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雪霏:立冬時節(短章三篇)

1、立冬時節
11月7日,立冬。直下型降溫,喜歡!終於不熱了。燉一鍋俄式紅湯,盛一大碗,捧
着,感覺暖和。幸福的冬季越來越近了。
天黑得早,不到六點就黑了。早上六點,還沒有大亮。這樣真好,世界安靜,仿佛一
切都與時間無關,與事情無關,寧靜着,無缺失,無牽掛。活着就是好,越來越覺得
活着是多麼好。雖然幾十年一直不斷地活着,真正知道越活越老越老越好,是這幾年
以來。特別簡單的小事兒,就能滿心歡喜。每天都是日本童謠《手心向太陽》(『手
のひらを太陽に』)里唱的那樣“我們活着,所以歌唱,所以歡笑……”感覺這首歌
就是為我今天能夠領悟到熱血供養的生命帶給我的滿足而創作出來的,這首歌與我同齡。
郵局開始預售賀年片,商場裡貼出年夜飯海報,商業街張燈結彩。歲末之季,恰似人
生所余。未來長久,長不過走過的以往。擁有那麼多那麼好和不好的以往,依然擁有
自己可以如意安度的當下和未來,真好。
舊曆節氣的說法,總是讓我想起小時候。連同那時那刻的氣候,比如刺骨的寒風凜冽
和溫煦的明媚初春。我住京都北,風從日本海那邊過來,一立冬,忽而拂面,會感到
輕微的觸痛。這一感覺,會激起一陣憂傷。這是思念,思念姥爺姥姥,思念父親母
親,思念這四位迎接我來到人間的親人。父親母親的離開,是不可彌補的生命創傷。
他們真的離開了,我才真正知道了生與死的關聯。生我的人,不在了。這個不在,告
訴我什麼是死。他們在的時候,我永遠在出門在外的路上,不論多遠,多久不回家,
那家都在,回不回,他們都在等着我隨時回家。現在,我的路只剩下一個方向,成了
赴往終點的單行道。從前的回家路,已是心路。他們住進了我回想不盡的記憶里,也
住進了他們走過的歲時光景中。
2、山花
11月10日,看見幾支小白花開在院子裡的水缽旁邊,大為歡喜。這樣的歡喜,是別樣
的歡喜無法替代的。這是兩年前旅行時從山裡帶回來的野花,栽進花盆放置在院子
里,心想着它自己也許會慢慢適應環境紮根存活下來。果然,兩年後它把這裡認作了
山林,綻放出多半只有幽靜的山間才能看見的小白花。旁邊的杜鵑草花,今年開得肆
意,有一米長的枝條上,一葉一花盞,擋在過道兒上。這肆意橫行的天然態,可愛又
有力量。輕輕撥開邁過去,查看聖誕玫瑰冒出的新芽是否被落葉遮住了陽光。

早上天亮晚,晚上黑得早。室內安分時間多起來,可以集中注意力做事情。看書寫
字,侍花,打毛線,縫紉機等等。這些少女時就愛做的事,一輩子喜歡做,做不夠。
安靜的冬天的晚上,是我的時光故鄉,是一年又一年到訪的老地方。
3、十塊錢
“十塊錢”,是在我的草稿箱裡存放了30多年的三個字,這是承載着我幼兒成長期親
情的一張大團結紙幣。那是寒假裡特別冷的一天上午,我朝步行大約20分鐘的火車站
走。風特別大,在身後卷着塵沙推擁着我的身體,想站住不走都不行。迎面一個推着
自行車的人走過來,他頂風而行,步履艱難。還有十多米的距離,我就認出來那是舅
姥爺——我認識他的平把自行車,認識他頭上那個棉帽子。姥姥去世後他很少來我家
了,十來年沒有見面,舅姥爺成了老人。我迎上去,用他和他的姐姐用的山東土話大
聲叫“舅姥爺!”他站住,驚了一下,大聲喊出“玲啊!”我的小名,眼睛裡溢出親
切和歡喜。大約只說了三句話,我告訴他要去長春,一會兒就上火車。我拿出十塊錢
給他,他推着不要,說“你別給我錢玲啊,留着自己花。”我說“拿着舅姥爺,自己
買酒喝。”他接過去,眼睛紅了,整個眼圈特別紅。
那是我和舅姥爺的最後一面。他是姥姥的小弟弟,也是我父親的貴人。父親21歲從內
蒙哲盟到齊齊哈爾找工作,通過文化考試選拔進入一大廠辦公室任職。三年困難時
期,“大躍進”導致經濟失衡,全國性的糧食危機,城市人口過剩,非城市戶口的父
親成了強制性“返鄉”對象,在城郊村擔任隊長的舅姥爺接納父親插隊,安排他放
羊。我從胎兒到嬰兒再到幼兒,正是這三年期間,所以先天條件差,首先是身高低於
全家平均10多公分。
母親臨終前幾個月,有一天微信語音留言說我剛出生幾個月的時候她去看我爸,我爸
正在荒甸子放羊,也不知愁,還寫詩……她很感傷,離開走遠的時候,我爸爸在後邊
大聲喊着說了一句話,讓她哭了一路,他說“我不在家你好好照顧你自己還有小玲
……”過了60多年,她語音這個情景的時候聲音里依然有淚,那時候她22歲。
一歲多以後,我到姥爺姥姥身邊生活,舅姥爺經常來探望他的姐姐。他一來我就有幸
福。他身上那個大衣口袋裡總裝着好東西:一把糖塊,幾塊飼料碎豆餅,或者一大縷
粗粉條。有一次他掏出來一個鐵盒罐頭,那是我第一次品嘗菠蘿。後來,在海南在日
本無論在哪裡吃的哪裡產的菠蘿,都沒有舅姥爺的菠蘿好吃。長大後我才懂,他對我
好,是因為他愛戴他的姐姐,因為我是他姐姐最疼的外孫女。
今天,能夠把這十塊錢從草稿箱裡提出來還原到幾十年前的光景中,我感到欣慰。最
後的一面,成了我人生中一個定格的場面,和故鄉、鄉愁、懷舊、童年回憶等等這些
詞彙疊在一起,這些概念的元素里,有我的童年時光,我的成長家園,守護我給予我
關愛的家人親友。多少年來,一看到十元大團結,眼前就浮現出那個風沙撲面的早
晨,舅姥爺含着淚,在身後目送我很久。
初中時父親幾次跟我說,舅姥爺名叫呂叔湘,和現代漢語專家同名。舅姥爺愛喝酒、
因為這個嗜好經常被舅姥姥嫌棄,說他一喝就半斤,費錢。不知道他是不是用那十塊
錢買了酒,我希望他買了酒,喝了。喝的時候,想起他的姐姐,那個疼愛我和他的共
同的親人。
(2025年10月27日 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