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颜箐

1948年，润麒被调到一个普通的士兵收容所，在这个收容所里，36岁的润麒经厉了平生最

艰苦的劳动生涯，伐木。运煤、装卸圆木、建筑，每天劳动十五六个小时，干的是当地人

不敢干的危险活儿。

至今让润麒心有余悸的是从火车上卸煤，车轨两边就是深沟，火车来了根本没有人站脚的

地方，稍不留神就会摔下深沟。重体力劳动之后，吃的却是一日三顿稀粥。俘虏里实行自

制，食物被一层层剥削，更加吃不饱。对润麒来说，除去小时候没有奶吃挨过饿，这是第

一段刻骨铭心的饥饿记忆。饥肠辘辘的他，干活时两条腿仿佛有千斤重，脑子里转的总是

吃东西的念头，能吃一顿饱饭成为他最大的奢求。

赤塔的冬天严寒无比，俘虏们规定气温低于零度才不用出工。这些人里分中国俘虏、日本

俘虏和朝鲜俘虏三种人，根据体格检查被分成四级，前三级必须参加劳动，润麒被定为二

级。

在一次搬运圆木中，润麒的脚被圆木砸伤引发感染，皮肤变色一直黑到小腿，被送进医

院。躺在手术台上，润麒以为自己的坏腿要被锯掉了，害怕得心怦怦直跳，护士却向他摆

摆手。当时苏联物资匮乏得厉害，医生用日本罐头盒拌了一盒子药抹在他腿上，包扎好就

把他抬下去了。化脓散发出来的臭味熏得旁人谁也不敢靠近润麒，一个月后再打开一看，

脓已经变得像豆腐一样，腿伤奇迹般地好了。

为了避免润麒再回收容所去从事苦役，医护人员派他在医院里做一些杂务。他发过药品，

看护过病人，甚至管过食品仓库，要知道那时苏联正在闹饥荒，食物紧缺，这让润麒自己

也很吃惊，谁会相信一个俘虏？但他们相信这个中国人。

因为药品紧张，润麒被吩咐，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开的药量都要去掉一半。他不认识药

名，但认识阿拉伯数字，无论大夫还是护士拿来的药方，他都会把数字缩减一半。掌握这

样的“大权”，有人甚至用小礼品贿赂他以便增加一些药量。医护人员们并不知道润麒的

真实身份，但他们给了这名来自中国的俘虏尊重和友爱。

与苏联平民的接触中，润麒慢慢学会了说俄语。多年后他去国际上参加会议，别人都当他

是精通俄语的人，用俄语跟他对话，请他来做翻译。这其实是苏联五年的囚禁生活留给他

的纪念。

五年里，润麒没有家人的一点消息，他试着写过信，但杳无回音。郭布罗家族原是替清王

朝守边疆的达斡尔族，润麒的曾祖父长顺立了功，皇帝在北京赐了房宅，并将皇族的女儿

下嫁给了他，从此郭布罗家族与皇室的婚姻一直延续到润麒这一代。婉容贵为皇后，润麒

则娶了溥仪的三妹韫颖，他既是国舅也是驸马。

归国的日子遥遥无期，很多人看不到希望，精神崩溃了，选择了自杀，润麒嘲笑自己死皮

赖脸地坚持下来了。

1950年7月，中苏双方在中国边境的绥芬河车站举行了交接战俘的仪式，润麒终于回到了

自己的国家。就在回国前夕，苏联当局向他宣布，由于他是蒙古族（当时达斡尔族也被算

作蒙古族），应该算苏联公民，可以入苏联籍，并优先获得自由。

润麒无法接受这个决定，自己从小生长在中国，家人都在中国，他怎么会安心当苏联人

呢？然而怕引起对方的不满，强行将他扣留，润麒又不敢当即拒绝。经过多次协商后，苏

方才同意将他与其他战俘一起送往国内，润麒终于松了一口气。尽管不知道共产党政府将

会对他们这些“伪满战犯”进行什么样的审判，但毕竟他回来了。

※

辽宁省抚顺市的抚顺战犯管理所，关押着日本战犯和蒋介石集团战犯，溥仪一行及他旧日

的臣僚们也被押解到这里，统称为“伪满战犯”。

在战犯管理所，润麒跨入了人生的不惑之年，过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他必须开始全新

的人生了。管理所给犯人们下发了《什么是封建主义》、《中国是怎样沦为半殖民地、半

封建社会的》学习材料，有留学经厉的润麒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较强，在苏联又进行过相

关的学习，因此理解起来比别人都快。通过广播、报纸，他又了解到外面的社会面貌天翻

地覆，中国变成了一个真正有主权的国家，他的思想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在战犯管理所度过的7年时间，被润麒自己形容为“铁窗乐土”。每天的生活安排得十分

紧凑，除了学习和运动，他要整理自己的材料，替那些年迈的旧臣修改材料甚至代笔，日

本战犯的材料也要靠他翻译。由于润麒性格活跃，是文体活动的积极分子，业余时间他自

编自演戏剧，逢年过节又编辑大字报、组织联欢活动，生活充实。

润麒的表演才能被意外地在“铁窗”中挖掘出来，无论什么角色，他演来都活灵活现。溥

仪在《我的前半生》中提到他平生唯一的一次演戏，当时的主角就是润麒，他扮演英国的

外交大臣劳埃得。溥仪评价说：“老润扮演的劳埃得像极了，他的鼻子本来就大，这个戏

里所有的演员，只有他一个人最像英国人。他的表演也很出色，恼恨、忧惧、无可奈何而

又矜持，活活是个失败的外交大臣。”

润麒还自己编写了一部表现蒙族人民新生活的话剧，名叫《太阳照到僧格之家》，他本人

扮演主角儿媳格娃，一个漂亮的蒙族妇女。演出时礼堂里人山人海，由于管理所没有女

性，平时演出剧目都是清一色的男角，这次突然冒出个“女明星”，台下观众个个等着一

睹为快。

演出异常成功，“格娃”果真成了女明星，润麒的反串也出了名，溥杰等人写剧本时终于

可以有女角了，他甚至还被蒋军集团的战犯借去演女角。

由于润麒学习认真、工作积极、文化水平较高，管理所抽调他到病号室任组长。这里多是

些老弱的伪大臣和一些临时病号，润麒负责主持他们的学习和讨论，给他们读报，组织他

们从事各种娱乐活动。病号室终日不上锁，润麒可以随意出入，行动几乎和管理人员一样

自由。这里的作息时间也比较灵活，没有劳动，上午是四小时的学习、看报、听广播时

间，午睡后进行运动，院子里有大家自己动手修建的篮球场、排球场和网球场，可以随意

选择自己喜爱的运动项目。晚间各监房都开了锁，大家可以互相串门儿，也可以吹拉弹

唱，玩各种乐器。日子过得似乎是无忧无虑。

一九五七年春节后的一天，管理所召开大会，宣布了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审判结果：郭布罗

·润麒等四人，由于罪行较轻，认罪态度较好，被免予起诉释放回家。

※

四十五岁的润麒一个人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北京。母亲已于一年前去世；昔日的三格格，

他的妻子韫颖也改名为金蕊秀，在东城区政协任委员，同时还兼任街道的治安保卫委员；

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小女儿也戴上了红领巾；当年在大栗子沟的分别仿佛是上个世纪的

事了。

起先，润麒没有工作，暂时在东城区政协帮忙，生活全靠妻子每月事几块钱的工资和出租

房屋的租金。一九五九年，经过东城区政协的介绍，他被安排到一家汽车修配厂，开始了

他产业工人的生涯。能做一名产业工人，对当时的润麒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了。润麒是

厂里不多的几名男性之一，很快就承担了最重的工作－－热处理。厂里的设备很原始，烧

红的汽车零件全靠铁钳夹，如同铁匠铺一般。润麒干活卖力气又虚心好学，很快就能独立

作业，成为一名熟练的钳工。

然而由于政治时的污点，无论润麒干得多么拼命，他始终是一名学徒工，尽管他已经47岁

了。在一次宴请溥仪家族成员时，周总理偶然了解到了这个情况，在他的关怀与安排下，

润麒进入北京编译社从事德文和日文的翻译工作。他从小学习德语和英语，东渡日本多

年，又在苏联自学了俄语，语言正是他的一项专长。

就在润麒为不辜负总理而努力工作时，“文革”袭来，编译社解散了，他被辗转下放到京

西百花山脚下的黄塔公社，9年后，在农村牧牛的润麒才被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

所任研究员，从此又开始了他的学者生涯。

在担任第六、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期间，认真的润麒为对得起肩上的责任，下基层、入户

访问，只有拿到第一手材料时，才会动笔书写报告。他与其他委员曾联名提出保护自然资

源的立法议案，帮助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达斡尔族全和台村改善了生活条件，最终获得全

国最佳提案奖。任期结束时，国务院授予润麒“杰出社会贡献奖，终生享受政府特殊津

贴。

1994年，82岁的润麒彻底退休后，在家里开办起了中医诊所。他独辟蹊径，将中医里的针

灸、拔火罐与西医中的植物神经学想结合，取得良好的治疗效果。其实早在30年前，他就

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为人治病了。行医是润麒从小的理想，他六七岁的时候便血，母亲信奉

西医，找来各国的大夫诊断，结果吃了半年的药也不起作用。最终家里请来一位太医，只

一服药病就好了，从那时起润麒就立志学医。与溥杰留学日本时，润麒非常想攻读医科，

但当时的条件不允许。入不了正式的医学校，他就用业余时间学习针灸，阅读了大量中西

医书籍。

“文革”清苦的下放生活为润麒提供了一显身手的机会。农村医疗条件简陋，人们生了病

通常就忍过去，润麒凭着手头仅有的一本《农村医生手册》和几个火罐竟医治好了不少人

的病痛。在不断的摸索中，他发现穴位的配合、手法的轻重、罐子的大小和时间的长短都

大有讲究，而且对治疗植物神经紊乱引起的疾病有独特的效果。

润麒的诊所吸引了很多疑难病症的患者登门求助，在替患者解除病痛的同时，他的晚年生

活也更加充实而有意义了。

92岁的润麒目睹了一个国家在一个世纪里的风云变化，他从一位皇朝的国舅、驸马沦为俘

虏、阶下囚，在历史的涤荡之下，又重归平常百姓中间，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如今他的子

女也已经进入古稀之年了，退休前都是普通的学校老师；一生相守候的老伴儿韫颖在14年

前离去。

曾经拥有的显赫身世、享受过的荣华富贵，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如今的润麒老人更在乎

的是过好眼前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