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位卓越的古生物学家. 虽然已过了不惑之年, 依然很年轻. 美国人看她还经常以为她是二十几岁. 中国人看她也会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 她很会做饭, 很会画画,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 虽然有丈夫, 他们是不相聚的, 也几乎是不联系的. 他们没有孩子. 她从未爱过她那人人都说很优秀很英俊的丈夫. 她知道他非常无辜, 也知道他很爱她. 她只是无法和他亲热, 无论他怎样温柔地待她. 她嫁给他, 因为她需要一个丈夫, 因为人们想要她结婚, 因为他头上顶着光环, 因为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归宿, 也因为她想给自己一个理由离开他—她从二十二岁就爱上的柯. 她曾经以为, 即使没有嫁给最爱的人, 也可以有安宁和满足. 她错了. 她还是相信很多女人可以做到这点, 可是她现在知道她不行. 她对丈夫, 冰冷而无奈, 连和他拉手的兴趣都没有. 她的心中, 二十几年来, 只有柯.
她和丈夫, 和柯都是同行. 有时会在学术会议上碰面. 当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一年级研究生的时候, 柯已经是位在学术界展露头角的年轻教授了. 她第一次见到柯是在那年旧金山的年会上, 她听了他做的报告. 他迟到了, 没有像其他发言的人一样西服革履, 而是穿着一件深黄色的鹿皮夹克. 他好年轻, 英文好得一听就知道是在美国长大的或早年来美的华人. 他就这样走进来, 有点抱歉又有点腼腆地对着观众笑了一笑. 眼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 那样一个明朗而散落的笑容, 在他脸上轻轻地展开, 没有早一分, 也没有晚一分, 就在那一刻, 像是一缕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震射了她年轻的毫无准备的心. 他的报告做了二十分钟. 她的眼睛在这二十分钟里没离开过他的脸. 他的声音很好听, 可是她完全没有注意他到底在讲什么, 更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婚戒. 她如此专注地望着他, 手心全是汗, 心砰砰直跳, 这样毫无余地的一见倾心, 对她, 是第一次, 也是到今天为止她一生中的最后一次. 他讲完了. 很多人向他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她. 她虽然害羞, 但是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动力推着她走向他, 走到他面前, 直到他看见了她.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然后笑了笑. 她坚定固执地认为, 就在那样的匆匆之间, 他笑容里已有了深意. 那个时节, 暮夏秋初, 她刚从中国来, 还没有正式开始上课. 她后来才发现, 柯所在的学校竟离她的学校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跃动的神采和青春的光泽. 他喜欢她的纤细, 娇美, 纯情, 聪慧, 缠绵, 包括她脸上的小雀斑. 他从未瞒过她什么. 他们只是无法自己地向前走, 向靠近彼此的方向不停地走. 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更没有什么计划. 他只是无法抑制地想她, 想要她. 这样的激情, 如此地侵泻, 如此地占据, 如此的不由自主, 对他来说新奇而且震撼. 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 无论过去还是后来. 他在一个湿润的早春二月, 对她说, 他爱上了她. 那一年, 他刚满三十岁, 已经有了一个妻子和两个儿子.
他们在一起, 倾心相爱, 却没有世俗里的未来. 他从一开始就告诉她, 他是不能离婚的, 即使他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她到今天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爱她胜过他的生命却不能为她离婚. 她一直都认为那是因为她不够优秀, 不如他妻子优秀. 他的妻子来自旧金山早年来美的华裔望族. 他的家势也不俗, 书香门第, 对本地的政治有一定的影响. 他们同岁, 在东海岸的一所名校里相识, 一毕业就结婚了, 婚礼隆重而高雅, 宾客都是地方名流, 一切顺理成章. 他的妻子是个很会写小说的律师. 情感丰富细腻, 却也不过分, 无论何时何地都落落大方, 知性, 得体. 她婚后很快生了两个健康漂亮的儿子. 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就挂在客厅, 一进门就看得到. 毫无疑问, 这是一个在众人眼中合满富足幸运的家庭.
而她, 是这个光彩世界之外的人. 虽然她闯入了他的生活, 爱上了他, 竟然最后和他心心相应, 灵肉相连. 她却无力, 自始至终都无力把他从他的世界中带走. 因为这个世界太固定, 太透明, 太喧嚣, 太强大, 而他又是这个世界无可争议的主角. 她的存在只能在他内心, 也将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随着这颗心的消失而逝去. 到那时, 没有人会知道这颗心曾如此为她悸动过, 曾如此在梦里随她走遍天涯. 常常, 她觉得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不过是一个一往情深的小女子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等待“戈多.” 可是戈多是不会来的, 永远不会. 他和她的爱情在阳光下可以示人的那一天也永远不会来. 她本以为, 拥有他, 哪怕只有一天, 一小时, 一刻钟, 也会让她死而无撼. 可是, 他们在一起, 一个月, 二个月, 一年, 两年, 她要的却只有更多, 更多. 她的心也只有更痛, 更凉. 这份爱, 长久猛烈而绝望, 梦里梦外紧紧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有时会彻夜痛哭, 睁着眼到天明. 有时会在万分疲惫中睡去, 却在泪水中惊醒. 她无人可以诉说. 她没有多少朋友, 也轻易不会对谁袒露心扉. 她在现实生活中安静, 淡然, 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美丽. 她父母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他们这方方面面都有傲人成绩的独生女儿在国外这么久就是不交男朋友. 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二岁, 整整十年, 她爱得痛不欲生, 却从未想过要放弃, 直到她决定嫁人.
在她嫁给现在的丈夫的前一个月, 她见过柯的妻子. 有一个机会是他们的那个年会又在旧金山开.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 他请她和其他几个同事和学生到家里来吃饭. 她非常谨慎又非常仔细地审视着他妻子, 想象着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和将来会在一起度过怎样的一段人生. 他妻子在她看来有着无可挑剔的形象和举止, 加上那与生俱来的显赫家世和财富, 这使她非常沮丧并且进一步证实了在她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理论, 她不足够好看, 太瘦, 不足够优秀, 不会写小说, 远远比不上他太太, 所以柯才不离婚.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问一问柯他是不是还爱着他的妻子或者他是不是有一点儿更爱她.
她嫁人的时候是没有笑容的. 她向柯告别的时候, 心在滴血. 她切断了和他的所有联系, 甚至只要柯有可能去的学术会议她都不去. 她本想好好对待丈夫的, 生儿育女, 和大多数人一样过一份平常, 实在, 也没有什么惊喜的日子. 怎么活不都是一辈子么, 何必一定要与众不同呢?
可是她的耳边总是响着柯对她说的最后一席话, “好好过, 生个孩子吧, 你就会忙了, 也不会总想着我. 这对你好. 吃多一点, 胖一点身体抵抗力就强一些, 也容易生孩子. 我只要你知道并且记住我会用一生去想你, 只要我活着….. 我以后也没机会对你说这些话了. 我也不能去看你.答应我, 好好保重自己.” 每一次, 随着这些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记忆, 泪水就会冲进她的眼眶. 她便只好抬起头, 看看天, 或者看看天花板. 只要没有在工作, 没有在和人讲话, 只要一静下来, 她就会想他. 想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想他, 在临睡前的最后一刻, 在醒来时还没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瞬间. 多少次,她的心会因为与他关联的思绪涌来而瞬时抽紧。她却硬撑着没有给他打电话. 她只是对丈夫越来越冷淡,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话说. 他们本来就不在一个城市. 逢年过节也不相聚. 她有时都恍惚忘了她还有一个人人称赞的丈夫.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 她已经从助理教授破格提升到了正教授, 在她那一行, 她是一颗耀眼的新星, 几乎同辈中无人能及. 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还是很自卑, 她觉得她永远比不过他那雍容的充满智慧的美丽的太太. 没有人知道在每天工作15个小时之内之外, 她是怎样地思绪万千.
这是一份未了的情,一份缠绵的沿续,一份永远的期待。好像”冷山” (Cold Mountain) 里的ADA,可以写许许多多的信,却不知道会不会有收信人。好像ADA,一生的回想追忆幻梦于现实中不过是几个片段,一个夜晚,和那漫漫无休的迷雾中的寻觅与渴盼。哪里是尽头呢?有没有与生俱在的尽头呢?或许这种虚无的但是诗意的相通,这种灵与灵之间绯恻的无奈的时而恍惚的纠缠, 都是冥冥中躲不开的设计。而那被设计的又能如何呢?除了偶尔的几滴清泪和内心深处盘根搓结的图藤, 和那仰望月夜星空或浅斟低酌时的一声轻叹? 她等待的是一场无法预期的相聚,不论结局如何,不论是不是完美与快乐。对于她,那至少会有一种了解的安慰. 她要见他. 她要在她还没老去的时候见他, 不管他们有没有婚姻有没有未来. 这想法一旦形成便日趋强烈, 几近失控. 她甚至越来越怪他为什么自她结婚以后他再没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终于, 在一个初夏的黄昏, 她从新加坡用微微颤抖的手拨了他办公室的号码, 她知道他一向工作到很晚. 只响了一下, 他就接起了电话, 就这么容易. 随着他的一声“hello,” 她在大洋的这一端泪如雨下. 柯没有流泪, 柯从来都是不流泪的, 只是那天晚上他从黄昏到黎明在办公室呆了一整夜.
这一次,不同以往的,她告诉他,她不仅很在乎他,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永远地光明地在一起. 她告诉他,她留在美国就是为了他. 因为美国让她感到亲切,因为在同一时空下离他很近, 虽然不能见到他。她没有说出的话是,有时候,她宁肯时光倒流她可以做他的妾, 哪怕忍气吞生, 但那是一种被承认的身份, 她将是他家庭的一部分, 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生儿育女恪守妇道. 那样的生活里她不会有这样的成就, 掌声和荣誉. 她在社会中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要是让她选择, 她宁可用她所有的卓越换取那可以和他心安理得一起共度感恩节的身份. 和他通完话,才发觉双手都是冰凉的。和他通完话,她才清醒地刺骨地意识到, 他还是不能离婚的, 虽然他对她说他很想抱抱她, 他对她的爱始终如一.
她是一个可以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温柔婉媚又可以有澎湃激情的女人。经过一整夜在回忆,音乐,画面,诗情与思辩中交错的放纵, 在黎明的若即若离的光亮中,她枕着满意的答案睡去。她终于明白,带着几分伤感与无奈,这世上很多事是无法解释的,追寻答案的许多努力只是惘然。她接受了现实,带着一份近乎于宗教般的感激之心,她决定不再对他施加压力让他离婚。她知道,有一种美丽叫做放弃。在这个短暂的夏天,小住在一个陌生的异国城市,她对这份困扰了她多年的情有了新的了悟。她接受了这样的方式,即使是一生一世的守望,即使相聚无多,她等待。在浓浓的茶香与浴后的舒放中,有一丝微笑竟在她心中一点一滴的绽开,随着一声轻叹,带着几分欣然,又有几分释怀……她珍惜生命中的这些起伏涟漪和境遇,她认定她是一个幸运的女人,爱着也被爱着,虽然善感,却也理性。她准备就这么生活下去.
而且她真的做到了, 他也做到了. 他们不常打电话, 一年也至多能在开会的时候见几次面. 他们很少刻意安排另外的见面. 是啊, 他们在一起是很短暂, 每次似乎刚刚见面就要盼着下次几个月后的再见. 可是她从心里平和了, 也不再抱怨. 的确, 她得到的只是他的一部分, 她却得到了那最最重要的一部分, 而且这种妥协使她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她失去的是本来就很虚幻的一个梦--做他的太太. 她得到的却是他的一生挚情和心灵的相属. 她就要这样, 花很多时间想他, 带着一点幸福和愉悦去想他, 也花很多时间在工作上, 走完一生. 她不要小孩了, 她也不去张罗着和丈夫离婚. 如果他要离婚她一定很爽快地答应. 但离不离婚对她是可有可无的事. 她可以几年都不和丈夫联系, 因为她的心已经很满. 她甚至几乎要认为这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柯, 在她和他妻子之间, 他是不是爱她多一点点.
她告诉自己, “生命,生活就这么简单,如一把折扇,打开了,又合上,留恋的不过是曾经拂面的风……” 这是一个老朋友寄给她的一篇小短文里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