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千年,为君一笑。月下花前,寂寞舞翩跹。微斯人,更与谁言?
彼年彼岁,她方为扬州镜湖中一条唤作小青的,小小青蛇,偶尔寂寞,听岸上船
中袅袅曲音,久而久之,竟也会轻轻的唱了;尽管不懂得其中的意思,那音韵的幽怨,却是
她所喜爱的。
可她却不能唱。她还只有五百年修为,而言语变幻,却需要千年道行。因此她偶
尔也会好奇,那岸上的芸芸众生,究竟都带了什么样的念头,在为什么而奔波。
那一日,有个女子来濯足,偶尔绽出粉色的痴痴的笑靥。白玉般的金莲,柔柔地
在水底晃荡,一池的妩媚支离。她轻轻地哼着小曲儿,忽而用梦一样的声音,低低地道:
鱼儿,鱼儿,你知道么,他对我说过,我是他最重要的人呢,他非我莫娶的……你干吗摇
尾巴?不相信吗?他还教我唱歌呢,你听,你听,月下花前,寂寞舞翩跹……
轻轻唱了几句,声音却越来越轻,她忽然又凝眉道:不对啊,为什么他不敢再见
我?他的目光,他的目光 …… 那是谁的花轿,怎么抬进他家门里去了?看见了吗?红红
的凤冠,真漂亮……嘻嘻。
她的目光散乱起来,秀眉越皱越紧,慢慢地,竟哭了起来,直到被一个憔悴的老
妇人连劝带拉地拖了回去;离开了很远,仿佛仍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娘啊,他真
的跟我说过的,真的 ……
娘知道,娘都知道;青儿乖,噢,咱们先回家去 ……
看热闹的闲人都叹息着慢慢离去了,谁也不曾注意,油油的水草中,一条纤细的
青蛇却忘了继续打坐,怔怔地,发了好长时间的愣。
一直一直以来,她未曾懂情为何物,却在无知之时,先见了教人生死相许。
人都说,冥冥中,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从前她尚可以将信将疑,只是那一日,只因偶一抬头,竟误食了一颗绛色丹丸,
却由不得她不信了。顶上传来低低一声呀,却是一男子,长身玉立,白衣胜雪,谦和之中
自有卓尔志气,如此温和的声音,更是纤尘不染的清静。
没料到累老君炼了这么多时日,却教你轻轻易易地得了去。
只这一瞬,便已教她万劫不复。
她怔怔地望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淡淡一笑,又道,罢了,想是注定的吧,
这五百年功力,便赠与你了。只不过,一旦得道,若为害人间,我尘鸿便第一个饶你不得
。可知道了么?
她点头,看他白色的身影冉冉消逝,忽然间怅然若失。
原来这便是文曲星,这便是传说中,永远温言微笑的,文曲星,尘鸿。
赖了那一颗丹丸,她用了一十六日便大功告成;化作人形的她,一袭青裳,削肩
纤腰,端的是我见犹怜。只是她却无意人间繁华,而是辛苦寻到了他,不顾他的婉言谢绝
,苦苦求恳,终于以报恩的名义,化作了他的兵刃,青剑。
笑靥如花,欢喜似梦。她却未曾注意,尘鸿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无奈与悲哀。
尘鸿极俭朴,亦不曾蓄得任何花木虫畜,干净的房中有些冷冷清清。
她也曾问起,尘鸿却不言,良久,方淡淡道,若在一物上倾注太多情感,丧失时
便最易成痴,是为痴情;若在太多物上用情,却为滥情。
那深藏自己的感情,宁愿漠然面对一切,又是什么?小青犹疑道。
他淡然一笑,是为绝情。你莫看尘世间众生悲苦啼怨,其实多为痴情或滥情,即
使那些人看似无情残忍,争权夺利 ,原不过痴情,痴于名利而已。
哦。她似有所悟,只觉话里自含玄机,却害怕看破了。又道,可如果压抑着自己
的情感,不能纵情得失,有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尘鸿依然温和,而有些悲天悯人:就为了这些虚幻的快乐,而宁愿忍受更深的痛苦
,这便是凡人要得道时,最大的心魔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年华真的如水般流泻过去;她已在尘鸿身边近百日了。
日子很简单,甚至清苦,她却甘之如饴。每晚夜深人静时,她便化为人形,为伏
案览卷的他捧上一杯清民,或披上外衣;明知他不可能觉得寒冷,偏却情难自己。偶尔与
他说话,他的话不多,且很温和,然而暗含禅意,总是颇费思量。
她亦知他苦心;毕竟她仍属魔道,为神界所不齿。他是想以言语点化她。可惜她
内心并不太愿——她只是一条小小青蛇;唯一的心愿,只是在他身侧,能如此般,便已无
他求了。
平时尘鸿一般在剑外封上束缚,为了不让仙界终神察觉她的存在。而她,只要愿
意,随时都能离鞘而去——也是尘鸿不加干涉之意。
当然,她决不会自行离去。
只是好久了,蝶姬一直来寻尘鸿,却教她莫名的难受。
蝶姬原是一只五彩凤蝶,修炼一千多年,因听佛祖讲道而顿悟,位列仙班。蝶姬
有着绝世容颜,冰肌玉骨,一举一动,无不优雅夺魂摄魄。
她言是寻尘鸿求知问学,可在小青看来,却实在不像求学的样子。
尘鸿仍是温言如常,有问必答,却只限于书籍之内;一旦蝶姬涉及其他,便神色淡
然,微笑不言。
蝶姬笑颜如花,蝶姬俏语如珠,蝶姬容华如玉。蝶姬之美,令女子只能自惭形秽
而已。小青却闷闷不悦。
尘鸿应该已察觉到了,却不曾点破,一如往常般温和从容。
数日之后,蝶姬将尘鸿叫到了外面。
小青听不见他们所说,但只见蝶姬泪痕满面,而尘鸿一直摇头。最后蝶姬一脸绝望
,缓缓扬起了右手——
——铮——
青剑破空而出,险险划伤了蝶姬的手。蝶姬与尘鸿同时色变。
小青,你——
何方妖孽,竟敢——
青光过后,小青已俏立当地,嗔道,您干嘛不还手?
你——她第一次看到尘鸿的脸色有些难看,谁让你出手的?
她忘了作答,却怔于当地;只听见身后蝶姬的声音,无比怨恨:
好,好, ……还说什么仙佛无情,如此冠冕堂皇,如此道貌岸然,却原来早已
金屋藏娇,佳人在抱了,哈哈,枉我自作多情……
一顿足,白衣翩然,然而迅速的消失了。小青又惊又急,欲追,却被他拦住了。
没用的,他已恢复了常态,温言道,有些事迟早会发生的,顺其自然吧。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文曲星,以你的修位,难道竟不知这一劫么?
在劫难逃。何况我问心无愧,又何须逃?尘鸿仰面视佛,仍是坦坦荡荡。
你不知,早在你赠丸之前,那青蛇已见了一场人世情缘纠葛,以成魔障;适逢你
赠丸之恩,这一点情根,这一点情根,唉,自此怕是……
青蛇本无错,只是一时蒙蔽而已,尚乞佛祖明鉴。尘鸿愿往尘世走一遭,以渡此
劫。
佛微笑,叹道,文曲星呵文曲星,你本是鸿蒙初辟时天地精气所汇而成,却原来
也逃不过情之纠结。
尘鸿亦微笑,天若有情天亦老,尘鸿何敢自比青天?
善哉,善哉。只望你在人世俗尘中,莫要让富贵迷失了本性才好。
隐隐梵唱中,佛祖巨大的身影渐渐淡逝。尘鸿仰望碧空如洗,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本定在百日之后同往人世的小青,此刻正在往生池畔苦苦等待;他更
不会知道,有人正在她身后轻唤。
小青,小青。
她讶然回眸,却只觉一阵狂风涌来,已身不由己的坠入往生池中。最后涌入眼帘
的,却是蝶姬艳美不可方物的笑颜。
青衣翩跹,在池中素艳如花开。
她俯在池口,看着青色的影子逐渐缩小,只知消失,连她惨白的脸色亦尽收眼底
,竟是奇特的得意与欢喜。
一路好走呵,小青。一百年的时光,以足够在人世中寻找他了,别急……
待她苏醒时,又成杭州一处小池中的一条小小青蛇——拥有九百年的修为。
她惨笑,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然而所有的人事,却是历历在目。
从不曾想那一曲,居然成畿:流转千年,为君一笑。月下花前,寂寞舞翩跹。
再后来的故事,便是那千古绝唱白蛇传了。他心甘情愿的当一配角,看白素贞为
了许仙这一凡夫俗子,如飞蛾般与神佛相争,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字迹。当然,她一直站
在白素贞的身畔,为她的斗争提供源源的支持。
只是有时白素贞受许仙懦弱之气时,总找她落泪诉苦。这倒罢了,末了她往往幽
幽一言,唉,小青,跟你说了又有何用?情之一字,你不会懂的 ……
只此一句,已足以教她肝肠寸断,悲从中来。
月色如水的时候,她仍会忆起那些时日,安静的长夜,那人在光华中俊逸而专注
的侧影,那时温柔而满足的心情。
窗外叶落,梆——梆——梆——长长的更声响过,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未几,白素贞产下一男婴。乍见之下,她天旋地转。
痴守百年的那人,此刻正躺在她怀中,咧嘴而笑,似曾相识的亲切。
婴儿起名了,许仕林,以情为禁,以仕为邻,许,仕,林。
光阴如箭,当年哼哼呀呀的婴儿已不再。
许仕林,长身玉立,白衣如雪的许仕林,卓尔不凡,鹤立鸡群的许仕林。
见她时只叫她青姨,说话时毕恭毕敬,垂手而立——尽管她看起来仍比他小,永
远是娇娇弱弱的样子。可那是长幼之序,马虎不得。
终日便是陪他读书,陪他进京,陪他赶考。大雪纷飞的夜晚,看他在灯下熟悉的
俊朗的眉目,轻轻替他披上一件外衣,忽觉一切如梦,梦醒了,还是一样安静的夜,一样
伏案的人,一样温柔的心情。
窗外有雪簌簌飘坠的声音。万籁俱寂,恍惚中想,明日又是一个银雕玉琢的世界
吧。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然而他却转过身来,依然那么温和干净的笑容,纤尘不染。
谢谢,青姨。他说。
满地碎雪的声音。
发榜之后,他意气风发,她却只是淡然。
本在意料之中。曲曲文庄园,对文曲星而言,如拾草芥而已。
白素贞也被救出来了。十八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她却仍是如初的容颜与风采。只
是人事无常,许仙早已逝去,她所有的爱,便倾注于娇儿身上。皇上又将千娇百媚的银蝶
公主与他赐婚,他的仕途,可真谓是一帆风顺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司仪洪亮的宣礼声中,乐队悠扬的曲乐声中,她坐在白素贞身畔,看两人如天作
之合,
刹时间,泪盈于眶。
一切都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今夜,全城的人都在赞颂这一对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丝竹声中,她却泪眼迷蒙,摇摇欲坠。
尘鸿,尘鸿,为君一笑,流转千年,而今恩怨纠葛,却已成过眼云烟。
歌舞阑珊,残月如钩,支离枝头。
新房中的红烛终于燃尽了。夜深人静,惟剩她一人悄立庭中,痴痴无语。
流转千年,为君一笑。月下花前,寂寞舞翩跹。微斯人,更与谁言?
她已明白了很久以前那一少女的心情,然而已经太迟了。原来有些事,有些人,
是注定了要遇到的,而纠缠,更在所难免。
那么,惊天动地之后的,也只能是寂寞一词吧。
这人世间,又有多少爱恨情仇,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呢?如果她的心痛,可以换
他在尘世的幸福,她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尘鸿,尘鸿,只愿你在尘世中,不必受太多的苦楚,只愿你一帆风顺,春风得意
,只愿你花开富贵,岁岁平安。
一声鸡啼,天下拂晓。
她慢慢走进厅堂,尘鸿与新娘已醒,正在堂前拜见尊长。新娘似曾相识的身影教
她吃了一惊,一时却说不上来了。
一只彩色的蝴蝶翩翩飞入大厅。新娘转身微笑,笑靥如花,容颜似玉。
蝶姬!
她失声道。
怎么了,青姨?许仕林关切地问。
新娘姣好的脸庞上一片茫然。
她只能无力的一笑,没什么,公主,是我看错了。
原来成全的却是她。错了,是错了。可她又如何能言?
二十年后,许仕林率军大败乌兹国,官升文武大元帅,又上书进谏,解决了黄河
水患问题,威名显赫,功高盖主。皇上便颇见猜忌之意。后十年,皇上驾崩,太子继位。
太子本与银蝶公主不和,未几便以居功自傲,居心叵测之由,将其削为六品;后又借机定
罪,赐鸩命其自尽。念登基之初人心不稳,额外开恩,并未株连九族。
旨意传来,昔日煊赫一时的许府中哭声震天。许仕林苦笑劝解,道,荣华弊履,
生死浮云,呵呵,果真是镜花水月。我一死又何妨?只是娘,青姨,孩儿此后再也不能伺
候你们了……
白素贞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小青明知他在人世受苦的日子已尽,却也不免心酸,亦
无话可说。他最后看了银蝶公主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 端起金杯,一饮而尽。惊呼声中,银蝶公主已拔出匕首,自刎而亡,亦香消玉
殒。
空中响起了悠扬的仙乐声。小青含笑抬头,知是众仙来迎尘,蝶二仙归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六日之别,已阅尽人世变幻。世事无常,说到底,只如春梦一场。
依然白衣胜雪,依然是温和的笑,温和的言语,小青,你可看透了?如今你戾气
尽消,不如随我们去吧。
她含泪而笑,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小青能与您同在人世一遭,心愿已了,不
敢再奢求什么了。
尘鸿默然,也好。
看了一眼蝶姬,她却正凝睇尘鸿,深情如许——原来她也一直未曾看破呵!她无
意识地想。又道,今后再难见面了,小青想为您唱一曲词,可以么?
流转千年,为君一笑。月下花前,寂寞舞翩跹。微斯人,更与谁言?
曲音哀怨,缠绵不绝。她只觉泪将涌出,却强忍着。只听尘鸿微笑道,为你补下阙
,可好?
情仇恩怨,白骨红颜。功名富贵,本过眼云烟。痴缠念,终须破勘。
吟罢,飘然而去。小青幽幽一笑,终须破勘,却又如何破勘?
棺木犹在后庭,乐音依然远逝,惟余碧空如洗,一生繁华如梦。
她轻轻扶起痴了的白素贞。
姐姐,我们也该走了。
在某处无名的池畔,不知何时多了一间草庵。附近的乡人传说它极其古怪,里面
只有两个像仙女一样美丽的女子,日日诵经不断,竟从不见走出草庵。
但他们却不知,月明风清之夜,其中一个女子也会伫立在池畔,遥望星空。那时
,她脸上会有一种很奇怪的神情,似甜蜜,又似怅惘。
此生此世,她是再不能忘却那人了,他的温和的声音,温和的笑容,那些平静的
夜晚,那些淡淡的欢喜的心境。
尘鸿,尘鸿,君知否,微斯人,更与谁言?
远远的屋顶上,扑簌簌掠过几只雀鸟,未曾回首。
风冷了,又是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