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 (1)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03日06:44:50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BY 毕淑敏 命运经常以消息出现。 “卜总!” 女秘书姜娅进总经理办公室,飘起的一缕长发,被夹进门缝。 卜绣文正在批往来的业务文件,头也不抬地说:“不是告诉过你吗,在我刚上班的第 一个小时内,任何人都不见,任何电话都不听。”她沉下略显出眼袋的脸。 有一场艰巨的谈判,如同歌手的重要演出,她不愿被任何其他事物分心。虽然姜娅平时很 得宠,卜绣文的音调还是带出斥责。但总的来说,气色还算平和,她不想一上班就批评下 属。把自己的心情搞糟。对于一个举手投足 都牵涉到决策和金钱的人来说,心情就是生 产力,是财富的基本支点之一。 的独生女儿夏早早,重于千笔生意。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是出了车祸,那另当别论。但姜娅是训练有素的秘书,即使 在慌乱中,她也说得很清楚:是病了而非其他。 “晕倒。学校刚来的电话,说是冷不丁就晕倒了,不知为什么。早早现正在回春医院 抢救,医院要亲属快去。” 卜绣文依旧闲闲地说:“我马上要处理一笔重要业务,同匡宗元打交道,失约就先输 棋一着。找早早爸爸吧,他的时间比我宽松。” 姜娅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一会儿又闪身进来了。 死……”卜绣文长叹一声,按说关于自己家人的牢骚,是不该显露在外人面前,但卜绣文 奉行在“小圈子的范围内,可以说真话”的政策。如果不管大事小事都要盘算一番,虚虚 实实难免太累。所以,有的时候,她口无遮拦,不像一个运筹帷幄的老板。 “那好吧,我去。姜娅,你想一个稳妥的借口,与匡宗元延期。”卜绣文说着,在文件上 签了一个花式繁复的名字,站起身来。 得这样兴隆,大事小事都胸有成竹。发愁的是怎样对匡宗元解释。本来编瞎话让对方同意 改变计划,是一个好秘书的基本功。但这个匡宗元生性多疑,谎话怎么说得既不伤他自 尊,又给今后的会议留下和缓的氛围,还真需费一点心思。 一段时间,由于早早总在家里练习,卜绣文也差不多能哼出来了。每天放学之后,早早也 还要在学校练一段,休息的时间就格外少。孩子们不在乎唱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喜欢那种 聚在一起,放声鼓噪的自由。 犹如一群小青蛙,在湿热的池塘里,对着天空呼出闷气。 毯,孩子们又靠得很紧密,这才没有跌得鼻青脸肿。学校赶紧把孩子送往医院,一边火速 同家长联系。如今各家都是一个孩子,担不起的责任啊! 了。一路紧赶,进了回春医院,扯住她看到的第一个护土,忙不迭地问:“我女儿在哪 儿?早早在哪儿?” 来的?医院里的病人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计算机吗?克格勃吗?” 卜绣文发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紧迫的眼神,讨好地说:“夏早早,我女儿…… 我急坏了,对不起……说是晕倒了,刚才打电话叫我们来人的……” “噢,那边。三号。”胖护士揉着自己的胳膊,不耐烦地甩开她。 卜绣文凶狠地冲撞着,在人流中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淑女风 范。 她想象得那样沉重,很轻盈地旋开了,她几乎扑到地面。 白的铁床上,躺着她小小的女儿。夏早早轻松地微笑着,正在同身旁的护士说着什么,看 到妈妈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大声说:“妈,您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把 您急成这个样子?” 卜绣文迅即看出女儿没有什么大病,全身立即像酥鱼一般瘫软下来,倚着墙说: “我的小祖宗!急死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早早说:“没什么啊,妈妈。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有些 晕。” “对,我想起来了。”卜绣文抚着胸口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长大了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太快了,以后慢着点就没事了……” 夏早早撇嘴道:“妈,您老这么说。我照着您的话做了,刚开始的时候管一点用,以 后就不管用了。今天早上起来,我头特别晕,我想忍一下就没事了。可上台之后,演出到 一半的时候,眼前就突然出现了许多小银星星,好看着呢。可没等我看仔细,它们就满天 乱飞……再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个床上了……” 夏早早说着说着,猛然噎住。她知道妈妈为什么到医院里来了。妈妈工作非常忙,早 早只得了这样一点小病,就惊动妈妈,实在是对不起妈妈。她便很希望自己这一刻病得重 些,比如腿上破一块皮,流出一汪血,这样妈妈来一趟医院,就不算冤枉了。 卜绣文定下神来,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儿,除了脸色比较苍白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病 象。她看了一下表,计算了一下耽误的时间,对守在一旁的护士说:“您看我是现在就把 孩子接走,还是再等一会儿?” 护士戴着大口罩,睫毛浓密,使人不容易看清她的目光聚焦何处。白衣胸卡上的名字 是:薄香萍。 主治医生要和您谈一谈。” 人。 还是部分地恢复了平日的做派。反正孩子也没什么大病,她对医生的讨好之心就打起折 扣。” “在医院里,医生是最忙的人。”薄香萍忍不住回击了一下这个傲慢的女人。“请到 医生办公室。魏医生在那儿等你。” 但是,不。比起新兴的写字楼和气派十足的办公间,医院可以说简陋寒酸。到处摆放着大 小不等的纸页,纸质菲薄发黄,那是各种检查和化验表格,标准的格式和冷冷的小而细密 的黑字,让人想起陈年账簿。只不过账页结算的是金钱和物资,这里盘点的是人的生命。 有很多病历夹子堆积在办公桌上,像一种古老巨型的饼干。以一个老板的目光来看,这些 桌子实在是有辱斯文。 可能躲在桌子下面的,她只看到地上有几张揉皱了的化验单。证明那个医生在思考中举棋 不定。 等了许久。卜绣文的焦躁一点点积聚起来,跑去问薄护土,医生到哪里去了?薄香萍只是 说,魏晓日医生也许去看化验结果了,请夏早早的家长在办公室继续等。 自语,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卜绣文回头一看,一位青年男医生进了门。他走得很快,工作衣下摆有一颗钮扣未 系,于是衣襟就被行走的力度和速度,鼓荡的飘扬起来,使得运动员一般的长腿,显出跑 步的姿态。 自我介绍加解释。 谈。”魏医生指了一张椅子,说:“坐下谈。”不管对方如何,自己就率先坐了下来,面 朝卜绣文,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法则都另当别论。医生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本来卜绣文没心思注意医生的模样,但 为了不示弱,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然的利剑和一把引而不发的弯弓。可惜这医生的嘴唇在不讲话的时候,抿得太紧,有一种 初出茅庐的紧张。 心,一定要好好看看夏早早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想不到,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他费了很大的劲,用唇把下文封住,但做得不高明。很轻易地就让人判断出咽下的是 一个贬义词。 “您非常想知道吗?”魏晓日挑战地问。他知道这已超出了医生对病人家属的谈话范畴, 但他隐忍不住。也许和他刚刚从医学院毕业有关,也许是因为那个名叫早早的女孩惹人喜 爱,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单子让他灼热不安。 起那个稚嫩的小生命,在病痛中辗转,而她的至爱亲朋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就不由得要 代打不平。当医生的,是要管病人向他们的亲人讨一个公道的。于是他不顾卜绣文脸上的 忿然,更坚决地说下去,“……或者说是愚昧。我看您挺有知识的,但您对女儿的态度, 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也做不出来。”目光充满谴责。 “您的女儿常常对您说她头晕吗?”魏医生的口气里有一种审问的腔调。 到一个可怕的旋涡在向自己逼近,但是她不甘心,于是格外强硬地坚持事态没什么特 殊。 眈,会让病人家属压力太大。他背对着卜绣文说:“您的头晕和您女儿的头晕是不一样 的。她患有一种罕见的渐进型贫血症,现在转入了爆发期。今天早上的晕倒,仅仅是一个 前奏。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夏早早就会……” 恐万分地问。 寂静笼罩。时间艰难地流逝。卜绣文面无血色。魏晓日的心情,也像没有定向的疯草一 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用这种近乎抗议方式向家属通报病情,无疑是不合适的。他 应该用很学术很平淡的口吻讲话,应该不带感情色彩和任何抑扬顿挫,应该是俯视和宁静 的。什么叫医学权威呢?就是把正常人的感情打磨一光,历经沧桑后水波不兴,那才是真 正的大家风范。现在呢,你乳臭未干,一古脑儿地和盘托出,虽说句句都是实话,可接下 来的活儿,恐怕就是在抢救女儿之后,再急救她的母亲了。魏晓日这样想着,十分不安地 再次坐下。 的气氛中如此不知趣? 于是他看到了——卜绣文抽动着嘴角的矜持笑容。 妈的还不清楚吗?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会一切如常欢蹦乱跳。你用不着吓唬人,听了 你们的,这世上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就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了。早早今年就要小学 毕业,功课特别紧,她又是一个好强的孩子,不愿落在别人后面,最近一段,她是太累 了。好了,医生,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谢你们 ,而且提醒了我,要让早早劳逸结合。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么,我就告辞了。再一次表示感谢。” 单,好像那是一架破风琴的琴键。 不信?请您耐着心看完它们,再走不迟。”魏晓日的语词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抑制 不住的恼怒。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神经是否正常?他甚至放肆地扫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间的 距离,要知道,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宽的。 她自然不懂医学。但现代医学考虑得很全面,在每一行数据后面都打印着相应的正常值。 她的眼光机枪一般扫射过去…… 天啊!她的亲爱的孩子,她的早早,那个看起来同别人一样的小女孩,在这该死的医 院里,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居然什么都不正常了。几乎所有的血液检查项目结果,她都 比别人少,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吸她的血,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掺了红颜色的饮 料。 绣文歇斯底里地嚷起来。她的内心,先是大惊骇大恐惧,抖个不停。紧接着全身的颤栗电 光石大地转化成冲天的愤怒,狂躁地 逼视着巍晓日,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师,是他让 她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 常。他把双手交叉,用力向下按了按。对这一手势,卜绣文一厢情愿地作出了多项解释— —病人家属你不要太激动……病情我们还是 会控制的……医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静了一点。 早早患有严重疾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魏医生坚持用一种更平稳的语调把话说完。 卜绣文把那些化验单读得沙沙作响。“不!这不是真的!”她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和她过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结,就把她的病让我得了吧!哪怕厉害十倍,一百倍,我 也心甘情愿啊,让我死了吧!老天,你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要罚就罚我吧……” 卜绣文意志大面积崩塌,眼泪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饰的淡妆,毁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 凡绝望的中年妇女从华贵的躯壳中显露出来,一败涂地孤苦无依。 魏医生双手抱着肘,一声不吭。 要足够的耐性,心急是万万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属交流,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无章可寻的过 程。医生在这种时刻的身份,常常很难明晰拿捏。是你把灾难通知给他们,你是乌鸦和猫 头鹰。又是你要担当起拯救他们亲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变重,家属会怨 恨你的低能和不尽职,如果病情转轻,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们需要又被他们 怨恨,你被他们感谢又被他们怪罪。处理好和病人家属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 门艺术。因为你们在一个阵营,必得同心同德,你们又必将发生数不清的矛盾。你的身 份,在他们眼中,有时是救世主,有时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们的关系,甚至比和病人 本身的关系还要紧密莫测。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 属则桀骛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儿 童,你就得时刻和他的监护人打交道。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关系算完结了,但你同家属 的关系,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假如他们有疑问和证据,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种崭 新关系的开始呢! 位母亲哭天抢地的时间,就比魏晓日估计得要短,一如他没有估计到她在得知 噩耗之后 还有短暂的微笑。当她拭干了眼泪之后,又变成恶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诊断万无一失吗?就不会出错?会不会把别人的血当成我女儿的血标本?要是搞错 了,我就要控告你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重。 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滩泪水了。这个当妈妈的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凶狠,令他 诧异。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是哀求医生,但这个女人似乎更绝望,更抗争,更有力 量。 过,当医生的,凡事要留有余地。于是,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但他不愿给病人家 属虚 幻的期待,接着说:“不过,事情恐怕不是这样。长久以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渐渐 苍白吗?” “她是有一点气色不好。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一点黄,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也是 这样的啊……”卜绣文没多大把握地说。由于医生的松弛,她也平静了一点,开始费力的 回忆和思索。她想起女儿的确是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越来越苍黄了。 “您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体力下降吗?”魏医生掏出笔,开始了简单的记录。这对于 写病历是重要的资料。 作忙,没领她去过。后来我有时空闲了,要带她去玩,她反倒说妈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 看功课。可是她也并不读书,只是在床上躺着……我真该死,这就是有病了啊,我这个粗 心的妈妈啊……”卜绣文用一只手狠掐另一只手。要不是当着人,她也许会抽自己一个嘴 巴的。 “这个情况大约有多长时间了?”魏医生追问。 “大约有半年了。医生,孩子的病好治吗?”卜绣文眼巴巴地问。 段,甚至第三个阶段了。她已无法否认自己的亲人有病,在愤怒的抱怨之后,现在该开始 考虑怎样治疗的问题了。使他略微有点惊异的是,这个女人走过这些过程的速度很快。当 然了,并不排除她的情绪出现反复的可能。 的……” 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他不想吓着面前的这位母亲,但必须把严酷的现实说清楚。 知有多长时间,忍受着痛苦和无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绞。 “是啊,您的女儿很顽强。”魏医生由衷地说。 魏医生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递给人绣文说:“请克制一下。眼 泪回家去流吧。我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问您。您和夏早早父亲的家族里,有过类似的病人 吗?” 卜绣文用纱布胡乱地擦着眼睛,睫毛上挂着纱布丝,问:“您说的类似的病是指什么 呢?晕倒?还是没力气?” “不。不是这些。这些都是症状,不是某种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贫血。特别 是……难以治愈的……贫血症?” 清白白的病去世的。从来没有人得过这种怪病。”卜绣文急切地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笼 罩在头上的阴影赶走。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点也没受凉,她就发起烧来了,烧得可吓人啦……” 卜绣文边回忆边恐惧地说。魏医生飞快地记录着。正说到这里,门突然被猛地撞开, 一个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早早在哪里?在哪里?”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一绺绺贴在宽 阔的脑门上,眼睛兔子似地充着血。 查。” 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这么简练而清晰,层次分明。 灾难的能力不错,但是有关病人以后的问题,按照常规,医生都是和家属中的男性交 底。 在传统的认识里,男人的神经比较粗壮有力。 字,缩起肚子连连后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来。退到无路可退, 他抵着墙壁说:“还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见孩子。有什么,您跟我的夫人谈吧,她拿 的主意没错……你们说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践石说着,弓着身躯向门口急速地运动,生怕谁把他强行留在屋里。 言。 魏晓日明白,关于病人夏早早,今后要同这家的女主人长期打交道了。 ※ 住院对普通人来说,如同出国。特别是当你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情况下,醒来后 到了另一个白色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段飞行。 惊喜,让她快乐了好几天。当然,陌生的闪着蓝光的盘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惧, 不过,还好。迄今为止,还没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规模地使用它们。第二,医生是一位长相 很酷的叔叔,特别是他穿着白大褂举步如飞的样子,像高傲的鹤在奔跑,令人崇拜。 衣。吓得同学们直说:夏早早,你真要穿上这种风衣的时候,请预先通知大伙一声。 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学校里,除了永远板着脸的老 师,再就是和你一样哀叹作业水深火热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围出 没。所以啊,人如果有机会,还是抽空住住医院,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比如要是以后再 碰到“一个让我敬佩的人”诸如此类作文题的时候,夏早早的人事档案里,就会多了好几 个候选人。 当然了,住院证明你有病,这就是一件坏事。不过,夏早早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 了不起的。哪里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点虚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样。想到这里,夏 早早又有些气馁。为什么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气被谁偷走了呢? 下来,早早就连蹦带跳地下了床,闹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去了。血渗到哪儿就淤一片青,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针孔多按一会儿啊! 薄香萍说是训,口气里还是充满怜爱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头说:“薄阿姨,我实在是躺不住啊。没输血的时候,浑身就和糖醋鱼似的, 一点劲也没有。我在地上勉强走几步,肚里就像有一窝小老鼠,跳个不停,只好赶快扶着 床栏杆回来。我猜那一窝小老鼠保证成了精,它们不吃粮食,专喝热的血。血里一定藏着 一种叫做力气的东西,要不我怎么一输了血,连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头仰得高高。 薄护士听得心酸。 貌都是上等。还个个职慧过人。不知是因为她们仪容姣好,上天要送她们一点磨难,以便 早日将她们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原本资质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饱受折磨,就格外 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经验,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不 定在哪个早上就被一把镰刀割断,真是残忍的事仍,可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人比护 士更知道医学的有限和无奈了。 薄护士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大龄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个女婿,说明白 了就是靠她养老。这可好,婚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而成了四个人的事。有好几回,她中 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灯拔蜡。一拖再拖的结果是——再高级的眼角防皱霜 嫩肤水晶露,也抚不平脸上的皱纹了。薄护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梳妆 的时候,(不是镜子有什么问题,是上班时间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门,不敢让灯光太 明亮,怕打扰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那就是女人一上了岁数,连 眼珠周围的皮肤,都像使多了碱的馒头,由白皙变成苍黄。虽说她知道字典上把那个 “珠”字,解释成珍珠,还是笃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叹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 老人,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遇到心绪特别不顺的时候,她会跟病人发脾气,尖刻地损病人,以泄怨气。当护士的要呵 责病人,就像商场的保安训斥夹带商品的顾客,真是手到批来的事。医院是穿白大褂的人 的领地,外人进了医院的门,就像偷渡踏上了别国的土地,先就输了理,心里透着发虚。 再加上身体有了病,神气不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战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种唯唯 诺诺的样,很容易诱发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们的愿望。病人不懂得医院的规矩,一般都挤 出满脸讨好的笑容,这种时候,如果你恰好窝火,又确知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在领导不会 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是不向这些可怜虫耍耍威风,让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护土的苦衷,觉得护士就得跟钢铁战士似的,永远笑容可掬。要是没有 一磕二碰的事,满面春风也不太难,怕就怕的是你满肚子委屈,还实对素不相识的人笑脸 相迎。但也不要把护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们脾气好的时候,人类的普遍同情心,就会滋 长蔓延。特别是当那病人住的时间长了,如果长得顺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 的;护士也会渐渐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从一入院就让薄护士心疼,随着接触的须密,薄香萍更对这个被死神包绕着的小姑娘,多 了几分关切。 她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刚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轻一点,早早。梁奶奶还在睡觉呢。”薄香萍提醒说。 家如一只老猫,蜷在雪白的被子里打呼噜。 疗。魏医生听了她的打算以后,说:“孩子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让她单独住在一间 病房里,孤独会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但,疾病会教她很多 东西。长久下去,恐怕会很忧郁……” “您的意见是让她同别人住在一起?”卜绣文一点就透。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较轻,性格又很善良温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卜绣文 说。 司。 王氏同住两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每星期来看她一次。也许因为奶奶的病史久远 了,该慰问的人都来表示过了,就很少再有人来探视她。平常的日子,老奶奶总是很安静 地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灰鸽。 调查明白。 特殊的没有起伏的音调,连口水的分泌都随之减少。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病啊,不是号称血癌吗?”卜绣文大惊失色。让自己的女儿和这 样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于血癌的说法,都是那些蹩脚的电视剧,灌输给大众的想法,实际上 没有那么可怕。”魏医生解释着。 “这么说,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绣文关切地问。她知道女儿患的病也和骨 髓有关系,便认真搜寻每一点信息。 “具体到每一个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论了。骨髓移植可以根治白血病,年龄越小, 手术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复杂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骨髓分型完 全合适的人,是非常困难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龄大大了……”魏医生边沉思边说,突然 意识到离题太远,转回话头,“梁奶奶的病,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大危险。我看她俩合住, 比较适宜。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床上,面色有一种温婉的如同旧瓷器的苍白,看起来精神还好, 嘴角上翘。卜绣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嘴角上翘,骑马坐轿。这老太似乎没享到那么 大的福分,病号服下的黑毛衣有一处已开了线,坠下小小的线穗。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在 给她削海棠果。海棠显然是优良品种,猩红亮泽,如小乒乓球般泛着光。但对于想把它的 皮完整地削下来的企图,体积还是嫌小,削皮的动作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时的双层如今成了五层六层的眼皮,小声说。 哦,那男人是她的儿子。 头说,长长的柔软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来。 动。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还好,没有人。她不愿当着人流 泪。 的棉尘飞扬在斜射的阳光里,随着一老一少轻微的呼吸震荡。病房里祖孙炳,显得和谐而 愉快。 血的虫子啊?” 的问题。 “瞎想什么啊?该打!赶紧吃中药。”薄护土晃着药瓶,里面盛满了和可口可乐一样颜色 却远要浑浊的液体。 几乎每一个病人都曾这样问过医生护土。 答过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个病人询问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此回 答。 老奶奶不忍看着薄护士为难,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 纪了?阎王老子那儿,掐头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们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这一唱一和的破绽来了。小姑娘没那么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绪 往下说:“可是我吃了这么多的药,我喝过的药,比我从小到大喝过的所有汽水都多了, 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没劲了啊?一输血就有劲,邪不邪门啊? 刚开始我以为,输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劲。可是不对啊,后来我输了女人的血,我 也有劲……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坏了……“ 薄香萍倒吸一口凉气,直辣嗓子。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气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脑壳,说:“你想哪儿去了?男女还分得挺清,又不是上公 共厕所!再说啦,你怎么知道给你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我这个当护土的,都不记 得! 瞎猜!“ “怎么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拧起来,“输血的瓶子上,不是写着献血人的姓名 吗,那个叫什么志强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辞。 着。 表示她的公正。 刺激病人。因她一天忙着各病房转,并不是单护理夏早早一人,所以胸中也无数。 “是啊,我已经输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夏早早了,变成了一个不 男不女的杂烩人了。阿姨您说是不是啊?” 天啊!这孩子再住下去,原来的病好不了,脑子也快出毛病了。 早早了,还是你妈妈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长着长着,颜色由青变红,个头由小变大, 从涩变甜,熟了呗!可你能说这个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海棠果了吗?”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薄护土苦笑,但此一招确实解了围,小姑娘思绪转移,“奶 奶,等我出了院,给您买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种,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爱吃海 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腻在梁老太的怀里,好像小猫和老猫。 了?”老奶奶装作得不偿失。 薄护土急忙掉转身,想到别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惯例,这两人,都没有活着 走出医院的希望了。 “薄护士。麻烦您留一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脸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薄护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常。 法? 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憾地走 开。 回不来。他没和您说吗?”薄护士说。梁奶奶的儿子探视的次数不是很勤,那是因为忙, 而不是不孝。 “他都说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机号,一大堆码子,拨了前 头忘了后头……”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样,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护上想起自己的父 母,便有些迁怒眼前的老人。 下出差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没有哇。”老人低下头,仿佛这是自己的过错。 吧,我就去给您办这事。”薄护士说着,走了。 晚的发蓝色,混合成一种沉闷的压抑。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绕着高大的杨树盘旋着,好 像在忽远忽近地欣赏着自己建筑在树梢上的家。那些杂乱的小树枝和旧毛线搭成的破筐似 的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这也是家啊。无数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扫视过这些 乌鸦窝,由衷地羡慕它们。 了。 夏早早也叹了一口气。 梁奶奶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她打起精神说:“小小的孩儿,你叹的什么气? 夏早早反唇相讥:“那您叹的什么气呢? 老奶奶说:“是你爸爸对你好啊,还是你妈妈对你好啊?”夏早早说:“要说好,还 是我爸爸对我好。他从来就没大声说过我。要是我考试成绩不好,或是打坏了什么东西, 闯了什么祸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说。他总是跟我一伙,甭管出了啥事,反正会护着我。要 说我妈这个人,心里也挺爱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亲我,可是有一 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吓了我一大跳,心想怎么 啦?妈妈一看我醒来了,转身就走了。 说得不对,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亲亲他们。奶奶,您说是不是啊?“ 梁奶奶开始听得蛮有兴致,听着听着就变了脸。眉头怪怪地皱成一个疙瘩,嘴角也不 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乖巧地闭了嘴。 来。 护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内疚。吃力地说:“劳驾你,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儿子什么时候 能来?” 紧的。您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吗?”黑面皮的护土特别强调了“要紧”。那言外之意, 便很明白。 饱经沧桑的梁奶奶,像咸鱼似的张了张嘴,迟钝地摇了摇头。 甜。 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发作,才对得起护土的辛劳。 老人家的满头白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着雪似的银光,她就要给她上一课“狼来 了”。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儿子……”老奶奶的头颠动着,眼睛执拗地看着窗外。 也许到了山区……”护士提高了声音。 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请求。 讶。 紧,睡吧。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您服一点安眠药……”护土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说,心里 巴不得老人会接受。要知道医学用药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见的。 “不……我不要安眠药……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仿佛突然下 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冲护上摆了摆手,就坚决地不再说什么了。 黑面护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实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护主要是不忙,就像渔民捕不到 鱼,百无聊赖了。但护土不能无价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护土为你忙,就忙得 其所,忙得心甘情愿。要是你虚张声势,让护土白跑腿,护士就会恨你不尊重她。 趣。 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 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一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天 空。被风一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 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么许多的。 上踢了一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道。 梁奶奶有一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一 的亲人。 她还有一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所以她想换病房……但是护上忽 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一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事态有些不妙,但她 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自己的生命 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帮了 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一次,这一优秀品质,让她不得不抱歉地死 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前的最后一个念 头。 的场面,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梁奶奶的脸上布满了血泡沫,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红蟹, 蛮横地到此一游。她一时无法判定老人是否还有抢救的希望,赶忙去叫值班医生。 还可像正常人一样,但他们的生命是借来的,十分脆弱。关于这种结局,早在他们入院的 时候,就同家属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有人找医院麻烦。 的。 使者们可能会在小事上红脸,到了这种需要枪口对外的时候,定会同仇敌忾。 “谢谢。”‘护土很感动。 语,尽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医院里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死在家里,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赶快把尸体 送到太平间去吧。尽快通知家属……”医生说。 有这铺垫,他儿子可赖不着我们。“护士说。 了出去,注视着一个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
|
|
|
实用资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