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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珑 (1)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03日06:44:50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毕淑敏

命运经常以消息出现。

  “卜总!”

  女秘书姜娅进总经理办公室,飘起的一缕长发,被夹进门缝。

  卜绣文正在批往来的业务文件,头也不抬地说:“不是告诉过你吗,在我刚上班的第

一个小时内,任何人都不见,任何电话都不听。”她沉下略显出眼袋的脸。

  她要用最清醒的时间考虑最重要的事情,不得打扰。特别是今天,和商务对手匡宗元

有一场艰巨的谈判,如同歌手的重要演出,她不愿被任何其他事物分心。虽然姜娅平时很

得宠,卜绣文的音调还是带出斥责。但总的来说,气色还算平和,她不想一上班就批评下

属。把自己的心情搞糟。对于一个举手投足 都牵涉到决策和金钱的人来说,心情就是生

产力,是财富的基本支点之一。
  “早早病了!”姜娅并不被上司的脸色吓住,急急说道。她确知,在女老板心中,她

的独生女儿夏早早,重于千笔生意。

  没想到卜绣文面如秋水。她心里有数,上学的时候,孩子还好好的,分手才一会儿,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是出了车祸,那另当别论。但姜娅是训练有素的秘书,即使

在慌乱中,她也说得很清楚:是病了而非其他。

  卜绣文镇静地问:“什么病?不会有什么大病的。”

  “晕倒。学校刚来的电话,说是冷不丁就晕倒了,不知为什么。早早现正在回春医院

抢救,医院要亲属快去。”

  卜绣文依旧闲闲地说:“我马上要处理一笔重要业务,同匡宗元打交道,失约就先输

棋一着。找早早爸爸吧,他的时间比我宽松。”

  姜娅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一会儿又闪身进来了。

  “卜总,夏教授此刻正在课堂上……”姜娅很为难。“挣钱不多,时间还铆得这样

死……”卜绣文长叹一声,按说关于自己家人的牢骚,是不该显露在外人面前,但卜绣文

奉行在“小圈子的范围内,可以说真话”的政策。如果不管大事小事都要盘算一番,虚虚

实实难免太累。所以,有的时候,她口无遮拦,不像一个运筹帷幄的老板。

“那好吧,我去。姜娅,你想一个稳妥的借口,与匡宗元延期。”卜绣文说着,在文件上

签了一个花式繁复的名字,站起身来。

  她把略带僵硬的藏蓝色套装换下,穿上一身轻松舒适的便装,匆匆出门。

  姜娅在卜绣文的身后凝目注视着,半是钦佩半是发愁。

  钦佩的是老板知道孩子病了,非但不惊慌失措,居然还记得换衣服,难怪她的生意做

得这样兴隆,大事小事都胸有成竹。发愁的是怎样对匡宗元解释。本来编瞎话让对方同意

改变计划,是一个好秘书的基本功。但这个匡宗元生性多疑,谎话怎么说得既不伤他自

尊,又给今后的会议留下和缓的氛围,还真需费一点心思。

  早早今天是去参加学校的演出,童声小合唱。那是几首词和曲子都很做作的歌,最近

一段时间,由于早早总在家里练习,卜绣文也差不多能哼出来了。每天放学之后,早早也

还要在学校练一段,休息的时间就格外少。孩子们不在乎唱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喜欢那种

聚在一起,放声鼓噪的自由。

  犹如一群小青蛙,在湿热的池塘里,对着天空呼出闷气。

  校方的电话说,演出唱到一半的时候,夏早早突然在场上晕倒了,幸亏台上铺着地

毯,孩子们又靠得很紧密,这才没有跌得鼻青脸肿。学校赶紧把孩子送往医院,一边火速

同家长联系。如今各家都是一个孩子,担不起的责任啊!

  卜绣文确信已走出自己公司职员的眼光范围之外,神经和全身的肌肉就一下子揪紧

了。一路紧赶,进了回春医院,扯住她看到的第一个护土,忙不迭地问:“我女儿在哪

儿?早早在哪儿?”

  胖墩墩的护土很生气,她胳膊上的软肉,隔着白衣,被这个精干的女人捏得发痛。

  皮肤的不适和胖女人对瘦女人天生的嫉妒,使她恼怒:“谁知道早早是谁?什么时候

来的?医院里的病人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计算机吗?克格勃吗?”

  卜绣文发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紧迫的眼神,讨好地说:“夏早早,我女儿……

我急坏了,对不起……说是晕倒了,刚才打电话叫我们来人的……”

“噢,那边。三号。”胖护士揉着自己的胳膊,不耐烦地甩开她。

  卜绣文凶狠地冲撞着,在人流中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淑女风

范。

  看到急救室明晃晃的红字,卜绣文顾不得墙壁上巨大的“静”字,猛烈打门。门没有

她想象得那样沉重,很轻盈地旋开了,她几乎扑到地面。

  屋内由于玻璃和不锈钢的器皿太多,处处反射着刺目和不真实的眩光。在一张高而洁

白的铁床上,躺着她小小的女儿。夏早早轻松地微笑着,正在同身旁的护士说着什么,看

到妈妈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大声说:“妈,您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把

您急成这个样子?”

  卜绣文迅即看出女儿没有什么大病,全身立即像酥鱼一般瘫软下来,倚着墙说:

  “我的小祖宗!急死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早早说:“没什么啊,妈妈。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有些

晕。”

  “对,我想起来了。”卜绣文抚着胸口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长大了就好了。

那是因为你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太快了,以后慢着点就没事了……”

  夏早早撇嘴道:“妈,您老这么说。我照着您的话做了,刚开始的时候管一点用,以

后就不管用了。今天早上起来,我头特别晕,我想忍一下就没事了。可上台之后,演出到

一半的时候,眼前就突然出现了许多小银星星,好看着呢。可没等我看仔细,它们就满天

乱飞……再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个床上了……”

  夏早早说着说着,猛然噎住。她知道妈妈为什么到医院里来了。妈妈工作非常忙,早

早只得了这样一点小病,就惊动妈妈,实在是对不起妈妈。她便很希望自己这一刻病得重

些,比如腿上破一块皮,流出一汪血,这样妈妈来一趟医院,就不算冤枉了。

卜绣文定下神来,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儿,除了脸色比较苍白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病

象。她看了一下表,计算了一下耽误的时间,对守在一旁的护士说:“您看我是现在就把

孩子接走,还是再等一会儿?”

  护士戴着大口罩,睫毛浓密,使人不容易看清她的目光聚焦何处。白衣胸卡上的名字

是:薄香萍。

  薄护士用机器人一样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夏早早的母亲,您现在不能把孩子接走。

主治医生要和您谈一谈。”

  卜绣文环顾四周,除了雪洞般的墙壁和闪亮的医疗器械,这间房子里再没有其他

人。

  “医生在哪里?能否快一些?我很忙。”虽说是在医院里,不是自己的地盘,卜绣文

还是部分地恢复了平日的做派。反正孩子也没什么大病,她对医生的讨好之心就打起折

扣。”

  “在医院里,医生是最忙的人。”薄香萍忍不住回击了一下这个傲慢的女人。“请到

医生办公室。魏医生在那儿等你。”

  医生办公室还算整洁。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卜绣文的想象中,应该更整洁一些,

但是,不。比起新兴的写字楼和气派十足的办公间,医院可以说简陋寒酸。到处摆放着大

小不等的纸页,纸质菲薄发黄,那是各种检查和化验表格,标准的格式和冷冷的小而细密

的黑字,让人想起陈年账簿。只不过账页结算的是金钱和物资,这里盘点的是人的生命。

有很多病历夹子堆积在办公桌上,像一种古老巨型的饼干。以一个老板的目光来看,这些

桌子实在是有辱斯文。

  屋里空无一人。

  “医生到哪里去了?”卜绣文东张西望,甚至往一张桌子下面看了看。当然医生是不

可能躲在桌子下面的,她只看到地上有几张揉皱了的化验单。证明那个医生在思考中举棋

不定。

等了许久。卜绣文的焦躁一点点积聚起来,跑去问薄护土,医生到哪里去了?薄香萍只是

说,魏晓日医生也许去看化验结果了,请夏早早的家长在办公室继续等。

  “风风火火地打电话叫我们来。我们来了,医生又躲着不见面。”卜绣文愤愤地自言

自语,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谁躲着不见面了?”一个声音在她后面搭了话。

  卜绣文回头一看,一位青年男医生进了门。他走得很快,工作衣下摆有一颗钮扣未

系,于是衣襟就被行走的力度和速度,鼓荡的飘扬起来,使得运动员一般的长腿,显出跑

步的姿态。

  “我是夏早早的母亲卜绣文……因为生意忙,有什么要交待的,请您快讲。”卜绣文

自我介绍加解释。

  “我是夏早早的主治医生魏晓日,学校代办了入院手续,有些情况我们必须与家长细

谈。”魏医生指了一张椅子,说:“坐下谈。”不管对方如何,自己就率先坐了下来,面

朝卜绣文,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按照通常的社交规则,初次见面,这样瞄准一位女士是不礼貌的。但在医烷里,一切

法则都另当别论。医生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本来卜绣文没心思注意医生的模样,但

为了不示弱,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眉毛漆黑,挺秀的鼻梁从双眉间拔起,收束于轮廓极为鲜明的上唇正中,令人想起凛

然的利剑和一把引而不发的弯弓。可惜这医生的嘴唇在不讲话的时候,抿得太紧,有一种

初出茅庐的紧张。

  人倒是英气逼人,医术不知怎样?但愿也这样出色才好。卜绣文想着。

  魏晓日皱着眉头,说:“请原谅我这样打量您。我从化验室回来的路上,就下了决

心,一定要好好看看夏早早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想不到,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他费了很大的劲,用唇把下文封住,但做得不高明。很轻易地就让人判断出咽下的是

一个贬义词。

  “那样什么?”卜绣文追问。女人总是对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很感兴趣。

“您非常想知道吗?”魏晓日挑战地问。他知道这已超出了医生对病人家属的谈话范畴,

但他隐忍不住。也许和他刚刚从医学院毕业有关,也许是因为那个名叫早早的女孩惹人喜

爱,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单子让他灼热不安。

  卜绣文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很……迟钝,”魏晓日本想说得客气一些,但他的道行还不够淳厚,一想

起那个稚嫩的小生命,在病痛中辗转,而她的至爱亲朋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就不由得要

代打不平。当医生的,是要管病人向他们的亲人讨一个公道的。于是他不顾卜绣文脸上的

忿然,更坚决地说下去,“……或者说是愚昧。我看您挺有知识的,但您对女儿的态度,

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也做不出来。”目光充满谴责。

  “我的态度怎么了?”卜绣文陷入了迷惑。早早是她的心肝啊!

  “您的女儿常常对您说她头晕吗?”魏医生的口气里有一种审问的腔调。

  “是的。这没有什么。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头晕的。”卜绣文敏感的心忽悠一下,觉察

到一个可怕的旋涡在向自己逼近,但是她不甘心,于是格外强硬地坚持事态没什么特

殊。

  “您说错了。夫人。”魏晓日站起来,走动起来,他怕自己再这么面对面地虎视眈

眈,会让病人家属压力太大。他背对着卜绣文说:“您的头晕和您女儿的头晕是不一样

的。她患有一种罕见的渐进型贫血症,现在转入了爆发期。今天早上的晕倒,仅仅是一个

前奏。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夏早早就会……”

  “就会怎么样?”卜绣文像被一枚铁打从天灵盖楔进脊梁骨,直直地钉在椅子上,惊

恐万分地问。

  “死亡。”魏晓日医生像吐出带血的牙齿一样,把这两个冷酷的字眼吐出来。

寂静笼罩。时间艰难地流逝。卜绣文面无血色。魏晓日的心情,也像没有定向的疯草一

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用这种近乎抗议方式向家属通报病情,无疑是不合适的。他

应该用很学术很平淡的口吻讲话,应该不带感情色彩和任何抑扬顿挫,应该是俯视和宁静

的。什么叫医学权威呢?就是把正常人的感情打磨一光,历经沧桑后水波不兴,那才是真

正的大家风范。现在呢,你乳臭未干,一古脑儿地和盘托出,虽说句句都是实话,可接下

来的活儿,恐怕就是在抢救女儿之后,再急救她的母亲了。魏晓日这样想着,十分不安地

再次坐下。

  屋内响起轻轻的笑声。魏晓日很吃惊,下意识地用眼光四处扫描,谁在这样严肃悲痛

的气氛中如此不知趣?

  于是他看到了——卜绣文抽动着嘴角的矜持笑容。

  她说:“医生,你不觉得自己太危言耸听了吗?我自己的女儿,她有什么病,我当妈

妈的还不清楚吗?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会一切如常欢蹦乱跳。你用不着吓唬人,听了

你们的,这世上就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就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了。早早今年就要小学

毕业,功课特别紧,她又是一个好强的孩子,不愿落在别人后面,最近一段,她是太累

了。好了,医生,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谢你们 ,而且提醒了我,要让早早劳逸结合。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么,我就告辞了。再一次表示感谢。”

  卜绣文说完,断然站了起来,一脸决绝神色。

  魏晓日医生没有站起来,他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轻轻地弹了弹桌面上的那沓化验

单,好像那是一架破风琴的琴键。

  “夫人,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是否连这些最先进的仪器检查出的结果,也一概

不信?请您耐着心看完它们,再走不迟。”魏晓日的语词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和抑制

不住的恼怒。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神经是否正常?他甚至放肆地扫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间的

距离,要知道,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宽的。

  那女人的眉距此刻近乎是零。细长的眉毛紧紧地粘在一起,痛楚地抖动着。

  卜绣文不得不拿起那沓计算机打印出的化验单。

她自然不懂医学。但现代医学考虑得很全面,在每一行数据后面都打印着相应的正常值。

她的眼光机枪一般扫射过去……

  天啊!她的亲爱的孩子,她的早早,那个看起来同别人一样的小女孩,在这该死的医

院里,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居然什么都不正常了。几乎所有的血液检查项目结果,她都

比别人少,仿佛有什么怪物在吸她的血,她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掺了红颜色的饮

料。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今天非得给我说个明白!你休想就这么完事!”卜

绣文歇斯底里地嚷起来。她的内心,先是大惊骇大恐惧,抖个不停。紧接着全身的颤栗电

光石大地转化成冲天的愤怒,狂躁地 逼视着巍晓日,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师,是他让

她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

  魏晓日没有躲闪,依旧稳定地坐在椅子上。此刻卜绣文的暴怒,倒让他感觉比较正

常。他把双手交叉,用力向下按了按。对这一手势,卜绣文一厢情愿地作出了多项解释—

—病人家属你不要太激动……病情我们还是 会控制的……医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静了一点。

  “还有一项很重要的骨髓检查没有来得及做。但凭我们现在掌握的结果,也可确诊夏

早早患有严重疾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魏医生坚持用一种更平稳的语调把话说完。

  此刻,医生的平静就是最好的安慰。

卜绣文把那些化验单读得沙沙作响。“不!这不是真的!”她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魏晓日不再说话,保持静默。此刻,沉默就是关怀。适应噩耗,需要时间。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卜绣文脸上坠落下来。

  “我为什么这样命苦?老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公?早早多可爱,她惹你了?你要这么

和她过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结,就把她的病让我得了吧!哪怕厉害十倍,一百倍,我

也心甘情愿啊,让我死了吧!老天,你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要罚就罚我吧……”

  卜绣文意志大面积崩塌,眼泪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饰的淡妆,毁坏得不成样子,一个平

凡绝望的中年妇女从华贵的躯壳中显露出来,一败涂地孤苦无依。

  魏医生双手抱着肘,一声不吭。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这才是病人家属应有的反应。

  以后的事态发展,经过老师的传授,他比较地有把握。只剩下一件事——等待。这需

要足够的耐性,心急是万万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属交流,是一个令人不安和无章可寻的过

程。医生在这种时刻的身份,常常很难明晰拿捏。是你把灾难通知给他们,你是乌鸦和猫

头鹰。又是你要担当起拯救他们亲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变重,家属会怨

恨你的低能和不尽职,如果病情转轻,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们需要又被他们

怨恨,你被他们感谢又被他们怪罪。处理好和病人家属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

门艺术。因为你们在一个阵营,必得同心同德,你们又必将发生数不清的矛盾。你的身

份,在他们眼中,有时是救世主,有时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们的关系,甚至比和病人

本身的关系还要紧密莫测。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 属则桀骛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儿

童,你就得时刻和他的监护人打交道。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关系算完结了,但你同家属

的关系,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假如他们有疑问和证据,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种崭

新关系的开始呢!

  当然上面谈的是造诣深厚的医生所擅长,魏晓日还有待来日方长的实践。比如面前这

位母亲哭天抢地的时间,就比魏晓日估计得要短,一如他没有估计到她在得知 噩耗之后

还有短暂的微笑。当她拭干了眼泪之后,又变成恶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诊断万无一失吗?就不会出错?会不会把别人的血当成我女儿的血标本?要是搞错

了,我就要控告你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魏医生不由得双手抱肩,这使他身体的轮廓显出一种抗拒和阻隔,具有忧郁的沉

重。

  他不单是为夏早早的病情而沉重。一天见的各种病人多了,当医生的要是对所有的人

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滩泪水了。这个当妈妈的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凶狠,令他

诧异。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是哀求医生,但这个女人似乎更绝望,更抗争,更有力

量。

  “当然,我很希望我的诊断是错的,这样我们大家就都轻松了。”魏晓日记起导师说

过,当医生的,凡事要留有余地。于是,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但他不愿给病人家 属虚

幻的期待,接着说:“不过,事情恐怕不是这样。长久以来,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渐渐

苍白吗?”

  “她是有一点气色不好。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一点黄,是不是?我小的时候也是

这样的啊……”卜绣文没多大把握地说。由于医生的松弛,她也平静了一点,开始费力的

回忆和思索。她想起女儿的确是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越来越苍黄了。

  “您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体力下降吗?”魏医生掏出笔,开始了简单的记录。这对于

写病历是重要的资料。

  “是的,她经常叫累。以前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我们带她到公园里去玩,我常常因为工

作忙,没领她去过。后来我有时空闲了,要带她去玩,她反倒说妈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

看功课。可是她也并不读书,只是在床上躺着……我真该死,这就是有病了啊,我这个粗

心的妈妈啊……”卜绣文用一只手狠掐另一只手。要不是当着人,她也许会抽自己一个嘴

巴的。

  “这个情况大约有多长时间了?”魏医生追问。

“大约有半年了。医生,孩子的病好治吗?”卜绣文眼巴巴地问。

  魏医生知道面前的这位病人家属,已经从反应的第一个阶段顺利地进入到第二个阶

段,甚至第三个阶段了。她已无法否认自己的亲人有病,在愤怒的抱怨之后,现在该开始

考虑怎样治疗的问题了。使他略微有点惊异的是,这个女人走过这些过程的速度很快。当

然了,并不排除她的情绪出现反复的可能。

  “贫血的诊断是毫无疑义的了。”魏医生收起化验单。

  “您的女儿夏早早的红血球数量只相当于正常人的三分之一,这是十分危险

的……”

  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他不想吓着面前的这位母亲,但必须把严酷的现实说清楚。

  “可是……早早今天还在上学啊……”卜绣文无力地呻吟着。一想到她的小女儿,不

知有多长时间,忍受着痛苦和无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绞。

  “是啊,您的女儿很顽强。”魏医生由衷地说。

  “早早,你为什么这样能忍啊?你叫痛叫累,妈妈就可以早些发现你有病了……”

  卜绣文放声痛哭。

  魏医生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递给人绣文说:“请克制一下。眼

泪回家去流吧。我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问您。您和夏早早父亲的家族里,有过类似的病人

吗?”

  卜绣文用纱布胡乱地擦着眼睛,睫毛上挂着纱布丝,问:“您说的类似的病是指什么

呢?晕倒?还是没力气?”

  “不。不是这些。这些都是症状,不是某种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贫血。特别

是……难以治愈的……贫血症?”

  魏医生谨慎地挑选者词汇,既说清医学的严酷性,又不致太吓着当事人。

  “没有。早早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虽说都去世了,可都是得心脏病脑溢血这些清

清白白的病去世的。从来没有人得过这种怪病。”卜绣文急切地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笼

罩在头上的阴影赶走。

  “好。我再问一个问题。夏早早是否易患感冒?”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点也没受凉,她就发起烧来了,烧得可吓人啦……”

  卜绣文边回忆边恐惧地说。魏医生飞快地记录着。正说到这里,门突然被猛地撞开,

一个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早早在哪里?在哪里?”他已经花白的头发,一绺绺贴在宽

阔的脑门上,眼睛兔子似地充着血。

  来人是夏早早的父亲夏践石。

  “早早在急救室,现在还不要紧。医生怀疑她得了一种原因不清的贫血症,正在

查。”
  卜绣文对丈夫说。

  魏医生对面前这个危难中的女人,产生了些许敬意。在悲痛震惊的时刻,她对丈夫描

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这么简练而清晰,层次分明。

  “您去看看孩子吧。我想同您的丈夫谈一谈。”魏医生说。虽然面前的这个女人抵御

灾难的能力不错,但是有关病人以后的问题,按照常规,医生都是和家属中的男性交

底。

  在传统的认识里,男人的神经比较粗壮有力。

  在场的人都意识到即将进行的谈话的严峻性。“不不不!”夏践石连说了三个“不”

字,缩起肚子连连后退,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来。退到无路可退,

他抵着墙壁说:“还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见孩子。有什么,您跟我的夫人谈吧,她拿

的主意没错……你们说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践石说着,弓着身躯向门口急速地运动,生怕谁把他强行留在屋里。

  偌大的医生办公室又剩下卜绣文和魏晓日两个人,两个人眼睛干涩地对视着,一时无

言。

  魏晓日明白,关于病人夏早早,今后要同这家的女主人长期打交道了。

住院对普通人来说,如同出国。特别是当你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的情况下,醒来后

到了另一个白色世界,仿佛经历了一段飞行。

  夏早早觉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课和做作业了。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的

惊喜,让她快乐了好几天。当然,陌生的闪着蓝光的盘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惧,

不过,还好。迄今为止,还没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规模地使用它们。第二,医生是一位长相

很酷的叔叔,特别是他穿着白大褂举步如飞的样子,像高傲的鹤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对来看她的同学们说,待她出院以后,会央告妈妈为自己买一件白色的风

衣。吓得同学们直说:夏早早,你真要穿上这种风衣的时候,请预先通知大伙一声。

  特别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雾的早晨,那样我们也许把你当成倩女幽魂。第三,你会认识

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学校里,除了永远板着脸的老

师,再就是和你一样哀叹作业水深火热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围出

没。所以啊,人如果有机会,还是抽空住住医院,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比如要是以后再

碰到“一个让我敬佩的人”诸如此类作文题的时候,夏早早的人事档案里,就会多了好几

个候选人。

  当然了,住院证明你有病,这就是一件坏事。不过,夏早早不觉得自己的病,有什么

了不起的。哪里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点虚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样。想到这里,夏

早早又有些气馁。为什么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气被谁偷走了呢?

  鲜血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一输入到夏早早的身体,她惨白如雪的脸色有了桃花般的红润。输血管子刚一拔

下来,早早就连蹦带跳地下了床,闹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输血跟输别的不一样。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阵子就过

去了。血渗到哪儿就淤一片青,跟熊猫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针孔多按一会儿啊!

  薄香萍说是训,口气里还是充满怜爱的味道

早早吐着舌头说:“薄阿姨,我实在是躺不住啊。没输血的时候,浑身就和糖醋鱼似的,

一点劲也没有。我在地上勉强走几步,肚里就像有一窝小老鼠,跳个不停,只好赶快扶着

床栏杆回来。我猜那一窝小老鼠保证成了精,它们不吃粮食,专喝热的血。血里一定藏着

一种叫做力气的东西,要不我怎么一输了血,连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头仰得高高。

  薄护士听得心酸。

  在医院这么多年,她总结出一条怪而准的规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相

貌都是上等。还个个职慧过人。不知是因为她们仪容姣好,上天要送她们一点磨难,以便

早日将她们收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原本资质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饱受折磨,就格外

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经验,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就没有活着出了院的。眼看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不

定在哪个早上就被一把镰刀割断,真是残忍的事仍,可你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人比护

士更知道医学的有限和无奈了。

  薄护士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大龄女子,老父老母眼巴巴地指望着她把个女婿,说明白

了就是靠她养老。这可好,婚事不再是两个人的事,而成了四个人的事。有好几回,她中

意的男子,老人家看不上眼,只得吹灯拔蜡。一拖再拖的结果是——再高级的眼角防皱霜

嫩肤水晶露,也抚不平脸上的皱纹了。薄护土在自家的陋室中,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梳妆

的时候,(不是镜子有什么问题,是上班时间三班倒,黎明或是夜晚出门,不敢让灯光太

明亮,怕打扰了父母。)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人老珠黄”——那就是女人一上了岁数,连

眼珠周围的皮肤,都像使多了碱的馒头,由白皙变成苍黄。虽说她知道字典上把那个

“珠”字,解释成珍珠,还是笃信自己的想法。她常常哀叹自己上班服侍病人,下班服侍

老人,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了

遇到心绪特别不顺的时候,她会跟病人发脾气,尖刻地损病人,以泄怨气。当护士的要呵

责病人,就像商场的保安训斥夹带商品的顾客,真是手到批来的事。医院是穿白大褂的人

的领地,外人进了医院的门,就像偷渡踏上了别国的土地,先就输了理,心里透着发虚。

再加上身体有了病,神气不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战战兢兢的。再有啦,病人那种唯唯

诺诺的样,很容易诱发心情不爽的人欺凌他们的愿望。病人不懂得医院的规矩,一般都挤

出满脸讨好的笑容,这种时候,如果你恰好窝火,又确知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在领导不会

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是不向这些可怜虫耍耍威风,让自己舒筋活血,那才是傻子呢!

  一般人想不到护土的苦衷,觉得护士就得跟钢铁战士似的,永远笑容可掬。要是没有

一磕二碰的事,满面春风也不太难,怕就怕的是你满肚子委屈,还实对素不相识的人笑脸

相迎。但也不要把护士一棍子打死,遇到她们脾气好的时候,人类的普遍同情心,就会滋

长蔓延。特别是当那病人住的时间长了,如果长得顺眼,性格又善解人意,人都是有感情

的;护士也会渐渐地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熟人,妥加照料。

  夏早早是一个幸运的孩子,爸爸妈妈赋给她一张可人的小脸,嗓音甜甜,嘴巴巧巧,

从一入院就让薄护士心疼,随着接触的须密,薄香萍更对这个被死神包绕着的小姑娘,多

了几分关切。

  夏早早当然不知道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想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劲了而感到高兴。

  她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着,好似一只刚偷喝了油的小老鼠。

  “轻一点,早早。梁奶奶还在睡觉呢。”薄香萍提醒说。

  “噢,对不起,阿姨。我忘了。”小姑娘瞅了一眼睡在另一张病床上的老奶奶,老人

家如一只老猫,蜷在雪白的被子里打呼噜。

  卜绣文原本想要让女儿包一间病房,虽然房费很贵,但她要让女儿享受到最好的医

疗。魏医生听了她的打算以后,说:“孩子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让她单独住在一间

病房里,孤独会促使她思考自己的病情。不要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但,疾病会教她很多

东西。长久下去,恐怕会很忧郁……”

  “您的意见是让她同别人住在一起?”卜绣文一点就透。

  “是的。”

“那可一定要挑一位病情比较轻,性格又很善良温和的病人同她住在一屋。”卜绣文

说。
  魏晓日当时没表态,他觉得这女人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这是哪儿?不是你的公

司。
  但静下心来,也认为这位妈妈的考虑是合理的。他打算安排早早和一位七十多岁的梁

王氏同住两人病房。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每星期来看她一次。也许因为奶奶的病史久远

了,该慰问的人都来表示过了,就很少再有人来探视她。平常的日子,老奶奶总是很安静

地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灰鸽。

  “她得的是什么病?”听完魏医生的介绍,卜绣文门。既然换房,要把新邻居的情形

调查明白。
  “老人患的是慢性白血病。”魏医生于巴巴地说。一涉及到专业领域,他就会用一种

特殊的没有起伏的音调,连口水的分泌都随之减少。

  “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病啊,不是号称血癌吗?”卜绣文大惊失色。让自己的女儿和这

样一位重病人住在一起,简直是引狼入室!

  “白血病就等同于血癌的说法,都是那些蹩脚的电视剧,灌输给大众的想法,实际上

没有那么可怕。”魏医生解释着。

  “这么说,老人的病也是可以治的了?”卜绣文关切地问。她知道女儿患的病也和骨

髓有关系,便认真搜寻每一点信息。

  “具体到每一个人,事情又不可一概而论了。骨髓移植可以根治白血病,年龄越小,

手术成功的把握就越大。人的骨髓比血型复杂多了,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骨髓分型完

全合适的人,是非常困难的,再加上老人家的年龄大大了……”魏医生边沉思边说,突然

意识到离题太远,转回话头,“梁奶奶的病,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大危险。我看她俩合住,

比较适宜。

  卜绣文侦察兵似的先到梁老太的病房查看了一下。

老太太慈眉善目,斜倚在床上,面色有一种温婉的如同旧瓷器的苍白,看起来精神还好,

嘴角上翘。卜绣文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嘴角上翘,骑马坐轿。这老太似乎没享到那么

大的福分,病号服下的黑毛衣有一处已开了线,坠下小小的线穗。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正在

给她削海棠果。海棠显然是优良品种,猩红亮泽,如小乒乓球般泛着光。但对于想把它的

皮完整地削下来的企图,体积还是嫌小,削皮的动作就有了雕刻的味道。

  “秉俊,甭削皮了。我就囫囵着哈,挺好。我都这么吃了一辈子了。”老人眯着年轻

时的双层如今成了五层六层的眼皮,小声说。

  “皮涩。”小个子男人不听母亲的指令,干得很起劲。

  “我一直是这么连皮吃的啊,也没觉出涩。”老人家小孩似地争辩。

  “一直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对的。

  “孩子,我是怕你太累了,太麻烦了。”老太太心疼地说。

  哦,那男人是她的儿子。

  “您从小给我洗给我涮,一针一线供我长大读书,不是比这麻烦得多了。”男人低着

头说,长长的柔软的海棠皮,花蛇一般垂落下来。

  他们谈得那样专注,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站在门廊边的卜绣文。卜绣文突然很感

动。

  她想,不知自己老了的时候,可有福气和女儿这样谈心?

  热泪一下子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向四周看了一眼,还好,没有人。她不愿当着人流

泪。
  她同意了魏医生的安排。

  住在一室,老人常常给早早讲过去的故事,逗得孩子不断笑得直拍打被子,就有飘渺

的棉尘飞扬在斜射的阳光里,随着一老一少轻微的呼吸震荡。病房里祖孙炳,显得和谐而

愉快。

  夏早早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着,小声对薄香萍说:“阿姨,我肚子里是不是有一条跑

血的虫子啊?”

  薄护土吓一跳,她在血液病房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土,还从没见哪个病人生出这样古怪

的问题。

“瞎想什么啊?该打!赶紧吃中药。”薄护土晃着药瓶,里面盛满了和可口可乐一样颜色

却远要浑浊的液体。

  夏早早苦着脸把药汤咽下。薄香萍用手指抹去孩子嘴唇上粘着的一小根草茎。

  夏早早天真无邪的目光盯着薄香萍,问:“阿姨,您说我的病能好吗?”

  几乎每一个病人都曾这样问过医生护土。

  薄香萍哪怕在自己心情最恶劣的情形下,也总是舌头不打卷地对他们说:“能好!

  一定能好的。”在这个问题上,她“说谎比说真话还斩钉截铁。有的病人在她这样回

答过的第二天,就死去了。但是下一个病人询问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如此回

答。


  但这一次,面对着无底洞一样的双眸,薄香萍心慌胆虚,佯作生气转守为攻道:

  “谁吃饱了撑的,说你不能好了?

  他有胆量,你让他到我跟前说一个试试……“

  老奶奶不忍看着薄护士为难,出援手道:“小姑娘家家的,想得倒多!你看我多大年

纪了?阎王老子那儿,掐头去尾,不要老的,不要小的,是把咱们忘了……”

  要是大人,早就看出这一唱一和的破绽来了。小姑娘没那么多心眼,按着自己的思绪

往下说:“可是我吃了这么多的药,我喝过的药,比我从小到大喝过的所有汽水都多了,

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没劲了啊?一输血就有劲,邪不邪门啊?

  刚开始我以为,输了男人的血,所以我有劲。可是不对啊,后来我输了女人的血,我

也有劲……我就害怕了,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坏了……“

  薄香萍倒吸一口凉气,直辣嗓子。这不是孩子,是人精!

  她气得拍打女孩柔弱的小脑壳,说:“你想哪儿去了?男女还分得挺清,又不是上公

共厕所!再说啦,你怎么知道给你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啊?我这个当护土的,都不记

得!

  瞎猜!“

“怎么是瞎猜?”小女孩清秀的眉毛拧起来,“输血的瓶子上,不是写着献血人的姓名

吗,那个叫什么志强的是不是男人?叫淑贞的是不是女人?”女孩子振振有辞。

  “可是……也有的人的名字,并不是一下就看得出男女来的啊?”薄香萍顽强地反驳

着。

  “是啊,比如叫什么常福的,我就分不出他的男女来,所以我就没算他啊。”夏早早

表示她的公正。

  “你已经输了这么多次血了啊?”薄香萍话一出口,顿生悔意。护士不该这样问,会

刺激病人。因她一天忙着各病房转,并不是单护理夏早早一人,所以胸中也无数。

  “是啊,我已经输了好多人的血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夏早早了,变成了一个不

男不女的杂烩人了。阿姨您说是不是啊?”

  天啊!这孩子再住下去,原来的病好不了,脑子也快出毛病了。

  薄护士正不知如何招架,老奶奶再次援手:“小孩子家,别胡说。你当然还是以前的

早早了,还是你妈妈的乖孩子啊。就像海棠果长着长着,颜色由青变红,个头由小变大,

从涩变甜,熟了呗!可你能说这个海棠果,就不是以前的那个海棠果了吗?”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薄护土苦笑,但此一招确实解了围,小姑娘思绪转移,“奶

奶,等我出了院,给您买一大筐白海棠,不要紫的那种,光好看,酸!我知道您最爱吃海

棠了,白海棠甜!”夏早早腻在梁老太的怀里,好像小猫和老猫。

  “唉哟哟,你听听,小嘴多会说!一大筐白海棠,还不得把奶奶最后的一颗牙给酸倒

了?”老奶奶装作得不偿失。

  薄护土急忙掉转身,想到别的病房去看看。她知道,按照惯例,这两人,都没有活着

走出医院的希望了。

  “薄护士。麻烦您留一下。”梁奶奶突然褪去脸上的笑容,很正式地要求。

  “有事吗?您哪里不舒服?”薄护士走近老奶奶身旁。

  “早早,你到外面玩一会儿好吗?”老奶奶布置道,显出即将开始的谈话不同寻

常。
  早早看出奶奶是有意把自己支走。她很想知道她们要偷偷说些什么,可是你有什么办

法?

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憾地走

开。
  老人倚靠在被垛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儿子了。

  帮我打个电话,找他来看看我。

  这不是一个难满足的要求。在住院登记上,都记载着家人的联系电话。

  “他不是前天刚来过吗?走的时候还特意和我们说,他要到边远地区出差,一时半会

回不来。他没和您说吗?”薄护士说。梁奶奶的儿子探视的次数不是很勤,那是因为忙,

而不是不孝。

  “他都说了。可是我就是突然想他了。嗨,我只有他的手机号,一大堆码子,拨了前

头忘了后头……”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是像小孩一样,全然不管正常的安排。薄护上想起自己的父

母,便有些迁怒眼前的老人。

  幸好刚才悲天悯人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于是不曾发火,基于职责问道:“他给您留

下出差的地址和电话了吗?

  “没有哇。”老人低下头,仿佛这是自己的过错。

  “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不过您甭急,一个大活人,终是找得到的。您安心等着听信

吧,我就去给您办这事。”薄护士说着,走了。

  今天不是探视的时间,整个医院里显得很宁静。黄昏降临了,笼罩医院的白色加上夜

晚的发蓝色,混合成一种沉闷的压抑。几只乌鸦从远处飞来,绕着高大的杨树盘旋着,好

像在忽远忽近地欣赏着自己建筑在树梢上的家。那些杂乱的小树枝和旧毛线搭成的破筐似

的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这也是家啊。无数住院的病人的目光,扫视过这些

乌鸦窝,由衷地羡慕它们。

  “真想回家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

  “真想回家啊。”一个稚嫩的声音重复着。这是夏早早,薄护士一走,她就溜回来

了。

  梁奶奶叹了一口气。

夏早早也叹了一口气。

  梁奶奶突然意识到了某种责任。她打起精神说:“小小的孩儿,你叹的什么气?

  夏早早反唇相讥:“那您叹的什么气呢?

  梁奶奶说:“我想我儿子了。”

  夏早早如法炮制:“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老奶奶说:“是你爸爸对你好啊,还是你妈妈对你好啊?”夏早早说:“要说好,还

是我爸爸对我好。他从来就没大声说过我。要是我考试成绩不好,或是打坏了什么东西,

闯了什么祸事,就得先跟我爸爸说。他总是跟我一伙,甭管出了啥事,反正会护着我。要

说我妈这个人,心里也挺爱我的,但嘴比我爸爸凶。她从来不当着我的面亲我,可是有一

天我半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我的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吓了我一大跳,心想怎么

啦?妈妈一看我醒来了,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她对别人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亲他们,要不他们就太娇气了。我觉得我妈

说得不对,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天天亲亲他们。奶奶,您说是不是啊?“

  梁奶奶开始听得蛮有兴致,听着听着就变了脸。眉头怪怪地皱成一个疙瘩,嘴角也不

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夏早早自说自话,并没有注意到老人的异常。见老奶奶不回话,以为老人累了,也就

乖巧地闭了嘴。

  梁奶奶坚持着,努力不使自己发出呻吟,挣扎着按响了床头的红灯。护土翩然而

来。
  已换了另一位面庞黑黑的护土值夜班,她俯下身问:“您怎么了?”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梁奶奶又觉得自己好些了,想到自己害得

护主白跑了一趟,心中内疚。吃力地说:“劳驾你,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儿子什么时候

能来?”

  护士说:“这事,薄护士交待过了,已经到处在找他,只是还没能通知到。我们去抓

紧的。您还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吗?”黑面皮的护土特别强调了“要紧”。那言外之意,

便很明白。

饱经沧桑的梁奶奶,像咸鱼似的张了张嘴,迟钝地摇了摇头。

  护土就走了。

  夜幕深了。

  夏早早已经睡着了。每逢输过血的第一天,她的精神准是出奇的好,睡得也格外香

甜。

  梁奶奶又把床头的红灯按亮了。

  护士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

  “您又哪儿觉得不舒服?”声音已不是问候,带着冷冷的刺激了。听到这种语调,你

真恨不得自己心肌梗塞大发作,才对得起护土的辛劳。

  “我没有哪儿……不舒服……”梁奶奶更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您两次三番地叫我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吧?”护士的厌烦已经很明显,要不是

老人家的满头白发即使在黑暗中,也反射着雪似的银光,她就要给她上一课“狼来

了”。

  “我只是想问问我的儿子……”老奶奶的头颠动着,眼睛执拗地看着窗外。

  “您儿子的事不是同您说过了吗,今天晚上是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机一直没有讯号,

也许到了山区……”护士提高了声音。

  “找不到他,就算了……我想……能不能让我今天晚上……住在别的地方去?”梁奶

奶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个请求。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您跟谁换房间能成啊?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啊。”护上很惊

讶。

  “不为什么。只是……我有些怕。”梁奶奶恐惧地说。

  “怕什么呢?您是一个老病人了,又不是第一次住院,对这里的情形不熟悉。不要

紧,睡吧。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您服一点安眠药……”护土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说,心里

巴不得老人会接受。要知道医学用药物催眠——古代叫把人“麻翻”,是很常见的。

  “不……我不要安眠药……我只是害怕……好了,我不怕了……”梁奶奶仿佛突然下

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冲护上摆了摆手,就坚决地不再说什么了。

黑面护士就很安心地走了。她实在是很忙的。她不怕忙,护主要是不忙,就像渔民捕不到

鱼,百无聊赖了。但护土不能无价值地忙,是不是?如果你快死了,护土为你忙,就忙得

其所,忙得心甘情愿。要是你虚张声势,让护土白跑腿,护士就会恨你不尊重她。

  护土恨一个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她很直率,一定让你尽快地感觉到,让你知

趣。

  人若一把什么事扯到尊重上,不但复杂而且微妙了。老奶奶是何等人呢?她有一个聪

明的儿子,她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放弃了再次打搅护土的决

心。

  睡到半夜,夏早早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许多气泡从一个瓶口挤出来,被吹向天

空。被风一扫,噼噼啪啪地破碎了……

  她揉了揉小鼻子,翻了个身,不由自主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虽说这是很不卫生的,

但人在半睡不醒中,通常顾不了那么许多的。

  “早早……啊……”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她。

  这声音潜进地的梦中,变成了一只陷在泥潭里的小猪在向她呼救。

  “你等等啊,我马上就来救你!”睡梦中的小姑娘大声地回答,但实际上她只是在床

上踢了一下脚,把被子踹开了。

  她伸出了手,把梦中小猪救到岸上了,泥巴溅了一身,很奇怪的泥巴,有矿石的味

道。
  实际上,那声音是梁奶奶发出来的。无数鲜血涌出了她的喉咙,弥漫在她的口鼻。

  她无力揿动墙上的紧急按钮……

  梁奶奶有一种预感,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急切地想看看她的儿子——他是她惟一

的亲人。

她还有一个深深的顾虑,怕临死前的挣扎,吓坏了早早。所以她想换病房……但是护上忽

视了她的呼吁。她应该再三坚持这一恳求,可惜她没有经验。她感到事态有些不妙,但她

没有死过,这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老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事。这就使得她对自己的生命

进程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又是一个很不乐意麻烦别人的人,这种性格在她的一生中,帮了

她不少的忙。她就因此很宝贝这个优点。但这一次,这一优秀品质,让她不得不抱歉地死

在这间与孩子合住的病房里了。对不起孩子啊……这是她临失去知觉以前的最后一个念

头。

  死神把它的黑袍子降落在这间房子的半边空间,睡得沉沉的小姑娘没有一点感觉。

  半夜,护士进行例行巡视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悲惨的局面。她虽说见到过许多死亡

的场面,还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梁奶奶的脸上布满了血泡沫,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红蟹,

蛮横地到此一游。她一时无法判定老人是否还有抢救的希望,赶忙去叫值班医生。

  年老的女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一番,散淡地说:“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黑面护上很紧张,病人毕竟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亡了。

  “不必太在意。血液病的病人,是很容易突然死亡的。尽管不停的输血,病人表面上

还可像正常人一样,但他们的生命是借来的,十分脆弱。关于这种结局,早在他们入院的

时候,就同家属交待得一清二楚。所以不会有人找医院麻烦。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放心好了,要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会为你说话

的。
  “女医生朝黑脸护上摆摆手。

  人们通常只知道官官相护,其实医医相护,更是司空见惯。说到底,也是自保。白衣

使者们可能会在小事上红脸,到了这种需要枪口对外的时候,定会同仇敌忾。

  护士长吁了一口气。她生怕有人说这是她的失职。

  “谢谢。”‘护土很感动。

  没道理的话。她照管的病人不知不觉中死了,医生什么也没干。谢谁呢?好在千言万

语,尽在不言之中。

“人死在医院里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死在家里,死在路上,那才不正常呢。赶快把尸体

送到太平间去吧。尽快通知家属……”医生说。

  “正好。昨天觉着事情不大好,我们就到处找她儿子呢!

  有这铺垫,他儿子可赖不着我们。“护士说。

  她们在梁奶奶的尸体前,很体己地说着话,一回头,就不吭声了。

  住在对面床上的小姑娘,大睁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直射在墙壁上,像X光一样穿

了出去,注视着一个成人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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