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素若华 -- 怀念外婆(五) |
送交者: goodkitten 2004年05月18日22:24:25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外婆一生质朴恬淡,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从未有半点奢望。外婆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儿和孙辈们都能安安稳稳,幸福美满的过日子。我不知道外婆最终是否认为她的愿望实现了。外婆一辈子吃惯了苦,对自己的生活要求更加不高,仅有的爱好就是养花,听评书,虔诚的烧香念佛。 在那些艰辛灰暗的岁月,甚至是无边的绝望里,花儿们想必是外婆心里一道恒久的亮色吧。再苦再累的日子里,外婆的家里总养着两盆花。不必名贵,不必芬芳妖娆,只要有那样郁郁的绿色,有那样单弱的花儿在绿色中执著的探出头。 后来外婆来到我家,也带来了养花的习惯。记忆里,家里的窗台上,院子里栽着各种各样的花。雪白的绣球,栀子花,马蹄莲;鲜红粉红的玫瑰;黄色的夜来香和菊花;碧绿的仙人掌和藤萝;深紫的牵牛;还有各色娇气难养的兰花... 外婆提起她的花如数家珍,什么花喜阴,什么花爱雨,什么花畏寒,什么花惧虫,记得一清二楚。 春夏时分,屋子里,院子里色彩斑斓,香气漫漫。秋冬季节,院子里的花凋谢了,屋子里的花也不振作。外婆就想办法给她的宝贝花儿们补充营养。炒鸡蛋的时候,外婆把那些红的白的蛋壳倒扣在花盆里,今天给这盆,明天给那盆,还挺公平。我至今也不知道鸡蛋里面的那种蛋白质植物是否能直接吸收。不过小时候,我是深信不疑的。每每外婆一叫我,猫猫,把蛋壳给花送去,我就乐颠颠的接过蛋壳,跑到花儿们面前,绞尽脑汁的想自己今天最喜欢的是哪盆花。后来我上学后买了小蜡笔,每天到处乱涂乱画,那些蛋壳上被我画上了各种各样的小鬼脸,有哭的,有笑的,还有的不哭不笑,丑得一塌糊涂。每画一个,我就扯着外婆来看,外婆被逗得哈哈笑,却假装埋怨我弄丑了她的花。 外婆的花中,我最爱指甲花了。夏天的时候,我早早穿起了裙子,就天天盼着指甲花开花了,好让外婆给我涂手指甲脚指甲。外婆捣碎了花瓣覆在我的指甲上,用叶子缠好。於是我就念叨着时间赶紧过去,可以拆掉叶子,露出色泽鲜艳的指甲去给小朋友看。花瓣涂出的指甲,散发着植物汁液的清香,梦中久久萦绕不去。 外婆在世的时候,我从未买过一朵花给她。我唯一送过外婆与花有关的东西是一个精美的花卉挂历,大一时我做家教,那家的叔叔送了我,我转送给了外婆。外婆爱不释手,第二年的时候仍然舍不得摘下,一页一页的贴到墙上和窗前。外婆去世后,我常常从花店抱了鲜花回来,摆放在她的照片前。那些花,有些是她生前最爱的,有些她一定从没见过,但我相信她一样都爱在心里。 外婆是一个不喜喧闹的人。我们小时候,她还领着我们到外面去玩,去拜访附近的老姐妹们。后来我们长大了,她的老姐妹们搬的搬了,去的去了,她基本就不怎么出家门。白天的时候,我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外婆一个人在家里,听听收音机来打破那些漫长的寂静无声。外婆眼睛耳朵都不太好,后来有了电视她也不太看,戴着花镜仍然嫌那些人脸长得模糊,贴着电视听仍然觉得人家说话跟蚊子似的。 外婆的第一台收音机,是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托一个出差的朋友带回来的。那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只要拧拧旋钮就能找到好听的频道,把声音调得又大又清晰。外婆最爱听评书了。她听袁阔成的三国演义,田连元的杨家将,刘兰芳的岳飞传,单田芳的隋唐演义,萍踪侠影... 常常听得泪水涟涟。我没上学的时候就学会了看时间。墙上的挂钟外婆看起来吃力,我就记着所有评书的时间和频道,时间一到就吵着要外婆打开收音机,并大声报出频道。 评书讲得比外婆的故事还要精彩,我常常听得豪气干云,壮志冲天,对那些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侠士豪杰好生崇敬。而有的时候,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又让小小的我不由得心神荡漾,柔情缱绻。记得有一次,萍踪侠影里正讲到,云蕾的父亲云澄突然出现,云蕾在爱恨恩仇之中不得不选择绝情断义,而张丹枫满怀凄楚的来到唐古拉山,上官天野的住所,和上官天野同哭同笑,若痴若狂。听完了那一节,外婆自然自语的说,张丹枫对他的“小兄弟”是一片真心啊,连大魔头上官天野也是个痴心人... 然后外婆静默的对着窗外出了会神。 那时候,我不知道外婆是否有什么心事,即使有,想必外婆也无处诉说,说了也无人能懂。没人问过外婆,外公过世后她是否寂寞。我甚至曾经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那一代,甚至我父母一代的人都不懂爱情。长大了之后,我慢慢觉得人世间的恩怨情孽,刻骨相思,从古到今,历来如此。只不过一个人的心事心情别人无法体会罢了。 所以,外婆也许把收音机当成了一个朋友一个知己。她的收音机用了好多年,每天听完了总要放在阴凉处避免暴晒,并且还罩上绣花的手帕。后来有一天中午,我爸妈吵架,外婆在她的房间里入迷的听收音机,声音很大。我爸爸心情烦躁,盛怒之下跑过去夺过收音机摔在地上。我当时不在家,无法知道外婆的神情有多么错愕,心里有多么难过。外婆听不成评书,没法知道“下回分解”指的下回到底讲了些什么,很是落寞。妈妈很快买来新的收音机,可是事隔多年,再也没有外婆喜欢的那种半导体收音机了。新收音机数码调频,外婆用起来颇为费劲,而且悄悄告诉我,声音总是没有原来的清楚。后来我离开家去上大学,假期里考T考G的,回家也总是匆匆忙忙,竟然不记得外婆是不是一直还在听她心爱的评书。就算是听,念旧的外婆,一定还忘不了她的第一个收音机,忘不了它被摔碎的那一幕吧。 外婆自小就信奉神明,家里面供着各种神仙菩萨。后来破四旧的时候,所有的神仙菩萨自然难逃厄运,一个不剩。外婆又开始供奉神佛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那一次,外婆牙疼一星期不好,吃药打针都不顶用。坚强的外婆疼得以头撞墙,头上脸上都被汗水浸湿。我抱着外婆大哭,恨不能以身相代。爸爸妈妈也束手无策。后来外婆无意中发现一幅观音菩萨的画像,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供在案头。不知是不是天意巧合,第二天外婆的牙居然好了。外婆说她见到一个身着青衫的人在我家院子里对她微笑,笑容无比慈悲。 那以后,外婆每天早午晚必要敬香三次,然后站在观音的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每月初一十五,外婆还要斋戒吃素,在神像前供奉些水果糕点。外婆似乎总有不完的事求菩萨保佑,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我爸爸妈妈,阿姨姨夫的身体工作,我和弟弟们还有表兄弟姐妹的学业。所以,我和弟弟们经常被外婆抓去焚香祷告。那时候,我们上了学,学了共产主义和无神论,所以对於外婆的菩萨总是半信半疑。但是外婆让我们做的事,我们从来都恭恭敬敬的做。 可是,爸爸对外婆烧香的事十分不满。爸爸是共产党员,绝对的无神论者。他说外婆迷信,怕我们受了外婆的影响,也开始迷信起来,甚至于装神弄鬼,误入歧途。另外,爸爸肺不好,不但自己不能吸烟,闻烟味,连香的味道也受不了。我在家的时候睡在外婆隔间,曾经有一段时间拼命咳嗽。我并没觉得什么,爸爸心疼我,认定那是被缭绕的香烟呛的。我宁可自己咳嗽也不想扼杀外婆不多的一点乐趣,爸爸就不这么想了。再加上长时间的香火熏黑了雪白的墙壁(其实我也没怎么看出来),爸爸就更加更加的不高兴。爸爸就外婆烧香的事,没少暗地埋怨,甚至于当面大声说外婆。妈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外婆有几次一气之下决定再不烧香了。有一次,我听见外婆哭着对观音的画像说,不是我不想供你,是人家不让供啊,我也没办法。明天我就把你收起来,你到别人家去吧,我在心里还念诵你的好... 我听了忍不住心酸落泪,跑去对爸爸说,外婆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天天烧香还能烧多少天呢?老人家就这么点爱好,你就那么好意思禁止? 其实我说错了。那不是外婆的爱好,而是她的信仰。那时我多多少少都觉得外婆有些愚昧的。多年之后,我接触了佛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恍然明白外婆当初看到了我们看不着的,悟到了我们悟不到的。宇宙无边,生命微若尘砂,能够超越浮生世事,在无限苍茫之中,深怀慈悲大爱,心内执著有所依托,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啊? 因为种种原因,我一直无缘信任何教,但对于佛教却觉得亲切异常。在黄昏的光线里,外婆点燃三根香,双手执香,在观音的像前拜了几拜,然后插入香炉中。香烟缭绕中,外婆垂手立在那里,面庞恬静而从容。窗外有风轻轻掠过树梢,鸟儿彼此呼唤着相伴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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