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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金陵十三钗 (2)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0月18日18:14:09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严歌苓


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在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成千上万被屠杀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从门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

"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 日战事."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 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上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

"路太远,到处都是鬼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下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 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阿顾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一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出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画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 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恨的手势,阿顾立刻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

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两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门栓也松开来.一大团黑乎乎的人影拥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两个武装军人的枪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甲胸前贴着长圆形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了.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有多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

持短枪的人三十岁左右,军服虽褴,但右胸的口袋别了一支钢笔.他说:"很对不住您."

"你们是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法比 阿多那多大声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转过头来对持短枪的人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先垂下枪口,当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势.

陈乔治这时出现了,气喘吁吁地说:"刚刚烧了些热水,去洗洗伤口,包扎包扎吧!"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说:"怕血淌得太多,救不过来了.先到屋子里,上上药,把伤裹一下."

英格曼神父对两个埋尸队的人说:"去吧,先把他们的伤治一治再说."

阿顾一听这话,得了赦令似的上来,帮着埋尸队的两个人往陈乔治屋里抬伤员.陈乔治的屋紧挨伙房,门开在一人高的煤池后面,还算隐蔽.

这一夜女孩们都没睡.她们在天微明时看见窑姐们把几幅旧窗幔洗出来,搭在临时牵起的麻绳上晾晒.那些窗幔要给伤员们当铺盖.

早餐后英格曼神父一身弥散大袍,法比 阿多那多启动了那辆老旧的"福特"轿车,俩人神色匆匆地出门去.直到晚餐前俩人才回来,英格曼神父一脸病色,两眼空洞,上楼时两手都抓住楼梯扶手.女孩们在晚自习时间问法比 阿多那多,发生了什么事让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态.阿多那多告诉她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点挨日本兵的子弹.女孩们追问,日本兵难道敢对一个美国神父开枪?阿多那多想说什么,大喉结提起又坠下,三番五次,还是摇摇头把话忍住了.

书娟和她的同学们是在两天之后才从窑姐们嘴里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们瞒下了什么.阿多那多是在对窑姐们训话时讲出整个事件的.当时窑姐们吵闹抱怨夜里太冷,睡不着觉,要求在仓库里生一个火盆.阿多那多对她们说:"还嫌冷?晓不晓得我和英格曼神父为什么差点给日本兵打死?"他把事情告诉她们.他们的车从安全区开回来时,原先走的街道着起大火,只得从小巷绕路,天刚擦黑,六个日本兵正堵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剥衣服,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车,他刚说了一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们也有姐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过来.若不是阿多那多车开得快,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假如不与窑姐们再次冲突,也不会从她们口中知道这个事件.冲突是这样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伙把她们的便桶往楼上厕所抬的时候,正是女孩们起床的时间.女孩们叫她们先抬下楼,等她们去上课再抬上来.喃呢不满了,说几十斤重一桶粪,抬着上楼下楼是好玩的吗?女孩们便指控她们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说全南京的金枝玉叶也好,良家妇女也好,婊子窑姐也好,在日本鬼子那里都一样,都是扒下裤子,两腿一掰,不信呀?去问问英格曼神父,问他前天看见了什么!不然去问问那个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个给一帮子日本鬼子搞得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谁家千斤!

女孩们知道了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喝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对待.


还需要一些年,我姨妈书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从安全区回来的病容是怎么一回事.不完全因为他目睹了一场轮奸,也不完全因为他请求安全区收留教堂里避难的中国伤兵和十几个妓女遭到婉言谢绝.安全区负责人告诉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几次来安全区搜捕中国军人.

日本人见了中 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枪毙,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国教堂更能提供庇护.至于妓女们,安全区保护不了她们,日本兵搜寻年轻女人的疯狂甚至超过搜捕中国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气息奄奄也不仅因为看见日军的吉普车在一米多高的中国人尸体上翻越;似乎从江边漫卷而来的焚烧战俘的焦臭烟雾也不是他魂飞魄散 万念俱灰的原因.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离开中国时,对去码头送行的书娟和其他女学生说,他非常的失败------作为上帝的使者,作为普通人都失败得很.他还想把乱在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心绪理清,说着说着,发现自己更乱了.我猜他的迷乱是感到自己上了当:真有上帝,上帝怎会这样无能?他一定是为他的上帝找了许多借口,其中之一是:上帝把一幅地狱画卷展现给人们,一定有一个重大的启示.而他完全解答不了这启示.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同学们很快和伤兵们厮混熟了.他们把打仗的事讲给女孩们听,虽然是败仗,也让他们在女孩们眼里个个成了大英雄.他们一个一个地讲到战死的战友们,有时突然停顿了,过一会儿说:"记不太清了."他们惟一不讲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连整营地集中起来,静静地等待发落.他们不愿讲日本兵怎样把手指粗的绳子绑在他们的手臂上,而他们一动不动,整整齐齐给绑成一串又一串.他们靠猜想来领会日本人下一步会对他们做什么.那一夜冷极了,他们相依为命,就那样成串地给绑着,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虽然连打了几天几夜的仗,已疲惫不堪,但伤口像长了利齿一样咬得他们无法入睡.天刚亮日本兵开始了新的调度,要他们排起队伍向江边出发.有人感到了不祥,却还是步伐整齐地随队伍朝江边行军.队伍一望无际,惟一的宽慰是他们和战友们一块行进,即便真是赴刑场也不孤单.伤兵们即便想对女孩们讲,也讲不清他们怎么在江边的滩头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次黑下来,一天前还打算决一死战的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听天由命,任几十挺机关枪对着他们齐鸣.似乎谁嘶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当了!和他们拼吧!"上万人变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间的事.伤员中有个叫李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尸队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他的逃生是个奇迹:一颗子弹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断了绳索,他拖着断手滚到江水里,又在黎明时分游回满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尸队.伤兵们不愿对女学生们讲这一段,还因为从戎一生,想都没想过如此窝囊的下场:乖乖地走进自己的坟穴,如此守纪律地一排排应枪声倒下.为此他们红着眼呆呆地想,对日本人那样信任,那样乖顺,是他们失败中最可耻的失败.

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回来的第三天,来到伤员们的住处.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钢笔的军官姓戴,是教导总队的教官,伤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岁,王浦生头上脸上缠满纱布,只有右臂没有挂花.见神父进来,他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阳穴,行了军礼.英格曼神父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来时口中排好的第一个句子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敬礼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启开,话变成了:"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就非常难了.假如预先放牢在舌尖上的话都会突然改变,他更没法临时调度其他辞客语言.他想说服伤兵们离开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他们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粮食和药品他都为他们备足了.而一见王浦生缠满绷带的面孔,整理编辑得极其严谨的说辞刹那间便自己蜕变,变成以下的话:"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作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诸位必须放弃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

戴教官说:"请允许我们留下两个手榴弹."

英格曼神父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本教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

戴教官说:"这最后的两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当然明白这两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中的三个人做过俘虏,经历了行刑.用那两颗手榴弹,结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辉煌.对战败了的军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更体面更尊严了.走运的话,还可以拖几个敌人垫背.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那样,你们便不是手无寸铁啊."

一个叫李全有的上士说:"戴教官,就听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会儿,抬起眼睛扫视全体伤员:"赞同李全有的举手."

没人举手.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手榴弹拉响,日本人会指控本教堂庇护中国武装军人.那么本教堂收留难民的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

伤员们一动不动.神父陪着他们沉闷了一刻,转身走出门.他知道他该说的都说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两支枪,五颗手榴弹,二十发子弹交给了英格曼神父,阿顾和陈乔治拿出几身便服,换下了伤员们的军装.

晚饭后,女孩们想趁晚自习之前的空闲和伤员们聊天,还没走近就听见红菱的扬州话叽里哇啦:"我们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过,她会跳!....

然后女孩们听窑姐和伤兵们一块起哄:"玉墨!给个面子嘛!......

书娟挤到女孩们最前面,听那个叫玉墨的窑姐说:"人老珠黄,扭不起来了!"

"早听说藏玉楼的玉墨小姐,今天总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

书娟看见玉墨扭动着黄鼠狼似又长又软的腰肢,跳起舞来.其实书娟知道这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认为玉墨动作下流眼神猥亵,就是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她隐约记得半夜给父母吵骂惊醒时听到的名字:赵玉墨.她还记得母亲在父亲生病时说:"什么贱货?还寄来参来!我买不起参吗?不写她"赵玉墨"三个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吗?!"每回"赵玉墨"几个字从母亲嘴里吐出,都是被母亲一嘴白面齐的呀嚼得碎碎的.书娟此刻不能断定那玉墨就是这扭动如虫的玉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呐,这样狂扭.

玉墨一直垂着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厉害,一贯淑女,含蓄娇羞不失大方,只在这样的刹时放出耀眼的锋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风骚.戴教官脸红了.

玉墨扭着,从戴教官身边移开,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觉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实在让他受罪,他嘿嘿傻笑,手足无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纪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玉墨柔软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里拿的一把纸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头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两眼发直的玉墨,转过脸在他那只好手上打一巴掌.豆蔻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妒忌,她又懒得像玉墨那样学一身本身.王浦生给她一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这个大孩子一笑两只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的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还小两岁,才十五,是被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从灾区拐出来卖到堂子里的.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嬴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惟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扒心扒肺伺候人家.

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的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的醉意越来越浓.她想着一个男人.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惟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色犬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为他生性过分纯正,过分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诱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诱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诱惑又容易认真.他明知一个妓女相好有多下贱,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这个男人是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他认识赵玉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他刚从国外留学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和赵玉墨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妓的眼力.赵玉墨那天优雅之极,戴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玉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赵玉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衣挂围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的朋友们说那是“单身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内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仅此一夜便让赵玉墨插了足。喝咖啡时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给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的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胀。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这种能量的女人。但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必须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五岁这年,她碰上了双料博士。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五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盅了。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俩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三十六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赚。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了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做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经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个小时,请你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的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岐视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我姨妈书娟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玉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幡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出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张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届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炼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

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受失败的折磨.她垂着的双眼一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回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道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

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地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钮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地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地骂她"骚婊子,不要脸".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像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玉墨这下子可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只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的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俩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说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红晕.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

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做:"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义。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我此刻想像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在阿多那多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妓女们楞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哪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过冲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多那多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霄夜?我们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像从梦里醒来.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风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洌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

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安,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一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
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

歌声一夜一夜继续.

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污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来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失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日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内衣,边烤边小声叽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手脚冰凉,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膊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音.

"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脚指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那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顾.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

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吐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

"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养你."

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

"还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

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钮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

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

"告诉我我就给."

"你先给."

"你先讲."

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俩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窖,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

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散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

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像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

"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像沿街乞讨.

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么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

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

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的"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

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只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烧坏她的凶器,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

"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

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到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像个小姑娘.

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

"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

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嗤"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

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已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最好的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

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磕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咸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陶酒坛.伤兵们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哼哼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

他推开门,在胸口画着十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散的酒也给你们偷来作乐!"

红菱扭扭地战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不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

戴教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按.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乎乎一嘴酒气:"对不起?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轰隆隆!....什么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它,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

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

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脸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王浦生的脉搏.烧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个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我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

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

陈乔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

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

阿多那多说:"嗯."

"你还看见什么了?"

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

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一摞皱纹.他说:"谢谢你,豆蔻."

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笑她.

"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

豆蔻楞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儿,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女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他们醒来发现豆蔻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蔻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骗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谁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瞌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还没回来.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的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设想出豆蔻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 侧面的上半身 另一个侧面.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面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只穿着遮档的布等着轮到自己.

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的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

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 "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蔻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儿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黏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得千疮百孔.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了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寻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 畜生.这些个说畜生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那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并且刀枪不入,行动如风.青面獠牙的复仇女鬼嘎嘎地狞笑,让这些人形野兽望而丧胆.....

豆蔻在被救活之后,常常狞笑不止,"嘎嘎嘎嘎",让临时医院的病友毛骨悚然.

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纪念"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览会上,看见了另一张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这是从日本兵营的档案中查获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撕开,正对着镜头,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断挣扎使镜头无法聚焦.我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施暴之后,又下流地将这个钉在耻辱十字架上的女体摄入镜头.

被医治的豆蔻精神时而错乱,时而正常,她在几种精神状态下都牵记着王浦生.尤其当她癫狂发作,口口声声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给王浦生进行截肢手术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国医生把这情形告诉了王浦生.手术室是临时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为安全区救护太多伤员,麻醉剂严重缺乏,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术只能用少量麻醉剂,手术后半部分,剧烈的疼痛反扑过来.王浦生嘴上咬了一块毛巾,觉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体被撕烂,肋骨被捅断,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锯每一刀每一针上,王浦生松开了牙关,长长地嚎叫一声.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开始她们发现气氛变得怪异,窑姐们都安静得很,她们向阿多那多打听,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们是知道王浦生伤势的.阿多那多只说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

她们再追问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问什么?读你们的书去!"这时他们听见英格曼神父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

英格曼神父这时站在她们的教室门口.

接下去,女孩们听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单调的声音,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她们全傻了.只有凶险事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和险恶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两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当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树上,把一只房檐上掉下的野猫崽子放回去,还想到豆蔻坐伙房门口替陈乔治剥水发蚕豆....她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干吗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

从那以后,阿多那多把他从外面拍回的照片洗出来给女孩们看.女孩们都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指缝去看那横尸遍野的江洲,烧成炭的尸群,毁成一片瓦砾的街区,一池鲜血的水田...英格曼神父完全改变了对女孩们的教育方针:他要她们看清楚,并且要永远记住.女孩们渐渐地敢于正视这些照片了.

她们的歌声绽放在夜空中,伸展如丝绒,柔软地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杀人杀得痉挛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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