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喜儒:鹽鹼灘上的向日葵
那是七十年代第一個春天。凜冽的北風抽打着茫茫鹽鹼灘。幾座孤伶伶的草房在迷茫
的風雪中發抖。室內冷冰冰的,毛巾凍得堅硬如鐵,整齊地排列在鐵絲上。被子一律
被裡朝外,雖然大小不勻,但卻像豆腐塊一樣齊整,在臨窗處排成一條直線。窗玻璃
上的霜入冬後就沒化過,厚厚的,凸現出來。大家披着棉大衣,坐在東西炕沿兩側,
雖然凍得伸不開脖子,但說出的話,卻熱得燙嘴。有的說,從來到農場那天起,就沒
想要走,決心在廣闊天地里煉紅心,紮根一輩子。有的說,我墳地都看好了,要活到
老,改造到老。都是假話,但都說得一本正經,跟真的一樣。
我們這批學外語的大學畢業生已經來農場勞動兩年了,分配一直遙遙無期,而且不許
回家探親,不許談戀愛,更不許結婚。年紀大的同學已經近三十歲,還是光棍一條,
整天在稻田裡摸打滾爬。前幾天場部來了幾個外交部的幹部,於是小道消息不脛而
走,傳遍了四個學生連隊。連里一看軍心不穩,當即決定辦學習班,狠斗私字一閃
念,樹立紮根一輩子的思想,上批下聯,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在農場勞動兩年多,整天是不斷變換花樣的鬥私批修,外語快忘光了,但嘴皮子本事
見長,誰講起來都一套一套的,臉不變色心不跳。至於每個人的心裡話,誰也不願
講,不敢講,因為那是禍,那是火。
事情明擺着,不管是學英語、日語、俄語、法語,都不是為了當農民。倘若當農民,
學點農業技術不是更有用嗎?學哪門子外語呢?但這話不能說,誰說就是接受再教育的
態度不端正,階級鬥爭新動向。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直到四月底,雪才開始融化,屋檐才響起嘀嘀嗒嗒的水
聲。不久,燕子也飛來了,呢呢喃喃地叫着,銜來泥土草棍做窩。
插秧之前,學習班總算結束了,指導員說,又取得了一次鬥私批修的偉大勝利。不過
我心裡想,如果真要當一輩子農民,我的根也不一定非在你這裡扎,回我老家去,根
扎得興許更深些。
在勞動之餘,我在水井的四周種上了向日葵。其實說井有點勉強,只是一個寬約十
米、長約二十米的水坑,春天河開時放滿水,再加上雨水足夠全連用的了。因為井邊
都是生黃土,所以我像栽樹一樣挖了一尺多深的坑,再放上馬糞和草木灰,把葵花籽
和我的苦悶一起埋在土裡。這一帶是退海平原,鹽鹼性很大,樹木和蔬菜都像得了小
兒麻痹症一樣長得七扭八歪,只能種水稻,誰知道向日葵能不能長呢?
每天下工回來,我總到井邊看一看。過了一個多星期,還沒有動靜,心裡着急,就扒
開土尋找種子。葵花籽已經咧開了嘴,吐出了白白胖胖的嫩芽,低着頭,好像母體中
的嬰兒。幾天之後,幼苗出土,兩片淡綠色的子葉,像兩隻厚厚實實的小手,歡呼它
來到這個世界。
向日葵長得很快,沒過多久就超過了我的頭。互生的大葉子,綠油油的,像個大蒲
扇,在微風中搖動。遠遠望去,宛若鬱鬱蔥蔥的樹林,在這幾十里也不見一棵樹一朵
花的荒野中,格外引人注目。
一有空閒,我就去澆水、施肥除草,甚至沒有事時也願坐在向日葵下沉思默想,好像
和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分享明麗的陽光、和暖的春風、泥土的芳香、田野的寧靜。天
地間充滿了荒唐和謊言,惟有這裡是一片淨土,是我自己的天地。
但我漸漸發現,這裡已經不屬於我自己,有人也在默默地愛着這片葵花,悄悄地把杜
甫的“葵藿向太陽,物性固難移”刻在那棵最高大的向日葵粗壯的稈上。
向日葵開花了。
圓圓的花盤,像銅鑼一樣大,周圍鑲着金黃色的花瓣。中間是密密麻麻的小花,黃絨
絨的,宛若編織精美的地毯,疏密有致,排列有序。一棵棵粗壯的向日葵,就像一座
座金頂綠塔。由於這片向日葵長得異常高大,每棵都兩米以上,所以大家把它叫做葵林。
每天中午下工回來,走在大壩上,遠遠就看見那葵花像一片金黃色的雲,飄浮在營房
邊,頓時感到心底一片光明。向日葵也常常是行進隊列中議論的話題。這一群穿得破
破爛爛、滿身泥巴的大學生,畢竟沒有“脫胎換骨”,不知不覺又掉進了書袋裡。有
人說,向日葵原生長在北美洲,是哥倫布移植到歐洲的,現在在世界各地廣泛栽培。
有人說,向日葵的花盤是按着數學上對數螺線弧排列起來的,很有秩序,數學家可以
用方程式計算葵花籽的數量。有人說,在西班牙語、英語、意大利語、俄語、日語
中,都叫太陽之花,可見追求光明是它的特徵。有人說,向日葵之所以隨着太陽轉,
是因為有一種叫生長素的植物激素,光照時引起它在植物中的不均勻分布,向光的一
面少,背光的一面多,而多的一面長得快,所以向光生長。有人說,向日葵生命力極
強,無論是在肥沃的土地,還是貧瘠的鹽鹼灘都能茁壯成長……
在隊伍中,我默默地聽着大家議論,不再感到孤獨和寂寞,種種近乎純學術般的議
論,都浸透着對向日葵的愛。對於光明和美好的追求,畢竟是人的本能。人是不能沒
有希望的,正像葵花一樣,不能沒有一片燦爛的陽光,否則生命會失卻光彩和意義。
八月下旬的一個夜晚,一聲霹靂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還沒來得及關窗戶,大雨就嘩嘩
下了起來。電閃雷鳴,暴雨狂風,足足鬧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到外面
一看,稻子像一團團亂麻倒伏在泥水中。水渠衝塌了,田埂淹沒了,大家忙着排水修
渠。我一邊幹活,一邊牽掛着向日葵,心想風雨這麼大,葵林大概不復存在了。
中午回到營房,我忙到井邊去看。不知誰早來過了,把倒伏的向日葵用木棍支起來,
在裸露的根部又培了新土。吹折的枝幹、撕爛的葉子和落地的花盤都歸置在一起,使
這風雨洗劫後的葵林,淒涼中又有了生氣和希望。是誰幹的呢?
突然,我發現泥水中有一串腳印,伸向營房後面的豬圈。莫非是她--豬倌李曉康?在學
校里,她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素有活辭典之稱。她的父母都是高級工程師,後來不
知道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叛徒特務。在外調人員找她寫揭發其父母反動言行材料時,她
說我認為我的父母是革命的,沒有什麼反動言行,並與外調人員吵了起來,於是她就
成了“可教育好子女”的反面教材,從此再不說話,變成了啞巴。後來她去餵豬。豬
餵得挺肥,而她卻越來越瘦。
那年秋天,收了不少葵花籽。我選了一包肥大飽滿的種子,偷偷送給了李曉康。在豬
圈旁,我把紙包放到她手裡時,她的手顫抖了,眼裡閃着淚花,但她沒有叫眼淚掉下
來,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送給了我一張小畫片——凡·高的《向日葵》……

梵高《花瓶里的十五朵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