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玲:香江旧事之进了家老千公司
是1986年香港的春节过后,妈妈让我辞去了在电子厂资料部的工作,复习迎考四五月的会考。为了说明会考,我从香港考试及评核局网页复制来这段话:“于1978年开始举办香港中学会考(会考),被誉为香港最具规模的公开考试之一,资历备受本地及海外认可。大部分学生在完成五年中学教育后,均会应考会考,其成绩作为升学或求职的重要参考资历。香港中学会考证书视为香港中学毕业生求职时的正式文件。英国剑桥大学考试委员承认大部分会考科目的成绩。”
在所有招聘栏目,几乎无例外地写着“会考合格”,相当于如今的“大学本科”那样普遍。
我度过了与书本对峙的几个月,并往返于住家、夜校和旺角一位英语教师的私塾。那私塾设在旺角他的家中,大约十来平方米的屋子,挤挤地摆着桌椅,他的夫人为我们发卷子,没有书本,只有他们每周预备的卷子。整整三四个小时,老师带领我们解英语题。我那在国内所学的中学英语,与作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学生所学的英语,其间有着山水之迢迢。所幸那位老师针对会考的英语补习,硬是让我在会考中英语也合格了。
人说语文是思考的基础,但在会考中,英语却是基础,因为除了“中国语文”科目外,所有科目包括数理化的教科书都是英语课本。就像我第一年到香港,期末成绩一考出来被要求留级——因为我看不懂数理化考卷上的英文题目。
经过相当认真的复习,会考的结果,是我五科都合格了。于是,买来报纸,正儿八经开始寻找经过了会考检验的文员工作——那时香港人找工作,都是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岂止招聘,香港人婚丧嫁娶、商业贸易,都是靠报纸广而告之。
终于说到正题了。我的第一份工作,竟然进了一家诈骗公司。当然,它不会这样写,在广告上它写的是位于尖沙咀的贸易公司,招文员秘书。经过打电话、约时间、上公司面试,通过。我成为一名出没于尖沙咀的写字楼小姐,心下顿觉人生理想已然实现。
早上从清水湾乘巴士到彩虹村地铁站,再到尖沙咀,勃勃兴致去上班。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叫凯西的女生,比我大个两三岁,卷曲了头发抹红了唇,明媚得很。坐在里间的是总经理苏先生,而老板据说并不常来,我直到末了也未见过他。
苏先生长得斯文,圆圆的脸,戴一副眼镜,尤其是他会说一些国语,说是在台湾念过书。公司还有一位60来岁的老伯,是广东人,和和气气。
由于写字楼只有我和凯西两名女生,年龄又相近,我自然与她聊得多些。虽然我们之间并无甚可谈,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偶然邂逅在城市的缝隙。她仿佛只关心化妆,对着一面小镜子,能将口红涂了擦,擦了涂,又或者将头发拨弄得千回百转。
有几天,突然地凯西就消失了,像是无故旷工那种,我去问苏先生,苏先生仿佛颇难启齿,终于说,我悄悄告诉你啊,凯西她是大老板的人,都有个儿子两岁了。喏,前几天,她又去深圳“落仔”(人工流产的意思。当年香港人多是去深圳做此手术,据说因价廉且技术熟练),所以休息着呢。
过了几日,凯西来了。我看她面色苍白,对这女生心生同情,也有对她成熟气质的好奇。对于私事,凯西并不喜欢与我多聊的样子。她从手袋里取出烟和火机,“啪嗒”一声点着,纤长手指夹着烟,很美很沧桑地送入红唇,算是结束了对话。
这公司说是贸易公司,但丝毫不忙碌,与我设想中的驰骋商场很有距离。凯西和苏先生早上来了就看报纸,找报纸里的商业广告,那几日,他们盯上了一种叫做“800”的录音机,“800”之前还有一个型号,但我已忘却。那是一种体积颇大的四喇叭录音机,是当时的紧俏货。我很狐疑的是,他们有时候打电话是在找货,看到报纸上有公司说有“800”,就电话过去谈生意。有时候打电话是在卖货,跟人家说我们手里有“800”,要谈生意。
有时候,电话里约好了,就有人上公司来签约,或者来收支票——事后知道那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按照苏先生的要求,有人来公司时,就让我打字——即使没有文件,也要打字,无论打什么内容都行,只要人家看到写字楼里业务繁忙的样子。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未去深想。刚刚从资料部那个爱护我的环境和会考的书本里探出头来,此时方算是真正走上了社会,我的心智其实是很不成熟的。社会给我当头一棒,我才知道自己天真极了,不觉竟会遇上老千公司,老千,是粤语里骗子的意思。
办公室里还放了一台“800”的样板机,竟然旁边还放着几盘音乐磁带——也不知从哪来的。
我清晰记得是一个下午,音乐还播放着,突然一阵急促强烈的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几个穿着便衣的男子夺门而入,一边报上名字——商业罪案调查科。
在茫然中,我也被带上了车,一路疾驰,到了一个有着宽大落地窗的办公室。如今我检索网络,知道大约是在湾仔的香港警察总部。那办公室绝不是日本警匪片里出现的狭小阴森的审讯室,而像一个普通商社的经理室,明亮宽敞。坐在办公桌后的警察对我问话,大约是问我怎么进的这家公司,在公司又做些什么。由于心里纯真无碍,我对答如流。大约在傍晚,我就被放了出来,回家告诉母亲,当然是再不敢去,从此与这家公司就断了联系。与凯西和苏先生等人也都再无交集。如今回忆,他们当时都年轻,人也聪明的样子,只不知何以将人生用在了开一间诈骗公司,而不是做些正经的生意。他们也许是为了挣快钱,也许是因为转念之间的阴差阳错。
有了这次教训,之后我找工作就学会了谨慎,老千公司之后,进了一家传统的布行贸易公司——此为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