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个标题,我必须郑重和负责地说明,随着小说的展开,各位将会看到,小说中并没有关于爱情的心理变态或者关于心理变态的爱情,更没有这种名声之下的行为。我之所以用这个标题,是因为我发现我即将描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的爱情,与千百年来人们认同的、赞扬的、歌颂的那种忠贞不渝的、海誓山盟的、白头偕老的、海枯石烂的、纯洁而高尚的爱情有所不同。他的爱情里似乎没有那么多常规的、传统的、定义规范、指向明确的内容,所以多少有些不合常理,甚至不合道德。但我们应该对他更宽容一些。毕竟那种可以放在玻璃罩子里面展示于众且熠熠生辉的爱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和能够拥有的,毕竟海不会天天枯,石也不可能自己烂,而林林总总的爱情却是时时刻刻都要发生的。所以所谓的变态,是指与符合社会主流标准的的爱情常态有所不同,因而被称之为变态。至于主人公追求、表达和实践爱情的方式方法以及行为动作,均无变态之嫌,都是十分传统的,大家可以心安理得地、堂而皇之地、甚至熟视无睹地接受之。完全没有这癖那癖、这恋那恋的东西。你可以在公共场所放心大胆地阅读,不会遭遇冷眼和不怀好意的打探及其骚扰。
言归正传。
我说的故事发生在1999年的春天。
这本是一个美好的但并不比其他年份的春天多出什么的季节。不过对于我们的主人公就有所不同了。首先的原因是:他年届四十了,到秋天的时候他就过生日了,那将是他的秋实,而现在则是他的春华之际。所以这个春天对他来说是个印证的季节,印证一个男人会在走入中年的时候发生奇妙的生理现象:第二春来临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因为包括我们的主人公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在跨入四十岁的某一天早晨开始,忽然就青春勃发,活力四射了——如果真是那样,你想想,该多可怕、多危险哪!其实第二春更多的是说男人四十以后将会面临如同他二十岁时所面临的那种走进春天的局面。因此这一定是要伴随着春天发生的。因为只有春天,大自然的一切才可以合理而自然地淫荡起来——这是一个伟大的什么家在一百甚至几百年前就定义和号召过的。第二个使这年的春天不同于其它年份的原因是:我们的主人公竟然终于离婚了!于是这样的一个春天对我们的主人公来说是多么的美好简直都不需要去解释了,象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就等着欢腾的野马去肆意撒欢儿呢!
伟大领袖真是伟大呀,你说他怎么就能在三四十年前就把我们的主人公春心的内因通过春天的外因而起作用的这么一个例子,给准确地归纳到一种哲学的规律中而不使他漏网哪?当我们的主人公有一天在处理他的房间的时候,他偶然看见一本书上关于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这句话时,连他自己都颇为感叹。
我们的主人公名叫赵尧。
赵尧用几天的时间把一切可以和可能收拾的地方都仔细地收拾了一遍。一切可以去掉的从前的生活痕迹都去掉了。一切一时不能去掉的就随它去吧。生活嘛,总不可能在一天早晨就把一切都割断吧。在这一点上赵尧是十分看得开的。同时也是因为在他看来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
他要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时间。
他喜欢看书。于是他会在清晨,用十分优雅的心态和姿态坐在沙发上,在轻微的钢琴背景音乐里,看某本若干年前喜欢却没能看完的书,如《性学观止》或《梦的解析》。他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周围,再看一会儿窗外。他的心思常常既不在书里,又不在周围,也不在窗外。他发现,他以前所渴望的那种读书方式,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情调,一种趣味,一种心情。至于要读进去读懂,可能效果未必就比其他时候其他方式强多少。比如临睡前,比如在厕所。
他喜欢驾驶。他经常自己把车开到山里,黑龙潭,白龙潭,潮河,白河。听宽大的轮胎碾压路面上的碎石的声音,听上山时发动机沉重有力的轰鸣声被路边的山体反射回来,有一种乐趣和满足在里面。他反复地在山里面转,甚至他希望迷路,以引发一种类似历险的感觉。因为他觉得他好象老是不能集中精力。当他一天四次把车开上密云水库的大坝时,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忍不住好奇和敌意,用拐杖笃着地问他:“你到底跟这儿找什么哪?”
他还喜欢看NBA,他经常会在梦里梦见自己象乔丹一样,从三至五米开外飞身跃起,把篮球痛痛快快的砸进蓝筐!一种长时间的身心愉悦的梦境。当这个梦超过一次地出现时,醒来后的他立即对这个梦进行了弗洛依德式的解析: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到迎刃而解的地步,这是一个性梦!也就是说,一种未能及时宣泄的力比多通过潜意识,改头换面地来到他的梦里,以被重复的飞跃和进入的快感向他暗示:他不但走进了春天,春天也融进了他的身体。连春天都在提醒他了。
但我们千万不要误会,以为赵尧是一个性生活拘谨的男人。其实相反,他非常开放。由于他并不是一个很外向的人,所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的开放所达到的非常程度。一场跌宕起伏、畅快淋漓的爱情(其中当然包含了同样跌宕起伏、畅快淋漓的性爱)刚刚随着他的女朋友离去。尽管他始终不想承认这是一场通常的爱情,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它和婚姻联系到一起过。一旦爱情意味着婚姻,他就十分固执地不承认爱情。但不管他是否承认爱情,他们的性爱是伴着他的离婚一路走来一路发生的。所以在他开始思念他的飞往异国的女朋友的同时,他也同样很现实和具体的思念起他们的性爱来了。
一个多月前他们的爱情连同他们的性爱无疾而终。他们的别离真挚而干脆。他向她的父母作出了承诺。他决意将把这段感情封存。其实他有些害怕那种会产生疼痛的思念。
于是他的思念也就没有什么特别可以引申的东西了。
但是他显然不是一个不懂得调试心情和生活的人。他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简要的回忆和总结。他发现完全由一个人来打发自己的时间并不科学。起码不符合生理科学。因为是春天,因为他四十了,因为他离婚了。
于是赵尧想起了他的一个叫胡笳的朋友。
胡笳是出版社的编辑。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昌平一个印刷厂的业务招待会上。那时胡笳刚从大学毕业,在专著室当编务。她显然是一个活泼、快乐、外向甚至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女孩儿。她用很热情也很公关的言辞介绍了自己是初来乍到的新手并且愿意向前辈虚心学习,然后也不管对方的反应,一只小手就停在了赵尧的肚子前面。
赵尧伸手接住了胡笳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就松开了。
后来他们熟了以后赵尧告诉胡笳,当时他握着胡笳的手的唯一感觉,就是那手几乎没肉,而且冰凉,象抓一把骨头。胡笳听了不但没有生气,还顺着往下检讨起来:
“唉!真没办法!我就是太不性感了!你说是不是男的和我握手都是这种感觉啊?”
赵尧故意逗她:“你也别灰心。世界上还是有喜欢骨感的人的。”
“让你这么一说,我真灰心了!”
其实她没有理由灰心。一米七的个子,除了胸部不大,绝对是标准的身材,相貌气质也不错。但命运却总是让她灰心。她总是不停地失恋。最长的男朋友一年,最短的只有一个星期——她也依然认为是失恋。无论谁给他介绍男朋友,她都不拒绝。然后回来以后她会兴奋地向赵尧描述她的“对象”:“天哪!你别提那男的有多傻了,穿一身儿新西服,领带还专门放在毛衣外面!我一直想笑。他还老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今天我们主任给我介绍一个副教授,长得那叫一个酸哪,我打一喷嚏,他递给我一块粉红手绢,上面还洒了花露水儿!吓得我赶紧找一借口走人了”,“你别提我多倒霉了!今天遇见一个气功爱好者,一脸的阴阳怪气儿,小拇指的指甲有半截手指头那么长!在玉渊潭非拉我往树林子里走,说到那去采气,我跟他说你自己慢慢儿采吧,我得赶紧走了!”她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嘴无遮拦。
他们立即就成了非常密切的朋友。胡笳有永远帮不完的事情让赵尧帮忙。开始还是找个作者、下趟印刷厂之类的公事儿,后来就发展成一切事情,甚至胡笳要去买个内衣,都会理直气壮的让赵尧陪着。有一次在灯市西口的华歌尔,胡笳拿着一条胸罩问赵尧“你说我戴好看不好看”,赵尧眼看着收银台的方向,小声附和说好看好看,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胡笳见了,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装什么脸红呀?就跟谁不知道你有多坏似的!”引得售货员纷纷投来奇异的目光,以为关于胸罩他们有什么暧昧的故事。他们无话不说,甚至他们之间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除了做爱,他们在一起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怎么发展进行,却就是找不到那种那男女之间的感觉。其实赵尧一开始对胡笳倒也不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但每次都没有赶在点儿上。有一次在华龙街的一个酒廊里,看着正在试用新买的口红的胡笳,赵尧忽然心生柔情,他说:“我忽然觉得你特别可爱!”但是胡笳的回答是:“回家讽刺你老婆去!”顺手把口红扔出了窗外。
慢慢地他们就都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同性了。
赵尧也喜欢和胡笳在一起。因为和胡笳在一起非常轻松,胡笳没有一般女孩儿的各种娇气和做作,他们可以随便说话,随便开玩笑,随便逗着玩儿。十分开心。胡笳有时喜欢恶作剧。有一次他们从王府饭店的地下商场出来,售货员对他们指指点点。走到大厅时,胡笳忽然大笑起来,等她笑够了,才告诉赵尧,他们从印刷厂出来前她从废纸堆里拣了一张不干胶贴在赵尧后背,现在看见才想起来。她用手捂在赵尧耳边小声问:“你猜上面写的是什么?阳痿患者的福音!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大胆甚至放肆。但赵尧并不生气。赵尧喜欢听她的笑声。
每当她失恋就会找他倾诉。她的倾诉倒是也很简单,要么是骂对方没有品位,要么是叹自己没有魅力。而且一般倾诉的时间不长,不伤肝,不伤脾,也不伤心。赵尧管她叫失恋专业户。而失恋是他们一起吃饭的法定理由。赵尧不知道胡笳在失恋的名义下让他请过多少顿饭了。弄得赵尧都有些上瘾了,于是有时赵尧还会提醒胡笳:“你什么时候失恋呀?我又发了笔小财。”胡笳总是反问:“我不失恋咱们就不能吃饭啊?”赵尧则回答:“那样不是吃得香嘛!”这成了当时他们经常的语法。
只有她恋爱时间最长的那一次失恋,赵尧清楚地记得,她是哭过的。
那次她是这样在电话里告诉赵尧有关她的最新失恋消息的:“晚上你又得请我吃饭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赵尧照例在她们出版社门口西边儿的老槐树下等着她从大门里出来。胡笳看到赵尧还是象以前一样抿嘴微笑一下。但这天的笑有点儿勉强。
他们坐在东四十字路口东边儿的民芳餐馆儿。看着她没有化装的脸上露出的疲惫和愤怒,赵尧说:
“真难受啦?那你干脆哭得了。”
她回答说:“啊?有你这么劝的吗?倒是在已经家哭过了!”
然后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声讨她的男朋友。其实在赵尧看来也没有什么好声讨的。他一直就没有认为胡笳和那个细皮嫩肉、眼神乖戾、言语谨慎的医生会有什么分手以外的结局。从赵尧见过医生的第一天起就这样认为。
是胡笳主动要求赵尧见见她的医生男朋友的。因为她把医生形容得无以复加的完美。赵尧只问了一句:“是天使吧?”
那天在月坛北街的红塔礼堂台阶上,胡笳正挽着医生的胳膊兴高采烈的向刚刚赶到的赵尧挥着手,不等赵尧走近就十二分不合时宜地说:“怎么今天倒让我等你啦?”胡笳就是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赵尧冲着医生点点头:“你好!”。医生的表情却不大好看。他不看赵尧,也不看胡笳,而是看着赵尧和胡笳的中间,说,“咱们进去吧。”
入座的时候医生走在最前边,他本有意想让胡笳先进去,以便他坐在胡笳和赵尧的中间。但胡笳却在催他:“快进去呀?”于是胡笳坐在了赵尧和医生的中间儿。
电影是法国的,字幕是繁体字,看的十分吃力。赵尧就有些心不在焉。他无意中左右环顾,忽然他发现医生一直注意着胡笳和他的这个方向。眼镜片后面的的眼睛瞪的很夸张。让赵尧非常不舒服。他在想,如果我和胡笳有什么拉拉扯扯的关系,也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啊!再说了,真要有那种关系,也就不会有医生什么事儿了。这人脑子大概有点问题。
因此当胡笳告诉赵尧医生和她分手的消息时,他无动于衷,他认为理所当然。他甚至奇怪胡笳怎么会和他保持了一年的关系。而且赵尧还知道,一年的关系里面还包括十个月的性关系。赵尧曾经问过胡笳,“你到底喜欢他什么?”胡笳的回答十分可笑,“我特喜欢医生这个职业。所以他一提出来那个,我就答应了。”赵尧说:“你有病!”胡笳说:“你嫉妒!”
胡笳的这次失恋使他们的关系发生了一些改变。因为他们吃完胡笳的失恋饭以后,胡笳的控诉还意犹未尽。于是他们又去了酒吧,一直坐到一点才出来。北京一月的凌晨非常之冷,于是他们商量干脆就近找一个宾馆住一晚上。
他们在东四十条的亚洲大酒店开了两个房间。因为按当时的规定男女不能开一个房间。其实从他们当时的关系看,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使开一个房间他们也没有预谋要做爱。可能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他们甚至都没有想起来他们是两个不同性别的人。前台服务员却不这样看问题。但她很善于变通。她用一种诡异的语气提示说,如果你们开两个房间就不违反规定了,“怎么住是你们的事儿!”当赵尧把一千块押金递过去的时候,他顺便算出明天只能找回二百二十四块了。他在心里心疼了很长时间。
当赵尧搀着胡笳进门时,另一个房间的钥匙卡正装在他的兜里,没有人想过要去使用它。
洗完澡他们理所当然的各自在一张床上睡下。
半夜里赵尧听见胡笳不停的擦鼻涕。他扭开灯,走到胡笳的床边坐下,看见胡笳的眼泪打湿了枕头。他帮胡笳擦掉腮边的泪水。
胡笳说:“你爱我一会儿吧。”
于是赵尧也躺了下来,让胡笳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两个人紧紧的拥抱了一下。
接下去的事情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他们没有进行我们可以想到的、理所应当的活动。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就是他们没有做爱!关于那天晚上的细节,我们就不做更多的透露了,其实即使他们自己也记不大起来了,因为他们十分少有的喝多了。反正他们只是一直躺着,间或接吻还有拥抱,甚至还有抚摩。但仅此而已。不过从那天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多少有些改变了。
他们的来往逐渐减少了。但还保持着联系。相互通着电话。内容却十分简单。赵尧总是从胡笳那儿听到这样一些回答:“闲着呢!”,“找对象呢!”“谈着呢!”“吹啦!”等等。
一年以后赵尧悄然无声地离了婚又结了婚。赵尧最后一次打电话给胡笳是因为他听她们社的人说她要去海南扶贫支教了。
他证实了他听到的消息。他要她自己多保重。然后他告诉她自己的离婚和结婚的消息。
她说:“你真可怜。那我以后不理你了。啊?”于是他们真的没有联系了。
五年后,赵尧又离婚了。
春天的好处在于春天里的一切都毫无例外的在张扬着春天的冲动。你甚至都不需要理由来掩盖它。
他费了小小的周折,打通了胡笳的电话。电话的那头,胡笳象正在等他电话一样毫不惊奇的说:“你找我什么事?”
他本来想说“问你最近有没有失恋”,但又觉得有些太那个了,于是他只是说“没什么事。一起吃饭吧?”“北小街,苏联大使馆门口的谭鱼头。五点半。”她挂掉了电话。
她好象比以前沉稳和冷漠了。赵尧望着手里的电话,若有所思。
见面以后,她始终对他的邀请感到疑惑。她不停地在问:“你到底有什么事?”,“你就不怕你老婆知道?”看来关于赵尧和前妻的关系她是有一些耳闻的。
当他把自己离婚的事情象讣告一样通知给她的时候,她用夸张的表情斜眼瞪着他,以证实他是不是在胡说。然后她就呆住了。过一会儿她一字一顿地说,“怎 么 会 这 样?”
赵尧微笑地看着她,她疑惑地瞪着赵尧。两人相对无语。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象弹簧一样抖了一下,大声说:“天哪!那你不就解放了吗?!”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以为赵尧是刚放出来的劳改犯。
“有你这样对待婚姻失败者的吗?”
“别跟我装!”
“不说我了。我又欠你多少顿饭了?”
“我都数不过来了。”
“那怎么办?”
“一顿一顿的吃呗!”
看起来胡笳储备了不少吃饭的理由。其实他们不再需要以失恋为理由了。因为他们很快象以前一样,胡笳大事儿小事儿有事儿没事儿,都会拉赵尧一起去。
他们的关系立即恢复到从前的程度。胡笳说,我发现你基本没变。
但赵尧觉得胡笳好象有了一点儿变化,变得比以前现实了。因为她在去相亲之前总是会问赵尧:“是一个军人,你说我怎么穿比较好?”,“我妈说是从美国回来的博士,我是不是得少说话?”
赵尧回答:“你别老跟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似的!就行了!”
但胡笳说:“现在的关键,是我就是急着要把我给嫁出去!我都没法儿回家了。我妈跟黄世仁似的逼我呢!”
赵尧说:“要不我去帮你劝劝你妈吧?我特有老太太的人缘儿。”
胡笳说:“也行!”
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赵尧开车来到了东高地航天部大院儿。他一进胡笳家门儿,就被胡笳的妈妈拉住一只手,一直拉到沙发前坐下也没松开。
“好,好,好人呀!我还说胡笳看不准人哪,这不挺好嘛!多老实啊!”这是她妈。
“谁说我闺女不行?那是放屁!瞅你们给介绍的?美国回来算什么呀?我就相信我闺女自己找的!”这是她爸。
“胡笳真让我们操心哪!明明你们都好几年了,硬是一点儿不告诉我们哪!”这是她妈,说完眼睛就红了。
“我闺女打小就跟在我身边,十年里把大西北的基地都跑遍了。我最了解我闺女了。比男孩儿都坚强,从来不撒娇!”这是她爸。
“胡笳就是让她爸给惯坏的!一点儿没心眼儿呀!”这是她妈。
“开饭啦!”这是小保姆。
一直到吃完晚饭,赵尧也基本上没有机会说一句话。饭后老太太又开始对赵尧说胡笳了。
老头子忽然厉声教训老太太:“你别老罗嗦了。让他们自己说会儿话呀!”
“对,对!我们还有一点事儿啊,你们进屋说会儿话吧!”
赵尧进屋,随手关上门。两人互相看看,笑了笑,然后又笑了笑,然后两人就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了。
胡笳已经是编辑室副主任了。所以基本上不坐班。胡笳社里分给她的房子在皂君庙,两人离的很近。如果胡笳回父母家,都是赵尧送她。赵尧还时不时客串一把未来女婿的小角色。两人你来我往,倒也有滋有味儿。
男人毕竟是男人。赵尧找回了以前的朋友,但是关于飞跃的梦还是又做了一次。因此某个男人的问题还是会在某些独自的晚上令他坐立不安。
胡笳还是马不停蹄的见着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她的条件越来越放宽,但不幸的是别人的条件却越来越抬高了。后来她主动要求介绍人隐瞒她的副主任职务,但难度还是日渐增加。
不久胡笳去兰州见一个作者。期间赵尧在燕莎商场碰见了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叫徐颖。以前是安利的推销员,现在作起保险了。本来两人关系当初就已经很暧昧了。所以见面两人话虽不多,但眉目交流,各自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也没有太多的过程,干柴遇烈火地就一起睡了两晚上。因为目的纯粹,没有负担,所以做爱也非常大胆投入,分手时心清气爽,相当完美。临走留了电话,都没有太多的尴尬。赵尧就想,其实人这样挺好,爱就是爱,性就是性,没有爱也可以有性,没有性也可以有爱。人性的需求其实都很简单。干吗非得把两件事绑在一起,塞进围城里,说起来道德高尚,其实里面的事情从来就比外面脏许多。
要说女人就是天生的敏感。胡笳从兰州回来,一见赵尧的面就说“你好象有什么不对呀”。赵尧知道胡笳不是会诈人的人,再说也没必要骗她。于是就一五一十,实话全说了。并把当时的感想一起说了出来。胡笳听了,叹了口气,说:“你说的其实都对。我也这么想过。”
从机场回来,胡笳好象忽然变的很累,走路的时候都把头靠在赵尧的肩上。
过了两天,两人到酒吧喝酒,胡笳非要赵尧也喝。喝到后来,胡笳有点微醉。她幽幽地看着蜡烛说,“为什么你不会对我产生那种欲望呢?”
赵尧说:“我们的关系好过了那种关系了。”
胡笳说:“那我也是女人啊!我觉得真失落。”
赵尧说:“其实以前我好多次都有那种感觉。”
胡笳问:“真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赵尧就把以前几次没踩上点儿的感觉告诉她。
胡笳叹息道:“我们老主任以前总在办公室说,胡笳什么能力都强,就是爱情能力太弱。”
赵尧隔着蜡烛轻轻摸摸胡笳冰凉的脸,想说点儿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晚上胡笳没有回自己家。其实她在赵尧家住过好几次。但每次都是赵尧睡沙发,她睡赵尧的床上。
那天晚上赵尧没有再睡沙发。他们认识十年来,第二次又睡在一张床上。
赵尧主动和她亲热,不断的亲吻和抚摩她。但她紧紧搂着赵尧的脖子,一动不动。赵尧问她怎么了?胡笳气喘吁吁的说,“我紧张死了!”
赵尧开玩笑的说:“你是不是习惯医生的动作了?”
胡笳说:“我和他一点儿都不紧张。有一次我还睡着了呢!”
听得赵尧笑出了声。
然后他们继续。胡笳除了搂着赵尧,几乎哪都不会动。
中间胡笳还老是问他:“你什么感觉呀?”气得他警告说:“不许再说话!”
赵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完成了他们的做爱。胡笳虽然没动,却象赵尧一样累得满身是汗。
胡笳又问:“你是什么感觉?”
赵尧只好说:“就是做爱的感觉呀!”
胡笳说:“我不骗你,我从来就没有感觉。”
然后胡笳在他的怀里睡着了。赵尧终于明白,胡笳是一个在床上不容易让男人激动的人。想到这里,他忽然心里难受。他把胡笳抱紧在怀里。直到天亮。
后来胡笳很少再住赵尧家。不过偶尔住的时候,他们还是会睡在一张床上。期间不乏亲吻、拥抱和抚摩,但不再做爱。
赵尧和在燕莎遇到的徐颖一直保持来往。两个人做爱也很有默契,时间上当长则长,当短则短,而且徐颖在床上也非常风情。她还喜欢睡觉不穿衣服。因为她一直搞推销,能说会道,也善于察言观色,所以说话办事都挺到位,来往多了,有时还帮着赵尧的公司打理些外面的事情。两人的交往就日渐密切起来。
胡笳仍然忙着找对象。她看出赵尧身后的女人。有一次她发给赵尧一条短信,赵尧打开手机一看,上面写着:男人四大傻:炒股炒成股东,炒房炒成房东,泡妞泡成老公,健身健成了法轮功。
胡笳还好几次当面和赵尧开玩笑说:“你可别当四大傻里边儿的人啊!”赵尧说:“那不可能。我是什么人啊?再结婚是烧了以后的事情了!”胡笳就说:“没戏了。那时候你就归我了!”
徐颖也是明白人。看见赵尧家里很多胡笳的化妆品,问了一次胡笳是谁,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了。
徐颖不是北京人。为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朋友上大学,她跟到北京。四处打工,省吃俭用,资助男朋友上完大学又去了美国,临走前两人登了记结了婚。打她看着老公进到安检大门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也从不打听。关于他们之间的故事,她只是简单地告诉赵尧:我是为自己活的。
后来胡笳说要到龙庆峡看冰灯,赵尧就叫上徐颖一起去。徐颖在路上给胡笳讲了很多关于化妆品的用法和其中的价格门道,又讲了很多她推销的故事和笑话。三个人一路有说有笑,并不尴尬。
但他们走错了路。后来越绕越远。胡笳说干脆就随便乱开吧。结果晚上十点在经过一个路边的补胎铺子一公里的地方,两个前轮一起瘪了。一模一样的两处钉子,不用分析就知道原因。
不一会儿,一辆摩托凑巧路过,车主凑巧就是补胎的,而且还凑巧带了工具。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感慨都是帮忙,都不容易。一小时以后一切完成。那个修车人在表示“看着给”之后又加了一句“怎么也得二百”。赵尧笑笑,摸出二百块钱给他,“谢谢你了!”修车人一边发动摩托,一边说,“你放心,这一路下去保证车胎不会出问题!”赵尧听出来是一语双关,估计他是心满意足了。
上车以后,胡笳说:“干吗不跟他讲讲价钱。”
赵尧说:“冰天雪地的也不容易。”
徐颖说:“他扎了你的车,你还觉得他不容易。”
结果他们三个人没有看成冰灯。后来他们在延庆县城找了一家保险公司的宾馆。
宾馆只剩一个房间。上楼的时候胡笳说:“你们俩一张床,我一张床,动静别太大就行了。”
赵尧说:“不要乱讲。肯定是你们俩一张床才对。”
徐颖说:“我可是同性恋的啊!”
打开房门以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
洗完了澡,三人就决定睡觉。开始一致推举胡笳睡在中间。后来睡到一半儿她忽然从赵尧的身上爬过,到了赵尧的另一边儿。赵尧问她怎么了?她一边儿笑一边儿悄悄对赵尧说:“我挨着一个裸体的女人心里别扭。”赵尧也跟着笑起来了。一会儿徐颖在下面恨恨掐着赵尧,问胡笳说什么,赵尧说了出来。三个人一起又逗又笑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乎乎的就睡了。
我们可以非常严谨和精确地宣布:关于整个晚上,三个人的全部活动基本就是这些。剩下的都是翻身、睡眠和呼吸。可能是出于最后的克制,或者是困顿、疲劳的原因。反正在道德家看来是可以充满无限想象的混乱的那扇门里的那张床上,其实全部的行为只有这些。我也许可以这样说,很多时候,肮脏更多的来自于人们的内心,而非生活本身。估计道德家的思维里,也存在窥阴癖。
从此以后他们经常一起活动。
有时候晚了他们也一起住在赵尧的家里。或者胡笳睡沙发,赵尧和徐颖睡在一起,他们做爱;或者赵尧睡沙发,胡笳和徐颖睡在一起,什么也不发生。有时候三个人凑在一张床上,当然还是什么也不发生。
有一次他们一起下楼,开电梯的退休女教师,正在和一个机关里提前退休的五十多的男人聊天。看见赵尧和胡笳徐颖一齐起进电梯,两个人立即都不说话了,同时他们的眼睛十分诡秘的交流了一下,各自露出一种介乎笑容和鬼脸之间的表情。赵尧觉得这种表情和他们的内心一样,非常丑陋。
生活还在继续。
胡笳和徐颖变成了朋友。她们一起逛街,一起购物,一起美容,一起出游。她们还一起说悄悄话,一起评论她们认识的赵尧,甚至一起交流对赵尧的感觉。
徐颖是个聪明人。赵尧认识胡笳十年,始终也不明白胡笳要找的或者说应该找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甚至胡笳自己也从来就没有明白过。所以她和一百多个男人见过面也没有找到自己要的。但是徐颖明白。
徐颖问胡笳,想不想结婚?胡笳说想。徐颖说为什么不结?胡笳说找不到对象。徐颖就问你想找什么样的?胡笳看了徐颖一眼,说,赵尧这样的。徐颖说,他这种男人对你不合适。你要找愿意娶你愿意守着你的。你问他做得到吗?
胡笳于是就转过身,看看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对话的赵尧。然后胡笳说:“他做不到。”
徐颖看问题的准确和办事的果断让赵尧折服。不出三天,徐颖就为胡笳找好了人选。
赵尧问,“你不是人贩子吧?”
徐颖说:“那得把你养大了。”
他无法理解一个有钱的商人怎么会对胡笳的胃口。这种人胡笳从前都是嘲笑的呀。
但徐颖胸有成竹。
事实上徐颖是对的。胡笳和那个人进展顺利。这是几个月里他没有见到过的。胡笳说要让赵尧和徐颖一起见见她的新男朋友。
胡笳事先警告赵尧说,“孙键特丑,不许嘲笑!”
“这是赵尧,这是孙键。”
没等赵尧把手全伸出来,就被孙键肉乎乎的手紧紧握住了。孙键很胖。但其实并不象胡笳说的那样,孙键长的一点也不难看,只是很好笑。那种见了他你就想笑的长相。
孙键一上来就自嘲地说,“大家都说我象弥勒佛。”四个人一笑起来,情绪就放松了。
他们一起在湘鄂情吃饭。孙键十分健谈。孙键象遇到故知一样,一手搭在赵尧肩上,一手举着酒杯劝酒。不大工夫就进入酒酣人醉的气氛中了。
孙键喝醉了。但他的话很诚恳:“我真的没醉。我是高兴!我是孤儿,但街坊邻居没人说过我一个不字儿!我现在有钱了,我得报答他们。胡笳?我必须得对她好!知道不?因为我以前就知道工作,挣钱!我这人,不好赌!不好嫖!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女人。她问我要什么,我都会给她! 你信不信?我都给!哥哥你,放心!我一定让她幸福!做不到,对不对,我不是人!我是那什么,那什么!咱喝酒!”
那天四个人都喝多了。送完胡笳,孙键还要赵尧和徐颖到他家接着喝,但赵尧在路边开始吐了。
等他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躺在床上,枕边徐颖留张条儿,说上午她约了重要的客户,让赵尧醒了给她打个电话。
赵尧酒劲儿没过,头重脚轻。但他头脑却清醒了。他觉得思维格外清晰。
赵尧明白了,胡笳需要保护。她需要找一个爱她、呵护她、可以依靠、同时让她有优越感的男人。这些条件孙键都完全符合。她和赵尧以前都不明白。她总是以自己的好恶来选择男人,但这样的男人并不能给她真正的、她需要的生活,而且这样的男人不喜欢她。一个人想要的东西,未必就是自己真需要的。转了多少圈以后,发现想要的是得不到的,真正需要的其实身边很多。生活有时也是很简单的。
一个月以后的一个下午,赵尧又在家放着音乐看书。胡笳来了。
他们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她把赵尧家的钥匙放在桌上,走到赵尧跟前,搂住赵尧的脖子就接起吻来。
赵尧推开她,她又把头埋在赵尧的肩上。
赵尧说:“你又怎么了?又失恋啦?”
胡笳不说话。呆了一会儿,她说:“我要跟你告别啦!徐颖说的对,我不离开你,永远都找不到男朋友。你自己活得小心点儿。千万别再结婚了!”
赵尧说:“你是去刑场吗?说得这么可怕!孙键呢?”
胡笳说:“他在楼下等我,他说他不上来了。我真的不理你了。啊?”
赵尧不想弄得太伤感,于是说:“让我记住你笑是什么样儿。”胡笳把头从赵尧的肩上抬起来。两人最后互相看了一会儿。
但他们都没有笑出来。
然后胡笳就走了。她不让赵尧送她下楼。
赵尧回到沙发上,再次拿起那本《梦的解析》。眼睛却望着窗外的天空。
一只叫不出名儿的大鸟,在远方的高空里一下儿一下儿地扇动着翅膀,时而逡巡,时而盘旋,自由地飞着。看上去形单影只,动作悠闲,在独享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