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荒岛
长安
那年年初来到岛国,还未辨清东南西北,就迎来一场漫长的梅雨。梅雨淅淅沥沥,夹着一波又一波台风,一直挥洒入秋。八十年不遇的“大冷夏”,水稻欠收,引发“米骚动”。
梅雨结束的信息公布了又被收回,那场梅雨于是便有始无终,或曰有了个开放性结尾,记忆中的留学初年亦总是雨蒙蒙、雾蒙蒙,雨雾蒙蒙。
T大留学生多。一次下课后,与B边走边聊,不觉已走到她的住处。黑魆魆二层小木楼,她住二楼,邀我上去坐坐。小楼里有久远的生活气息——似乎混合着荞麦面馆经年累月的鲣鱼汤汁的味道、商店街小菜摊上囤久了的果蔬的味道……湿闷中浓得化不开。
小窄楼梯吱吱作响,她的小屋有些光亮,也还是暗。她说丈夫女儿都在国内,今后不知何去何从。丈夫,女儿,缭绕的人间烟火气,不由觉得自己仍旧活在虚空里,实实在在的生活遥不可及。
我们还是谈文学。她拿出一本杂志给我看,说是留学生自己办的。杂志封面赫然印着“荒岛”二字,让我想起八十多年前鲁迅们苦心经营的《新生》。《新生》胎死腹中,《荒岛》倒倔强问世了。她给我看她写的小说,有句话印象颇深,仿佛是说——记不得原话了——主人公脸上有着经过夜晚洗礼的女性的光辉。她说话软绵绵细声细气,眉宇间偶尔也掠过一丝阴翳。务实亦务虚,两股劲儿拧在一个人身上,何去何从?后来她离开了学校,我则磨磨蹭蹭地毕业、就业,拿文学当起了饭碗。梅雨天里有时会想到她,还有她的小说。荒岛的荒,是荒诞荒谬还是荒唐荒凉荒芜?
T大留学生多。一次按着学校广告栏上的地址去找一位卖家具的同学。四帖半的榻榻米上靠墙坐着一位男生,自云来自福建,来了两年,未考进研究生院,准备打道回府了。就是说放弃了,不再坚持一下?我问。他摇头,再摇头,有气无力地,坚决地。记忆中那小房间空荡荡的,好像没有什么家具。那年头留学不易,很少有人轻言放弃,所以老记得那位男生,还有彼时阴晦的天色。
雨雾蒙蒙。压力与失重同在,真实与荒诞并存,一时仿佛游走于虚妄空间,茫然不知所之。一日深感困扰,就冒雨来到一位学长家。他也租住小木楼,房东楼下他楼上。我到时他正谆谆教诲他的侄女,要好好打工,要学会吃苦。那童花头圆圆脸的女孩子憨笑着,一派天真。学长正在读博,侄女的到来对他来说大约也是个负担。学长开车,带我去兜风。雨中霓虹飘忽闪烁,我看得有一搭无一搭。他不多问,我亦不多说。忽然他指给我看高处的建筑,说那是东京都厅。从小小车窗望出去,双子塔楼巨兽般俯视众生,颇觉震撼。回到宿舍,看到电话上的小红点一闪一闪,忽然就想起这天是有约在先的,说好了帮N老师编中文教材。硬着头皮听了电话留言,知道N老师等不到我,已回家了。如此爽约匪夷所思,立即打电话道歉。言不尽意,只觉身心俱疲,小宇宙雨雾弥漫。
那年梅雨有始无终,荒岛雨雾弥漫。雨雾,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