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爷们儿 (4) |
送交者: 庸人 2006年11月15日16:13:10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BY 庸人
第二节快下课时老师一脸严肃地走进来。“课间操后,大家搬着自己的椅子到会议室集合。” 我不禁看了一眼后排的山林,他皱着眉,手一个劲揉自己的耳朵。 “不会那么快的。”下课时,山林走到我身后。“他要敢找学校,这孙子就别在外面混了。” 我忧心冲冲地问:“万一学校知道了,不会开除吧?” “开除就开除,我他妈正不想上呢。”山林敲了下墙壁,看到我没说话,他接着道:“放心,我和二头给你兜着,咱们哥几个里怎么也得出个大学生。” 直到教导主任开始讲话时,我的心才放下,原来她聊的是邓丽君的事。教导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女人,据说早先是工农兵学员,讲起话来总是一幅慷慨激昂的样子,那天她差点把邓丽君和四大家族等同起来。“昨天下午,教育局开了会,主要是说学生迷恋邓丽君的事,教育局要求我们要和大家好好谈谈,邓丽君是不是我们的榜样?她到底要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什么样的人?教育局特地找了位大学音乐教授分析邓丽君的歌曲,人家说的是科学,人家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分析,整个把邓丽君都看透了。告诉你们实际上她的歌在行家眼里一文不值,在乐律上分析邓丽君和古代那些迷惑人心的音乐一样……” 我不耐烦地环视一下四周,二头已经睡着了,山林正看着他那位新任女友发呆,倒是精卫和其他学生会的头头们一本正经地听着。 “大家都知道靡靡之音吧?”教导主任威严地看着我们,手激动地在桌子上使劲敲着。“听靡靡之音是要亡国的,古代好多朝代就是这样玩的。邓丽君的歌就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她就是要迷惑我们的年轻人,她的歌叫什么,软得跟没骨头似的,什么爱呀、恨呀,生活是这样的吗?我们的音乐应该高亢、令人振奋,使人觉醒……” 我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本来教室里特安静,我的笑声一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张东,你笑什么?”教导主任脸色铁青地指着我。 我坐在位子上,越想越可笑,一时竟有些收不住了。 “张东,你这是无理取闹,再不老实我就请你家长!”教导主任的手遥指着我,她已经怒不可遏了。 “老师,我在想什么样的声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我强忍住笑,可说起话来鼻子里还是扑哧扑哧的。 教导主任走到我面前:“你说说看。” “我在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还保证能让人觉醒的声音肯定是驴叫。”我假装正经地说。 会议室立刻像开了锅一样,刹时就笑瘫了几个,有些女生笑了没几声就开始抹眼泪了。 “胡说!捣什么乱?”教导主任猛然冲上来,双手叉腰,身子微微前倾。 “音乐不就是让人听的吗?不是老说百花齐放吗?为什么总让我们听驴叫那一派的呢?听点儿鸟叫就犯法?!” 教导主任狠命地一甩胳膊,食指向门,嗓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张东,你给我出去!明天叫你父亲来。” “我父亲出差了。”我歪着嘴说。 “那就叫你妈。” “我妈不知道什么是邓丽君,您最好找盘带子先让她听听。”我故做深沉地叹口气,懒洋洋地离开了会议室。刚走到门口,山林竟带头鼓起掌来,教导主任闷声嚷嚷道:“谁再鼓掌谁出去。”……
当天我在班主任办公室里站了两节课。数学老师为人不错,他瞧我没事,便闲聊了起来:“又犯什么事了?”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教导主任不让我们听邓丽君的歌,非让大家听高亢的。”数学老师笑起来:“我想都能想得出你小子说的什么。”我得意洋洋地说。“您说,现在也没国民党了,老听‘狱警传,似狼号,我迈步出街’管什么用啊?有劲没地方使非憋坏了不可。”
“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知道他是清华数学系的,大三时文革开始了,我们这位老师出身不好只弄了个肄业。 “你要真能当臭老九我就放心了,那样街面上总算少个祸害。”说着他扔给我几道方程题,而且答应我,只要解出来就为我在班主任面前开脱。放学时,我解出了六道二元方程,班主任终于把我放了。 我长出口气,终于获得自由了。刚出办公室,在楼道里迎面碰上了大庆,这家伙现在上高一,身量比以前更魁梧了,肩膀平得像一条麻袋。可这家伙越来越不象样,总喜欢在脑袋上抹层猪油,太阳光足点儿能照出人影来。他神秘地眨眨眼,假装亲热地抱住我的肩膀。“哥们儿,这两天你们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们从来不得罪人。”我一直瞧不起大庆,说话时从不拿正眼看他。 大庆仰头打了个哈哈:“是,你们得罪的都不是人。可你们这回把事闹大了,弄不好大头也兜不住。” “你知道的挺清楚?” “人家脑袋上缝了七针,能有完吗?”大庆做出一幅担心的样子。“事先你们说一声,有事大家商量吗。” “我不怕。”我虚张声势地拍拍自己的军挎。“这里面可不全是书。” “行!行,你们行!真是好样的!” 这时我看见二头和山林走了过来,二头嘻嘻哈哈地推了大庆一把:“你姐怎么样了?哪天让我们见见。” 大庆的眼立刻就亮了,他的腮帮子跟冲了气似的,一口气竟说出许多话:“我姐前几天碰上个美国大使馆的二秘老外就跟疯了似的天天往我家跑死活要把我姐娶美国去那傻逼硬说我姐是东方美人……” “去你大爷的,你们那个院能让老外随便进吗?”山林冷冷地说。 “我姐带他进来还不行?大院就是外紧内松。”大庆兴奋得直搓手,似乎那个美帝就在面前。他把手伸出来,露出腕子上的一块表:“看看,美国人就是好,前几天他孝敬我一块电子表,香港的。” “二秘是什么东西?”二头问。 “二等秘书!权利可大了,将来你要去美国就能用上他。”大庆说。 “我还以为二秘是二头的侄子呢。”我边说边笑。 山林头一个笑出来,他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儿。“你知道他姐那件事吗?”我摇摇头。山林使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上回我和二头去他们家玩儿,大庆指着他姐姐问我们:‘瞧我姐漂亮吗?’你猜二头怎么说?”我还是摇摇头。“二头说,漂亮个蛋,跟大花卷似的。” 我知道二头是个愣头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不禁笑着回头看了看,二头和大庆正小声嘀咕着什么。 “更乐的还在后面呢,大庆瞪着眼问二头:你认识我姐?二头说不认识,这一下大庆更奇了。丫歪着脑袋叨唠:那你怎么知道我姐外号叫大花卷呢?” 我趴在楼道的墙上笑起来,最后连鼻涕都流了一下巴。此时大庆已经离开了,二头走过来:“你们俩笑什么呢?” “我说说大花卷的事。”山林说。
二头皱着眉:“大庆说麻疯要来抄咱们。”
最近山林在初三拍了个婆子,整天跟神经病似的,两眼发直,自言自语,放学就奔女生家跑。女生家在四楼,这老人家从不敢上去,他常常坐在楼下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山林拉着我为他壮胆,我们俩走到三楼,而山林却再没勇气往上走了。一般人搞对象时大多装得特酸文假醋,但山林这家伙的狠劲不仅没收敛,反而越发嚣张了。 二头嘿嘿笑了几声:“对,一棍子一个,看看他们谁跑得快。” 山林突然看了我一眼:“一块儿去,怎么样?” “谁不去谁是地上爬的。”我拍拍自己的军挎,里面的确装了一块砖头。 这时狼骚儿跑了过来,神色紧张地说:“嘿,听说外面有人来抄咱们了。” 山林一挥木棍:“走。” 二头第一个冲了出去,狼骚儿犹豫一下也跟他们走了。我脚心痒痒,使劲拍了拍脑门,临走时先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了一眼。我的天!这一看我几乎昏过去了,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六、七十号人,为首的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路对面,他脑袋裹了几层白布,手里拄了根儿一米多长的铁棍子,那明明就是麻疯。我吓得脊背上直冒凉气,寒毛顺着凉气的方向全倒了,而嗓子里却像卡了根鸡毛,咳嗽了好几下声音才恢复过来。我知道坏事了,两条腿跟装在轮子上似的,拼命地向外跑。刚出楼道就看见二头几个正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呢。 “回来,站住,快回来。”我闷着声喊。 山林诧异地转过身来:“你吃死耗子啦,嗓子怎么了?” 我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外面有两个排呢。” 狼骚儿像给电着了,肩膀上下颤悠,脖子立刻短了一截:“多少人?” “真的,外面好几十口子呢,全拿着家伙。”我喘着气说。 山林仰面笑了两声,他半闭着眼,骄傲得厉害:“我就不信,他们还都是许云峰?”说着他提着棍子,就要向外冲。狼骚儿一下将他拦腰抱住:“别出去,我求你了,真的,非让人打死不可。”二头低头想了想:“不能出去,要不咱们先找我哥吧。”山林的眼珠子顷刻间就变得通红通红的,怒气冲冲地嚷道:“他们在外面堵着呢,咱们就这么认栽啦?就这么认栽啦?你丫算什么东西?怂!” “那也比让人家打死强。”狼骚儿对着他的耳朵嚷。 我看看操场的围墙:“咱们先跳墙走吧。” “算男的吗?”山林弓着腰,他拼命想把身体团成一团。 “真的,不信你丫自己趴窗户看看,拿的都是铁棍子,非给你抡死不可!”我怕他把狼骚儿摔开,赶紧上去帮狼骚儿一起架住他往围墙边跑。二头提着棍子跟在后面,不时地回头看。 半路上我们碰上了数学老师,他惊奇地看着我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山林瞪着眼不说话,我赶紧解释道:“没事,没事,山林胃不舒服,我们带他到墙根儿晒晒太阳。”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山林弄回家,他已经被气得半死了。 山林的父亲正在炕上喝酒,最近没人管他蹬三轮车了,街道还给他发了个许可证。这老人家的生意见好,日子也宽裕了。山林说他爸特想给三轮车安个铃铛,这些日子没事就往废品铺钻。后来街道的一位干部说:“别太招摇了,有口饭吃就得了。”人阔毛病多,山林父亲以前是兢兢业业地养儿子,最近他手里多少有了俩枣儿却染上了喝酒的癖好,早中晚三餐顿顿不离酒。山林父亲的酒很有规律,早晨二两迷迷糊糊,中午三两混混沌沌,晚上半斤云山雾罩,反正一天到晚总是晕糊,对山林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爷儿俩动不动就吵架。 山林父亲看见我们进来,便拿出五毛钱对山林说:“山林,去给我买五毛钱猪头肉,肥点儿的。”
“我没工夫!”山林摔上门就进了自己的屋。
我赶紧拦住他:“叔叔,您别生气。今天老师批评他了,气儿不顺,让狼骚儿给您买吧。”我回头看了眼狼骚儿,这小子立刻就把钱接了过来。 “我一天到晚的忙活,容易吗我?这个白眼儿狼!”山林父亲气哼哼地坐下,他红着眼睛拉住了我。“东子,你是明白理儿的孩子,你说我容易吗?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出头,他还气我?你说我得几个死啊……” 我点头称是。山林父亲足足跟我唠叨了十来分钟。等我走进山林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时,他正瞪着二头运气呢。这间房本是厨房,他妈死后家里就没怎么开过火,山林一赌气就搬了进来,冬天连火都懒得生。 “找我哥吧,没什么丢人的。”二头安慰着山林。 山林按着腰里的刀把,他眼睛充血,额头泛青。“找你哥的事我不管,可明天谁敢拦着我,咱们就掰!” 我苦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晚上,我们找到大头时,他正和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喝酒。山林觉得丢份儿,死活不愿意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二头去了。快九点了,偌大的国营饭馆里早没几个人了,服务员大姐正在打呵欠。大头光着膀子,头上顶了块手巾,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已经见底儿了,桌边歪七扭八地坐着五六个人,餐桌只有几盘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东西。我们进门时,大头正仰着头不耐烦地喊着。“大姐,再来一瓶。”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们。”大姐砰的把一瓶酒墩在桌子,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婆子,一脸横肉,眼睛几乎是嵌在肉里了。 大头拍了大姐屁股一下:“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开店的还怕大肚汉哪?” “少他妈逗,我比你妈都大。”大姐横了他一眼:“就这俩菜,还不够我们熬工夫的呢。差不多得啦,我们八点半下班,现在都什么时候啦?我回家还得检查孩子的作业呢。” “谁让我们没钱哪,有钱我们保证多叫几个菜。”大头的一个哥们儿喊道:“墙上不是写着为人民服务吗?我们也是人民。再说光给孩子检查作业可不行,有功夫您也检查检查我的吧。”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大姐举着把火钳子,作势要打他们:“人民?你们他妈也算人民?你们是人民的儿子。” “怎么着我们也是人民里‘分’出来的吧?”大头的哥们儿嚷道。 大头一个劲点头,满脸感慨:“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大崽子就是没出息,听说你们经理的闺女考上大学了,什么时候让我们搂搂?” 大姐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肚子里就没好屁,也不怕把你们的眼睛晃瞎喽?!” “我们不怕。”桌上“轰”的一声,如高压锅开盖,大头的几个兄弟居然把手巾都抛了起来,他们“嘎嘎”地大笑,如一群发情的鸭子。 这时大头已经看见我们了,他居然有些恼怒:“大晚巴晌儿的,不他妈回家写作业,跑这儿干什么来?撑的?” 我的脸立时就涨了起来,可二头根本不在乎:“拉倒吧,就跟你回家写过作业似的,我们有事。”桌上立刻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叫道:“完了吧,完了吧,捏着半边装紧!唬不住。”大头真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抬手要打二头。“敢顶嘴?” 二头跳开一步,他敲着桌子嚷道:“谁稀罕找你?我们有事。” 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家再跟你算帐。”他转向我:“东子,你学习好,别跟他似的。”我装模做样地点点头。这一下大头高兴了,他哈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吧,你们有什么事?” “有人在学校门口抄我们,还说专门抄大头的弟弟。”二头嚷道。 “砰”的一下,不知谁拍了下桌子:“打丫的呀!” “他们人多。”我老老实实地说。 大头皱了下眉,他狠狠瞪了二头一眼:“少他妈唬我,我眼里可不揉沙子。你们得罪谁了?来了多少人?” “右安门的麻疯,好几十口子呢。”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说,只是略去了精卫那一段。 大头鼻子里哼了几声,他根本不稀罕看我们,自言自语地说:“年头不对,什么什么都能成精,你们这帮小崽儿还想扬名立腕儿哪?崴了吧?”他转头问桌上的哥们:“麻疯是谁?听说过吗?”
一个光头大声嚷嚷道:“不知道,可能是这两年刚起来的小崽儿,打得好!”另一个穿花背心的摇了摇头:“我倒知道这个麻疯,小崽儿,也就十七八岁。”他看着我们,使劲吸了口气。“要说是他打也就打了,可这孙子的叔叔挺有名,麻六,知道吗?”桌上立刻没人说话了,有两个家伙甚至把脑袋垂到了胸前,大头的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红润了。花背心见自己的话反响不小,立刻来了精神。“麻六可是个人物,现在就是岁数大了。可当年是南城一跺脚,前门颤三颤的人物,手上好几条人命呢。人家脚踩黑白两道,公安局、派出所平趟,南城多一半玩儿主都得给他面儿……”
“一——一条啊。”花背心有点儿虚。 “猫有九条命,不是猫就行。”大头手指着门外:“明天放学踏踏实实走自己的,我看谁敢劫你们。谁跟我去?”他问桌上的哥们儿。 饭馆里立刻沉寂下来,有人看着楼板发呆,有人在小声咳嗽……。 第二天早自习结束时,班主任点名把我们几个叫进了办公室。我心里直打鼓,老师的消息难道会这么灵通? 班主任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后面,她面色凝重,手指一直在桌面上弹着,咚咚咚的声音叫人心烦意乱。我和二头、山林、狼骚儿进屋后就并排站在桌前,默哀似的低着头。班主任边弹桌子边叹气,我偷眼望去发现她竟一脸的沉痛。这时教导主任几乎是把门踢开了,她怒气冲冲地围着我们转了几圈儿:“自己说吧。”说着她坐到班主任身边,手里抄起支笔,愤怒地翻开一个本子。我们几个相对默然,二头竟吐了下舌头,我突然觉得这情景跟电影里审讯犯人差不多。“说呀?”教导主任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啦?”山林吊着眼睛问她。 我的心一直在下沉,脚心的血管都快迸裂了,痒得厉害。老师们神通广大,派出所还不知道的事他们就清楚了。打麻疯的事是我策划的,他脑袋上缝的七针,都是我打的,这回是完了。 “你们还挺横!有理啦?”教导主任跟二踢脚似的,差点窜到桌子上去。她按住胸口,好不容易出气才均匀了。“建校快三十年了,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事,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简直是丢我们全校的脸……。” “不对呀,听说前年咱们学校还打死过一个呢,我们的事算什么?”二头不解地说。山林竟歪着头乐起来:“咱们这片儿的学校还有脸哪?”难怪山林挖苦他们,那年高考我家附近的高中居然全给刷了个零蛋。 班主任也急了,她指着我们几个,面无血色:“你们还想怎么着哇?我这个班主任简直没法当了,明天我就辞职。” 我们面面相觑,那时学生们流行打架,只要不死人连老师也不拿打架当回事,班主任的悲痛欲绝简直让我们无法理解。 “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钱?”教导主任不稀罕与我们纠缠脸皮的事。 这回我们几个摸不着头脑了:“什么钱?您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对望了一眼,教导主任走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张东,你还是可以挽救的。告诉老师,你们到底收了多少黑钱?” 我终于明白打麻疯的事并没败露,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说起话来腰都直了。“您可得说清楚喽,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身上扣,什么钱呀?没影的事啊?” “你真不知道?”班主任突然跳过来,她一下把我拽到旁边。“有人说你们在学校里收保护费,谁要是不给就揍谁,有这事没有?” 我几乎是一把将班主任甩开:“胡说,谁造的谣?我们招他惹他了?谁干了谁是孙子!”我看了二头他们一眼。二头、山林也同时跳了起来:“谁说的?”二头一下站到教导主任身前:“我们是没钱,可我们不能从同学身上打主意,您说是不是?您说,这话是谁说的?我把他嘴封上!”山林阴阳怪气地说:“对,用擦屁股纸封。” 班主任依然揪住我不放:“张东,你们真没干?” “谁干了谁是地上爬的。”山林翻着眼珠说。 班主任长出了口气,她很不满地看了教导主任一眼:“我看这事不可靠,我们班的学生能有那么坏?”教导主任使劲眨眨眼:“这事不那么简单,这样吧,你们先去上课,不许和别人说这件事。” 山林阴着脸向外走,走到门口他突然甩了一句:“以后你们弄清楚再说,连这点儿事都查不明白,怪不得只能当老师呢。” 整整一上午,我特想找个人聊聊,然而一看见精卫面若冰霜的面孔,刚刚鼓起的勇气就烟消云灭了。那阵子我一直盼着老师赶紧把精卫从我身边换走,甚至不时地挑起事端,可精卫就跟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从不搭理我,真郁闷!中午放学时我特地又趴在窗户巡视一番,估计麻疯他们一般晚上行动。 刚出学校大门,狼骚儿就叫住我。“张东。”他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张东,你得帮我拿个主意。” 我脚步加快,实在懒得理他。有时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就不自觉地拿狼骚儿开心,二头说他是“鸡贼”,山林说他没骨头,我则一直认为狼骚儿是“傻逼青年过马路,鸡屎拉一裤,拣张糖纸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这家伙是有便宜就占,有缝儿就钻,干的事还特没出息。但狼骚儿有个最大的优点,吃数落,怎么说他都不会急,而且一直是我们这个小团体的骨干分子。 “我跟你说话呢。”狼骚儿一下子站到我前面。 “打麻疯的事你也没去,怕什么?晚上自己先走人呗。” 狼骚使劲挠挠头皮:“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操……” “怪不得二头骂你鸡贼呢,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真想反手给他个耳切子。 “今天……”他特务似的四下张望起来。“今天早上,老师说的收保护费的事,我知道。”
我的精神一下振作起来:“真有这事?不会是你小子干的吧?”
“是你丫干的,真是你干的?!”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怎么能干这种事?穷疯啦?” “有钱谁干那事儿啊?”狼骚儿红着脸,可说起话来却理直气壮。“我家就是没钱,我爸都四个月没给我钱了。” 我知道狼骚儿妈不太正经,总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一走就是好多日子,他爹完全就是个酒腻子。山林爸迷糊是最近的事,可狼骚儿他爹就没怎么清醒过,他家经济的状况可想而知。“可,可,那你也不能干那事啊?咱们好几个人呢。” “拉倒吧,你们几个身上有两块钱吗?我也没多收,每人一个月就收五毛。”狼骚儿一个劲往路边钻。 “全校的?”我觉得脊梁沟直冒凉气。 “就咱们年级的。没几个钱,哥们儿说了,家里有困难的不收,交钱的都是大院的孩子。”狼骚儿一本正经地说。 我突然明白了:“你小子,你小子不会是拿我们的名义收的吧?” “咱们的烟是哪来的,板儿砖是哪来的?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我颓然坐在路边的马路崖子上:“你丫走吧,我要因为这事被学校开除喽,我就把你小子骟喽!” 狼骚儿头上青筋都蹦了起来:“烟你没抽?邓丽君的歌你没听?咱别那么没良心好不好?……” 我颓然地捧着自己的下巴发呆,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街上的行人如流,自行车的铃声在空气里荡漾着,街上弥漫着一股黄土味,空气燥得厉害。
快放学时,同学们正在收拾东西,狼骚儿神采奕奕地跑进来:“知道吗?知道吗?”他顾不得同学们诧异的眼神,一把将我拽起来。“麻疯他们走了,真的,刚才走的。” “走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失望,就像有人用小刀子在脸上刮一样难受。“你不至于吓成这样吧?谁也没求你跟我们出去。”说话时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瞟着精卫,她依然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 “真走了,蒙你是孙子!刚才来了两个警察,麻疯他们就撤了。”狼骚儿忽然恼怒起来:“我害怕?我是怕事的人吗?少拿我打镲。” 我觉得脸上落了层灰,有些恼羞成怒。我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是不是你小子报的警?哥儿几个的脸全让你丢了,以后还怎么混哪!” “去,去。”狼骚儿甩开我。“还报警呢?派出所的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警察根本不是为这事来的。”说着他呵呵笑起来,笑得两只小豆眼都挤成了一堆儿:“告诉你吧,有个高一的女生怀孕了,学校请他们来调查一下。”他兴奋地搓搓手,满脸神秘地问:“你猜那个女生是谁?” “又不是我干的,我怎么知道?”此时我看见精卫已经背起书包走了,长辫子在她身后甩来甩去,辫稍上鲜艳的红皮筋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我感到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那冷淡的漠视分明就是对我的嘲弄。 狼骚儿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表情,他哈哈笑个不停,看来早把保护费的事忘了:“天是高一的团支书,她们家人都疯了,硬说学校得负责,差点揍教导主任一顿。你说说,人骚是天灾,跟教导主任有什么关系……” “骚事都缺不了你。”我一把推开他,此时山林、二头都面色沉重地走过来。二头把军垮搭在肩上,昨天他从哥哥的小仓库找了把管儿叉,据说是大头的家底货。山林连书包都没背,他揣着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狼骚儿把麻疯一伙已经撤退的消息告诉他们,山林一听就急了:“这他妈什么时候是一站呢?要打就打。”说着他照老师的讲台就是一脚,“哐”的一声,铁皮讲台立刻被踹瘪了一块儿。突然山林脸上的小坑儿上下跳了几下。“要不,咱们今天晚上再抄他一回怎么样?要打就把这孙子彻底揍服喽。”二头也有些不耐烦,他并没表态:“走吧,先看看我哥来没有。” 刚出学校,我们就看见大头正独自蹲在马路对面抽烟呢,他身后是个巨大的砖头堆,脏兮兮的碎砖头足有一人多高。他向我们招招手,二头先跑过去了。 “人呢?”大头问。 “走了。”狼骚儿一脸欢喜:“警察一来,他们就全跑了。” “警察?”大头像踩上死耗子似的,他连连甩了几下脚,片儿鞋几乎被他甩下来,他回手就给了二头一个脖溜儿:“长能耐啦你?谁让你们报警的?”他拽住二头,巴掌围着他的脸转悠。 “你凭什么打我?弄清楚了吗你?不是,不是我们叫的……”二头拼命地想挣脱,可大头拽得极紧,两只眼瞪得连黑眼珠都没了。 我赶紧跑上去,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大头的巴掌终于放下了,不过他依然一脸不忿:“告诉你们,要想在街上混,就别琢磨警察的事,那最让人瞧不起了,还不如在家闷着呢!” “还用你说……”二头很不服气。
“我是。”二头和我对望一眼,这个孩子是哪路神仙? “你?”小孩眼里充满了不屑,他走上来,有意往二头身边一站。我不禁觉得好笑,原来二头比他高不了多少。“李二头!嘿嘿,大头的弟弟就这样啊?” 二头一把将他的雪茄打掉:“猪鼻子插大葱,再废话我抽你。” 小孩把雪茄捡起来:“打我有什么了不起?就这点儿出息?” 我知道二头的嘴不行,两句话就让人家噎死,赶紧插嘴道:“打你这小崽儿,我们怕人家笑话。谁叫你来的?有话快说,没话茅房里蹲着去。” 小孩上下打量我几眼,也有些分不清路数,喃喃说道:“麻疯让我给你们捎个信儿。” “什么信儿?”我一听麻疯这名字就有些忍不住,也不知怎么我特有欲望把这个小崽子按在地上揍一顿,然后把他爹叫来。 “有种就去条子胡同五号找他,没种的明天在学校门口叫他三声爷爷。”小孩子大大咧咧地说。 山林拽住小孩后脑勺上的头发:“要不是看你小,我一把掐死你,告诉麻疯今晚上我们保证去。” “算你有种。”小孩挣脱山林,叼着烟走了。 “行!”大头看着小孩离去,满脸苦笑:“世道变了,狗尿苔成精都算块料。” 我望着小孩远去的影子竟涌起一股悲愤来,四肢奇痒,后背恨不得长出只手来。这孩子太招人讨厌,长大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可街面上这种孩子似乎越来越多,他们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多年后,我读了一本英国人写的书,大意是说英国治安不好主要是因为年轻人的多余精力无处发泄,而当年日不落帝国的扩张就是向国外排泄年轻人的剩余精力。如此看来,战争确有其可取之处,至少可以减少国内痞子的数量。 “条子胡同在哪儿?”二头突然问道。 “在右安门内?干嘛?”大头吊着眼睛问他。 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还真要去是怎么着?那是人家的地盘,到那儿非把你们活剥了不可!当年二叔就提过麻六这个人,是老泡儿。”我们知道大头嘴里的二叔是大竿儿。“明天我还来,在这片儿我说了算,大不了我跟他们对磕,????我就不信那个邪……” 晚上,狼骚儿说他家包饺子,先回家了。我们三个又聚到山林的小屋里,他爸爸去永定门货场拉货还没回来。我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开始合计起来。山林第一个跳出来:“我就不信,老泡儿怎么着,老泡儿就不是人啦。”二头说。“明天跟他们死磕!”山林喊了起来。“我是说今天就去,这事早完早踏实。” 我叹着气点点头,山林的想法倒是痛快。“条子胡同还能比威虎山厉害?索性就干到底,把麻六平了就没人敢惹咱们了。” 二头歪着嘴看看我们俩,他使劲一拍大腿,高叫道:“好象就我是个怂蛋,那就走吧!” 山林整理了一下腰里的军刀,把军帽里的纸沿拆下来,换了个新的,这是他外出打架的老习惯。我将山林家的菜刀别在后腰带,冰凉的刀背贴在皮肤上,一时间竟不自觉地哆嗦了几下。二头的军垮里叮当直响,他突然拿出一个白晃晃的铁圈子,凭空挥舞了几下。“瞧我这玩意儿怎么样?” “这是什么?”山林伸手去抓,二头没给他。“让我瞧瞧。” 我也扑上去抢,好不容易才把圈子抢过来,原来是个自行车的大链轮,边上的锯齿儿磨得非常锋利,中间的铁撑儿还包上了白布,手感挺好。“这东西不错!你哪儿弄来的?”我把链轮抓在手里比划着,链轮在手里舞动着,呼呼做响。 “不错吧,一扫一大片,捎上就是一串儿眼儿。”二头背着手站在一边,洋洋自得道:“知道吗你们?就这东西我在家偷偷磨了一个多月,有好几回怕我爹撞上,哥们儿就躲在被窝里磨,今天早上才完成。”说着他又拿出一把锃亮的管儿叉。“这是我哥的箱底儿货。”
山林对管儿叉没兴趣,他把链轮抢过来,抡圆胳膊,照准门框就是一下,链轮结结实实地钉在门框上。山林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门框果然留了四、五个小窟窿。“好。”山林兴奋得直喘气:“今天晚上这东西归我使了。”
条子胡同五号有一扇破旧的木门,漆皮早掉光了,干燥的木檩子钢针似的条条倒立,山林只拍了一下门就握着手强笑着走开了。我知道他被木檩子扎了,为不让二头上当,我索性抬腿踹起来。 “撑的?撑的?”院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门没锁,爬着进来。” “口够正的。”山林骂了一句,推门就进进去了。我和二头走在后面,进门时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霉味,竟不自觉地放了个屁。 “呵,带着风就进来啦,这是谁呀?”那沙哑的声音已经很不满了。 影影绰绰的,我们似乎看见灯光昏暗的屋里,有两个人正对坐在炕上着喝酒。过了一会儿,我们才适应了院里混沌的光线。这个小院只有两米多深,房子是里外套间的,外间几乎是空的,昏黄的灯光从里屋窗户里射出来。小院一侧的墙角里放着不少石锁、石锤一类的东西,而另一侧的旮旯里则是成堆的垃圾,大部分是酒瓶子和罐头盒。 “谁呀?别老在院里猫着,要偷东西呀。”说这话的显然是院主人,他正伸着脖子向外看呢。 山林第一个进了屋,他堵在门口闷声闷气地说:“这儿有什么可偷的?捡破烂儿我都不来这儿。谁是麻六?” 山林只说了一句就不再言声了,他的身体就像急刹车似的哆嗦了一下,已经跨进门槛的一只脚竟退了回来。跟在后面的二头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赶紧侧身贴在墙上,可过了一会儿山林依然没动静。我欠着脚向屋里一看,不禁也吓了一跳。 屋里的光线不好,墙面是案褐色的,几大片墙皮吊死鬼似的挂在墙上,屋顶根本没糊过,蜘蛛网和麦秸杆一直垂到头顶上。房间的一半是个土炕,炕桌上放着些花生米、开花豆,两瓶二锅头已经喝掉了一半。炕上的两个怪人盘腿坐着,他们正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两家伙的模样怪到极处,简直是匪夷所思。此后几个月,我每回做恶梦都能找到他们的影子。 跟我们搭话的是炕里面那个,他面朝着我们坐,干瘦得像一把柴火,脸上皱纹堆垒,棕褐色的皮肤深浅不一,凹凸不平,远远看去脸上像密布着一圈儿一圈儿的环行山。最可怕的这家伙只用一只眼盯着我们,另一个眼眶简直就是个没底儿的黑窟窿,松软的眼皮耷拉在窟窿口上,灰色的睫毛竟和房顶的蜘蛛网差不多。他正在抽烟,一口烟吸下去,不仅嘴里、鼻子眼里冒烟,连空洞洞的眼眶里也跟着冒青烟。看着看着,我脚心的神经渐渐绷紧了,毛骨悚然! 背对着门口的人正在扭脸打量我们,这家伙是个秃子,酱紫色的脑袋没有一根毛,后脑勺中间有道深沟,深得能把小孩的手指头塞下。他身材肥大,坐在那儿都不比一般人矮多少,而屁股占了整整半拉炕。最令我们不解的是他居然背着个铁架子,铁架子是小指粗细的铁条焊成的,铁条三竖两横,最高处顶在他脖子上,几根挺粗的麻绳把架子绑在他的腰带和肩头。 我站在最后,这诡异的情景完全出乎意料,当时我跑的心都有了。我偷偷在后面拽了下二头,他搭在肩上的军垮正哆嗦呢,二头使劲甩了下手,终于站稳了。 “找我?”眼眶里冒烟的家伙指着自己的鼻子。“狗熊,瞧我多有出息,没长成型的孩子都来拜山了。”
二头挤开山林,一下蹲在门槛上,他把军挎挂在脖子上,故做镇静地点了只烟。“我们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撒话说有种就来条子胡同五号吗?”二头自认为比我们大一岁,一般出头露脸的事都让他包了。 麻六使劲挠了挠头皮,他一脸不屑道:“我要跟你们这几个小崽过这种话?我成什么了我?这不是回旋(倒退的意思)了吗?” “麻疯不是你侄子吗?”山林阴狠狠地说,他的手一直在书包里。 “麻疯?”麻六坐到炕上,两条腿在炕沿上逛荡。他扭脸问狗熊:“你听说过吗?谁是麻疯?” 狗熊再次回头打量我们:“麻疯?还他妈二号病呢!” 麻六哈哈笑起来:“瞧瞧,我不认识,你们几个让人家耍了吧?”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的事,没错呀。山林突然不阴不阳地说了句:“马志宇你认识吗?” 麻六拍了下脑门:“对,对,那还真是我侄儿,你们和他掐起来啦?可你们不找他去,到我这儿干什么?我都走一步掉一块的人了,眼瞅就死啦。” 我仰面长长吁了口气,面对这样一个糟老头子,狠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还是山林够冲:“你侄子掐不过我们就放话说:有种来条子胡同五号,没种明天当着大家的面管他叫爷爷。我们这不是来了吗,他人呢?” 麻六一脸苦笑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对狗熊说道:“这小兔崽子老打着我的招牌在外面惹事,早晚让人家把腿揍折喽。” “就你这德行的,还有人指望你铲事呢!看见你就知道你侄儿的样儿了。”狗熊边喝酒边挖苦麻六,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你跟他们家还有来往哪?不是早断了吗?” 麻六叹口气,脸上竟然出现一丝没落:“怎么说他也是我侄儿,我不是还没死呢吗?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还诹呐?你也不怕掉醋缸里……” 狗熊和麻六聊得很开心,半天没理我们。我气得咳嗽了几声,这俩老东西简直没把我们当人看,我觉得怒火直想头上撞,手攥住菜刀把,就等动手了。山林沉终于不住气了,他上前一步:“麻疯的人呢?” “你们把他打成什么样了?”麻六问。 “是我打的,脑袋上缝了七针。”我站到山林旁边,大义凛然。 “才七针。”麻六不以为然。“现在的孩子就是不成,耍板儿砖就能拔份了,咱们那会儿一刀一个,哪回不得躺下七八个。” “咳!”狗熊摆摆手:“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儿。” 二头冷笑一声:“以为我们没有呢吧?捅人谁不会?”他“噌”的一下把管儿叉拽了出来,叉尖寒光一闪,屋里像掉进颗星星。管儿叉在二头手里来回蹭着,我和山林则像两只猫一样,弓着身子,随时准备动手。 “呦,还煽起来了!”狗熊根本没回头,可他就像后背长眼了似的,似乎什么都看见了。麻六也没动地方,他摇了摇头:“家伙不错呀,给你们用都糟践。” “叫你侄子来就知道糟践不糟践了。”山林脸上的黑坑已经鼓了出来。
麻六手指点着我们几个:“我侄子不住这儿,在我这儿发狠没用?我问你们,今天到底干嘛来了?捅死我一个残废,你们就能扬名立腕儿了是不是?派出所是干什么的?捅死我你们这辈子就毁啦。”他突然笑起来:“你们真是挺有种的,有十年没人敢在我面前动过家伙了,你们真是好样的。爷们儿,会玩刀吗?知道怎么剁人吗?”说着他速度极快地从炕席下掏出一把刀,照着二头就甩了过来。我和山林只觉眼前一闪,“砰”的一声,一把半尺多长的飞刀正好铎在二头脑边的门框上。我和山林立时惊出了身冷汗,二头却直着眼,半天没说话。
“六哥,手上的工夫可一点都没丢下。”狗熊又回头看了我们几眼。“行啊,没一个尿裤子的。” 此时二头已经站起来了,他脸色铁青,额头上浸出不少汗珠:“少拿,少拿这套吓唬我,我叔挨了三刀还能卸别人一条腿呢,有本事咱对着砍,没本事就别让你侄子惹我们。” “你叔是谁呀?”狗熊这回仔细瞧了瞧二头。 “大竿儿,听说过吗?”提起他叔,二头兴奋异常,脸上的汗顿时蒸发了。 狗熊的身子都动了一下:“大高个儿,驴脸,在青海吧?” “是啊!”二头一听这话,连脖子都梗了起来。 “你认识他叔?”麻六问狗熊。 狗熊点点头:“帮过我点忙,要不是他我回不了北京。” “就是把你从山洞里救出来的那个?”麻六问。 狗熊叹口气:“我的腰就是那回砸折的,本来大家都以为洞里没人了,我用北京话一骂,大竿儿就冲进来了。他叔倒是条汉子。” “青海北京人多吗?”麻六仰着头,象怀念着什么。 “不多,可都挺有面儿,这才叫爷们儿呢,走到哪儿都是站着撒尿的。大竿儿说就因为听见了北京话,要是外地的他才不管呢。”狗熊一个劲打量二头,他那没毛的脑袋此时已经泛出光了。“鼻子眼睛倒是挺像,你长得可够矮的!” 我使劲清了清嗓子,总算没笑出来。 麻六不耐烦地向我们挥挥手:“留下五块钱,走你们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懂啊?”狗熊特费劲地把身子转过来,后背的铁架子叮当做响。“一看就是几个雏儿,在江湖上这叫走道儿钱,打了人铲事得给人家留点面子,让人家以后还能在街面上走动,懂吗?以后问问你叔。” 二头摸着脑袋:“我叔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六七年呢,早着呢。”狗熊看看我们:“留下五块钱,麻疯的事就到这儿了。以后你们好好上学,别他妈瞎折腾,闹得跟我似的有什么好处?” “我们才不会让人家抓住呢。”山林气哼哼地说。 麻六哈哈笑起来:“好小子,跟我当年一个德行。” “瞧眼神,你小子就是个狠主儿,把你腰里的刀拿出来。”狗熊指着山林的裤腰带说。 山林退了一步。 “拉倒吧?要想扎你们,你们三个早就撂这儿了。”说着麻六突然跳过来,左手一扬,右手急速在山林眼前挥了几下,一眨眼功夫山林腰里的军刀就到了他手上。麻六的动作非常快,我和二头连提醒山林的时间都没有,眼看他得意洋洋地走回去,把军刀递给了狗熊。 狗熊端详了军刀一会儿,边看边咂嘴:“仨小崽儿手里真有货呀!刀不错,一下就能要人命。可你们俩知道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吗?”说着他把衣服的纽扣解开,肚皮上、胸脯上立刻呈现出七八个长长短短的刀口,远望去肚皮上活象趴着几只大蜈蚣。“瞅瞅,咱的零碎不少吧?” 我们惊异地望着他,谁都不说话。屋里气氛凝重,一股肃穆的味道让人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狗熊接着说:“你们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其实把人砍死容易,难的是不把他砍死还得让人家服你。道儿上讲究的是混,混死算什么本事?要是没点儿分寸街上混的不全砍死啦?”说着他手握军刀猛地向自己胳膊上刺了过去。我们惊呼了出来,我当时想:这个神经病,非把胳膊捅穿了不可。出乎我意料的是狗熊的胳膊虽然流了血,可并不厉害。他用嘴嘬了嘬,然后对我们道:“过来看看。”
“你叔叔帮过我,这回算我还他个人情。瞧着。”他举着刀给我们做示范,样子真诚得可爱。“瞧仔细喽,大拇指要压在刀背上,刀尖只能漏半寸,多了不行。捅人的时候往上挑着捅,这样刀口见长不见深,扎不死人,满身是血吓唬人。这叫道儿!懂吗?” 山林把刀拿过来,学着狗熊的样子用大拇指压住刀背:“就这样?” “对,扎的时候往上挑,血糊着呢。”狗熊颇有成就感地注视着我们,瞧他的兴奋劲儿似乎已经有个家伙血溅当场了。 山林口袋里拿出五块钱扔在桌上,他向麻六、狗熊拱了拱手。 麻六看着他的背影:“这孩子倒是块料。” 我们刚从麻六家出来,就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三十多口子,一个个面目狰狞,脸有愤色。一个瘦子拉住我:“兄弟,刚才谁踹六哥家门来着?” “在屋里和他正谈事呢。”我回手指指院里。 瘦子搓了搓手:“敢在这儿充大个的,呆会儿卸丫条腿。”“阎王爷门口踹小鬼,活腻了。”“没错,老八,过会儿卸他哪条腿?”人群里有人嚷道。 山林已经快走出人群了,他突然站住,肩膀小山似的耸了起来。我的心立刻提了上来,这位大爷不会翻脸吧?山林从小就是个下黑手的主儿,而且他要是动手绝不管事态如何,动手前也没有任何征兆,上来就是奔死了掐。 “卸他中间那条腿。”山林大声喊着。 人群欢声雷动,有的哈哈大笑着叫好,有的振臂高呼,寂静的小胡同里突然欢快起来。我沿着小街向外走,夜色如水,身后的嘈杂如一条讨厌的哈巴狗,在我们后面尾随着,在脚下乱钻着,在耳边吠叫着。有股荒诞的感觉笼罩着我,连腿都麻木了。如帆的皓月挂在头上,阴影斑斑的像被拍了几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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