道:“你在马路上开车,也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架势吧?”他可能还想说些别的,但我已经走到他跟前,几乎鼻子对鼻子,叫道:YAAA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HHHH。他要是来个心脏病发作就好了,我想。他没有,还想争辩什么,我于是又吼了一声AAAAAAAAAAAAAAAAAHHHHHHHH。他丢开了他的购物车,一边向商店出口跑去一边转过头来喊:“你疯了。你疯了。”我们不能说他错了:如果哪个对亚裔有成见的人敢欺负我的韵,我绝对会疯到跟他拼命的。 Δ 我 们遇到的最具讽刺意味的喜剧是这样发生的:我们家有很多很多书,因为放在一起比较重,每次搬家都很麻烦。我们的办法是到卖酒的店里去拿装啤酒的那种小箱子 来装,这样可以防止把腰扭伤。有两个卖酒的店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会礼貌地先打电话问好哪天他们的空箱子最多,然后到店里,对老板感激地点点头,把箱子 拿走。 这 次我们又要搬家,所以一连两天,我们都到一家卖酒的地方拿纸箱子。第一天什么事也没有。第二天,在前台的是个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的矮个子东欧人。开头我跟韵 一块进去的时候,他不冷不热。第二次我独自进去也没有问题。第三次,韵自个儿去了,可一会儿却空手出来,疑疑惑惑地。原来小矮个跟她说,不能再拿了,因为 他们要留一些箱子内部用。就在我们站在车旁说着这事的时候,一个胖胖的有着金色头发的女人进去又出来,拿了四五个纸箱。其后,另一白人妇女也满载纸箱走了 出来。够了。我说,拉着韵就走到了顾客服务处。我高声问有无投诉表,因为我们受到了种族歧视。一个女老板立即走了过来,指导我们填好了表,签好了名。然后 她消失了半秒钟,带回来一张她孩子的照片:他们是混血儿。原来她嫁的就是一个中国人。她说,那个前台的白痴是个临时工;我们永远不会再看到他了。我们高兴 得击掌相庆,拿了她给的几个箱子后,唱着歌儿开车回家了。 Δ 尽管经历了不少种族主义的小插曲,在一起度过了近十年以后,我们不再是彼此,而是都变成了一个第三体:我们肤色相同,我们的年龄一致;以前的那些差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们也有中国朋友偶尔会跟我说,“我不知道在你的文化里是什么样……”这 么说的人实在是一点都不懂我。虽然我看起来没有一点非白人的样子,我的血管里实际上流着三种血:爱尔兰人、黑人、和印第安人。我也是一个全球主义者和女权 主义者。不过,这跟我的文化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上几代最早是奴隶主,南北战争很久以后家族里还出过几个种族主义和沙文主义者。倒是那些解放了的奴隶都用了 叶兹作姓;这就是为什么有许多暗色皮肤的叶兹们住在密苏里或别的州。 Δ 我们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很容易地融合在一起了。认识韵以前我就会熟练地用筷子。不过她让我对中国菜(以及泰国、越南、和日本菜)有了更多的体验和认识。所有这些菜我都喜欢,除了不吃辣以外。“你会习惯的,”韵说。“我不这么认为,”我 回答。我能搞定寿司里的芥末,因为它有我最喜欢的浅绿色,但是对辣椒的辣我还是有点怕。虽说我在德克萨斯州住过三次,为了躲避脊髓灰质炎病毒母亲也带着我 在墨西哥住过两年,辣跟我还是格格不入。偶尔,当菜不是太辣的时候,我会觉得味道不错。这个时候韵就会说,她早就知道我会习惯的。我不可置否。果然,下一 次我再试的时候,那个辣呀,足够把铜制乳齿象的头发烧掉。 少 有的几次我们往南飞,去看望我的美国亲戚。我提醒韵注意美国人把食物从盘子弄到嘴里的过程是多么复杂和棘手:如果他们有一块肉,他们得先把叉子从右手移到 左手,叉住肉,然后用右手拿起刀,切下去,再然后,把刀讲究地放在盘子的右边,再再然后,把叉子由左手递给右手,右手再把叉子翻过来,最后把肉放进嘴里。 这简直比高空跳水的计分系统还复杂:背跳,屈体,三翻转,最后碰水的时候嘴巴还不能弄出任何声响,或是嘴巴塞满食物时不能讲话。偶尔为了孩子和学生我们也吃一两顿西餐,这样他们在西方必须参加商业晚宴什么的时候知道怎么做。 韵爱我,会做任何我想吃的东西。不过我可不想在餐桌上天天行西人餐桌上的那一套。 最 近我们和两个儿子到加勒比地区度假。餐馆没为我们提供筷子,或是像中国人一样把所有的菜都放在中间。大家各自点了不同的东西后,每个人都把叉子伸到别人的 盘子里去尝对方菜的味道。不是真正的中国人的餐桌习惯,但也不是西人的。那个有着迷人口音和暗色皮肤的女招待好奇地看着我们,但没有说什么。谁会想出这样 的组合? Δ 有些人认为异族通婚怪怪的。我们不这么认为。我们是新规范的一部分。是不是真如此,只要看看在我们身边环绕的大佬们就行了:奥巴马,哈莉贝瑞,德韦恩·约翰逊,何鸿燊等。温哥华有的是跨族情侣和混血儿。主持CNN节目的有不少也是混血的。中国的中央电视台搞座谈时也很喜欢各色人种组合,包括中国人,黑人,白人等。如果讲起少数民族,中国可能是混血之母。 Δ 我认为婚姻必须被提高到比宗教还高的地位。甚至宗教都不敢干扰一个人对婚姻的信靠,如果婚姻的成功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话。 我曾经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告诉自己,作为一个专业作家,我不能允许任何跟我创作诗歌、戏剧、和小说—和其它能让我损失金钱的东西—之 过程相矛盾的事情存在。我在大学任教,为的不过是维持我写作。如果这个大学以任何方式朝我理想的写作环境背道而驰,我就会辞职,找别的地方干别的事。我也 疏远了亲朋,因为我不去他们的聚会,或是到各处去走访他们。你可以把这叫做对艺术创作的激情承诺,有时别人也会因此原谅你。不过,它其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 工作狂,是亲密关系的死亡通行证。所有对工作的狂热都是亲密关系的致命敌人。 如果某个女孩走到了可能跟我发生亲密关系的门口,我就会例行发表一个相当傲慢的警告:不要夹在我与键盘(钢笔,铅笔,等等)之间,否则…… 女孩会说:哦,我绝不会那样做。 可不久,她就会从后门冲出,并尖叫:你爱你的打字机比爱我更甚。 通常这种事发生的时候都是我正沉浸在一部戏或一个故事的创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几乎注意不到,也不会抬头,直到我写完为止。 头 抬起来后,我有时会觉得遗憾,但这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必须付出的代价(一个敏感的、悲剧性的、沮丧的艺术家:家庭笑话)。我就是这样看的。所有我认识的作 家又加强了我这样的认知:我是这个世界的受害者;我是艺术的受害者(这当然都是扯淡;我现在已经认识到我只不过是一个老生常谈)。这个看法对写作来说还不 错,考虑到我写出了为数不少的书。但那不是生活;生活从我身边飞流而过。 碰到韵的时候(她在报纸上寻找一个作家修稿她的一本英文书,看到了我的广告),我突然有了一个来自路易弗曼(一个我自己发明的神)的顿悟,我看到了某种光,所以对她冲口而出:我不会让该死的写作挡在我们之间(她的“我们”包括前次婚姻而得的两个儿子)。我敢肯定她根本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以后,她才慢慢有了一丝了解。我想她以前把写作当成了一件可以在业余时间做的事。我告诉她专业人员不是这样的;我这里指的是地球上那些无法维持正常关系者—那些一般公民的反面。只不过他们能创造艺术,那种能让公众建造博物馆和图书馆来展示和保护使之不受气候和时间影响的艺术。 可以说,我结束作为一个职业艺术家的那个瞬间,就是我们关系的精彩开始。我从来没有后悔我的选择。 这些天,我通常都是在太太的授意下才写东西,就像现在。我们写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事情。什么时候写完关系不大,我们在一起写这个事实才是重要的。 Δ 大 部分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是中国式的。家里挂着各种各样的吉祥饰品,多为迎接农历新年而置。我们庆祝每一个我们能记住的中国节日,生日也变成了大事(我怕我的 生日,因为她总是要我遵循中国的传统吃两个水煮鸡蛋,而我并不是一个水煮鸡蛋迷)。我们的门上有一个用中、英两种文字书写的标志:“请脱下一只鞋(半东方 传统,半西方传统,明白了吗?明白了吗?呆子笑话,但很多人都觉得有趣—在他们想了半小时之后。万圣节时某人会指着这个标志强迫那些前来要糖果的小孩们脱一只鞋,否则不给—他们也真的照做—不过那个某人不是我)。 我也非常喜爱我那些在南昌和临川的亲戚:五个姐妹和一个弟弟:全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勤劳、精明、有趣;我的岳父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之人,他而且有着精致的幽默感。他告诉我说,“我们有一个和谐的家庭。”这绝对是真话。光看他们互动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我还是个理想的女婿。我的普通话是如此差劲以至于我绝无可能在中国(或是在电话上)说出任何会给我招来麻烦的话。 Δ 韵是胜利的标志:我终于可以有所成就—做她的丈夫。去年六月,我们再次来到中国。在一个家庭聚餐上,我对所有的亲戚说:“非常非常感谢你们。你们待我们简直像待国王和王后那样。”然后我指着韵,“她是国王。”大家都笑。只有韵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是的,韵是我的国王。
(转帖自寄北网友的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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