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放鱼而养鱼的日本人
张石
我家的原来的房东在我住他的房子的时候是一位50多岁的消瘦的汉子,他是一名日本的“二级建筑士”,不言而喻,他的工作就是盖房子。
要说他的业余爱好,在我看来就是养鱼了。他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种着各种蔬菜、果树、奇花异草,花草招来了彩蝶,蔬菜园招来小鸟,而那棵高大的柿子树的常客就是又黑又壮的老乌鸦们了,一到秋天,它们就会成群地飞来,挑肥拣瘦地啄食那些好像是专门给它们留的似的黄橙橙的柿子,唧唧喳喳,挑肥拣瘦,像一群吃了饭不给钱的流氓。
而房东一家却似乎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些乌鸦。房东的院子里曲径通幽的高潮,可以说是那四个形状迥然的鱼池了,那里面游着大大小小的火红的、橘黄的、浅粉的大大小小的金鱼和鲤鱼,墨绿色的荷叶覆盖在池上,几朵洁白的莲花静若处子。
房东一有时间,就整理他的大院子,而他花工夫最多的是,应该说就是养这些金鱼了。他说自来水里有消毒粉,养金鱼是绝对养不活的,为此他打了一口小井,也修了下水道,每天用马达从井里汲水,放到鱼池里,再让池子里的陈水从下水道里流出去,使池水保持新鲜。
在鱼产卵时,他怕大鱼们不小心把鱼卵或小鱼吃掉,就特意找来几个大鱼缸,从池子里把鱼卵和小鱼捞出来,精心喂养,等它们大了以后在放到池子里去。
如此精心喂养,鱼儿们又不懂“计划生育”,自然是“鱼丁兴旺”了,有时我看到那池子里五颜六色的肥硕的鱼儿们屁股撞屁股,像赶庙会似的,真担心它们会“鱼满为患”,发生生存危机。
但没过几天,我就会发现池子里的鱼少了许多,剩下的鱼又都自由自在,舒展自如了。 在东京的街头,我看到许多鱼店,那里的金鱼卖得也不便宜,有的良种金鱼还可以说是“价值连城”,我想房东一定是把这些鱼都卖掉了,他虽然是“二级建筑士”,收入应当不错,如果再有了这个“副业”,就更是“锦上添花”了,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讲,“钱多了不咬手”嘛!
有一天,我终于没忍住,向房东太太问起了那些鱼的去向。房东太太说:那边的神社里,有一条小河,池子里的鱼一多了,我们就把它们放到那些小河里去,每年正月都会放五十多条鱼到那条小河里。
听了房东太太的话,我不由得有点吃惊,房东每天又是打井,又修下水道,忙得不亦乐乎,难道就是为了把这些美丽的金鱼放进河里?如果从我们这些每天为活着奔波的人来看,不由得觉得他有点儿太超脱,甚至有点空虚和徒劳。
但是转念一想,难道这种“空虚”,不是一种最纯粹的审美吗?如果把对美的欣赏与创造和生计、实利联系起来,那么在美变成金钱的一刹那,美就会被定价,被限定,变成有限的。而房东把他精心养育的美丽的金鱼从自己有限的池子里放进无尽头的小河中,就是把生命、把美、把自己对美的欣赏和由欣赏美而产生的愉悦,一起放进超越了人间社会一切限定的无限中,这是一种真正的美的圆融无碍,正是“无来无去本湛然”(拾得诗),没有计算的困扰,完全没有目的的美,才是纯美。
房东也在和我一样为生计奔波着,但他的心中,比我多了一纯粹的空间,使他能像美丽、无心的鱼儿一样,在其中自得其乐,他所拓展的是一种与他的生命及鱼的生命紧紧相连的无限的美:
锦鲤在鱼缸里旋转出彩色的整圆
四季被囚禁于周而复始的循环
你听到一个声音响在你的耳畔
自由的生命拓展美的极限(张石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