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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就是才女啊
送交者: 穷孩子 2001年12月22日20:53:39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莫斯科七十四日

  礼拜天--按照菲茨杰拉德的说法是:“礼拜天--算不上是一天,到更像
其它两天中间的一个缺口”(《疯狂的礼拜天》)。很长的一段时间《费茨杰拉
德小说选》是我手边仅有的四本中文书之一,另外三本是《世界旅游指南莫斯科
与圣彼得堡卷》、《走遍全球俄罗斯卷》还有《西天》(我是为了校对带着它的
,可为了那些被曲解强扭过来的字眼和被分开、删去的段落,看着看着就不怎么
舒服)。我有这本费茨杰拉德的书还是因为在列宁图书馆买了原文的《了不起的
盖茨比》(那本书样子很漂亮,就和你一样),随后才请人帮忙带了中文的来。
礼拜天,醒在枕头上,想起丰腴娇小黯皮肤的炎樱说的俏皮话:“两个脑袋总比
一个强--在枕头上。”俄语也有这个意思的谚语,上课学了,瑞恩说英语就是
:“Twoheadsarebetterandone。”我立即接口说:“
--Onthepillow。”瑞恩便大笑,好在我们的塔吉亚娜英语不很灵
光,未有反应,毕竟课堂上这么说不是很妥当,又有当众调情的嫌疑。我在枕头
上直接看天,天巨蓝无比,和昨日一样,天一再这么好,蓝得叫人心疼,用上海
话叫“挖塞”,大约就是一个很小的小孩,穿得臃肿肥矮,两嘟噜脸蛋粉嫩粉嫩
的,提着一个小桶一个小铲子摇摇摆摆走过来蹲下,开始铲雪,没心没肺随心所
欲地挖窟窿,--在你心上,这种感觉--你看着他走过来,就知道他要下手了
,心就微微揪起来。这样的小孩就叫做“Childrenaregayand
innocentandheartless”(《PetterPan》),
以叫人挖塞为己任。心疼也比一年前这个时候一醒来独只有一个念头:“又是无
事可做”眼睛也懒得睁又沉沉地一头栽回去、再次睡着之前眼泪洇一点出来那样
来得强,我想想也是。

  天好心要疼,落雨关节疼,落雪我就想你想你想得不行就胃疼,风太大又很
硬拍得脑袋疼,我是不是很难搞。

  窗台上原来有一盆草,早先也没有,后来有了,后来又没了。有时醒来还没
有睁眼,听见鸟或雨或雨夹雪落在窗户外面的暖气管子上,踏来踏去,悉悉簌簌
的,有点万爪挠心的意思,脑子里来回过那些俄语的字词句,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有的听着耳熟,人还忽悠着没全醒过来,26路电车叮呤咣啷在铁轨上开,报
着站:施瓦勒尼卡街,或是在庞大的地下铁里,列车擦着发鬓呼啸而过,一霎那
看清车厢里的每一个人,有人靠门边站着读一本书,有两个小孩手里抓着树脂恐
龙做出它们相互撕咬的姿态,一个醉鬼,一个毛皮大衣女人和一条狗,两个姑娘
,一个胖一个更胖--通体透亮的列车一霎那穿过胸膛,我跟前的人穿过我向我
身后的人打招呼,地铁里的老女人在那里募捐和卖菜,瞥了一眼倥倥洞洞的我,
说了句俄语:“人没有心就死呗。”幸亏我听不明白。我还稀里糊涂地记得一堆
词,坐在电车上看见路边商店上的字,读过的俄语三百句……那时刚来不久,天
亮得早,醒得也早,故能在床上独自迷糊一阵、缠绵一阵,通常是被亮光照醒的
,十一月中以来,雪便一直没有化过,早晨开始赖床,赖五分钟、五分钟,以不
迟到为前提,事实上我总是到得挺早,我是个好学生,塔吉亚娜这样认为,我也
的确是。寝室至今没有窗帘,没有也没什么不好的,晚上总是看着对面1号楼一
片灯,一格一格亮窗子,尤其我这边若关了灯,黑黢黢躺着,想他们还不睡觉。
对面六楼住的也是中国人,据说每个屋子都有望远镜。没有窗帘就是能一醒直接
看天,天好天坏,天灰天蓝,天晴下雪,穿什么衣服,哪双鞋,路上遇见谁,如
何一点头一擦肩。

  这里天很空阔,有时很蓝,晴空万里,然而短暂,一束金色的日光总是在很
高的地方乍现--像那儿有条结冰的河,哗啦啦裂开条口子,阳光就泄下来,只
因着实太冷,河面又迅速冻上了,还是那样若无其事地蓝,由蓝转白,由白变得
比白更淡--那是什么颜色呢?我见到的第一眼莫斯科的天是九月底早晨六七点
钟走出机场,并在出机场的车子上,又冷又疲惫,脸很脏,坐在暗的车子里,惊
异地看外面的天,六七点,天完全是夜晚的模样,一点没有亮,颜色古怪地艳丽
,竟然是孔雀绿的。小时候用的彩色铅笔,在那么多的铅笔里那一支孔雀绿色的
总是刨得最短的,我曾挥霍地在许多画上许多地方都使用它,最后才吝惜起来。
我看着天就那么亮起来,惊叹这么美这么美,一面又冷又疲惫,脸很脏--先是
孔雀绿变亮,碧蓝湖水般升起,同底下截然分开,断裂处渗出一条橙色,橙色下
面压着一道更细的浓浓的深橘红,颜色固然在变亮,却不变稀。我未曾见过这样
的天,至于上海最好看的是凌晨四点略带一点点紫的蓝,清淡的,没有这么咄咄
逼人的艳丽,也是偶尔才能见到的,很经常的夜里天都发红,像洗掉了色的不好
的布。我总是不睡觉,因此对天色是有发言权的,在上海我熟悉二十四小时的天
。这条施瓦勒尼卡街在市南,也不能算太偏,看得见姣美清爽的星空,使人一望
而心存感激。极深的近乎黑的墨绿或深蓝色沉在下面,轮廓鲜明,很像不远处有
连绵的山峦,知道其实没有,却不知道有什么。

  每天早上我们坐嫩黄色车厢的26路有轨电车去莫大语言中心上学,轨道在
铺石子路的小树林里交叉拐弯,有点像儿童乐园。(二零零零年儿童节,郗闻和
我在顶层画廊及踞那儿的男男女女当中晃了一圈,就到南京路步行街上吃麦当劳
的圆筒冰淇淋来来回回坐小火车,放眼看去无一人不浮躁。)旁边有一花园,院
墙上被人用蓝漆喷着“花园”一词,每隔一两步一个,字母“S”都写成“$”
,恶狠狠的,给我第一感觉是对有钱人很不满意。26路坐到那一头是大学站,
乘红线地铁,是我最早会坐的地铁线。最早在那儿吃的土耳其烤肉“沙乌勒马”
,肉紧紧地拍成硕大的蜂窝形状的一团,竖着串在转动的铁签子上烘烤,色泽近
似于叉烧,很香,厨子拿刀一小片一小片削下来,用薄饼同大葱、洋葱、番茄和
酸黄瓜等物什淋上酱汁裹一块儿成一个卷子,握手里大小温热都恰到好处,30
至40卢布(1个多美元)。还有便宜又好吃的热狗,7至12卢布,现做的,
热乎乎的,也兼卖茶和咖啡。26路另一头到沙博洛夫地铁站,我在那儿买了盆
草、一袋苹果,走了一段,再上26路晃回宿舍(DAC)。草我起初把它放窗
台上,离暖气太近,叶子烘得有点蔫了,撤远了也不管用,一片接一片打蔫往下
掉,眼瞅着要死了,死在我手里,真是很不甘心。我和贺说你看这草快完蛋了,
咱俩没戏。后来这棵草长着长着又好起来。我让贺别找我,烦了,说着就恼火了
,端起花盆就动手连根拔那棵草,他愣了一下跟我抢,抢东西太难看,我撒了手
,见那棵草其实还活得成,只是泥撒了,我心里头就很怜惜那盆草,可是我心很
狠,他又愣一下。草扔在走廊上,第二天被打扫掉了。我现在就很踌躇是否要再
买一盆花草,我一直都喜欢植物,它们很安静,可是我亲手断送了一棵草,这是
我踌躇的原因。

  26路的途中经过国家炸鸡店、市场、语言中心、我们DAC、一个湖、一
个公墓,闲着坐过来坐过去,看旁边的大的小的商店,广告牌。一个小的商店,
门口挂着的牌子有一天写着“-50%”,我们就进去看,卖的衣服都是中国制
造。我们到附近杂货店投五卢布两次抓娃娃,透明箱子里面满满的中国制造的毛
绒玩具,尽是俗气闹猛的颜色。未尝不快乐。尤其有雪的深夜,穿过一条寂静的
街,专门去抓娃娃。娃娃钓到顶以后总经不住撞一下又掉下去。小弟扬擅长抓娃
娃,他给女孩子抓了一床的娃娃,附近的店都不肯给他换硬币了。水果蔬菜的摊
子颜色也很浓艳,还有斑斓壮丽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它太漂亮了,自红场上突
入眼帘,它从印象里的出现伴随着一阵依稀的俄罗斯方块之声,欢快不无凄凉,
像我们生活里的大大小小全部的事情和遭遇这么辟里啪啦的掉下来垒着,垒在心
口,而且越掉越快。

  现在那个湖上冰已经结得很厚了,许多人在山坡上滑雪玩,有个小孩什么家
伙都没有,就自个人反复地从坡上没头没脑地滚下去。我们在湖心的冰里藏了东
西,浇上水再堆雪,东西就藏好了。

  我和小弟扬还有老周在公墓里转的时候,太阳快下去了,树林后浸满了桔红
色的光,照着密密麻麻的墓碑,乌鸦飞过,叫个一两声,在高高的枝上栖着看着
下头。我觉得我们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静谧里听起来十分的响,我走在最
后,时不时停下来听些什么声音,老周说:“快走。”我拽起身后的帽子戴上说
:“保护头。”过了一会因为影响听觉又把帽子掀掉了,非常冷。老周是我的同
屋的女孩。

  这会儿我的一个我们管他叫三儿的同学已经回到上海了,我兜里没钱,不想
买电话卡,所以打不了电话,但其实我很想他。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往回打
电话了。我很想我上戏的同学们。

  前一阵我收到三儿很长的电子邮件,说他在克拉玛依。我到莫斯科之前,他
去额尔济旗,怎么一会儿又上了克拉玛依。他真是有意思。三儿没有钱,他和我
一样。中国是多么好多么辽阔的土地,你到处走。总觉得在明晃晃的日头底下。
我触摸到一点中国西部落日余辉的温暖,他嘴角带着疲倦和善良的微笑,在墙根
看老大爷,看小孩子满地乱跑,看大碗面被经过的拖拉机盖上一层灰土,对着北
面一阵无意义的尘烟微微一怅然。--凑合着过吧,混口饭吃。我们笑笑。都在
努力活着,--要幸福啊,大伙儿分手时候说。我们有多少年华可虚掷,如果你
省下一些,也将是我的安慰。

  我想我远离着你们了,不由得心头一酸。我会不会被抛弃在荒凉的雪地上-
-这里时间未晚就已变暗的黄昏,即使是新阿尔巴特这样繁华的地带,仍掩饰不
了这种悲凉。我和一个人在这悲凉中行走,但谁也帮不了谁--这是归根结底的
问题:归根结底我们谁也帮不了谁,并不知道未来如何。某一时刻我们感到年华
已逝,将迎来的又是凶多吉少苦闷和无聊的十年,以至更多、更漫长。谁会在未
来的多少年里想起我来呢?只是一瞬间。会有多少个那样的一瞬间,就在那转眼
的一瞬间,一瞬间,我听见你说。中文在我脑袋里斡旋萦绕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大多数时候,甚至把它们挤没了,它们不再在我耳边絮絮不已,不再像溪流和
溪流中的游鱼那样流畅和充沛,也许缺损只是一点点,但我感到很严重。在这里
我同原来的人和事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隔离,邮政通讯网络都很不方便,好比胳膊
被稍长久地压住了,无数细细小小的血管子不疏通,就发麻。朋友们四下飘零,
我抬头便可望见天上堆积的阴霾中映出他们的身影。而原来一块玩网络游戏的那
群人还在原来那里扰扰嚷嚷。--我害怕我这一阵又一阵的麻痹的感觉,我害怕
背离你们的轨迹,我不想同你们分开,--我忽然有一点知道母语是什么了,忽
然领悟到更多一点的事。于是欣喜而略带担忧和惆怅往下过。

  我还没有去看过爱森斯坦的故居和墓地,或更远些,去看一看黑海边、敖德
萨阶梯,这些事都是我害怕被提醒的,一旦你明明白白地发现:一些你所爱的已
经永远地失去了。

  不这么说了。看雪。

  雪还没积满路面的时候,在大街上,会被风吹到两边,街是黑色的,--十
月底雨多,水在路上一滩一滩的,坐着车,有人解释说:就跟那个不沾锅是一样
的。我们那会儿还在一块儿做饭的,我们就笑。那会儿我们用着新的特福隆的黑
锅子,油用完了就不放油。一块儿做了没几天饭,分家是早晚的事。--风卷起
干的雪,一层层小浪般地向远处推,宛如舞台上释放出干冰的烟雾,那种凉意使
人一恍惚,如同坐在池座前排看戏,专心不专心地说着话,吃一点零嘴,酸甜的
梅子,或握着手。你的手握着很舒服,我很喜欢。到处是教堂的金屋顶,冰凉而
耀眼地发光。那天晚上我沿着26路的线一直走回DAC,不算长,在上海的时
候,合着想走了,从鲁迅公园走到静安寺,也不觉得有多远。那天下雪,之后雪
就再不化了,就在所能及之处堆积起来。走路蹒跚,心里是很平的,路踩多了变
得很滑,小心翼翼地走,眼睛顾不上看多远。这就叫走一步看一步。到了后来,
夜间,地上尽是闪闪发光的颗粒,像掺杂碎贝壳的沙砾一样,空中也开始飘钻石
屑,细小稀疏时,仿佛错觉。有时雪花又密又大。

  雪都不湿,打雪仗时攥不出一个硬球,雪人也堆不起来。我们大伙儿一块儿
玩过一次雪,老周、小弟扬、两个女生、还有贺,玩雪以前贺和我在中国楼吃饭
,一个茄汁虾、一个炒空心菜、一个炒粉丝加一盆汤一千四卢布,就当在中国吃
西餐,环境就和五号差不多。你在五号吃过饭就知道五号了,我连五号的电话号
码也还记得,半夜饿了就打电话叫四鲜炒饭,顺便带两热水瓶开水上来。不过五
号没电视,这里有电视,收中国频道,我看得津津有味。快吃完的时候温州人来
了,贺叫我不要看他们,于是我就不看,贺说你管你慢慢吃不着急,他跑到外面
去,大概抽烟什么的,我也不管,总要吃饱再说,看着电视。结账走了以后贺说
,我不是怕他们,要不是顾忌你在,我点点头,心想你也不要嘴硬了。走到半道
上买点中国进口货--辣椒酱、香瓜子、生姜之类--的当儿,背后有人招呼他
:“小贺。”我们就上山东大叔屋里坐着去,屋里煮着杂粮的粥--很好吃,还
炕着饼,透着股实实礴礴、暖烘烘的生气。大叔问贺怎么不去集装箱了,好久没
见他人,集装箱就是货柜市场,贺在那里帮着摆摊卖货,不拿钱。我们老听到传
闻说:集装箱又死人了,光头党又杀了多少多少个中国人。今天死个人,明天又
死一个,莫大主楼也死了个人,谁谁谁在哪儿挨了打。我看不见新闻,不知道是
不是有那么回事,只是我的周围并没有觉察到不安全的因素。中国楼住满了跑单
帮的中国人,还有越南人,楼道里写着中文:“严禁在楼里杀鸡”,发廊诊所推
拿按摩应有尽有,全挤在一幢杂乱的大楼房里,穿睡衣裤的姑娘头发上戴着发卷
子走出来买东西。我们没留太晚,出来了就在树林里玩,摔了两跤,一点不疼,
回到宿舍又把人叫下来一起,我捧着块冰砖吃,摔了无数跤,后来就索性坐在雪
地上。雪都是散的,大伙儿就泼雪,跟玩水一样,用帽子兜了,泼人一头一脸。
要我平心而论,我说我们很多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我们去过维登罕,三次,其实现在只是地铁那站叫维登罕(BDHX),从
那一站出来,就到了全俄展览中心,维登罕是它92年以前的名字,是国民经济
成就展览馆的缩写。这是一座雄伟壮观的公园,“一个苏联式的迪斯尼乐园,展
示着一幅共产主义实现的景象”,如今各个纪念馆里都出售家电,纪念碑式的大
门,方圆两平方公里,帕比里奥的建筑物、金色雕像的喷泉、石头花,东西与东
西之间距离拉得相当开,非常非常的空旷,头顶上偌大一个完整的天。我很喜欢
那儿,什么都喜欢。看得见540米高的黑黯的奥斯坦基诺电视塔,外貌显得很
沉得住气的那么一个电视塔。还有一个大的摩天轮,我想那上面一定会很冷。海
盗船、环滑车、碰碰车、卡丁车那些设施都不新了,欢声笑语就那样隐隐约约传
来。路旁卖烤肉,肉块很大,洒着作料,熏烤得匪气而诱人,因为很贵,乏人问
津,只有断断续续的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飘。像那缥缈的乐声一样。有时是摇滚乐
,有时是古典音乐,在空中绕啊绕啊地传到耳边,愀愀怆怆的。还下着小雪。小
孩子骑着小的青骢马扬着头得得得地走过去。维登罕是个荒凉的地方,每一次我
都想,“和谐和解日”里也是又热闹又荒凉,我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坐在长子
上歇了好一会儿。

  出了展览中心走近地铁站有很多的小店铺,服装店和卖冰淇淋、烟纸糕点、
音像制品、书籍的一个一个小亭子,卖玩具、宗教饰物和用具、帽子围巾手套、
巧克力及各种果仁的小摊子,“沙乌勒马”和鲜花,熙熙攘攘,人们呵的气都汇
到半空,热腾腾的,人就回过神来,想回去是打车还是坐地铁。站在路边伸出手
,私车公车都会停下,然后你就说:“施瓦勒尼卡街。”

  我们到过夜晚空无一人的胜利广场,高峭的纪念碑顶端金色天使吹喇叭。我
们去看马戏,大学站旁的马戏场晚上看起来像个发蓝光的未打开的蚌,一下子见
到这么多美丽的小孩儿,像天使聚集的画片,爆米花、糖果的香味的升起一朵朵
的云,云间蹦着彩色气球,看马戏就感到很快乐,很好。我们说去游河,可是坐
着没动。我们几次说去克里姆林,有次坐地铁出来,下大雪了,天忽然很暗,只
好去地下上网,遇到别人问:“你在哪呀?”我就说:“在红场呀。”我喜欢古
姆里卖的冰淇淋,古姆是莫斯科最有名的百货商店,拱形中空三层,一百多年前
建造,现在又漂亮又摩登,站在天桥和楼厅上看下面冰淇淋小车和贝纳通,人们
喝着咖啡,周围有很多麻雀,跳在桌子上吃东西。自由广场中央骑骏马的尤里·
多尔戈鲁大公的雕像白天看晚上看都很威武神气。我们去莫斯科最大的电影院普
希金电影院看《甜蜜十一月》,座无虚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座无虚席
的电影院了……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爱情故事令我身边的姑娘抽泣不止,可是俗
套也很好,幕布上的人说俄语,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圣诞节临近了,街上美金同
卢布的兑换率都到30了,我们看见红场上的圣诞树。我们即使愉快,我也知道
没戏,每时每刻都清楚,每时每刻都想对他说,说了他就不高兴。即使他不高兴
,我也还是要说的。

  下着雨,我们坐在119车站的小棚子里,正对莫大主楼坐着,主楼闪闪发
光。我在想着前途渺茫。两个醉鬼来向贺讨烟抽。先头路上已经有三个人向他要
烟了。

  ……最后他说:走走,可以?我没问上哪,就一直来到阿尔巴特。我喜欢这
条街。

  “裤腿肮脏的孩子和穿着礼服大衣的商人……一个注定要灭亡的贵族统治的
最后数十载……地下印刷厂和贫困的艺术家……”波西米亚氛围的阿尔巴特夜里
下着雪--往后直至春暖花开,背景里始终落雪,我们当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不
再说起,视野便被沾湿……这里居住过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果戈理、
布尔加科夫,还有拉赫马尼诺夫--拉赫马尼诺夫!我看到第一个画像摊子,第
一个卖艺者吹竖笛,温润的视线抚摸过它们,又像一个人在黑夜里沿墙行走,随
手拿打火机在墙上一路擦过去,到第七个画像摊子(从炭条的浓郁的忧郁,到水
彩的夸张的喜悦),第七个卖艺者拉手风琴。我们没说话,走得有些前后,有一
点点很小很小的微笑,连你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微笑小得像个闪烁着的打不开
的小漆盒。小漆盒放在下面一排离灯光远,往上放着大一点的,再大一点的,一
边乖乖站着从大到小一排一排的的套娃,不吵不闹。纪念品摊子都挂着灯,光晕
晕的,又映在成串的琥珀上。琥珀、皮毛、红蓝两色的古杰利陶器和木制黑地绘
红色或金色花纹图案的霍夫罗马餐具,刺绣和绘图的织物。那些东西就都放着光
,酽酽艳艳的,像一个接一个小小的引人入胜的愿望。有些摊子上摆的是戏谑的
列宁主义者体恤衫、苏联时期小玩艺和各式军用物品。街两边有服装店、异域餐
馆、咖啡店、酒吧、珠宝古玩、旧书店、邮政局……“我打小就想卖艺,”我说
,贺问想干什么呢,“走索。”我说。然后就继续没说话,走得有些前后,我开
始假想正在阿尔巴特走索,因为是第一次,还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的(或许就在
那时候我同你又错过了)。

  我在这儿的麦当劳里遇见了罗曼,贺在柜台前排队,服务生的动作很慢。我
看他给我的名片,就说:“你的名字,厚的书,非常厚,”我拿手比划一下,“
《战争与和平》。”先前走路沉默了很久,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显得矜持。他
笑了:“你的呢?”我说:“河,家乡。”他又笑了:“你的家乡有一条河么?
”恰恰是有的,“是的。以及--抱歉,我的俄语很糟糕,我只学了两个月,可
能说英语?”“不能,法语呢?”“不,我不懂。”于是能说的话差不多了。“
--能见到你真太好了。”--又想出来一句。他喝完咖啡一段时间了,于是站
起来:“给我电话。”“嗯?”我一下没明白。他拿手比划一下:“给我电话。
”“好的。”

  “流利地说俄语”--我还会说的句子--“我不能流利地说俄语。”“流
利地”和“自由地”是一个词,如果语言不通,便失去了被你明白的自由。总是
这样,我拿着课本在厨房里一边小声念书,一边照看炉子上的汤,有个年轻人过
来也看他的汤,“读俄语?”“对。我们的课本。”然后又挖空心思地说话,说
不了几句,又忽然说不下去了,连中文的语言都在我心中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能说英语?”他笑着摇头,我也笑笑,我们就那么站着,汤的香味渐渐飘了
出来,我们又那样的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

  经过那些音乐我都记得很清楚,比如这天走出阿尔巴特地铁站,有人弹唱的
是甲壳虫的《Yesterday》。另一天一个女孩子怀抱为重建废弃教堂募
捐的纸箱一面唱着圣歌。到莫斯科的第三天去看莫大接着到观景台,星期六,有
许许多多对新人结婚,身穿礼服、骑着高头大马、手捧鲜花,有一个巴拉莱卡琴
乐队,一对新人随着音乐跳起舞来,音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新娘子披白色婚纱
跳舞的样子娇媚可爱非常,他们都开心死了,最后嘎然停下,簇拥的亲友们喊着
:“戈里科!戈里科!”意思是“苦啊,苦啊”,新郎新娘就幸福地接吻了。还
有我第一回去红场,从地铁站下穿到街对面去,很宽的街,很长的地下通道,忽
然听到了音乐,是那种铺张的华贵的弦乐四重奏,迎面涌过来,推得我在心里一
个趔趄,像突然间走到了水里,往前走见到四个艺人,可我显然就匆匆走过去了
。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譬如羞于流露出受感动。

  唯独一次,我停住而且注视着那个男子,乐人的美非“英俊”可以形容,他
的琴盒打开放在地上,同过往的妇女说着话,逗弄着一只小狗,我放慢脚步等他
把小提琴架上肩头,然而没有,于是我便过去,走出十几步,琴声从背后响起来
了,我折回去听,随后走过去弯腰往他空的琴盒子里放了一张五十卢布,我口袋
里就这一张钱了。我听见他低声用法语说:“谢谢。”我站回原处隔着距离听他
拉琴,只有我一个站着听,他拉完一节走过来,我用法语说“你好”。“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呢?”“我也好。”他站在我面前,我说我讲英语,他说
为你拉一支曲子好吗,然后就在我面前开始拉琴。老天我顶顶受不了小提琴,琴
声叫人一阵一阵起冷痱子,他婉转又抑扬的样子惊心动魄的,我坚持站着,结束
之后鼓掌。他说他去了很多地方,我想我要走了。

  哎。时间过去太久了。琴声留下个印子,清泠泠的。

  像风吹进庞大的地铁站,纵横交错的甬道,一瞬间化为乌有。这一瞬间,你
却疑心了一下深邃的漫长的自动扶梯是不是到不了头了。

  一天我在朋友朋友的宿舍坐着,他们都出去买东西了,听见外面楼层管理员
挨个儿敲寝室的门,大声地喊话,我就听懂了到街上去,“街”这个词每天来回
坐五站电车要听上个二十遍,但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跟着很多人到走廊上,
大家都往楼侧露天的楼梯下去,既然所有人都走,似乎屋子里谁都不能再待下去
,我就也跟着下去,从十楼走到九楼的时候,看到腼腆的蒙古人站那儿,我去找
过他的中国同屋,见他有一台电脑,埋头在那儿做MIDI,那时我还没买笔记
本,看两眼就心很痒很羡慕。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火。”他说。“那
你为什么不下楼?--‘到街上’。”我说。“我们非去么(Mustwe)?
”他轻轻说。他还是很腼腆,一点不巧言令色。这时候人都走光了。“并不是的
。”我说。我想我们在一栋空楼房的第九层外面的楼梯上,悬在半空中,这栋楼
房的某处在着火,我们不知道火在哪,我们没看见。街上有很多人,他们都仰着
头看。我们也踩在栏杆上把身子探出很多去看,看到两扇窗子冒出滚滚浓烟,一
会儿有消防水柱往上喷射,“很好看,”我说,“有虹。”他点点头,这是个好
看的蒙古人,穿着一双拖鞋。我们都穿得很单薄,从房间出来,没有做好逃命的
准备,风大,他倒看起来不冷。过了一段时间人陆陆续续进楼了,看来火被扑灭
了。我看到我的朋友从走廊那头过来找我,他忽然冒出来句中文:“我爱你。”
我看他,他腼腆地笑笑,我也笑,问蒙古话怎么说呢?他告诉我,可是蒙古话很
长,我学了就忘了,他的名字我也没能记住。

  塔吉亚娜是我们的老师,五十多岁,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有天她对我说她结婚
四十年了,她二十岁不到就出了嫁。我说我不能这么早结婚。她说她自己的事情
都是由自己做主的,也许中国的父亲--我连忙说不不不,我的事情也都是由自
己做主的。她把她给孙儿打的帽子和编织杂志带给我看,问我喜欢那个图案么,
课间就去把它复印下来给我,然后我就去买毛线来织。那次是这样的,我们在去
参观的路上,她问我怎么没有帽子,我说我出来时上海买不到这里适合戴的帽子
,想到这儿再买来着,她过了一会儿问:你会织毛衣么?我说会呀,我做得很好
。她说那么你可以自己织一顶,因为冬天来了。那我就问哪里可以买到毛线呢?
她说:到处都有,有一处很便宜,只是离你太远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把用剩的
几团毛线和针带来给我,我就不得不自己打了个帽子,还有多余毛线,又打了条
小围巾,后来我还针给她时回赠她两盒巧克力,她很吃惊,说那个牌子巧克力太
昂贵了她不能要,我说那么一盒可以么?她就收下了,第二天说她和她的丈夫等
不到节日,就把它吃了,非常好吃。俄国人说非常什么的时候,语音语调和神态
真的是非常非常的。

  塔吉亚娜的脾气好极了,即使班上的孩子一节课两节课那样地迟到,或在课
堂上把点心摆在桌上吃,她也不发火。隔壁班的塔吉亚娜老是一个劲地说“坏的
、坏的”,作业字写得不好她就不愿意看了。我想我们的塔吉亚娜是个性情温婉
的女人,年轻时是文艺女青年。我们才学几天俄语她就发给我们玛丽娜·茨威妲
耶娃的诗读,总是诗,诗读完了参观,又是诗又是画。她派给我安娜·阿赫玛托
娃的诗在寒假前的派对上读。她带我们坐火车去过谢尔吉耶夫镇,使我们见了圣
谢尔吉耶夫三一修道院,修道院被16世纪建的城墙包围,内有14至18世纪
建的众多教堂。在是14世纪末15世纪初的天才画家安德烈·鲁布廖夫的壁画
前,一个身披黑袍的年轻修士落落大方从容不迫地为我们用英语讲解着,有种很
吸引人的气质。塔吉亚娜要我们稍等,她排到信徒的队伍里,我抬头看,顶极高
,光线很暗,长明灯照出四周装饰黯淡而惊人地华美,修士的男低音带领着众多
女信徒的合唱充满了整个教堂。塔吉亚娜还带我们去看罗蒙诺夫贵族之家,还看
了三次画:瓦斯涅佐夫博物馆、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她
过节给我们带红色夹心巧克力,她很好。

  起先我喜欢瓦斯涅佐夫的画,内容具体而神话:勇者斗恶龙,公主永远睡眼
惺忪半梦半醒地靠着伊万,他们骑着灰狼穿越黑森林,一会又乘魔毯飞行于红色
的云霞之上。我写信告诉我亲爱的扛铁锈步枪的小工兵的是一张《欢乐和悲伤的
鸟》,两个身覆羽毛长着爪子的女子在一棵树的左边和右边,深色那只流着眼泪
,亮色那只唱着欢歌,神色却未见有多么喜悦。他画的草原上的武士和尸体的铁
剑铠甲都泛着莹莹寒光。在博物馆里,我看到锁子甲挂在木屋墙上。他的画,看
久了就不满足。

  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以其收藏的大量欧洲绘画作品--尤其是法国印象派
--而为人熟知,单是说说那些名字吧:塞尚、马奈、莫奈、高更、马蒂斯和毕
加索,更早的有伦勃朗、鲁宾、埃尔格列柯和波提切利,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则收
集了12世纪以来俄国美术的所有名作……我坐在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门口的
长凳上,一个男子在旁边坐下,于是我们打了个招呼。他说你在休息吗?我说那
么多真迹让我有点说不出话来。他彬彬有礼地吻了我的手。

  我知道有些人他会有一个层层包裹着的谜团,一个接一个,是什么人,什么
事,某个不可名状的缠绕的的状态,一个城市,就像莫斯科,我摸不到地下的暗
涌蜿蜒前行它的去向,“人们唯有笃信不疑”。

  不是么?

  那么你怎么想的?你想怎么样呢?

  你想我怎么样呢?我们,我们怎么样呢?

  我每天早上去语言中心餐厅吃一块两块小糕点,喝一杯茶;隔几天上一次网
,带着写好信的盘;晚上饿了,写字,看书。我的护照、学生证、字典都丢了,
过几天被人发现扔在六层楼天花板的窟窿里,被拿走了钱,NikonF-60
1,连月票、地铁票和电话卡也拿走了,还有罗曼的名片,照相机包上挂的考拉
玩具被留了下来,我想,这是个细心的家伙啊,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失窃那天
天亮以后本应是又一个参观日,我整理了一个外出游玩的包,还心血来潮带了很
多的美金想去兑换。我记得是凌晨六七点,一个人进了我的屋子。前一夜很乱,
所有七七八八的事都凑一块儿发生了,我们真的生活在纷纷乱乱的世界上,自己
也纷纷乱乱地没个完,心里有个长满蒲公英的山坡,可一丁点也飞不出去。我一
直都没睡好,昏昏沉沉。六七点钟的时候,天全是黑的,跟半夜一个样,我睁开
眼睛看见一个人站在床头,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千真万确,当时有一种很安全
的感觉,我又睡了过去。我不是很大意的人,我单独旅行都是很谨慎的。事后我
说我见到那个人了,似乎很不好意思,但其实我觉得很奇怪。这个贼推开我房间
锁受损的门走进来,然后很镇静地站着,我清楚地知道有一段时间他就那么站着
没有动手翻东西也没有做什么,我忽然睁了眼,令我错觉的是那是个朋友,说不
上是谁,我看了看他。天亮以后我发现桌上我和老周的包不翼而飞,老周那就是
一书包书,除了丢护照很麻烦。我平静极了。那是个贼,一个贼,我应当从床上
坐起来,安安静静地去拿一把刀子,说:你不要拿我们的东西,你拿了我怎么办
呢?他点点头,退出房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我想,怪好玩的,该干什么干什
么,把能补的先补起来,这家伙拿了我的护照,会不会过两天来讹诈呢。贼,圣
诞快乐。

  办警察局被盗证明,登报声明护照遗失,去语言中心说:有人进屋子拿走了
包。补办学生证、月票、在学证明、临时身份证都很利索,办事的女人大声说:
我们一再说小心!小心!因为这是在莫斯科!——莫斯科人总是很小声地交谈,
他们排很长的队伍购买食品,不会做生意,女人都很美,无名烈士墓旁站岗的士
兵长着蓝灰色的眼睛像寒鸦的翅梢擦过的一抹……这事使这层楼的中国学生不小
地混乱了一阵,又说这事有蹊跷,我还是很稳,去大使馆补护照,遗憾的是我不
能保持全勤记录了。可因为气温骤降10度,还穿那么点在外头走了一整天,回
来就倒了,烧到40度,一时心有点软。第二天八点起床再去使馆,天还没亮,
透明清凉的勿忘我颜色,有一个像个很薄很薄的瓷盘子那样纤巧脆弱的白月亮,
我笑笑,想找牛奶喝,就想喝牛奶。早上过来的贺发现了,给煮了牛奶。他做得
一手好菜,他烧的鱼香气四溢,可是我不喜欢吃。

  这天很晴,119路公共汽车的窗户上结着奇妙的冰花,像用银的和透明的
丝线绣着一种植物,我们看不见外头,所以坐过了站,知道坐过了,起初也不下
车,直到经过莫斯科河上的一座桥。于是便看见了冰冷的金色阳光照耀下的结冰
的莫斯科河、远远的克里姆林和莫大主楼、不知道名字的教堂,这是何其美好和
开阔的景致,如此地动人。鸽子和麻雀在河面上踱步与觅食,十二月初,冰还没
有结实,也不规整,一些地方还能看见水流,因此格外好看。我不在乎坐错了站
,要不然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清晨来到这里、见上这样的一面呢。我喜欢莫斯科的
天,往往那样地看一眼,便得到春天薄寒般弥足珍贵的安慰,人生只建立在这样
的安慰之上呢。(文:_紫霞)

  200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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