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昔 |
送交者: 未予 2003年11月20日18:49:15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一 我跟月儿是同时跨进大学校门的,又分在同系同班。古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倒真是有些料事如神。 月儿长得英姿飒爽,是那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孩。第一次见她从运动场上回来,晶莹的汗珠还挂在眉梢,一张俏脸红扑扑的,艳过那俏丽的红霞。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的脸没来由地变得通红。她朝我笑笑,风一般地一闪而过,我的脸才慢慢由红转白。说起来我就这么个死改不了的臭毛病。天地良心,我那时候并没有想入非非啊。 可惜,世上总有更近的楼台。我的第一封情书还没润色好,月儿就开始跟我系的体育部长出双入对。那家伙以权谋私,已经大四了,还老牛吃嫩草。每次见到他们,我都有一种英雄救美的冲动。 没有月儿的日子里,我一直苦练羽毛球技术。羽毛球是我的强项,我盼望能在学年末举行的全系羽毛球大赛上,击败上届冠军,也就是那个老色鬼,把月儿夺回来。 月儿有时也会来羽毛球馆练球,不过总是在另一边的场地上。我装做视而不见,从不过去打招呼。 没有想到,报仇的机会来得比我想的还要早。大四足球队要组织一场告别赛,到其他几个年纪招募人马。经过磋商,我们一年级新生中出四个前锋,参加战斗。 那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天气出奇的好,不冷不热,凉风习习,是个报仇的好天气。全系一千多人坐在看台上,摇旗呐喊,为我们喝彩加油。场面令人热血沸腾。 比赛一开始,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我们三个年级虽然精英尽出,但终究未经磨合,配合站位极为生疏。而大四那支队伍,久经战阵,是学校出名的强队。一时间我方门前风声鹤唳,险象环生。我队龟缩在大禁区附近,布成铁桶阵,任敌军狂轰滥炸。城门每一刻都有失守之虞。好在三年级的二牛是校队的正选守门员,身手着实不凡。只见他左扑右挡,前冲后堵,不知救下多少必进之球,力保龙门不失。赛后,二牛的护膝和护肘居然都被磨穿,全身擦伤十余处,可见比赛之凶险。 经过三十分钟的死守,我方终於稳住阵脚,开始策动反击。敌人久功不下,斗志有些松懈,渐渐让我军压过半场。 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在第四十分钟,我方的四个前锋作了一次精妙绝伦载入足球史册的配合。小宝在中线断球,斜传右侧。老五在两名后位的夹击中抢先出脚,凌空垫给底线附近的小旋风。这时候,后来成为校队首席射手的小旋风展现了不亚于马拉多纳的技艺。只见他仰望来球,飞身直进,奔跑中伸脚背在球屁股上轻轻一垫,卸去来势,然后一个急停,转身将球扣住,一瞬间就将追击他的后卫晃过,将球护在身下。观众还没来得及喝一声彩,他已然起脚,在下一个后卫赶到之前将球传往中路。这个球传得何等神奇,不疾不徐,不高不低,不前不后。这球要是不进,那叫天理难容。 其时我正在弧顶一带看热闹。小旋风玩那几脚的时候我刚好被另一个后卫挡住视线,於是下意识往前跑,想要看清楚点,这一来刚好赶上他的那个传球。这球对我来说有点快,我一见大势不好,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一闭,一头就撞了过去。 我平时虽然从来没玩过头球攻门,但也知道顶球要用脑门。不过事出仓促,我用的是头顶的百会穴。当时只觉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我方队员都在往回跑,看台上鼓声喧天。不用打听也知道,刚才这球让我顶进去了。 那个进球,是当场比赛唯一入球。
联合队以一比零轻取毕业队,喜捧毕业杯。我则被评为最佳射手。对於这一奖项,并无多少争议。毕竟只有我进了一个球而已。 我在校刊上发表了一首长诗,来讴歌这一场比赛。诗的结尾是这样的 (需要全诗请来人来函联系) : 旷野里我与你决战千年 这首诗一经发表,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全系学生在宣传栏上爆发口水战,抗洪形式空前严峻。大四队员们说联队纯粹是一群乌合之众,靠运气赢球。说什么联队的最佳射手,全场比赛就只触了一次球,云云。我们当然也不示弱,嘲笑他们踢球毫无章法,事倍功半,吃鸭蛋是偶然中的必然,等等。 最后阶级斗争终於不可调和,双方拍案而起,决定择日重赛,再决雌雄。本来呢,这毕业杯由毕业队捧杯是惯例。一个非毕业生队,非要去夺什么毕业杯,不是不识时务又是什么?不过事情已到了这个份上,开弓已没了回头箭。 联合队重新集结,从校队请来了教练,进行两星期的集训。调整的结果,原来的最佳射手改踢中后卫,动作不可谓不大。不过这两个星期的训练,可以说完成了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联合队的实力已今非昔比。 决赛的那一天是个大场面。一场系内比赛,竟吸引了全校师生进场观看。我系宣传部的工作,可谓卓有成效。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比全校运动会还热闹火爆。第一次在这样的氛围中比赛,我不觉有点股栗欲堕。 这场比赛一开始倒不似台湾议会选举那么粗野,双方踢得小心翼翼,章法有度。时间一久,场面渐趋积极,火药味越来越浓。尤其我们一班初生牛犊,激情四溢,恍入无人之境。斗到酣处,我豪情大发,竟然左盘右带,连对方前锋也敢过了,惹来二牛好一通臭骂。 最后小旋风不负众望,独中二元,率联合队二比一力克毕业队,再次捧得毕业杯。老色鬼虽然进了挽回面子的一球,但已于事无补。 赛后我们联合队二十几名球员,包下学校澡堂。二十多条汉子一溜排开,狂吼“妹妹你大胆往前走” 。其时其景,历久弥新,想来有恍如隔世之叹。 这场比赛开了毕业队与毕业杯无缘的先河,从此一发不可收,几成惯例,实在始料未及。老色鬼经此一役,黯然神伤,与月儿出双入对果然少了。不过,也不太见他到羽毛球馆练球,让我百思不解。要知道,他可是卫冕冠军啊。 与此同时,月儿到场馆来练球倒是勤多了。我去看过一次,发现她根本是个新手。反手弱不用说,连抓拍子的姿势都不对。不过人家有上届冠军调教,我想了想,还是免开尊口吧。 再过了一个月,苦苦等候的全系羽毛球大赛终於来临。 这次大赛的报名异常踊跃。一个人报名,竟然要有体育老师或者三个上届比赛入围16强的好手推荐。最后几经反转,裁定男女各64名选手,参加本届大赛。 比赛采用双淘汰制。我一开始不费力气就赢了两个新手,第三场比赛却一时大意,输给了上届的亚军弯刀,降入败者组。弯刀的打法有点与我相克,让我有些一筹莫展。好在弯刀在赛后拉肚子,就此退出了比赛,无意中让我少了一个心腹大患。 此后我兢兢业业,在败者组中连战连捷,顺风顺水打入决赛。而在胜者组中,老色鬼也一路高奏凯歌,以一场不失的战绩,在决赛中与我狭路相逢。 盼望已久的决斗终於来临,我为什么忽然如此犹疑呢?
决战时刻终於来临。我和我的对手,杨克为,表情肃然地站在场中央,准备争夺该年度的羽毛球男单冠军。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时刻,是我无数次梦想的情景。可它真的到来,却忽然失去了原来的光彩,我甚至没来由地感到厌倦。 是我害怕了么?我又分明有必胜的信心。 这场比赛,被理所当然当成了上次毕业杯的延续。毕业班的同学一边倒地支持杨克为,欲报上次杯赛的一箭之仇。而那些联合队的哥们则成了我的忠实拥趸。除此以外,刚刚痊愈的弯刀临时当了我的场外指道。他对杨的打法可谓了如指掌。去年决赛中,弯刀在决胜局中以一分惜败屈居亚军,今年又因一时贪吃坏了肠胃无缘决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据弯刀的分析,我的赢面只有四成。唯一的希望,在于速战速决。其实我更适合作为双打选手,凶狠的进攻和敏捷的反应是我的制胜法宝,而准确的拉吊和稳定的步伐却是我的不足。 比赛开始的时候出了点小纰漏,杨克为从不离身的护腕忽然找不到了。那是一个阿迪达斯的高级护腕,据说价值不菲。 按照既定战术,比赛一开始我就发动了凶猛的进攻。我扣杀几乎每一个底线球。一些距离很远的前场半高球,我也飞身前去扑杀。这样的战术相当危险,一来大多数情况下要连续扣杀,非常耗费体力;二来如果对手防守很好,就等于向对手敞开了大门。 出乎弯刀预料的是,今天的杨克为失误频频。回球不到位,压网又不够低,打得非常被动。我则杀得性起,越战越勇,观众的喝彩声也越来越有倾向性。 打到10比3的时候,弯刀提醒我控制一下节奏。但我其时已热血沸腾,哪里还控制得了。继续一阵猛攻,终於将杨克为击溃。 第一局,我以15比5的悬殊比分获胜。 当我带着胜利的骄傲环顾四周时,很遗憾,我并没有看到我唯一想看到的人。月儿,你在哪里呢? 我无意中看了一眼杨克为,只见他独自坐在场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第二局再战时,杨克为手上忽然多了一条护腕。我有点纳闷,忽然发现月儿正坐在他的半场边。刚才第一局,月儿是为他买护腕去了吗? 多了一条护腕的杨克为居然判若两人。第二局甫一交手,我立刻陷入被动。在他准确的拉吊下,我下肢力量缺乏的毛病暴露无遗。 平常与人交手时,我总是凭着敏锐的反应观察对手的手上动作,从而料敌机先,快人一步。这样一点小聪明,竟让我屡屡得手。业余水平的选手,不同的意图动作幅度往往差别很大。有的人为了使劲发一个高远球,甚至眼睛都闭上了。而真正的高手出招,前面的动作不露痕迹,最后一个动作才见分晓。有时,甚至加上逼真的假动作,让对手无所适从。 今晚的杨克为,是高手中的高手。 现在,让我后悔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刚才的一局用力过猛,体力竟然已明显下降。第二则是平时训练的偷工减料。体育教练让我每天长跑两千米,双脚跳绳五千次,我自作主张改为一千米和五百次。不然,现在的我怎么会双脚漂浮,像练就了凌波微步? 那晚的第二局恐怕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局。我仓促的扣杀软弱无力,网前的扑救屡屡被对手无情劈死。疲于奔命,汗透青衫。 10比2的时候我没有放弃,12比4的时候我没有放弃。明明知道再拼也没有希望,但我如何能够放弃追寻一生的追求和梦想? 也许,我的不懈努力终於感动了上苍? 第二局我以8比15失利。结束的时候我近乎瘫软,几乎不可能再继续决胜局的比赛。但我宁可瘫软在赛场上。 月儿忽然走过来,递给我一杯补充体力的饮料。让我诧异的是,她的眼中,竟然充满鼓励和希冀。我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去看对面的杨可克为,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让我有一丝震憾,却又不明所以。 休息了五分钟,决胜局的比赛开始。我的体力好像又回来了,而且有源源不绝的趋势。很多人也许都有这样的体验,当你过度消耗过了疲劳点,忽然会变得不知疲倦。虽然这是一种假象,虽然这意味着我将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恢复,我又怎么会在乎呢? 第三局的激烈搏杀,我现在已完全记不清楚了。弯刀赛后对我说,这一次,判若两人的是我。 但我记得最后一个球。 那时候,杨克为一记重扣,追成十四平。裁判询问我的时候,我示意追加一分,满场哗然。只有我明白,我不是在冒险,我已只剩下这一分的赌注。 杨克为开球,高高飘起,直落底线。我退后,将球回到他的反手死角。他似乎早有所料,侧后跨了两步,跃起劈杀。我这个球回得不够好,让他可以很从容地做出动作。结果他做了一个逼真的假扣杀,一个大斜线,吊到我的前场。我匆忙上去扑救,脚下一软,动作有些走形。结果,回了一个中前场的半高球。全场惊呼,只见杨已如影随形而至,奋力一劈。 我已经放弃抵抗,只是机械地朝旁边避开,我的头堪堪避开杨的凌厉一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朝我的身体击球。通常来说,人身攻击是羽毛球进攻中一种非常有效的手段,也为我之酷爱。通常球还未击出,嘴里已喊出对不起,被人讥为虚伪之至。 但这一次,他完全没有必要。他朝任何方向扣杀,都将赢得这场比赛,赢得月儿。但他选错了,他的球堪堪出了底线。 这个球改变了一切。 轮到我发球了。拿到球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赢定了。整个夜晚,我都在等这个时刻。 我发出一个低平球。球过网即落,直奔杨的发球线。杨克成一点反应都没有,几乎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球落地。 那是我整个晚上,甚至整个大赛发的唯一一个低平球。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记了,高远球发得如此出色的我,其实也是可以发低平球的。
比赛以这种方式结束,是不是有些索然无味? 我和杨克为都站在场中央,谁都没有退场。是较量还在继续,还是各怀心事? 联合队的哥儿们上来向我祝贺,见我呆呆的样子,只拍拍我的肩膀,就各自离去。 月儿也走过来,伸手向我表示祝贺。她的手温热柔软。我无言地握着,不知为什么,泪水奔涌而出。月儿什么也不说,就这样任我握着。 影影绰绰中,我看见杨克为黯然离去。 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听说他毕业后回了老家镇江,那里也恰巧是月儿的家乡。 其实,我从没真正指望以这种方式赢得月儿。传说中那些比武招亲的故事,真的是真的么? 我宁可感谢上苍。 此后我常和月儿去体育馆练球,月儿进步神速。一年后的全校羽毛球大赛上,我和月儿双剑合璧,夺得混双冠军。那一种默契的配合,让人叹为观止。 月儿,我是为你而生的。我常常这样告诉自己,也告诉月儿。 我说过不是么?她总是这样轻笑着问。 此后是流水般轻快的日子,此后是许许多多的第一次。 然而,有一个人,有一段尘封的往事,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的,从来不去触及。 三年级的某天,一个该诅咒的日子。我去图书馆自习,发现月儿也在,正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写着什么。我知道月儿有写日记的习惯。 “还不是写你。”她颇有几分得意地回答我的好奇。 “那可不可以给我看看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一副尊容?” 月儿犹豫了一下,答应第二天给我看。 其实我有些后悔。我为什么非要看呢? 第二天,月儿拿来了日记本。奇怪的是,前面的三分之一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封起来,非常漂亮,好像原来就是封皮的一部分,只不过厚得出奇。 “答应我,不要拆开前面那部分,好不好?”她的眼里满是焦急和期待。 我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果然,日记里面是月儿的毫无保留的爱。运动场上身手矫健的月儿,有着怎样一颗柔软而易感的心?她是那样地需要我,如果是平时,一定会让我感动到蒸发为止。可是那天,为什么我满脑袋想的都是封起来的那部分呢? 一连几天,那厚厚的一叠在我眼前晃动,晃的我头晕眼花,无精打彩。月儿肯定有所察觉,但她却不动声色。 我终於觉得忍无可忍,提出要看她日记的前一部分。月儿竭力分辨,但我拒不让步,甚至说出了分手的话。月儿沉默了好久,终於点点头,脸色坚毅地离去。她眼里的悲怆无法掩藏。 我知道我正在犯一个弥天大错,我知道我将要后悔终身。可我就是无法自控。 月儿将日记本交给我的时候,神色凝重。她直视我的眼睛,我却根本不敢看她。那目光中有希冀,有绝望,又似有一种冰凉的冷漠…… 我就在她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撕去封装纸,把日记本展开。这个过程如此漫长,如此苦楚,我几乎不能自持。 可我为什么没有放弃? 月儿终於掩面而去。 我猜想,那一刻,我们的心都一样滴着泪,滴着血。 日记里是一个中国版的《血疑》故事。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朦胧的爱意,痛苦而理智的决绝。终于明白,杨克为眼中那扑朔迷离的深意,月儿曾经小心翼翼与我拉开的距离。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我知道,我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本来,它已愈合得如此完好。本来,它可以是一段完美而快乐的人生。 而新的伤口,则完全没有了愈合的可能。 此后我再没有和月儿说过一句话。在心里,我已经将自己杀死过千万遍了。做什么,又可以挽回我的错于万一呢? 此后是春花秋雨,此后是大洋永隔。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有泪,总是回想月儿的容颜。可是,我越是拼命想看真切,她的容颜越不清晰,总是融入那依然痛彻心肺的往事里。 今夜,月色依旧美丽,一如往昔。 月儿,你过得好吗?你快乐吗?这一生,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 …… 微斯人,余谁与归?
2003年11月19日于竞技沙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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