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的交叉--“吃了吗?”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12月17日05:15:25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两个世界”的交叉 叶维丽、马笑冬 “吃了吗?” 叶:在队里,我交了几个老乡朋友,都是老实巴交的“老汉”。我跟其中的高典老汉特别好,他的家就像我在村里的一个家。老汉有胃病,脸色发乌,他有一家子人要养活,最小的孩子还在炕上爬。老汉的妻子——当地的称呼是“高典老人”——老家在晋南,虽然嫁到上河西20来年了,可是仍然被村里人看做是“侉子”,笑话她说话的口音。因此高典老汉家在村里又穷又没地位。遇上节日我到他们家去“吃请”,比如中秋节,别人家还能吃顿羊肉萝卜馅饺子,他们家顶多就是素馅饺子,但因为是白面的,一家人都欢天喜地了。 马:你在村里几年,农民的日子是越过越好呢,还是越来越不行? 叶:从收入来讲,绝对没有提高。如果把能吃上多少白面当做生活水平的一个指标,那些年是在逐年下降。我们刚去的那年,我们7队每人分20斤麦子;5年後我走的时候(1973年),每人才分7斤麦子,磨成面就更少了,所以一年吃不上几顿白面。别的队也大同小异。吃顿白面是件大事,能乐上好些天。老乡在地里经常说的一个话题就是吃。离中秋节还有好几个月,老乡就开始聊过节那天吃什么了,几乎天天说,一直说到过节那天吃上一顿。老乡见面打招呼说“吃了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了。我们队有个妇女去过北京。当时她儿子在北京当兵,她去探亲。她最爱跟人讲的北京见闻是去颐和园和吃油条,油条比颐和园还让她津津乐道,我就不止听她讲过10次8次。 你讲到在云南看到的贫穷对你的震撼,我对贫穷也有几个永远忘不了的镜头。有一年秋天我们队分山药(土豆),我们先把山药从地里收回来,堆放在村里当街一棵大树下,留一个人守着,别人先回家吃晚饭,饭後各人拿着麻袋箩筐什么的去领自家那份儿。除了粮食,我们从地里收下的东西都这么分。那天晚饭後我拿个箩筐去领我那份儿,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秋风萧瑟。走出巷子,我看到在大树底下站着一群破衣烂衫的人,有的披着麻袋片,在冷风中哆嗦着等着分山药。我突然受到强烈的震撼:这不是一群乞丐吗!天天在一起干活,我视而不见,没有特别留意,但那一刻站在远处,我一下子“看见”了。我觉得心里作痛,这都是我朝夕相处的乡亲。在他们中间仿佛也有我,我自己的衣服也很陈旧,一件外衣穿了七八年,头上裹着老太太戴的?头巾。但我又清楚其实我并不在里面。 还有一次,我出工晚了,赶到地头,已经看不见人了。玉茭子长得又高又密,人们在里面锄田,地头散落着鞋。老乡们为了省鞋,夏天常常光脚锄田。我头一次好好地看了一眼那些鞋,都是一针一线做的“老农民鞋”,一双双不是前头开了口,就是後面穿了帮,要是在城里,早都该扔了。後来我看到凡高的一幅画,画的是一只破旧不堪的皮靴,让我想起我们地头的那些破布鞋。在村里几年,我学会了从一个人穿的鞋来判断他(她)的家境。 还有一个镜头发生在另外一个村子里。1971年的冬天,我到临近朔县的一个公社参加了几个月的“一打三反”,主要是清理经济账目,整顿村里领导班子。那时候知青们已经不爱干这种事了。我呢,别人爱干的时候我不干,到人们都不干的时候,我倒想干了。我觉得在上河西生活了几年却并不了解农村,这次是个机会。我去的村子不大,我们每家吃派饭,没过多久,村里人的名字我差不多都记住了,交了不少朋友,知道了很多事。我们的工作最後不了了之,“运动”式的做法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结局。 有一次我在一个老乡家坑头坐着和女主人聊天,她有个3岁左右的小姑娘。那孩子隔一会儿就到窗边去一下,我们说话的工夫,她去了几次。我纳闷她在做什么,就扭头去看。原来窗台上放着一块水果糖,最廉价的那种,连糖纸都没有,大概是从村里代销点买的。她走过去,舔一舔那块糖,放回窗台,过一会儿再去舔一下。小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大的自制力,知道这糖宝贵,不能一下子吃了,只能每次舔一舔。这个女孩轻轻舔糖的动作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 这些贫穷的细节不断加深我负疚的感觉,让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来帮助老乡,可是我什么都没做。离开村子回北京的时候,我就是怀着这种深深的歉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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