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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床 (1)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9月23日16:49:3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葛紅兵

1999年秋天,我剛來上海,沒什麼朋友,只能整天泡在酒吧里,在那裡用一台老式手提電腦寫點兒東西。那個時候,我最喜歡的是延長路平型關路口的清平檐。就像它的名字一樣,這家裡外都有些破落的酒吧,晦暗地矗立在梧桐落葉中,無形的頹廢差不多就要把它掩埋了,二樓歐洲風格的布藝沙發又大又軟,當初肯定是很奢侈的,不過我到上海的時候,它們都已經半舊了,對於清平檐來說,我來得太晚,沒有趕上她的繁華盛世。但是對於上海來說,也許我來的正逢其時,1999年的上海,人們臉上總是洋溢着某種焦灼的氣息,這種焦灼是積極的,骨子裡有一種蒸騰的味道。然而,這種氣息卻不容易感染我,一個白天不上街,晚上不看新聞的人,不大容易被那種所謂的大時代氣息感染。

  我喜歡的飲料叫“赤裸的暈眩”,這種飲料對混合口味的追求非常上海氣,但是,上海人只迷戀綿軟的酸和甜,而“赤裸的暈眩”卻是又澀、又苦。朗姆酒加上檸檬、牛奶兌制而成。剛開始它給我的印象並不好,奶和檸檬起反應,牛奶變成了細細的白渣,有種腐敗的氣息,但是漸漸地我迷戀上它了,那種悲喜交集、苦中作樂的感覺很契合我當時的心境。

  那些日子,無數讓人睏倦的下午,就這樣在清平檐里打發了,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兒要做,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人要等,何不就來喝一杯呢?第一杯獻給窗外的天空吧,秋天的天空讓人陶醉,讓人願意為它幹上幾杯,第二杯呢?獻給大街上的行人,每個步履匆匆的行人都讓人欽佩,他們是有方向的人,第三杯呢?為樹梢上的風吧,它們在樹梢上跳舞唱歌,可能很疲倦吧。第四杯呢?不,沒有第四杯,譬如主所說,凡事都可行,但不都有益處;凡事都可行,但不都造就人,人哪,不要被誘惑。

  今天,我沒有喝那麼多,我在等張曉閩。昨晚她把一摞書忘我這裡了。果然,她沒有讓我等得太長,3點59分,張曉閩提前一分鐘出現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她走過來的時候很急。
“這麼喘?見我激動的?”我拉開凳子,讓她做下。
她沒好氣地說:“喘有什麼呀?你不也在喘嗎?”
說着,她把衣服掛在椅背上,向侍應生要了一杯乾薑水。張曉閩理着火紅色零亂型髮式,上衣是翠綠色的露臍裝,兩相對照,那顏色就非常軋眼,下身的牛仔褲做過舊,膝蓋上有一塊是破的,坐下來的時候,腿一曲,膝蓋就露出來了。我看到酒吧里的許多人在看她,不過,張曉閩並不在乎。
“激動就激動麼,還不承認?”我把書遞給她,我放低了聲音。
“對!你讓我激動。好了吧?”張曉閩接過書,咕咚一聲喝了一大口乾薑水,喝水的聲音大得出奇。
“就是啊!要不昨晚你能留下來?”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不是激動,”她略略停了一下,像是在思忖什麼,一口一口地泯着,好一會兒才說,“也許是因為,淒涼吧。”

  我喝完杯里的酒,又向服務生要了一杯:
“你們這一代人,沒有兄弟姐妹,甚至堂兄弟、表兄弟都沒有,是孤獨。”
“不是孤獨,是淒涼。”張曉閩執拗地糾正我。
我望着她涉世未深顯得很單純的臉,很是不解:“你這年紀,應該難得有淒涼的感覺。還小,有些東西恐怕還體驗不到。”
“其實也沒什麼。”她把手放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沉思,一會兒又瞟着我說,“怎麼說呢?前天男朋友說,要愛我一輩子,問我要不要愛他一輩子。”
“好事吧!?”
“可我當時只是覺得淒涼。”她打斷我,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想着,要和一個人守一輩子,從17歲到97歲,太可怕了。一輩子就這樣嗎?”
“那你不愛他?”我問。
“不知道,也許和愛沒關係。孤獨的時候總得有人說話呀。”她側過臉,伏在桌子上,“可是,和一個人在一起,就非得愛嗎?”
“在一起總會愛的吧。”
“那,昨晚我們,是愛嗎?”
這倒讓我語塞了,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其實怎麼回答都是不合適的。

  她一口喝完了杯子裡的乾薑水,臉上微微地紅了,鼻尖上滲出晶瑩的汗滴來:
“我想看看和你在一起,會不會有那種淒涼的感覺。”
“嗯?”我仔細看了她一眼。
她不說話,只是專注地轉動着腕上的時裝表,那上面一隻皮卡丘在反覆地爬山。
“和你在一起不一樣,他對我有壓力,你沒有。”
“是嗎?”
“也許是因為你不愛我吧!”
我,的確,可能是不愛她的吧,但是,她這樣直白地說出來,還是讓我難過。無論那個方面講,她都是個可愛的女孩,她不應該有淒涼的感覺。
“我想喝酒,啤酒,一起喝?”張曉閩問。

與張曉閩這樣的女孩子同床共枕,就如同在黑夜裡獨自飲酒,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倒在深深的醉里。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滑倒了,次晨的宿醉,那種一個人獨對空酒瓶產生的空虛感,會讓我更受不了。
它是內斂的,迴避的,沉默的,但又分明是威迫的,外露的,赤裸的,它無時無刻不在挑逗和撩撥着你。
  少女身上有一種特有的體香,一種特殊的暖,像是太陽的味道!讓人無法拒絕。而且,張曉閩是裸睡的,她身上沒有一件衣服。她說,她從小就裸睡,習慣成自然,不脫光就睡不着。
我的基礎體溫低,只有36.5度,感覺告訴我張曉閩的基礎體溫比我高,也許是37度。在深秋的夜裡,偎靠着這樣的身體,真是溫暖。人生有多少幸福可以和這樣的夜晚相比呢!

  她是羞怯的,含蓄的,也是調皮的,矯情的,她固執地要把頭枕在我的臂彎里,但是,她是沒有經驗的,她甚至還不知道怎麼吸引男人的注意。實際上,她根本不適應和另一個人相擁而眠的睡姿,只是一會兒,她就一個人蜷縮着,拱在被窩的一角睡着了。
她蜷縮的樣子,完全是封閉的,她深深地睡進了她自己的睡當中,忘記了身邊另一個人的存在。這是“一個人”的睡,是不容別人進入和打攪的。這是少女的睡姿。
張曉閩無論如何假扮老練,裝出不管不顧的樣子,這睡姿卻是老實地袒露着她的真實底氣。我靜靜地斜躺着,躺在她封閉的睡姿之外,儘量不碰到她。我怎麼能和這樣的少女做愛又相擁到天明呢?
究竟什麼時候睡着的,記不得了,等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張曉閩已經走了。陽光懶洋洋地把樹影印在第二格窗戶上。一隻鳥在樹上跳來跳去,我能聽到翅膀在空氣中煽動、樹枝在它腳下晃動,在一根不知名的樹枝上一隻不知名的鳥,在這樣一個秋日的午後,說明了什麼呢?它竟然沒有鳴叫,事實上,天空似乎的確空曠了許多,夏天的蝙蝠蚊蠅蜜蜂知了還有漫天飛舞的槐花都不見了,鳥的叫聲也奚落了,留下空曠的天空清徹的讓人恐懼,這種清徹里有慵懶、沒落、睏倦還有孤獨。

  時間大概是中午1點了吧。得起床了,下午系裡還要開會。
打開手機,看到她的留言:上課去了。床很軟和!你則是混蛋!
一晚沒睡好,腦子暈糊糊的。看她的留言有些不明白。 也給她發了一句話:床好可以睡好覺;我好,你就睡不成了。
從冰箱裡找到一瓶牛奶,幾片麵包,牛奶看上去還很新鮮,加上一小勺咖啡,用微波爐熱一下,味道就會很不錯,但是,麵包已經發軟發黏了,好在還沒有發霉,能在發霉之前把麵包吃掉,讓我欣慰,這是我起床後,做的第一件對人類有用的事兒。消除浪費。消除人類對物質的浪費,消除人類對人力的浪費。這是我的生活口號。

下午在系裡開完會後,我找董從文教授借車,請他一起吃飯,然後開車走人。
董教授的坐騎是一輛二手普桑,車的樣子,有點兒像剛果災民逃難用的那種,渾身沾滿了黃泥,看不出原來的色兒。駕駛座邊上的門拉不開,怎麼使勁兒也不行,董教授說:
“看來,你對我的車不好,你欺負過她,她報復你啦!”
“哪兒呀!她對我親熱着哪!這會兒是你在,她不好意思!”
董教授試了幾下,也打不開。
“你還是從副駕駛座爬進去吧,我也是這麼爬的。最近,她脾氣有點兒大。”

  我往裡爬,一邊慶幸自己還沒有發胖,身手還算矯捷,一邊想象着董教授搬着啤酒肚往裡爬的樣子。等我轉動鑰匙點火的時候,董教授已經坐到了後坐上:
“諸葛,你從南京回來的時候,把那個門兒給整整,另外,你看,這後坐上的布套,不知哪個傢伙在上面燙了個洞,影響情緒,你也給換換。女孩一看套上有洞,就都不干啦!哪個女孩都不願意把自己想象成座椅套啊!”
我趕緊接口:“您老放心,把把門兒,換換套兒什麼的,我都熟,您放心交給我。”
聽我這麼說,董從文哈哈大笑:“這發動機的聲音好像也有點兒不對勁,要不,你也順道換一換?”
“發動機?發動機是我哥們兒啊,我能拋棄哥們兒?我非得把他完完整整帶回來不可。”出學校後門,在陳太路上把董教授放下,下車前,董教授又給我幾個號碼:
“這都是你大哥在南京的姐們兒,辦完事兒,悶了,找她們,代哥們兒慰問慰問她們!就說哥們兒想她們啦!”

  出祁連山路,過真北路,20分鐘後,我就疾馳在滬寧高速公路上了。車是破了點兒,但是,開到120碼,除了發動機有點兒顫,車尾有點兒飄,方向盤有點兒晃,儀錶盤上的塑料殼有點兒抖,其他看不出毛病。

在滬寧高速公路上飛馳,感覺的確愜意。
身邊飄着的,是文人們吟詠了千年的江南,這會兒正是江南的秋天,大片大片成熟的稻田在天空下閃閃發亮,狂放恣意地鋪漫着它金色的光芒,天空是藍的,土地是金的,江南那秋天的精魂就在這兩種顏色中飛舞。
陽光依然是溫熱的,但卻不似夏天那麼直白熾烈,只是它接近你,你卻不願切近它,此刻的陽光多少有些倉皇和茫然,你可以駛進它的懷裡,這是秋天的下午,你願意向着陽光飛馳,駛入陽光的金黃裡面。

  車過常州,大地的形狀和顏色就變了,那是丘陵地帶,高速公路兩邊無數的山丘綿延着,安靜、溫藹的綠色起伏蕩漾,一直延伸到遠處,和天際交接的地方。
這時車載收音機里正放着流行歌曲:

  “把心交給我保護,夢想的重量,你全都交給我,牽你手,跟着我走,風再大又怎樣,你有了我,再也不會迷失方向。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讓你的淚落在我肩膀,讓你相信,我的愛只肯為你勇敢,你會看見幸福的所在,雨和雲漸漸散開,露出一片溫暖,我要分享你眼中的淚光。”

  這個世上誰會和我一起看流星雨呢?誰的眼淚會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又能分享誰眼中的淚光呢?
1994年,祖母過世之後,這個世上就再也沒人牽我的手了,那個能夠讓我毫不猶豫跟着她走的人拋開我先走了。我親愛的祖母,她是否在天上看着我呢?她看到我獨自一人在滬寧高速公路上奔波,會不會感到失望?
我的祖父,54歲死於肝纖維化,這個祖母看到了,她看着祖父一點一點瘦下去,一點一點地離開了她,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的大哥26歲被肝纖維化奪去了生命,這個她沒有看到,但是,她為此擔憂過,她擔憂了很久,也許從祖父過世以後,她就一直生活在這種憂慮中,現在我的二哥身上也出現了肝纖維化的徵兆。肝纖維化,它深深地埋藏在諸葛家男人的身體深處,在我們的身體深處生長、發芽、開花、結果,總有一天,它會在我的父親、我、我的二哥的身上施展同樣的技法。祖父彌留之際對父親說:諸葛家的男人都活不過54歲,這是命,我一輩子都在忙着活,可是還是過不了54歲。是啊,我的大爺爺50歲死了,二爺爺31歲,我的曾祖父呢?54歲。
忽然間想到這些問題,誰都會感到悲傷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時間像瘋了一樣飛快地跑着,你從嬰兒變成了少年,又從少年變成成年,然後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你便進入了老年。你人生就是這樣,毫不留情地帶走你的信念、渴望、激情,最後是生命,它帶走了你身邊的事、身邊的人,留下你孤單一人,讓你驀然回首,倍感心痛和虛無。

  我要去見的人叫裴紫。
怎麼說呢?我們是在kingnet電影網站認識的,她在討論區發帖子,想要施隆多夫的《鐵皮鼓》,同時列了一大堆可以出讓的片子,我對其中一張周星弛早期跑龍套時演的《捕風漢子》有點兒興趣,便把手頭《鐵皮鼓》寄給了她,過了兩周,她如約寄來了《捕風漢子》,這樣我們算有了交往,此後我們經常通信,談各種各樣的問題,有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可以堪稱知己,有的時候,我們又像陌路。
我是說,我們交往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有的時候,我們幾乎天天通信,甚至一天幾封,有的時候我們又會好幾天不聯絡,我知道,這和我的性格有關,問題在我這邊,我幾乎從不主動寫信,在我的性格中有某種毀滅一切的力量,它毀了我的一切,包括友誼,我總是在最熱烈的時候突然冷卻下來,突然潰不成軍地逃回自我的殼中,我害怕有人窺破我的秘密,我在這個世界的秘密處境只能有我一個人知道。
也因此,儘管我們交往很久,但是,我們沒有見過面,這樣的交往實在是很平淡的,也許有某種心靈的期許,但永遠不會有什麼實質的內容。

  一周前,她發E-mail:
最近一段時間悲傷得不行,也知道你非常忙,而且我們也許還不算朋友的,卻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你是最合適見的人。當然,這個時候,我也不想見什麼熟人。下周一,我會在南京金陵飯店等你,我會等到第二天早晨,如果你不來,也沒有關係,其實,我只是想找個地方,想想心事,一個人呆上一會兒,你不要給我回信,不要讓我知道你是否接到了信,也不要讓我知道你來還是不來,要那樣,也許,我會退卻,有的時候,要是一切都是未知數,人反而是不會退卻的。
我知道我會去。
裴紫是一個人,她需要另一個人到她身邊和她說說話,再怎麼說,都是不能不去的。更何況,離開南京已經幾年了,我也想回南京看看,只是一直也沒有下決心,現在倒是裴紫幫我下了決心。

  到了金陵飯店,泊好車,我便只能在飯店酒吧等了。我沒有裴紫的電話,也不知道裴紫的長相,不過,上帝既然讓我們相識,也一定會讓我們相認,對此我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要了一聽啤酒,邊喝邊等。等人的時候喝啤酒是最好的了,冰涼的啤酒讓你放鬆,你漸漸地就忘記時間了。
這時,服務生走了過來:“對不起,先生,您是在等裴紫小姐嗎?”
“是!”
服務生遞過一張紙條:“她請你打這個電話。”
按紙條上的號碼撥過去,那邊有人“餵”了一聲。
“我從上海來!”我喝了一口啤酒應道。
“是你嗎?你能到街對面的STICK門口來嗎?”聲音很好聽,但是太低沉,有點兒不真實。

  我只好出門。夕陽在黃昏的門邊盤桓,它那蒼白的跳動和綿延,讓人產生在水面行走的錯覺,街道上的汽車和人群也仿佛是漂浮着的。這景象突然讓我想起James Dichey的詩:

  Feeling it with me
On it,barely float,the narrow plank on the water,
I stepped from the clam-shell beach,
Breaking in nearly down through the sun Where it lay on the sea,
And poled off,gliding upright Onto the shining topsoil of the bay

  三小時之前我在上海,而現在是三小時之後,我是在300公里之外的南京,在接到裴紫的電話之後,我要過一條街,到街的那一邊去。關於南京,關於我眼前橫亙着的這條街,我到底能把握什麼呢?除了那些記憶,我差不多是這個城市的局外人。
現在裴紫這個名字以及她的聲音,就是我和這個城市的全部關係了。
這時候,電話鈴又響了,是裴紫。她在電話的那一頭。
“你出門了嗎?”
“我出門了。”
“為什麼沒過街?”
“我已經過街了!”
“你沒過街!”
“你看見我了?”裴紫在什麼地方看着我?
“那麼,你過街吧!”說着,不等我回話,裴紫掛斷了電話。

  等我過了街,電話鈴又響了,不用看號碼,是裴紫,果然,她說: “對不起,我其實不在STICK,你能到希爾頓飯店嗎?我在那裡訂了房間,可以看見鐘山陵,1617。”說完,還是不等我回話,電話那頭就掛了。
我立即按回撥鍵,那邊是長長的“嘀”音,電話通的,但是,裴紫就是不接。裴紫太武斷了,她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去,一定會聽她的安排呢?
我走回金陵飯店,取了車子,一邊往中山門開,一邊盤算着到底去還是不去,心情不由自主地憂鬱起來。也許緣分就這麼多吧?來過了,沒有失約,雖然只是通話,但畢竟也是聯絡了,有的時候到外地出差,即使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也不過如此聯絡一下,打個招呼而已,這樣走也不算失禮了。這樣想着,不知不覺車已經開出中山門外,前面就是滬寧高速。這時電話又響了,是裴紫: “你出中山門了?”“對!正想和你告別呢?要回上海了。”我說。“我說,對不起,行嗎?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太禮貌,但是,我們是初次見面!我畢竟是女孩子,想慎重些,你能理解的吧?你還是來吧,不然我會一直等下去!”我沒有回話,合上話機,調頭往回開。

1617房間,果然可以看見中山陵。遠遠的,鐘山陵、紫金山天文台,沐浴着夕陽的餘暉,非常明亮地靜靄在窗戶的外面,紫金山此時是紅綠鄉間的,許多人只是知道北京香山的紅葉,哪裡知道紫金山的紅葉,在深秋的時候也是很美的呢。

  裴紫的年齡比我想象的要大,大概30出頭,頭髮盤在頭頂上,連衣裙開胸很低,露出頸脖和鎖骨,脖子上戴着項鍊,看得出來,那件項鍊出身名貴,款式和做工都非常精緻。她的肩膀和胸非常奪目,純淨的雪白,精緻高貴,有大理石般的質感,那溫潤的線條美,讓人產生撫摸的衝動。只是,她的面容有些倦怠,我說的是倦怠不是憔悴,憔悴的人是讓生活壓垮的,生活的勞累讓她疲倦和絕望,而倦怠不一樣,是那種萬物皆備無所期求的困惑讓她對世界失去了興趣。
“選在這裡見面,你不會把我想成壞女人吧。”裴紫說。
“沒有。老實說,你很漂亮,你想做壞女人很容易,不必這樣。”我由衷地說。
“漂亮?你是不是對所有女人都這麼說?”
“不是。你的肩膀和鎖骨很美,我喜歡你的肩膀和鎖骨。”

  她“啊!”了一聲,本能地抬手捂住肩膀。看得出來,她是個羞澀的女人,也許還很拘泥和敏感,但是,她的神態觸動了我,這種觸動和她的長相是相稱的,她的美是那種能觸動你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你還是把手放下來,不然,你的肩膀會很難受,它不會喜歡別人捂着它。”
“它是我的,我是自己捂着它!”她不接受我的建議。
我過去,抓住她的手臂。我說:“你閉上眼睛,然後慢慢地把手拿開。”她真的把眼睛閉上了。出乎我的意料,當我拿開她的手,抱住她,她幾乎沒有躲閃,只是輕輕地“啊!”了一聲,眼睛也沒有睜開。

  當你獨自面對一個人,你能閉上眼睛,這說明什麼呢?你信任他。你能閉着眼睛接受他的凝視。長久的、緩慢的、溫暖的凝視,你睜開了內在的眼睛,你看到了對方的內心,看到了對方那同樣睜開着的內在的眼睛中流露出來的讓你內心潮濕的東西。我常常會被閉上眼睛的女人感動,閉上眼睛的女人像咒語,使我暈眩和迷醉,我是迷戀女人還是迷戀她們閉上的眼睛呢?
那種漸漸進入的、濕潤的、張開的感覺。那種輕輕地把握着對方的感覺。那種逐漸地開放又收緊的感覺。那種若有若無的撫擦的感覺。在心型的愛中,在蕭蔽的青澀中有一種未果的焦慮。好像只是偶遇,好像就要永遠地定格在這青澀的粉黛年華。好像你的身體從未經歷過以前的混亂和嘗試,即使是她的秋天似的憔悴和無力也是少年般的,即使你閉上眼睛,即使你閉着的眼睫上寫着疲倦,你也被看成是尖銳的,你有一種溫柔的尖銳。
一滴,兩滴,淚水從她臉上滑下來,滴在窗台上,儘管是在深深的夜裡,但我依然看見那些淚水,也能聽見那些淚水。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做愛之後,一個女人,她在窗台上獨自流淚,這意味着什麼呢?我聽見泰雷加的《淚》在空氣中像黑色的幕布一樣張開,我聽見窗外的夜色里所有南方的麥穗都倒在了地上,它們在黑色的夜裡無風而臥,像是被黑夜暗暗征服。
做愛之後,我會對女人產生通感,女人的痛苦和快樂仿佛會通過做愛深深地寫進我的心臟,把我壓迫得喘不過氣,這也是30年來我情人很少的原因--一個人的心臟怎能容得下兩個人的痛苦和快樂?這是個問題。

  我爬起來,看見裴紫一個人坐在窗台上,對着窗外吸煙。果然,她在流淚。
“下午,我就坐在這裡,看你的車開出了中山門。”裴紫說。
此時,窗外夜色正濃,紫金山在遠處靜靜地臥着,留下半天黑影。
“你一定奇怪,我坐在這兒,怎麼看得見你,那麼遠,在中山門外。”裴紫自顧說,“愛人死後,我學會了用心看人、看事,而不僅僅是用眼睛。所以,我能看見你。看見你在猶豫,到底來還是不來,可是,你不知道車子在向城外滑,如果我不喊住你,上了高架,你就退不回了。”
“你愛人?不在了?”我很驚訝。裴紫很年輕,臉上並沒有那種經歷過大沉痛、大悲哀的人常有的憂戚,只是稍稍的倦怠,在她的倦怠中竟然隱藏着如此嚴重的事,出乎想象。“車禍,兩個星期之前。那天夜裡,我胃絞痛,他開車送我去醫院,超車的時候我們被前面的集裝箱車擠下了公路。”裴紫摁掉手裡的煙頭,又點上一支,“為了救我,他故意讓左側車頭撞在河邊的防洪牆上。”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樣的事兒。”我從裴紫的煙盒裡拿過一支煙,點上。我沒有煙癮,只是想陪着裴紫坐一會兒。
“他去後,我天天做惡夢,只要一躺下,眼前就會出現他血肉模糊的身影。我不敢讓自己睡着,只能時刻醒着。”裴紫抽泣起來。

  我看到我面前的這個人,她正被痛苦深深地折磨着。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從來沒有在這種情形下安慰過一個人,我只能看着裴紫難受。人類在本質上是非常虛弱的,他們只能看着自己的同類受難,卻不能施以援手。就象當初,我的大哥,他病床上,瘦得很小很小,瘦得像個嬰兒,我就要認不得他了,他的皮膚是蠟黃的,像沾了黃藥水的紗布一樣透明的蠟黃,透過那蠟黃的皮膚,我能看到裡面讓人望而生畏的骨頭和苦楚的命,這命來自哪裡,又要去哪裡呢?誰能改變這命的行程?
我把手放在裴紫的手上,希望這樣能讓裴紫好受些,裴紫的手冰冷,也許裴紫的心此刻更冷吧。可是,裴紫抽回了她的手:
“今天是我和他結婚紀念日。”裴紫擦了眼淚,“三年前的今天,我們也住這個酒店,早晨醒來的時候太陽光能曬到床上。”
我給裴紫倒了杯水,心境莫名地黯淡下來。
“也許,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我說,“打攪你了吧?”
“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裴紫說,“知道我為什麼要定這個房間嗎?‘1617’,我想問自己:要歡樂還是要淒涼。‘16’(要樂)還是‘17’(要淒)呢?”
“那麼,你覺得這樣能解脫嗎?”
“剛才你抱着我的時候,有一陣我竟然睡着了。這是我半個月來第一次睡着。”裴紫雙手緊緊地抱住了自己雙肩,她激烈地顫抖着,淚水又一次打濕了臉頰,“我不希望他擔心我,我希望他在天上能看見我,看見我能睡着,一個人能活下去。”
“一定是這樣的吧。如果他有在天之靈,他一定希望你能解脫的吧。”

我們再次躺到床上,裴紫差不多已經安靜了下來。
她看着我的眼睛,約有7、8秒鐘。
“現在我們可以認識了。”我也看着她的眼睛,許久,我摟過她的肩。
從她的肩開始,經過鎖骨到乳溝,再到柔軟的小腹以及下面的恥毛,在這個深秋的後半夜,我看見她每一處都在顫抖,都在深深的孤獨和驚恐中渴望某種歸宿。那種孤獨和驚恐仿佛來自地心深處,來自某個不為人類所控制的深淵。
在這個世界的浮華與奢侈之外,它們是隱秘,有着另外的源泉。現在,我來到了這個隱秘的中心,在它的顫抖和震驚中,我感到了最深最深的悸動。

  裴紫緊緊地抱住了我……
我們又一次做愛之後,裴紫便枕着我的臂膀睡着了。可是,看着裴紫睡着的樣子,我一點兒睡意都沒有。我的身體躺在裴紫的身邊,一動不動,它像是睡着了,但是我知道它沒有睡着,它的意識之流在城市上空飛翔着,無處着落,它能聽到遠處鐵軌和機車碰撞的聲音,能看到嬰兒在夢裡啼哭,失眠人在街上獨自徘徊。

  凌晨5點,我悄悄地起床,在總台結了帳,離開的時候又覺得不妥,便在總台給裴紫留了一封信:“裴紫,不管昨天怎樣,今天,這世上有很多人愛着你,你看,第一個愛你的人已經給你寫情書了。”
可是,儘管這樣寫,我卻分明感到我不會再和裴紫聯繫了。我只是裴紫生命中偶遇的過客,這樣的夜晚,出於裴紫的需要,我扮演一個非我的角色,我的真我還沒有出場,我們的交往就結束了。裴紫會好起來,會有新的生活,而那個新的生活中,是不需要我這樣的角色的,我只是拉開了那個新生活的序幕。
你是憂傷的,因為你來的最早。
你首先到來,因為你來得最遠……

“會情人去了吧?”張曉閩漫不經心地往麵包上抹起司,一邊問我。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我一口喝光了牛奶,從她手上奪過抹了起司的麵包,啃起來。真的是餓了,5點起床,開了3小時車,昨晚吃的那點兒東西早已從胃裡騰空,到下腹去了,現在是對上腹負責的時候了。
“不識好人心。”張曉閩不夾起司,吃起光麵包來,“昨晚,我從11點開始給你打電話,一直打到凌晨3點,都沒人接,早上我就過來了,看你是不是又喝醉耍稍諉磐獯蚝羿唷!?br> “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進的家門?”想到上次喝醉酒,躺在門口睡着的事,心裡不免有些難為情,只好換個話題。
“我想我要像貓一樣爬進來,結果就真的爬進來了。”張曉閩說。
我擔心張曉閩是從廚房窗台上翻進來的,那個窗台很危險:“你不會是從陽台上爬進來的吧?”
“那你就猜吧,我是怎麼進來的?”
我先說:“你這樣笨,肯定是爬進來的!”再看張曉閩手裡端起了桌上的牛奶杯,立即改口,“你這麼聰明,冰清玉潔,天下第一才女,當然是……”
張曉閩放下手裡的涼水杯:“算你識相!”
“你還沒說你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的智商,可以抵達木星。穿牆過戶只不過是一般技能。你要當心點兒喔!說不定那天,我還要對你劫財取色呢!”
“那我還是先把你這牛奶喝了,先下手為強。”說着,我把張曉閩手裡的牛奶杯接了過來。
張曉閩聽我這樣說,又舉起了桌上的涼水杯:“看你不老實。”
隔了十幾秒她問:“你給帶件禮物,猜猜是什麼吧?”
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屋裡整潔了。窗明几淨的屋子讓人賞心悅目,好像陽光也變得透明了許多。
“你帶來了整潔。”
張曉閩看我注意到了屋子,有些稍稍得意,盯着我看了3秒鐘,又把杯子裡的水喝掉了一厘米,繼續命令我:“再猜!”
“猜不出了。”我說,“你趕快回去上課,學生不能老曠課吧。”
“第一第二節是外國文學課,那個傢伙上得一塌糊塗,還直冒唾沫星,我們都叫他自來水,上他的課還不如自己看小說呢!”

  電話鈴響了,我到牆角,拎起話機,是董從文:
“回來啦!我的車怎麼樣?還好使吧?別看它破,一上路就像小牛犢似的,力氣大得很。”
“是啊!開120碼,一點兒問題沒有。”
“叫你修補的地方修了沒有?”
“修啦。你放心,我親自監工,剛剛弄完。”
“哈哈!哈哈!”我聽到電話里董從文開懷大笑的聲音:“聽說系裡要開會,決定聘任制度改革的事兒,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還沒想好。你呢?”
“想好啦。我填王學遠。”
我沒回過神:“幹嗎要填王學遠,聘任,不用選舉吧?”
董從文在那頭擲地有聲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啦。”

  接完電話,回過頭,張曉閩不在,想必是上課去了。餐桌上除了麵包屑、牛奶杯子什麼的,多了一本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可能是張曉閩最近正在看的書,邊上是用彩紙包起來的禮盒,打開來,裡面竟然是一隻精緻的象型奶壺,一隻憨態可掬小象正在玩籃球,摘下籃球裡面是奶嘴。於是順手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收拾了桌子,到衛生間洗把臉,想着到底是先到捷時佳領董從文的車子,還是睡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我直接把車子送到捷時佳了,現在估計他們已經修好了。
腦子裡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先睡覺。昨天沒睡好,腦袋暈糊糊的。
走進臥室,發現張曉閩並沒有走,而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側半仰,上身是仰着的,下身是側着的,左腿伸得很直,右腿曲成45度的樣子,疊在左腿上,連衣裙下擺掀得很高,露出底下三角內褲。
拿出毯子給張曉閩蓋上。床給張曉閩占了一大半,只好勉強自己睡在床角一小塊地方。

真的躺下了,卻一點兒也睡不着,想起昨天的南京之行,不禁傷感。生活在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太陽底下,但是,人與人之間卻會相隔數百里,想象不出裴紫醒來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也想象不出裴紫這會兒是在哪裡,又在幹什麼。
有的時候我常常會被莫名的傷感擊倒。傷感一來就沒法控制。它不是失望、不高興;失望了,不高興了,都是有原因的,傷感是沒有原因的,你說不清楚為什麼,就是傷感而已。仿佛在為整個人類承擔什麼似的,一下子傷感就來了,這時候你不是覺得你自己沒有希望,而是覺得整個人類壓根兒就沒有希望,“全部都是如此,永遠如此”,你對自己說,這樣說的時候,你無法自控地墜落下去了。

  自從祖母、大哥死後,這種傷感的情緒就一直糾纏着我,時時會不邀自來。把我帶進深深的黑暗的峽谷。大哥和祖母的離世結束了我的青年時代,親眼看着你愛的人死去,你還怎能像少年一樣面對時間,面對宇宙萬物了?時間永存,萬物永恆,只有生命短暫。
這是青春的結束語。
所有的青春都是這樣被意識打上了句號的。我也不例外。
死亡等候在所有人的前方,先是我的祖父,接着是我的祖母,他們先我遇到了它,和它一起走了。然後呢?是我的大哥,像祖父和祖母一樣,他被肝病悄沒聲息地帶走了。躺在病床上,像一截枯枝,我親眼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呼吸,他虛弱到和我們告別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是哀傷地看着我們,看着我們哭泣。
每每想到這些,如果是在早晨,我就不願意起床,日日奔波,也不過是為生命劃一個匆忙的句號而已,何不就這樣讓生命流逝,或者,它能流逝得悠閒一些呢!
沉淪在這樣的流逝中,而且是孤獨地體驗着這樣的流逝,誰能不感傷呢?

  “你怎麼能把它放在窗台上呢?這麼熱的天,太陽會把它曬壞的。”是張曉閩的聲音。
“啊?我沒想到。”我爬起來,走到客廳里,果然,小象的肚子裡生了一層細細的水霧,“好吧!我把它放在冰箱裡。可是為什麼送我奶壺呢?讓我傷感。奶壺讓我看到自己的年齡。老啦!”
“路過,看到它,覺得它很可愛呢,就買了。”張曉閩說,“有的時候真想,不要長大,永遠躺在媽媽懷裡,永遠只靠奶汁生活。可是,還是一天天長大了,要自己到世界上去奔波,很茫然,媽媽以前常常問我,‘你將來靠什麼生活呢?’她總是擔心我,我想她對此也是茫然的吧。”
“是啊,未來在一天天減少,年齡在一天天增加。誰能對這樣的事兒不茫然呢?為什麼非得是這樣?”我把小象奶壺握在手裡,它竟然是溫熱的,“對於‘靠什麼生活’的問題,我的茫然倒是比你少些,但是,其他的茫然,一點兒也不比你少。不過,茫然少了又怎樣呢?等到你把什麼事兒都弄清楚了,也許生命就結束了。那個時候你已經不需要那個答案了。”
“你們還好些,茫然的時候可以去會情人,可以做愛,我們這個年齡就尷尬了,青黃不接,父母靠不住了,什麼事兒都只能靠自己,憋在心裡。想做愛都找不到人呢。”張曉閩說。
“其實做愛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那一刻也許是好的,過後,茫然還是茫然,孤獨還是孤獨,傷感還是傷感,它們並不減少。”
“那是你不愛她吧?和愛的人做愛,恐怕就不一樣了。”張曉閩走到窗台那邊去,這個時候收音機里正放沙拉撒泰的曲子,旋律憂傷得讓人絕望。有的時候我會讓收音機一直開着,屋子裡有聲音,空虛就不會那麼強烈,聲音是好東西,尤其是變化着的聲音,能幫助人抵抗空虛。

  就在這樣的曲子裡,張曉閩在窗邊,看着窗外的夕陽說,“我想和他做愛,也許有了做愛,我們的愛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平淡了。”
“你真的這樣想?”我反問道。其實,我並不太驚訝。她這樣年齡的女孩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她們總是把性看得太美好,本能地誇大性的意義,總覺得性在身體感覺之外,有很多其他價值,總覺得性能給人很多其他東西。
“你別反問我,好嗎?我不是徵求你的意見,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想法。”
“也許你不必這樣快決定。”我說。
“這樣想着,心裡很難受的。隱約覺得自己就要失去什麼了,到底要失去什麼,怎麼弄不清楚。”張曉閩低着頭,“你知道的,我不是擔心貞操。這年頭,誰還稀罕那個呀。我男朋友聽說我是處女,直搖頭,大呼上當。好像你也是那種人,見處女就躲。”
“沒有吧。你看我們不是挺好。”我解釋道。
“那你過來!”張曉閩道,“借你的肩膀用用,好不好,讓我靠靠。你放心,我不會強姦你的。我還是處女呢?我不是色慾狂。”
“好吧!不過你可不能胡來,我是守身如玉的人。”

  我和張曉閩偎靠着的時候,門鈴響了,一聲長一聲短,很有修養的門鈴聲。我隔着門喊:“誰啊?”沒人應聲,拉開門,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金髮碧眼,穿着白色連衣裙,可能是哪位外教的孩子,我問:“有事兒嗎?”她不說話,遞給我一張A4紙,上面印着一則尋貓啟事,“我的貓Dan丟了,有誰看到它請幫我通知它回家。”署名是Cathrine,底下是貓的照片,那是一隻黑色的大貓,身材壯碩高大,奇怪的是看不到它的耳朵。我說:“你是Cathrine嗎?”她點點頭,用手比劃了一下。我這才發現,她原來不能說話。
我對張曉閩說:“你還是幸福的,你看小Cathrine,連話都不能說。”
“Cathrine還有她的貓呢?我呢?有時候我會到酒吧里茫然地坐着,希望有個什麼人,哪怕是流氓也好,只要他願意和我說話。”張曉閩說。
我說:“你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孤獨?你的同學呢?男朋友呢?”

董從文請客永遠是在大學正門口紫金城大酒樓邊上的老汾閣,這地方除了老闆娘一對乳房光鮮可人,尚可一閱外,魚一般都是死了10天以上的,蟹只有肚子沒有腳,廚師為了掩飾原料的缺陷,狠狠地往菜里加佐料,菜的味道就像過去明星張曼玉的臉,只看見化妝顏料,看不見真色兒。不過,這裡的菜價是紫金城的三分之一,在董從文看來這是一俊遮百丑的優點。
“Give me beer or give me death!”這是董從文的口頭禪,這會兒他喝一杯酒,念一遍台詞,一眨眼的功夫,一瓶青啤見了底。
“看到王學遠心臟病發作的樣子,心裡很悲哀。”我說,“誰沒有老的時候呢?誰都會老,老了,跟不上了,就被拋棄。”
“人類歷史上的確是有棄老傳統的。這也不是沒有道理,人類要進步,沒有用的東西當然要扔掉。”董從文紅着眼睛說,“我也老啦,該是被棄的時候啦。”
“你哪裡?才50多!就說這話?”我知道今天董從文的票數,這票數對董從文有打擊。
“是不是我們這個社會要退化到部族時代去呢?”董從文問。
“誰都擺脫不了命運的捉弄,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退,退出這個社會,退到虛無里去。”我說。
“算啦!別說這些喪氣話啦,喝酒就喝酒吧!明天的事兒誰知道呢?”董從文不耐煩地說。
“董教授,今天怎麼啦?不高興啊?”這時候老闆娘走了進來,“我來給你解解悶!”

  說着,老闆娘一屁股坐在董從文邊兒上,掏出一支三五,點上,吸了一口,遞給董從文,董從文接了:“這位是咱哥們兒,也給他上一支吧。”
“董教授,瞧您說的,這位兄弟哪看得上我這樣的老太婆,還是我給他另找一個吧。”說着老闆娘瞟了我一眼。
“算啦!我這朋友是童男,他是不玩兒這些的。”董從文道,“我們自己喊人吧。”
說着,董從文掏出手機,約了一個女孩子,又讓那個女孩子再喊一個人,聽意思,好像那個女孩兒有些猶豫,但是,最終還是答應來了。
董從文又和老闆娘說:“你也陪陪我們好了。”
“不行啊,我還要照顧生意呢?待會兒生意淡了,我再來。”老闆娘端起桌上的酒杯,“我先敬你們一杯,我喝光,你們隨意!”
說着老闆娘一飲而盡,道句“失陪”便出去了。

  一會兒果然來了兩個學生。高個子的女孩兒紅衣黑裙,一進門便坐到董從文的邊上:“董老師,今天這麼有興致,在這裡喝酒?”
“沒辦法,陪諸葛老師,諸葛老師失戀啦!要人安慰,可我哪裡安慰得了他啊,我自己還要人安慰呢,所以喊你們來。”董從文說着轉向我,介紹道:“章靜宜,生化系四年級的。”
“這是我的同學Onitsuka,剛從日本來,在這裡要呆7個月。”章靜宜把她的同學Onitsuka介紹給我。我連忙拉開凳子,讓Onitsuka坐。
Onitsuka一邊坐下來,一邊問:“老師也失戀啊?”
章靜宜接口道:“你別聽他們的,他們不會失戀的,他們戀人那麼多,愛還來不及呢!要他們失戀除了門口的石頭獅子會談戀愛。”
“唉!還是章靜宜理解我啊,知道愛我,不讓我失戀。諸葛,你就沒這運氣!”董從文說着,伸出了雙手,“過來,讓老頭子擁抱一下,老頭子想你啦。”
“你想我?我可不想你!”章靜宜扭身,脫了外套,問我,“董老師到底有多少情人?”
“董老師沒有情人。”我說。
章靜宜又問:“那你呢?”
不待我回答,董從文叫道:“唉,我和諸葛在一起,女孩總是愛他不愛我,沒辦法,我沒情人。誰叫我長得醜呢!”
章靜宜道:“瞧你這長相,半夜出來非把人嚇死不可,誰敢跟你啊?”
“是啊,小的時候,我的老師常常摸着我的腦袋說,‘這孩子,長成這樣可真不容易。你看,腦門沒毛,後腦勺像槍把!’不過,諸葛是美男子,你們總歸該愛他吧。愛他也行啊,他是我朋友,愛他就等於愛我啦。”董從文說。
“長得好就該愛啦。”Onitsuka說,她的漢語出奇地好。
“你看,諸葛,這樣的女孩你可不能愛啊,愛了有你苦頭吃。”董從文又說。
我說:“董從文總是叫別人愛我,卻不叫我愛別人,我還沒愛呢,就讓他弄失戀啦。”
“原來你們失戀這麼簡單啊。”章靜宜說,“你們是太愛了,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失戀一個。諸葛老師,這回你見了Onitsuka,恐怕也要失戀了吧。”
“我可不像董老師,他愛得深,總是讓自己失戀,我總是讓別人失戀。”我說。
“來吧!為失戀乾杯。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我們的啦,只有失戀,沒人跟我們搶,還能擁有一兩回。”董從文舉起被子一飲而盡。
章靜宜也跟着幹了,但是Onitsuka卻是一點兒也不動。
我說:“Onitsuka,我們也幹了吧。”
“為什麼呢?有什麼理由乾杯嗎?”Onitsuka問。
“為失戀吧。祝大家都有失戀。”我說。
“我可不想失戀。”Onitsuka說,“再說,我也不想喝啤酒。”
“Onitsuka不可愛,不喝酒的孩子,怎麼可愛呢?”董從文已經有點兒醉意了。
“不可愛就不可愛吧。”Onitsuka無動於衷地說。
“哎呀!某些人的表情比諸葛老師的襪子還臭啊!”董從文嗅了一下鼻子,又直勾勾地看着Onitsuka。

  服務員進來問我們要不要加菜、添酒,我想,遇到Onitsuka這樣的女生,今天恐怕只能就此為止了,便搖手說:“不要了。”
沒想到,Onitsuka一把擋住我,對服務員道:“誰說不要,我們喝朗姆酒。”
“我以為你不喝酒。”我說。
“我不喝啤酒,不意味着我不喝酒啊。”
一會兒,服務員拿來一瓶RONRICO 151。Onitsuka接了,滿滿地斟了兩杯,一口乾了其中一杯,指着另一杯說:“這是你的。”
看我毫不猶豫地喝了,她又斟了兩杯,和董從文也幹了。
接下來,她自斟自飲起來,看她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一邊往酒杯里扔檸檬片的樣子,竟發現這個女孩原來是非常可愛的。
這個世界上真正喜歡酒,把酒當樂趣的人並不多,大多數男人把自己打扮成酒徒,只是逢場作戲,他們需要借酒裝瘋、借酒賣傻,酒在他們那裡只是人際關係的潤滑劑和交際場合的作秀道具,他們哪裡真的能品味酒至半酣,遺世獨立,寵辱皆忘的悠然意味呢?
我喜歡Onitsuka那“旁若無人”的樣子。

  我說:“Onitsuka,我們喝吧,喝到地老,喝到天荒,喝到初戀情人夢中出現。看看我們誰先醉吧,看看我們誰先見到我們的初戀情人。”
“你知道我的初戀情人是誰嗎?” Onitsuka問。
“不會是木村拓哉什麼的吧?”
“啊,不是,老師,是他。” Onitsuka說着指了指電視。
電視裡正放弗洛伊德樂隊的《牆上的另一塊磚》,熒幕上戴夫*吉爾莫正直着嗓子唱“我不需要教化,我不需要被你控制,老師,你離我遠點,你們不過是牆上的一塊磚。”
“這兒有老師嗎?誰是老師?趕快站出來,我要向他請教人生問題。”我問董從文。
“當然有,我的老師在這兒!”董從文摟了摟章靜宜,又舉了舉手裡的啤酒杯,“還有這兒,好啦,Onitsuka,吉爾莫那麼丑,像白化病人,你還是別喜歡他啦,白種人都是白化病人,還是喜歡我們吧。”
“‘我’在日語裡怎麼說?”我問Onitsuka。
“watasi。”
“‘愛’呢?”
“ayi。”
“‘你’呢?”
“anata。”
“好吧!Watasi ayi anata。乾杯!”我舉起杯子。
Onitsuka咯咯地笑了起來:“日語當中‘我愛你’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們說ayi sitemasu。”
“Watasi ayi anata,我剛剛發明的愛情表達法,神秘、悠揚,比中文、英文好,Watasi ayi anata,乾杯吧。”我喊道。

  不多一會兒,我就飛起來了。
但是,我能記得,付帳的時候董從文錢不夠,我把皮夾子交給了老闆娘,又是老闆娘招來出租車,把我們四個人送到我家裡,上樓的時候,出租車司機和老闆娘好像還陪着上來了。我記得, Onitsuka,她儘量地舒展着自己的手臂、腿腳和頭顱,每一個細微部分都是舒展的,乳房的形狀、肋骨的形狀、大腿的形狀都是飛揚的,仿佛是向天空升騰的羽毛,又仿佛是向大地墜落的葉子。
Onitsuka,像是站立着,又似乎是躺着,Onitsuka,帶着她原始的顫慄。我知道這顫慄完全是身體的,我知道,它來得很慢,火在她體內涌動,Onitsuka,但外表上她沒有表現出來。我緩緩地撫摩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接近她。Onitsuka,那涌動之物漸漸地呈現在她身體的外表中,接着顫慄來臨,從她的聲音開始,從她有節律的收縮和舒展開始,從她緊緊地緊握開始,一直到她的心臟。
她的顫慄,Onitsuka,從身體的深處收縮着來臨的美征服了我。
Onitsuka,我知道身體的顫慄超越愛和激情。
有一種美,不需要激情;有一種歡樂,不需要羞怯;有一種征服,不需要語言。Onitsuka,僅僅是讓它自己出場,讓它來到我們的眼前,讓它盡情地綻露。那深深的地心深處的溶漿緩緩地來到地表,那街上的喧譁輕輕地停止了,那世俗的規訓遠遠地避開了,就這樣它有了一種顫慄的平靜。
Onitsuka,她飛揚着,像一隻輕靈的鳥,她展開着像一本打開了的書,她游動着像一尾自由的魚。凝視着Onitsuka,我會在那有質感的光線中暈眩,那從肌膚上反射出來的帶着金屬般光澤的光線,帶着她的體溫,她乳房上的,小腹上的,大腿上的,手上的,腳上的溫度,那是冷的,清冷的,然而又是熱的,熾熱得足以讓人燙傷。Onitsuka,她比石頭更堅強,她一層層地綻露開來,直到她的芯蕊,那粉色的夢幻般的綻放,是如此飽滿、豐潤,無所遮蔽,也無所隱瞞。

  這是秋天,露水輕輕地從虛無中凝聚而出,滋潤着她,她在微熏的風中飛,Onitsuka,我看見那朵藍色的玫瑰盛開在她的臍部,像一團火焰,它帶刺的花莖深深地插入進而隱沒在她的內里,似乎這花就生長在她的深處,在她的身體裡有它隱秘的源泉,它汲取着她身體裡的芬芳,將那隱秘的芬芳熱烈地公布於眾,從身體的深處到身體的外表,這花開在想象力無法企及的地方,它是身體的奇蹟,那偉大的陰柔之花。我看見那匹豹子在她裸露的乳房上奔跑,它低着頭,四肢緊緊地擁抱着她的肌膚,這肌膚就是它的土地,它的尾巴飛揚起來,臀部的肌肉繃緊了,腿部劇烈的收縮就要來臨,那是她的肌膚,她的領地。此刻在她的領地里,某種相異的力量正施展着它永恆的魅力。

  Onitsuka,晨暉中的Onitsuka真的很美。
我爬起來,到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翻開CD盒,在喜多郎和久保田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挑了久保田的Bumpin' Voyage,放進影碟機。喜多郎、久保田、鬼束千尋、宇多田光,誰更適合Onitsuka?
想到一早起來,沒有見到過章靜宜,便廚房、書房、浴室找一通,屋子裡沒有章靜宜,她是已經走了呢?還是昨晚壓根兒就沒有來?
裹着睡衣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這才感到真的已經是深秋了,天原來已經很冷,8點了,外面的太陽依然很淡,像是學校的鋼筋混凝土大門,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從陽台望下去,那個叫Catherine的小女孩就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呆呆的,有十幾分鐘,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
她的貓找到了嗎?她是不是在等她的貓呢?
這個世界上,似乎每個人都有放不下的東西。小女孩Catherine在我的窗台底下,在高高的水泥台階上等待她的貓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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