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我的2020——给我一包口罩
关于这次疫情的讨论,网上有很多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上半场中国打,下半场全世界打,海外华人全场打。海外华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的留学生。不过这句话我不甚赞同。我虽身在日本,眼下日本的疫情一天天加重,但是我已经不再抵抗了。上半场结束的时候,我的战斗也结束了。
我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给家里人寄口罩,天性敏感的我,对这种传染病从开始就保持着充分的警惕。我在西安的家离疫情中心地武汉有一定距离。我丝毫没有不舍得花钱买口罩,用最快的EMS邮寄回国的一切费用,但是却担心万一家人在接收快递的时候,因为邮递员而沾染一些不必要的外来风险,毕竟我家里还有一个现在只用吃饭,遛弯晒太阳,看电视睡觉,对社会没有丝毫影响也没有一点危害的年过八旬的奶奶。
口罩限购了
我寄走的第一批物资是给国内一位相识的老板。一月底的时候,所有海外华人都在感受社交媒体和新闻报导中国内的那种紧张壮烈又悲惨的氛围。我去药妆店买口罩的时候,10点多开门还是限购每种口罩一人最多两包,到下午两点半我托朋友帮我再去同一家店代购的时候,60枚装的大容量口罩就已经卖得一盒不剩了。我那个风风火火赶来救场的朋友像被放了气儿的气球,肩膀下陷,一下子就楞在了店门口的空货架前。好一会,他就好像被钉在那里,又突然一下子决绝地饶进店里收银台右侧的货架,攥着两包7枚装绿色的“超快适”口罩,跟着我一起走过去排队结账。排在队伍前面的人手里都拿着跟我们同样的包装,我扭头看了一眼刚才的货架,被我们拿过的那一列突然少了两包口罩,我的心仿佛也一下子变薄了。
因为限购,朋友开车带着我去了好几家药妆店,都只是零零碎碎剩下着几包儿童用的小尺寸口罩。我们像离巢的鸟儿,在每个树顶都打一个到,又满怀希望地奔向了远方的另一颗树。坐在副驾驶上,我不停翻着朋友圈,有教大家如何选购正确口罩的,有告诫大家邮局卡了很多口罩的包裹暂时不让往国内寄了的,有人抱怨好不容易寄出去的口罩被快递退回去了,还有人在不辞辛苦的更新着国家和海关的政策。我们停了十次车,去了十几家药妆店,结果哪一家都白纸红字地写着口罩暂时缺货,后来我都觉得我们不是为了去买口罩,而是为了要去证明哪里也买不到口罩,那一家没有口罩,这一家口罩也卖光了。“完了完了,这下要完了。”回到车上,隔着手机屏的灾难仿佛突然冲了出来,到处都是哭天喊地的求助声,我突然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聪明如他,我们在去药妆店的路上,遇到了无数家便利店。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突然建议我们要不要换个思路,去便利店看看。一般人都能想到重大事件去药局或者药妆店买口罩,那里存货多而且量很大,所以马上就卖空了。反倒是便利店这种日常使用的地方,商品存量又少的地方就比较容易被忽视,而且价格相对高一些,现在应该还没有人去那里买。他的话一语惊醒梦中的我。管它价位多少,现在可是救命,多少钱,只要能买到,我都出。我们的目标一下子从药妆店改成了便利店。似乎刚才被我们忽略掉的每棵树,都在枝叶下藏着鲜嫩的果子,每一根枝条的都有合适的地方来让我们做窝。我像踩着风一样走进便利店,果然发现商品架上摆着满排的单个包装口罩,肥肥硕硕地挂在长长的细如枝条的不锈钢挂钩上。每一列都有五到六包。便利店自主品牌的60枚装的口罩也找到了。除了朋友圈警惕不要买的那种没有隔离飞沫效果的口罩以外,每个厂家,每种颜色,每个包装,所有容量的口罩我都拿了一半。结算的时候,同样触感的商品,读不完的商品条,连见怪不怪的便利店老员工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那时候还没有人买口罩像买大量的罐头来吃一样吧。恐怕短时间内也出现不了第二个像我这样买口罩买的如此阔绰的人了吧。去完三四家便利店之后,装口罩的白色塑料袋已经挨肩搭背地在后车座上堆积起来,我突然感到一种热血填满心间。口罩们自动填补到了药妆店的货架上,从里到外,就像它被两包两包抽走的那样,又两包两包的埋了回去,甚至再一包也塞不进去了,最外边的那包臌胀得像是要从货架边,价格牌上面跳下去一样。我的国还有救。希望还是大大的在。
我要给国内的那位老板寄100包,因为那个公司有我20位的同事和友人;我还要再给我的家里买10包,我不管了,就算接收邮件有风险,储备着也总比没有强,疫情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明天依然无法预测。我又扫荡完一家便利店回到副驾驶座上,负责开车的日本朋友问我还缺多少。我说大约50包吧。他叹息着,这哪里是个头啊。忽然他又问我,每家店你都买完了吗?我说没有,我买了一半,留了一半,毕竟日本人也需要。他突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便利店,留下我一个人在车里,整理着小票和口罩。片刻,我这边的车门被打开,他把一个又轻又鼓的711塑料袋扔向我的怀里,塑料袋的手提处没有系上,我伸手去抓的时候一慌一抖,塑料袋像一盆植物,除了我捧在手心的几包位置恰好的口罩以外,其余的都像珍珠吊兰一样,随塑料袋一起向外翻落,掉在我的腿上,脚底,和副驾驶座上,混合着我正在整理的口罩,全都是口罩,分不清哪个是我买的,哪那个是他买的。我像是坐在那里被人用很多钱砸了一下样,笑的合不拢嘴,却抱怨道。你怎么不给日本人留几包呢。他说,先紧着你吧,我留了一包,便利店应该还有存货。他在便利店打工,我信他。
数口罩胜过数钱
晚上我把100包口罩打包装箱,然后剩下10包要寄给家人。十包口罩,太轻了,邮局卖的最小的盒子,装它们都还有空余。我双手捧着这十包口罩,白天的冲动已经瓦解,我想,十包口罩到底可以做什么呢。我横看侧看,都没有看出门道。然后我把它们摊平,像在手里摊开十张扑克牌一样。小拇指勾着边,大拇指按着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我突然感觉,现在在家数口罩居然比以前在家数福泽谕吉心里还踏实,估计是口罩比吉爷爷厚吧。我把这个奇妙的心情,配着十张口罩的照片一同发在了朋友圈。晚上八点四十六。中国时间七点四十六。五分钟之内爸给我发来微信,问我是不是买口罩了。我跟爸说是,我准备给家里寄一些。爸说不要,你妈说家里有你上次带回来的还没用完,你顾好自己我们就放心了。我说,日本好得很,你们一点都不用担心,口罩给你们寄回去,家里还有老人,万一疫情加重,可以救命。爸同意了。不过说完这话我就有点后悔。就十包口罩,真的可以救命吗?我忽然想看看爸的近况,我点开爸的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就发现我刚刚发的那张照片和文字,爸原原本本地发在了自己的状态上。我突然发现爸很懂我,甚至懂我这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情。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教我这样拿钱的人,不是爸吗?我的赌徒爸爸,年轻时牵我手的次数还比不过摸牌的次数。爸经常拿着钱在我们面前晃,就像拿着扑克牌的背面在危机四伏的牌场上牌友面前晃。全家人都觉得爸爸显摆得瑟。可是13年我留学日本的时候,爸为我换了80张崭新的一万日元,把它像扇子一样摊开,挂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眼睛是眯着笑着的。或许爸也知道他管不住这个自由叛逆的女儿,爸也没有什么本事给她的女儿铺好未来的路,爸只有手上的那塔儿钱。他一周前就去银行兑换,然后在跟妈的大床头柜温了六天,第七天的时候拿到女儿面前的。爸对女儿未来的无力,难道跟我那天对国内疫情的无力有任何区别吗?
疫情好像变了风向,吹到了全世界,也吹到了日本。只是我再也不在朋友圈更新疫情消息了,我故意每天都晒一些清新美好的图片,自己做的拿得出手日常三餐。只是妈开始每天都跟我发微信。告诉我日本今天又多了几例感染者,哪里哪里千万不要去,日本政府又出台了哪些法律法规,有什么补助政策。妈不知道,我的抗疫只在上半场,而下半场,妈要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