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古玩店》之琉璃灯
琉璃灯。
上元夜的琉璃灯。
上元夜,一盏琉璃灯,融化着一捧温柔的淡淡的青晕,只一霎,映着那人鬓上的
青,靥上的花,笑里精灵的影,便教他的整个灯市的光,一齐熄灭。
只余一捧淡青,一晃,又不见了。
众里寻了何止千百度,再无痕迹,蓦然回首,一盏琉璃灯,盈盈地守在身后,掌
灯的青衣小鬟,一抿嘴一双酒涡,含笑说道:“我家小娘子,致意先生……”
又一场上元夜的迷情梦,一个是落魄京城的才子,一个是寂寞侯门的美人。一夜
风流,酿成了天大的祸事。
她并不怕,拼着泼尽残生罢了,横竖她这一生也是白过了,如果没有这一夜。
然而事到临头,他怕呀。
所以逃了,远遁他乡,改名换姓,依然应试,中举,为官,娶妻生子,他还有整
个人生。
只不敢再去想,她呢。
却又是上元夜,仕途上沉浮半世,才得重入京华,劈面撞上泼天的灯火,依旧还
是当年的盛景。但真是过了许久了,回想起来,任一抹心酸转眼淡了后,不禁想,
“若当年迟疑片刻,一同死了,不过为他人添一刻谈资,又哪得今夜看灯饮酒。”
此念一生,整个灯市的光,仿佛一齐熄灭,一吹灰蒙蒙的薄尘,不知来处,只管
潇潇地拂过来,蓦然回首,
一盏琉璃灯,幽幽地守在身后,凝固着一抓诡异的阴阴的碧绿。
掌灯的青衣老妪,一笑满脸皱纹,哑声说道:“我家小娘子,致意先生……”
《恐怖古玩店》之紫貂裘
紫貂裘。
裹尸的紫貂裘。
貂裘裹尸的故事世人皆知--
弹劾奸臣而被斩首弃市的名士,侠骨柔肠的一代名姬,千里寻来,百端求索,只
得一具无头的残尸,“姬乃解貂裘覆之,抱尸泣,泪皆成血,恸而绝……"
是幻想,还是真实。
是前尘里不肯湮没的故事,还是台上一出转瞬即逝的传奇。
貂裘真的裹过尸吗?
太久地用作道具,演着同一出悲哀的传奇,一次又一次,它裹着一具又一具“尸
体”,年深日久,殷红的皱绸里子褪色了,斑斑点点,恰似深深浅浅的旧血迹。又不
知是不是错觉,每当披上它时,反而一阵阵寒意浸人,如同没来由的一霎霎心酸。
仿佛一双痴情的手,悄悄地,幽幽地抱上来;仿佛看不见的泪,一滴,又一滴,
冰凉刺骨,带着淡淡的腥。
由不得穿它的人。
由不得穿它的人,一径向前飘着,仿佛它裹着的身子轻无一物,反而是衣裳带着
人走,穿过戏园,穿过街市,穿过城门,穿过旷野,暮色四合,寒鸦乱点,星星零零
几片无主的荒坟,不知是什么的幽幽亮亮的眼睛,
惊得四散开了,野尸烂成腐草,腐草化作碧萤,逐人而来。
貂裘里的人,惊恐万状,却身不由己地跪下去,拨开纠缠的蔓草,刨去薄薄的积
土,也不顾十指鲜血淋漓, 把土下的东西一把抱在怀里。
被紧紧抱住的,是一只青白残破的头骨。
《恐怖古玩店》之金错刀
金错刀。
美人赠我金错刀。
赠刀的人,已经死在了刀下,四散的血珠,如一树碎裂的珊瑚,只一刹,便凉
了。
"如此--也好……”她说。
杀一人,聚一魂,开锋的第一个,她就留在刀里了吧。被温柔地藏在鞘内,深深
地抱在怀中,永远地握在手心,那么,她就是刀了吧,那样锋厉又那样纤细,那样单
薄又那样眩目,一如她的笑靥眼波,浅嗔薄怒,一如她的人。
刀是人的分身,她生是他的人,死了,又怎能不是他的刀。
人们都说,他的刀,是一把通灵的妖刀。
通灵的妖刀,敌不过快如鬼魅的身手。
"什么分身,刀,不过是个物件,你太过看重自己手中的刀,所以,你输了。”说
着,那人缓缓挥刀砍来,嘴角挂着冷笑,"如何?死在自己的刀下?”
金错刀,她赠的金错刀。
即使是她赠的金错刀,也不过是件冥顽无知的凶器,不论是谁,只管砍去,她的
血,凝成一树珊瑚,寒光过后,碎裂开来,此刻,它又缓缓地、冷冷地,向他砍过来
--
如果她在刀里,会来接他吗?
"如此--也好……”他说。
就在那一刹那间,寒芒四射,削铁如泥的刀身寸寸碎裂,随风散去。
一砍,落了空。
《恐怖古玩店》之玳瑁梳
玳瑁梳。
深埋的玳瑁梳。
深埋土中,殉了一个不曾有过的女子。
一场幻化而成的情事。
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某种意义上完美的人生。虽没有红袖添香,也
不妨独步诗坛,更好了无爱恨纠缠,时机一到,飘飘然作他的平地神仙去。
羡煞天下人的一生,果然无憾?
没有女人,难道还没有关于女人的幻想。
--人间没有,必在天上;天上太过虚无缥缈,还是往前尘旧事里找;往事烟水
茫茫,分不清何者是幻,何者是真。
唯有这一只梳子是真的。
一只来历不明的梳子,或者根本没有什么来历,死去动物的甲壳上细到没有的金
丝,像是天长地久妖变的落发,缠住两个朱文篆字,正是他的笔迹,杜撰出一个极美
的女人的名字。
以及,一个极美的女人的故事。
纵然日后齐根斩断,也须先有几十丈的软红尘罢。若没有时,借着金丝与朱砂,
向空虚织一场,又何妨。
他从来没有过她,却要生生地割舍了。
埋下一只梳子,权当了却一段尘缘。一段梦寐以求的从不曾有过的尘缘。
多少天纵奇才,终其一世,也不过是在回忆与想象中过着他的感情生活--种凄
凉的慰藉。
然而那一夜,她来了,发髻上插一只玳瑁梳。
《恐怖古玩店》之铁木盏
铁木盏。
铁木车成的小盏。
非金非石,扣之作金石声,纹如槟榔,味如檀麝,碗底落着几朵小小的梅花。刻
着几行字--
"不涅不滓,以贞尔心;如金如石,以砺尔志。”
不过是小儿女的食具,已这般用心良苦,可以想象是怎样诗书富贵的人家。
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最为出
名的,是家中最小的女儿。
--"年方七岁,许字某家,某家子亡,遂绝食,以饿殉。”
士林中,谁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然而孩子的娘却疯了。她抓
那父亲的脸,唾他,说他杀了自己的孩子,是禽兽。
当然是疯话,谁都知道,小小的烈女是绝食而死的。
疯了的母亲,成天抱着一只铁木小碗,坚如金石的碗沿,印着一圈小小的牙印。
坚如金石的碗沿,印着小小的牙印。
慢慢地,牙印变成了一张嘴,一张本该是花瓣一样的小嘴,却变成了一种微微泛
蓝的紫灰色,是死去的花瓣 ,皱的,干裂的,是死去的花瓣又被某种非自然的力量强
留住,不肯放它化去。
是什么强烈的怨念吧。
慢慢地,小嘴张开了,露出灰白的,然而仍然很齐整美丽的小牙齿,森森的白骨
一样的小牙齿,小牙齿一开一合,一开一合,越来越快,嚓嚓嚓嚓的声音,细细地、
切切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带着小木碗移动着,啃啊,啃啊,一路啃过去,喀
嚓,喀嚓,喀嚓喀嚓……啃过去,啃了所有的东西,可是都不能吃,好饿啊,好饿
啊,可是什么都不能吃……
空留下一层层小牙印。
"咦,谁将碗搁在这里?”说话间,一只手不经意地拾起它。
小嘴绽开了一个微笑,像死去的花蕾,在幽明中阴阴地绽放,张开来,美丽的白
骨一样的小牙齿,向着那活 生生的,温暖的手指,咬下去。
《恐怖古玩店》之银指环
银指环。
祖母的银指环。
黯黯的老银色,像着了毒,怎么洗也洗不出来了。辜负了一整枝蔓陀萝,细细密
密,缠满了那小小的窄窄的一圈。
那么细小的指环,只有祖母纤细的手指才能戴上吧,白发苍苍的祖母,依然有着
少女般柔嫩的容颜,而他更看见,祖母雪白的发髻下藏着如缎的青丝。她藏起了自己
不老的容颜,陪着已经垂垂老矣的祖父。
祖父死后,便没有了祖母的踪影,人们将一具空棺与祖父合葬,不久,坟头开满
了蔓陀萝。
蔓陀萝,有毒的花,斩也斩不尽,年复一年,覆满坟头,用苍白的花瓣,去抚慰
墓碑的冰凉。
他在花丛中,拾到了那枚银指环。
银指环,祖母的银指环。
终有一天,他会把它送给一个女子,那必须是像祖母一样容颜柔嫩的女子,她必
须有祖母那样纤细的手指。
像那样容颜柔嫩的女子,有着那样纤细的手指,每天夜里来到他的书房,来作他
的情人。
她不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把银指环套在她的手指上,像一个小小的约定黯
淡中闪着一点微光。
她是他的情人。
那一夜,母亲端来一碗百合羹。
“后院原该拾掇拾掇,日后与你娶妻成家,草有人高,已着下人们除了去,偏有
一枝百合,怕要成了精,拿来熬了这碗羹,与你补补身子……”
他听着,心不在焉;吃着,食不知味。母亲怎么还不走,该是她来的时辰了。一
念到她,心思顿时化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便浮上了他的眼睛。
不知碗底沉着什么,碰着勺子微微作响,他舀上来--是一只银指环。
祖母的银指环。
在百合的残羹中闪着黯黯的微光,像一个小小的约定。
《恐怖古玩店》之百衲琴
百衲琴。
重生的古琴。
他见它原来的样子:桐木、乌漆、梅花断、竹节样、瑶岳、角轸、蚌徽、冰
弦……那样美的一张琴,却裂成了碎片。
他记得那抚琴的女子。
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人琴俱亡。
人死不能复生,琴呢?
他修复了它,用整整三年的时间。一寸一寸,它自他手下活过来。
活过来,却已面目全非,犹如红颜落尽。连那样一把金击玉振的声音,也变得哑
涩不堪。
即使这样,他还是要它,百般地珍爱,置于卧榻之旁,那间屋子,就叫作“补琴
斋”,他的名号,换作了“补琴生”,以及,纳了远近闻名的擅长抚琴的女子。
擅长抚琴的女子,弹不出一点声音,固执的沉默,再用劲些,弦便断了。纤长的
指尖,渗出圆润的血珠。
"这样一张破琴,你倒当了宝贝,真真教人好笑,”吮着沁血的手指,她说:“当
年或许是张好琴,可琴碎不能复生,木头的纹理已断,声气不通,随你张文、雷越转
世,也拿它没奈何了。”又轻轻笑道:“若喜欢,挂起来作摆设罢了,没的惹人笑
话,问你拿三年工夫作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琴碎不能复生。
"可我明明曾弹出声音来的。”他辩道。
"你遇了鬼吧。”
琴的鬼?
可是,真的有琴的声音。
明明已声气不通,明明已七弦尽断,哪里来的声音。
那么暗哑、枯涩,支离破碎,不堪卒听,像有什么牵筋彻骨地在他耳边刮,刮,
刮……寒气砭人。
他惊醒,琴声犹自在耳,阴气森森。
"你听。”他推身边的女子,“琴声……"
女子不答,已是通体冰凉。
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脖子上绕着一圈殷红的痕迹,极细,又极深,像被什
么,狠狠地勒进去。
《恐怖古玩店》之缺月簪
缺月簪。
御赐的缺月簪。
她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长发委地,光可照人,寻常簪子根本收拾不起,唯有
这一把,带着五根错金铁齿,又长又利,插进头发里,牢牢簪住,从此占尽后宫芳
华。
都是镜花水月的往事了,皇上驾崩,朝中无人,膝下无子,集三千怨怼于一身,
硬生生逼她看破红尘。
落发的那一天,一只柳条筐子里盛满了女人的发髻,连同发髻上的首饰,带着先
皇的遗泽,异国的奇香和御烟的微熏,从此流落人间。
她舍得一切,舍不得这一头长发。
过去了很多年。
来庵中许愿的尚书夫人,在厢房小憩后,遗落了一只簪子。
一只沉沉的簪子,作新月形,珠镶宝嵌,伸下五根错金铁齿,又长又利,年深日
久辗转于女人的发间,泛出幽幽的黑光。
这种簪子,叫做缺月簪。
有“高僧”之称的老尼,久久地看着,像被什么在那里轻轻地招着,一下,又一
下,往事漫上来,阴阴地,缓缓地,细细森森,她拿起簪子,先当做梳子,梳那委地
的长发,长发乌黑柔亮,光可照人,就是这三千青丝,缠住了皇上的心。
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把头发拢上去,如云堆雾绕,最后,将那沉沉的簪子紧紧地
插进去,锁住摇摇欲坠的发髻,从此步步生姿,占尽后宫芳华。
她纵然舍得一切,也舍不得这一头长发。
新来的小尼姑,目瞪口呆,只见一只沉沉的簪子,悬在师父空空的头顶。五根尖
利的错金铁齿,闪着幽幽的黑光。
"可是,师父没有头发呀!”小尼姑脱口喊道。
她悚然一惊,原来早已斩断青丝,皈依三宝。说时迟,那时快,簪子掉落,五根
错金铁齿直刺下来---
鲜血迸裂。
《恐怖古玩店》之白纨扇
白纨扇。
定情的白纨扇。
"烟笼衫子月笼纱,临风步步弄夭斜。今生已许来生愿,归去孤山伴梅花。”
墨迹尚新,人已旧了。
总是这样,他要她,她就是他手中一盏恰到好处的香茗,被捧着,捂着,啜着,
含着,咽着,过了这一时半刻,渐渐凉了,随手一泼,舞榭歌台,漫漫长夜,多的是
这样泼剩的残茶。
远处,珠帘半卷,明烛高烧,白纨扇随意地执在手里,指点风流--樽前又换了
新曲,怀中也不复故人。
扇还未见捐,人已被弃。
被弃的人,镇日枯坐,独对一把扇子。
白纨扇,
定情的白纨扇。
一盏残茶,还籍着自身的余温,挣扎地氤氲着,绸绻着,很久之后,才明白,人
走,茶凉。
诗句清晰可见,情景却已模糊。
等往事渐渐浮上来,诗句早被湮没了,一片烟斜雾横。
随着一抹苍白的,不可捉摸的微笑,手起,刀落--
舞袖方旋,纨扇轻挥间,一声裂帛,素白的扇面凭空裂开,一甩殷红直洒上去-
-
那一刻,所有舞姬的白纨扇,一齐破裂,血迹斑斑。
《恐怖古玩店》之青丝绣
青丝绣。
孀居的青丝绣。
湖色缎子上,鸳鸯戏水,宛如一幅绝佳的水墨画,意趣盎然。不知在这世间辗转
流传了多久,倘是名家墨宝,早该暗淡陈旧了,却依然乌黑鲜活,泛着一层微晕般的
柔亮,不染纤尘。
原来一针一线,用的是人的头发。
难怪,纵使白骨成尘,青丝也不朽。
不朽的,也唯有这一把青丝。
孀居的日子,静得怕人,如水的青铜镜面,一缕又一缕落发乱漂着,黑色的蜘蛛
网,网不尽空荡荡的岁月,一径在心里暗结着,她年轻的心里的火,就这么黯黯地败
了,化作点点阴毒又凄惶的暗焰,夜复一夜,煎心熬首。
不眠的夜,把白天的落发一根一根收拾着,洗着,辗着,拧着,捻着,拈着,绣
着,熬着,一夜,一生。
绣到鸳鸯白头,青丝已成霜。
除了这一把青丝,什么也没有留下。
三贞九烈的清名早已烟然;方志上发黄的记载,年深日久,湮没无闻;连那一座
千秋万代的贞节牌坊,也毁于天灾人祸。除了一幅青丝绣,却已没有人知道,是谁,
怎样,为什么,绣了这一对鸳鸯。
一对鸳鸯,不论人间何世,只管双宿双栖。
双宿双栖的鸳鸯,装点着合欢床……
红烛吐尽最后一口青烟,交颈鸳鸯,良夜沉沉--有人一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旖
旎风光,只把无限的寂寞、
哀怨和渴望,一针一针绣进去,又有一种阴毒而凄惶的火,慢慢熬着……
突然,一生的青丝白发,万缕千针,疯了一样,缠满了那新婚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