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听过对名画《蒙娜丽莎》这样的评价:“莱奥纳多·达·芬奇是发现真
切的肉感与皮肤的颤动的第一人。”这是傅雷的观点。
以“真切的肉感与皮肤的颤动”来说明蒙娜丽莎那神秘微笑的构成,这真让
我震动,好像是醒醐灌顶一样,我忽然明白了,中西方美术作品中关于女人以及
她们身体的描绘最大的不同就是对于“肉体”的态度。即使是被傅雷认为更重“
轮廓”的波提切得,在他的代表作木板画《春》中,我们看到的仍是骨肉丰润的
女神,波提切利确实用了纯熟巧妙的线条勾勒她们身体的每一处起伏,但是,画
家并不放弃使用阴影的渲挚和逼真的肉色,在不论画家技巧高低的前提下,我们
必须承认,波提切利使我们看到了是比《蒙娜丽莎》更醒目的女人的肉体。
我相信傅雷作出如斯判断只是相对比教,在中国的美术作品当中,线条可以
说是最重要的表现工具,即便是感性的女人也只有凭单调的勾划来展示。在以丰
腴为美的唐朝,代表人物杨玉环在《长恨歌》中被形容为“温泉水滑洗凝脂”,
可见其肉感慑人。但从当时的名画《簪花仕女图》中,我们可以看到,美人们固
然有满月般的面庞、圆润的下腭、肥白的前胸,但我们看不出层次感而难以激发
更深的想像力,盛唐之后的历朝历代,非人性的理学像绳索一样把女人勒得越来
越紧,女人是不允许有欲望的,长得稍微丰满一些恐怕都会遭到道学家的谴责,
于是我们从仕女图中看到的是更为干枯的线条和平板的面容。
是让女人长“肉”还是连“肉”也不许长?美术作品中的形象其实在微妙地
表达男人是否自信。因为人们常常这样评价男人的能力:男人以征服世界来证明
自己,女人则以征服男人来证明自己,这个两性的世界本来已经有了完美的分工
。比如,女性裸体画在西方美术作品中很常见,男人表明的至少是一种欣赏的态
度,并将之堂而皇之地发展成为艺术,女人也不以展示为耻,反而很乐意让自己
的身体流芳百世;而女性裸体画在中国除了作为秘密相传的《藏春图》之类,在
正大光明的美术作品中则非常鲜见。直至民国年间,曾是风尘女子。自学成才的
潘玉良,自画裸体几乎遭到男性社会的封杀,改变不了世界的男人往往以压制女
人为荣。
中西方关于女性身体的认识差异使好莱坞在描述中国传统故事——木兰从军
时不可避免地与东方视角产生了不小的冲突。中国仕女中的女人总是长着一个大
得弱智般的脑袋,那身子是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如弱柳扶风,多半垂着眼。日
本艺伎的形象就是这类仕女图的再现,她们小心翼翼地顶看乌云般的发髻,白白
的肉身被繁金复银的衣饰压着,眉眼都淡没了,只有唇是樱桃似的一点红着,留
着等别人嘬,表明其玩物的身份大过其他,而在好莱坞动画片《花木兰》那个眼
神忽闪、神采飞扬的女子绝非源自中国,她从来不肯低眉俯首,单看那协调的体
形和饱满的身躯,你就知道既不能小瞧她的智商,也不能禁箍她的情欲。
我们的《木兰诗》强调的是她的孝顺,注意,木兰从军是因为“阿爷无大儿
,木兰无长兄,”男性“的缺席致使”女性“的木兰感到内疚而主动参军,这是
什么道理?然而这就是中国女性的地位,而且中国女性已是浑然不知,自觉自愿
。美国人既无法理会更不可能去加以体会,所以我们看到美国木兰还是一个勇于
自我探索的人,她的内心有一股活力,像井水一样越压越有,她不停地追问自己
真实的我是怎样的?内心的我是怎样的?相夫教子的传统命运无法锁住这女子蓬
勃的生命。更叫人心惊肉跳的是,美国木兰竟然对自己的统领动了芳心,毫不掩
饰,只管用忽闪的眼睛大胆地看,最后还因为负伤让人发现了女儿身。这本来是
中国木兰最得意,最企求的一笔,且看她易妆梳洗之后的按捺不住:开我东阁门
。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装。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见伙伴
,伙伴皆惊慌。同行十二载,不知木兰是女郎!”这是个轻佻的结尾,丝毫不像
有十二年血腥军旅生涯,倒像是另一个祝英台在十八相送中掩饰不住得意,内心
在狂呼,有人中计啦。但这个结局却总叫人按捺不住地不服气,我们有太多低级
的揣测去考证故事的真实性。
这就是女人“长肉”与“不长肉”的区别。有血有肉的女人是自然鲜活的,
谁也不能阻止她产生欲望,随后再滋生出情感,形成理智。玛格丽特·杜拉斯的
《情人》是发生在两个绝望的人之间一段绝望的爱情,里面有肉欲,更有人性。
前者是本能,不足为奇;但后者却是极度的本能的升华,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高
潮。
玛格丽特·杜拉斯做到了,因为她是个不避讳肉体的女人,它是她的智慧的
生长之地。觉醒的女人是男人也无法控制的,某本杂志介绍杜拉斯的一组文章标
题干脆就叫《谁害怕玛格丽特。杜拉斯?》,尽管女人不是创造历史奇迹的主角
,一些有智慧的女人仍然在西方文明史中脱颖而出,勃朗特三姐妹、伍尔芙、西
蒙·波伏娃等。
被线条固定的女人则是枯干萎缩凯的,无知识,被人随意摆弄,但男人的荣
枯兴衰并非与女人无关,我们可以看到,禁锢女人的同时男人亦毫无生命力,宋
代词人柳永的情诗都是从妓女身上得来的灵感,杜牧也毫无愧色地说:“十年一
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为什么?因为妓女因职业特殊反而成了那些禁欲
时代少有的可爱女人,从而激发了诗人们的灵感。
张爱玲生平最爱清代话本小说《海上花列传》,她觉得那里面表现了中国人
少有的爱情。然而那仍是中国男人与风尘女子的故事,那时候男人们的婚姻都纯
粹为了传宗接代,至于两情相悦的爱情,往往只有从那些因为被轻视而仍活泼的
女子身上才能尝到。
不知画家们运笔时,对女人倾注着什么样的感情?也许有他们的坦言,也许
就不需要我这样自作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