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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香雪海
送交者: 郁郁兰芷 2002年09月24日18:59:1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旧金山,香雪海
祈凡满月那天,四姨婆月琴也过来看她。姨婆是个出名的半仙,文革的时候,革命小将到家里的时辰,她也算对了。掐算出自己有惊无险,索性留下等着小将们。因为出口太准,倒是把几个半大孩子哄得开开心心的回家了。妈妈素来景仰四姨婆,想讨几句吉利话,就把祈凡递过去。月琴笑眯眯的,桔皮似的脸上也映着喜悦,接过祈凡,却惊得变脸了,脱口而出:“原来你躲在这儿?”祈凡的妈妈心里一沉,知道四姨婆一定看到什么了,慌得倒拿不定主意,问还是不问?
四姨婆还是开口了。
悄悄拉着祈凡的妈妈避开宾客满堂的喧哗,垂着微肿的眼睑,哑声说:“她是刚刚从天上逃出来的,本来是司腊梅的花仙。这孩子,迟早要抓回去的。” 祈凡妈妈听的五雷轰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姨婆,你看有救吗?”
“只有一个办法,而且也要看运道,年末要离家,远处过年,从五岁开始的每个大年三十儿,跪走九十九级庙阶,过得了二十五就没事儿了。不过,要命就没容貌了,跪走庙门就是求张新脸,会越长越一般的。另外,你和他爸自己也要防着点儿。”
“防什么?”祈凡妈妈已经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失魂落魄的随口问。
“抓她回去会有误伤,你和她爸爸离她远点好。”
那天之后,祈凡就成了她的新名字:乞求平凡意思吧。
一周岁的时候,四姨婆平静离开了,死前找到祈凡妈妈,让她顺天命,妄求不来。
妈妈琢磨着顺天命的意思,想着应该是让祈凡自己选,该走哪条路。抓周的内容也就简化成两样东西:长命锁和镜子。祈凡伸出白嫩的小手,径直抓住了镜子,鲜红的小嘴唇紧贴镜面,亲了一口,嘻嘻的笑个不停。
一把镜子就决定了祈凡的命运。
妈妈又生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名字起得很美,妹妹叫蕴岚,弟弟叫蕴君。不跪台阶,却也不能和家人同过春节,严防误伤。祈凡记忆里,没有人抱过她,妈妈怀里一左一右是弟弟妹妹。问时,就说她是姐姐,大孩子都不抱了。五岁过年被送走的时候,祈凡哭,六岁还哭,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哭的,已经知道她是不吉利的。救她唯一的办法是跪台阶,从五岁开始,每年九十九级。她不喜欢跪,想跪也晚了。
家里人远远看她坐在船头,放下心头大石,松了口气。没有等船开就急着往回赶了,三十的年夜饭要开始了,家家都很忙。梅林镇的亲戚,得了妈妈红包和腊肉,也高高兴兴的坐在祈凡身边等开船。
江边的腊梅扑满两岸,绽放的正艳,幽暗的馨香顺着江风飘到船头。零星炮竹和孩子的笑声,让慢慢转暗的天色开始活泼了。就在快开船的那一瞬间,从梅林深处跑出来一个年轻男孩。二十多岁岁的样子,穿着灰色的粗呢大衣,米色的围巾流苏在风中轻飘飘的,象手指在弹琴,上下轻快的跳动翻滚。
上了船之后,正好坐在祈凡身边。谁也没想到,这同船渡的缘分,是两个人宿命的开始。
英钊在梅林里,就看见了船头的小女孩,透明白晰的脸上无喜无悲,秋潭一样眼睛如纯净的黑水晶,小心游离着,让人抓不住她的目光。年三十和家人分开,两边都没有一丝悲意和不快,送的人走了,船头的人静静坐着,目光迷离,红唇雪肤,黑发如水,美得有几分虚无。一汪碧水在脚下,没哭也是有泪陪着的。英钊的镜头把船拉近,剩下的两张都给了祈凡。而后,也飞奔上船,一起顺流而下。
船在温柔的水波里摇曳,两岸的红灯笼渐渐点起来,在黄昏的余辉下晃动。星光从未明未暗的头顶越走越近,似乎从底片中显影出来,而星空下,英钊和繁星一样的女孩在琉璃河里畅漾,心没有来由的轻动。
英钊估计女孩只有十五六岁,开口和祈凡聊天:“走亲戚吗?”
祈凡闻到他围巾上面还残留的腊梅的香气,余光飘到他手里的相机,猜他在研究花,点头之后问致钊:“你给腊梅照相吗?”英钊心里赞她聪明,告诉他自己从旧金山过来,给那里的一家渡假中心做室内设计。
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亚洲客人来渡假,所以渡假村希望改成有东方风格,英钊是过来找灵感的。
“旧金山?哪里的山?”祈凡皱眉,地理课上没有讲到过这样的一座山。
英钊笑了,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那是旧金山的海和金门大桥:“很远,这是旧金山的样子,送给你吧。”如同这男孩子的笑容,卡片上很明朗的阳光照的海水蔚蓝蔚蓝的,深橙色的大桥从海上飞过去。
柔红的最后一丝夕阳也隐去了,星光中祈凡伸手去接明信片,船身一晃,指间相触。祈凡如同溅到熱油,猛然弹开,又是若有若无的远望岸边,目光游离。英钊见到祈凡尴尬,以为是女孩子的害羞,自我解嘲一番:“放心好了,没传染病的。”开放不久,但凡偏远一点的地方,见到从外面回来的人,第一反映就是传染病。祈凡低头说:“我有。”然后不再看他。已经习惯家人远远的避她,不小心身体相触,都会念几句佛,脸现惊恐,如同祈凡周身沾满了致命病毒。
船已经进了峡谷,两面绝壁直立,湍流拍岸。两人再没有多余的话,黑暗中船尾摆渡的小伙子已经唱起了号子,怆然有力。河道蜿蜒消失在巍巍群山尽头,如同远离尘世,永不回头。英钊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只是希望这船能一直飘下去,直到天尽头。
船还是停了,梅林镇到了。英钊看到女孩起身,有种冲动想要拦住她,不由的伸手。众人目光炯炯,英钊手里的明信片救了他,尴尬中把卡片塞在女孩手里:“送你的,别忘了拿。”
祈凡跟着亲戚上岸,回头看着坐在木船上面的英钊。大红宫灯和漫天星斗的微光下,英钊的笑容是模糊的,清秀的脸形是模糊的,江风掠起的米色流苏是模糊的,但是有些东西却清晰沉淀在祈凡心里了。
祈凡的年三十是宁静的,听得见喧闹和爆竹,却与自己无关,早早睡下了。睡到半夜,惊醒了。汗水侵透了额前的碎发,顺着发迹边缘滚滚而下。妈妈和爸爸站在烈火冲天的远处看她。眼光是异样怨恨的。祈凡想叫,却没有力气,绵绵的游动在梦里,随着梦的空间变化离他们忽远忽近。
清醒的时候,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原来是梦。
天青灰色的,正是破哓时分。已经不想再睡了,祈凡洗过脸,轻手轻脚出了门。小镇弯弯的青石板路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爆竹的碎末子,或大红或土黄的在寒风里隐隐的颤抖。两边偶尔会有三两株腊梅,挂着零零落落的桔红色小灯,熄灭的蜡烛香气混着腊梅的淡淡香味,构成了年末特有的冷香。
大年初一是没有多少人起来开铺子的,临街的店门都封了的。祈凡也没有太多可看的,径直到后山的寺庙里面,赶着烧头柱香。
后山出名的是漫山的腊梅和方圆十里最大的观音庙。山路折叠迂回,腊梅如海,几步之前不知有路。三五个回转后,看见路边坐着昨天船上的男孩,大衣已经脱了,围巾松松的垂在胸前,背包也甩在梅树下。
不期中的再见面,让两人都很惊讶。英钊先笑了起来:“这么早出门,我要是坏人,你可是很麻烦的。”
祈凡摇摇头:“这里外人不多,认识的人都怕,没人敢靠近我。”
英钊从地上起身,到树下拿了背包,和祈凡一起往庙里走。
祈凡边看梅花,边说:“今天我救了你呢,你还不知道自己多危险。”
“哦?你怎么救的我,说来听听?”
“今天是大年初一,仙人都给王母拜年去了,小妖小鬼倒是很自由了。家家都在放爆竹赶小妖,这梅林却没人管。你在梅花林里坐着发愣,很容易失魂,我若是再不来,你被梅花精吃了都没人知道。”
“你不怕梅花精吗?我怎么证明你是不是梅花精变的,知道我喜欢昨天遇到的女孩,就变成她的样子,这类的故事不都是这样的吗?”英钊说完,立刻后悔了。也许是再见她的惊喜,也许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和她在无边的梅海里独处,英钊竟然这么贫嘴贫舌的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后悔的要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祈凡倒是没有象他预料的那样显出鄙夷之色,只是低头想了一下,然后声音轻了很多:“我不怕,我是专克梅花精的。给你讲个故事,你要保密。”
祈凡说完保密,自己先笑了起来:“还保什么密呢,这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哪还用你保密。”
英钊第一次看见祈凡笑,明眸皓齿应该是形容美丽的笑容吧,可是英钊觉得那是太平凡的词,祈凡的笑容,一尘不染的纯净,黑眼睛因为阳光和生机奕奕闪亮。
英钊兴致勃勃的听完祈凡的故事,也到了庙门口。虽然从来不信神神鬼鬼的事情,认为是迷信和谣传,英钊这一次却信了一半,祈凡是梅花祭司出逃,象极了,也只有这个说法能让英钊信服:他和她两次梅花的缘分,她幽幽的冷香,她精灵一样细致的美丽。另外一半什么抓走,跪庙阶,伤旁人的话,英钊却是不信也不要听的。
刚进了庙门,后面急急忙忙的跟进来一个瘦小的女人,焦急全写在脸上了。和祈凡耳语了几句,匆匆走了。祈凡把手里的香交给英钊:“我有事情先回家一下,可不可以替我上香求签?”
“好啊,明天早上我还在这里等,你一定要来取你的签。”
祈凡走了,英钊才记起,还没有问女孩的名字。昏头了,英钊暗笑自己,明天早上就知道了。第一次在庙里上香,英钊却是诚心诚意的,为她许个什么样的愿呢?愿她能一直想着自己吧。英钊的假公肥私让他非常得意,抽了一支签子,转身出了庙门。
祈凡做船赶回家的时候,灰烬里面什么都不剩了。只有妹妹蕴岚在邻居怀里哀哀的哭着。蕴君和爸妈都没了,蕴岚抽抽咽咽的告诉祈凡,昨夜守岁,梅花树上挂满纸灯,睡前忘记熄灭了,夜里起风,火势就停不住了。蕴岚的背上烧了碗口大的疤,要不是爸妈更宠爱弟弟,让她单独睡外间,蕴岚也没了。
祈凡惊的一身冷汗,忘了哀哭。昨夜的梦是巧合还是……
看热闹的人群里外三层,可怜姊妹两个的,也有找乐子的,更多是背如芒刺,证实了祈凡的杀伤力,看着她哭都不哭,更是又恨又怕。
蕴岚倒是再不惧怕姐姐,奔到祈凡怀里,哀哀又哭。
两天以后,小镇的人再不用担心沾上霉气了,祈凡带着蕴岚走了。英钊没有等到祈凡,在镇子里住了几天,路上看见那个瘦小的女人,告诉他:“江家姐妹到北方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英钊拿着算命签子在梅林里面转了又转,茫然若失,想梅花林里的两次偶遇,心里酸涩黯淡。回程途中,两岸的梅花雪片一样在风里飘,记忆刻下了一片无际的香雪海。


一转眼,寒暑十载。
英钊设计室的北京分部也成立三年多了。期间的作品从维多利雅复古,到光滑整洁的现代都市,从中国彩陶到希腊乡村,几乎和英钊的感情生活一样百花齐放,内容丰富, 可他依然单身。
英钊每年会在北京停两个月,常在午后的街道没有目的地的边走边看,找黑发如水,肌肤胜雪的女孩,无喜无悲的游离目光和黑暗边缘的从容宁静。一直没有再见到。
闲逛后回到公司,听见周锡对着一个年轻男孩发脾气:“方桦,你怎么一点原则也没有?对面是你什么人,谈价格的时候就是敌人,签了合同才是一家人,你去交涉,价格越谈越低,用料越谈越高档,你做什么赔本生意呢?”
英钊问清情况,把方桦叫进自己的办公室。事情到这个地步,面前这个老老实实的男孩还是倔强的一声不吭,英钊暗暗叹气。英钊听到公司的传闻,地产公司那边负责接洽的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刘方桦一定是上了圈套,强撑着任批任骂。毕竟年轻,英钊三句两句就让他开口了。
方桦是自愿把利益让给对方的,合同虽然还要英钊最后签字。英钊已经开始好奇:方桦中邪了。什么样的妖媚人物这么厉害,英钊送方桦出门后,招手让周锡进门。
“那边老板的助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名叫祈凡,听说名声很坏,是骗男人的专家,被她弄混头,上窜下跳的大有人在,连朱晖也晕晕的,方桦哪里是她的对手。”周锡也没见到过祈凡,把听到的传闻说了个大概。
英钊最恨的就是这种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俗艳女子,出来害人?游戏人生也是有原则的,英钊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最恨骗纯情男女,心里倒是想会一会她。看看日程,下午没有安排,和方桦一起到怀柔水库附近的渡假村重新讨论合约。
水库区有不少渡假村,思萝假期的景观最美。依山傍水,浓绿金黄夹杂着火红,郁郁成荫,一串串的绿萝迎着阳光抵抗寒冷,爬满青石拼接的院墙,红顶白楼顺山而立,层层起伏,若隐若现。英钊心叫厉害,不到东二环商味实足的写字楼谈,而来这里,心里对钱斤斤计较已经被景色淡去一半,这小女子真不是好对付的。英钊心里暗笑,对我这种人,什么美好熏陶也没用的,生意就是生意。
推门进了会议室,等在里面的人竟然是她。几乎迈不开步子,英钊的心象婴儿蹒跚的步子,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不能自己。十年了,她还是一眼被认出来,是因为那份美还是那份心不在焉的冷清?她是忘记他,还是没有认出来?
英钊的奇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会心一笑:也是一个被美女迷混头的萝卜头。英钊知道自己失态,也不躲避,径直坐到祈凡对面,心里暗念了几遍她的名字,祈凡,祈凡,原来她叫祈凡。方桦打开幻灯机,把修改的方案重新交代清楚。英钊完全不知道方桦讲了些什么。从对面经理朱晖粘人的眼神和不停给祈凡倒水的举止中,英钊知道传闻不只是捕风捉影。英钊呼吸不畅,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面闷闷的。期待着祈凡能给朱晖一个白眼,哪怕是一个冷场的怒意。英钊看见的却是祈凡对朱晖微微的一笑,笑容里面的盅惑和眼里不经意的一丝冷意,让英钊觉得那么遥远陌生。
她果然不再是那个纯而又纯的可人,英钊见过无数游戏女子,从来觉得存在所以合理。可是,不能是她。方桦的怒气一再忍耐着,对朱晖的火药味也在谈合约的时候就势发挥了。祈凡的几句话,让方桦立刻冷静了,英钊在一旁看着,有冲动要拉着对面的女子到外面去单独谈谈,问她是否记得自己,亦或故意冷落自己,让她停止左右逢缘的做戏。
从进门到现在,祈凡不敢再看英钊一眼,闪避着英钊灼人的目光。自己心如止水,顺利的计划,小心掌控着每一个细节,每一件事情。半路杀出了他。计划不会为了英钊改变,祈凡静下心,继续发挥魔力。
合约还是签了,方桦和英钊投降了。离开会议厅的时候,天色渐暗。朱晖提出请客,不好意思让大家耽误了晚饭,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只看着祈凡。英钊担心祈凡会答应,抢在前面开口:“祈凡爸爸妈妈等她回家呢,我和她顺路,我送她一程。”说着,把方桦丢给朱晖,拉着祈凡奔出门。朱晖和方桦还没有反应过来,原来两人认识,惊诧中,英钊已经没影了。
祈凡听话的被拉上车,没有太多反抗。英钊从身体里面漏出去的力气又一丝一丝的回来了。“原来你叫祈凡,我给你起了很多名字,就是没猜到这个。”
祈凡扭头看着窗外,装作没听见。“住哪里应该可以讲吧,不然带你去我家了。”
“到公车站你停一下就好了。”
“一起吃饭吧,已经快七点了。我一个人住,回家也没东西吃。”
英钊不再是十年前清涩的小毛头,这一次就算祈凡是毒蛇,也是他要缠住她。
“看透我了,就该离远一点。还是看不惯,想打抱不平?”祈凡四肢发软,英钊是什么样的人?十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信快乐又明朗。现在的他,让祈凡看不清楚。
“多心了,我寂寞的时候,胃口就差,一起吃饭是我占了你便宜。”
“忘记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我是那条蛇,不劳别人操心的。”
一路上,祈凡再没有话,因为塞车,走走晃晃,竟然睡着了。英钊在车河里畅游,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时时看一眼身边黑发雪肤側脸,知道缘分又把她推到自己身边。
“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很灵的。我们离岸十年才又见面,那是八三年吧?”
祈凡依然睡得香甜,还是没回答,英钊开车到昆仑门口,准备吃一层的越南菜。祈凡醒了,揉揉眼睛,摇头要请英钊,她拿不出这么多钱,地方要另选。
英钊扬扬眉笑得很舒展,只要一起吃,随她去哪里。跟着她穿过错综复杂的小路,来到一个小馆子前,红色油漆涂写得很端正的白色招牌:宜民面馆。两层青灰小楼的邻街一层,摆了几张桌子,头顶搭着蓝白红三色的棚子,让人想起十年前,大街小巷人手一个的编织代。
修长的双腿勉强装在斑驳的小方桌下面,脱下西装,英钊两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因为穿得太正式,有点尴尬的四处张望。祈凡很在行的叫了两碗刀削面,帮英钊挑了一双比较顺眼的方便筷子,坐下等着。
“你不是住旧金山吗?”祈凡终于开口了。
“你还记得,真好。多数时候是的,但我有两个月住北京,就在写字楼后面的公寓里。你呢,和父母同住吗?”
祈凡没答,正沉默着,面来了。
“除了餐具破了一点,这里的面比大饭店地道多了。吃了这一顿,我也不欠你了,我们就是陌生人。”祈凡皱皱眉,声音低低的,生怕激怒谁似的。
英钊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她,微微一笑:“你欠过我什么吗?”
“你忘记了?一张明信片。”祈凡抬眼看他,又似乎聚焦在别处,亮亮的眼睛闪烁不定,让英钊想要走近她,却又无可奈何的在外围徘徊,找不到入口。
“哦,你还忘记我给你上香求签了?你失约了,签子我还留着呢,哪天拿给你?每一根面都是小刀,把我们两个的过去切断,是吗?可是,祈凡,切断了过去,我就是你身边新出现的男人。今天的英钊追求现在的祈凡。”
“你不了解我,也请你以后不要再靠近我。”
祈凡还是自己坐公车回家了,英钊远远看着她离开,才觉得疲惫。
这真是离奇的一天。
英钊开车回公寓的时候,周锡站在大厅的玻璃门里等着他,手里拎着两灌啤酒和一盒炒田螺。英钊知道晚上一定有球赛。周锡太太最怕半夜被吵醒,每到意甲,英超,德甲,甚至国安的赛事,英钊的家就成了他的临时转播间。
球赛还没开始,英钊的啤酒罐已经空了。“周锡,看场球都要跑出来,结婚好吗?”
“怎么,不当情场大灰狼了,对结婚有兴趣?你不是只对赚钱感兴趣吗?不过呢,结婚挺好的。你忘了自己吃饭没胃口了?结婚以后,顿顿吃饭都有人抢,吃得才香。留学有什么好,老婆都耽误了。”
周锡看着壁柜上面的水晶镜框:“你真聪明,有小美人陪你吃饭,还不怕看球吵了她。”
一池碧水在腊梅环抱中凝固,照片中十五岁的祈凡静静的坐在船头,除了她清秀的脸孔,一切都是模糊的,山水,梅林,一船的渡客。两张照片中有一张废了,手抖了一下,效果很差。唯一的一张,一直陪着英钊,人问就说是女友,初恋的情人。
“我看见她了,今天一起吃的晚饭。”
“谁?照片上的人?”周锡一口啤酒差点呛着自己。
“朱晖的助手祈凡就是她。”
“什么,那个妖……”周锡看到老板脸色一变,连忙把后半句话和着啤酒吞进了肚子。周锡知道英钊的脾气,边吃边自己看球,不敢再提祈凡的事情。
英钊推开阳台的门,扶着栏杆,站定吹风。深秋的北京干爽清冷,夜色下东二环匆匆归途上的车闪着温柔迷梦样的灯,如同银色的丝带,一家家的灯火从或开着或紧闭的的窗前飘出来,缓解了秋风的凉意。
英钊目光搜索着万家灯火,希望知道这几百万人口的都市里,哪一个方向是祈凡安身的地方。她是真的不同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英钊心里的她还是坐在船头的那份安然闲适,梅林里面笑颜如花。英钊就是认定了她的不变,没有理由,只有直觉。
黑暗包裹着的一切可真是静啊,除了远处呼呼而过的车响,就是周锡最爱的球赛转播。北京晚上的星星越来越少,怎么也找不回十年前和祈凡在船上见到的那一屏的星斗,虚幻绚丽。
没人管他看不看球,没有人追问他几点到家,没人和他抢饭吃,没人花掉他没有时间去花的钱,三十五岁的未婚男人,除了有钱,还有什么?英钊开始奇怪这么多年习惯的单身生活,会在瞬间瓦解,他竟然感觉寂寞了。这时候的祈凡,如果陪着他,哪怕是生气摔东西,他也会心满意足,揽她在怀里。
留下周锡在客厅看电视,英钊从床头柜的小抽屉里面,拿出那支青竹姻缘签,指间擦着它光洁的竹面,开心终于找到求签的人。
第二天是周末,英钊和周锡说了一声,准备提前走一会儿,到渡假村去接祁凡。一层大厅外面的走道上,看见方桦一个人靠在墙角抽烟,看见英钊,连忙站直了和他打招呼。
“心情不好?”英钊知道为什么,可还是问了。
“祁凡和你早认识?我送她的礼物,她也收下了,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见她家人,她也不回话。她还和朱晖来往,我心里清楚。你呢,也想和祁凡交往?”
“我不是交往,我是要和她结婚的。不过结婚以后,一定会好好交往。”英钊知道自己强悍作风又上来了,拍拍方桦的肩,转身走了。
到了渡假村,祁凡还没有下班。坐在大厅里等她,听见两个女孩在沙发背后不远处说话,提到祁凡的名字:“脸皮真是厚,不知道个廉耻,一个字,贱。”
后面的话更难听了。英钊忍不住回头,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女孩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愤然的说着。她们身后的通道里,祁凡背着包正低头匆匆走过。英钊从沙发上起来,拦住祁凡,和她一路出了大厅。
“你都听见了,我这么丢脸的女人,不值得你来拯救。”祁凡原本白皙的脸上更是血色全无,连唇色也漂白成了浅浅的粉。
“你丢脸吗?感觉自己丢脸还要继续下去?钱就那么重要,我可以给你,我比朱晖有钱,反正都是钱,我可以保证卖给我比卖朱晖价钱高。”英钊抓着祁凡瘦弱的双肩,用力摇晃着她,“说啊,你说话啊?”
祁凡还是没有说话,身体软软的随着英钊的晃动飘着,飘着。英钊也觉得我下贱?那都是他们自己愿意给的,我可没有开口要过。要走了吗,我就这么走了吗?抓周的时候,我怎么偏偏抓了镜子?天好黑,哪条路可以回家?蕴岚怎么办,蕴岚还有两年才毕业。
送到医院的时候,祁凡就象睡着了,静静的对周围没有一丝反应。医生量了一下血压,说是低血糖,需要在医院打点葡萄糖。
英钊从包里面拿出祁凡的地址簿,第一页上写着住址,却没有电话号码。英钊坐在床头,看着祁凡小巧的下颌和没有血丝的唇,下决心要送她到家,不管她愿不愿意,今天也要见到她父母,然后告诉他们自己爱她。
见面才两天就求爱的男人,在父母心里一定是冲动的,可是见了面,他们应该知道他不是不得体的男人。而且,他们的缘分不是两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
输完液,已经十点多了。祈凡虽然醒了,一直没有说话。英钊道歉的话在她熟睡的时候,心里说很多遍,见到祈凡醒了,却说了不同的话:“祈凡,我们之间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缘分说了算的。”祈凡没有说话。英钊抱着她,从病房出来,觉得她很轻,轻的就象会飘走。不知不觉中,英钊握住祈凡的手,也越抓越紧。他知道祈凡醒着,想他松手,最好是趁早劝祈凡不要乱动:“病人是迷糊的,你现在想不清楚事情,所以不要想逃跑。”
“我没想跑,你抓疼我了。”
英钊顾不得墙上斗大的红字“静”,在医院的走廊里笑出了声音。
听见怀里的祈凡轻声叹气:“不要笑了,你一松手,我就掉在地上了。不然你放我下来?”
英钊当然不放,笑的更开心了。
到了祈凡家门口,英钊想要再看一下本子上的地址,翻动的声音,把祈凡惊醒了:“已经到了。”
英钊这才确认是祈凡家了。绿色油漆木门的矮小红砖院墙,街灯把它过滤成了浅棕色,如同单色老照片上的名人故居,古老遥远。里面是两间青砖平房,都亮着灯。听见声音,一间屋子开门跑出来一个女孩,逆光站着喊姐姐,是祈凡的妹妹蕴岚。
英钊以为旁边的屋子是祈凡父母,说想过去看看。蕴岚象看猩猩一样瞪着他,然后回头问正忙着从冰箱里拿汽水的祈凡:“姐,朱晖哥哥不是要和你结婚的吗?你还不告诉他我们没有爸妈?”
英钊心一痛:“结婚?和朱晖?你父母都不在了?”
祈凡摇头:“话这么多吗?不用看书了吗?”
英钊叫住要走的蕴岚:“你姐的事情应该只要你一个人点头就好吧?”
蕴岚大喜,又坐回到英钊对面:“你真是好人,知道重视我,人也长的帅。你说吧,我姐的事情我一个人作主就行。”
“我是英钊,是我要和你姐姐结婚。”英钊盯着蕴岚圆润的苹果脸,认真的说。
“英钊哥哥电力超强,等我毕业嫁给你好不好?姐姐死爱钱,不爱帅哥,我就最喜欢帅哥。”蕴岚凑近英钊层次分明的脸,笑嘻嘻的摇晃着手里的可乐。
祈凡靠在床边休息,歪着头看他们两个,正巧有灯影挡住,看不出脸上的喜怒:“你们两个要结婚也不是这会儿。太晚了,英钊哥哥要走了。”
蕴岚送英钊到小院门口,英钊小声问:“你姐在朱晖那边薪水高吗?”
“哦,还好,大概有四千多吧。我姐死攒钱,什么都舍不得买,别人送什么都拿着,衣服,背包,反正是能不花钱就不花钱。我看你很危险,帅哥都没什么钱,我姐一定不肯嫁你。”看到门口漂亮的银灰色越野车,蕴岚眼睛亮了亮:“小看你了,我正奇怪我姐肯让你送她呢,你还有两板刷。”
英钊笑了:“好好照顾你姐,今天她不舒服,明天周六,我再过来看你们。”
没有径直回家,英钊打了电话给朱晖,约他在鳄鱼酒吧见面。朱晖应该还没有睡,这两个单身男人一起喝夜酒,还是第一次。
“朱晖,我已经求婚了。”英钊喝到一半,眨眨眼,侧身看着朱晖。
“谁,最近你在和谁来往?”朱晖好奇的瞪着英钊,担心被他的玩笑耍了。
“是祈凡,她家人也同意了。”音乐好像从远处飘来的天籟之音,舒缓优美,英钊觉得从没有过的轻松,心里暗笑:家人?也就蕴兰这一个小毛头来顶着。
“祈凡?你和祈凡?”朱晖惊得杯子从手里滑脱,酒的香气和着玫瑰色的点滴,四下飞溅,朱晖的白毛衣上染上零星妖媚的星。
“祈凡辞职了,挖掉你得力助手,我知道你很气。”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和祈凡不只是工作关系。她辞职也要我批准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知道祈凡名声不好,怕我受骗,要为我出口气?”
“名声?你受骗不受骗只是大脑好不好用,关名声什么事儿?游戏开始了就不能怪不公平。”
“我不玩游戏,脑袋也没进水。我喜欢祈凡,也知道她为钱才和我交往的,可是我愿意。我和你不同,人不帅,还离过婚,本来没指望什么爱不爱,可是遇到她,我觉得一切都不晚,我也能幸福,什么都给她也开心。她能看上我哪一点都好,我才不在乎。你的女人太多了,这样的真心你不懂。”提到祈凡,朱晖平凡方正的脸上,潜着隐隐的幸福和温柔。
“这要是生意,我现在就让了,为祈凡,我不会给你加同情分。”
“要你同情吗?你是认真的,对吗?你能给她的比我多,不只是钱。”朱晖拎起外套,转身往外走,想起还没付钱,回头边放钱边问:“玻璃板下面压着的明信片是你送她的?带她走吧,这点我做不到,旧金山也好,哪里也好,反正没人天天对着她嚼舌头的地方,这里的唾沫快把她淹了。”
朱晖走了,英钊再没有说话,静静的边听音乐边喝。微醉的感觉真是好,英钊出了酒吧,慢慢走回家。夜,凉凉的,浓郁的落叶香味被风送近,脸上竟然晶凉的湿润了。新落的枯叶似乎在镂花白纱帐中飞着,抬头看看天,也浓墨似的随风堆着各色的云。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细小小,梅花一样轻,和落叶一起飘着。没有重厚的压迫感,落在地上已经化了,只是在你眼前不断的舞蹈,舞蹈。多象十年前的梅花海,记忆中那是香雪海,色彩是雪一样淡淡的,味道是花一样新鲜的。
没有往年下雪时候的怅然,今年的英钊是被祈凡填满的,不再是迷失在香雪中的英钊。
周六早上,英钊先到渡假村把祈凡的东西拿走了,玻璃板下面真的有一张明信片,就是英钊送给祈凡的那张。拿出来的时候,因为压久了,和玻璃板黏在一起,英钊小心的把它取出来,画面还是损失了一些颜色,留在了玻璃板上。
也许没有这张小小的明信片,祈凡早就忘了自己吧,就象姻缘签和照片,让英钊总能记得祈凡。留在彼此身边的小小纪念,不断提醒着那一场缘分。
到了祈凡家里,看到小纸箱里面都是办公室的东西,祈凡脸色一变:“炒我了吗?还是你自做主张?”
英钊静静的看着祈凡,不动声色:“我已经替你辞职了,到我公司来,薪水翻倍。”
祈凡眯着眼睛,冷冷的看着英钊,那是英钊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不是恨也不是感激,应该是淡漠,让英钊预感到一种危险。“英钊,你当自己是神,是吗?我真的不再认识你,你走吧,你硬闯进我的世界,毁了一切。请你消失在我面前,永远。”
英钊没有动,沉默的站着,对视着祈凡的眼睛,明亮润泽中有一点点的泪光。祈凡在哭吗?“祈凡,我可以给你什么,寻了你十年。世界太大,以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可是你又出现了。你不能轻易的让我来,又让我走。你已经在我心里了。为什么只是不要我给的,为什么只是拒绝我?”
“我可以让所有人瞧不起,可是我不要你也瞧不起我。我要面对你的时候,就象十年前,平等的和你说话,没有高低。我不要在你心里,也成为一个丢脸的人。可是我只能为钱活着,我就是这样把自己和蕴岚养大的。靠男孩的帮助打工,靠男生的接济救急,现在靠男人的好感怜惜给妹妹安排好生活。你不相信命,可是我信,我快二十五了,我害怕。”祈凡晶莹剔透的脸上,泪水无声无息的流着,模糊了的目光让她看不到英钊心疼的表情。被英钊拉进怀中的那一瞬间,祈凡周身温暖,也抱过蕴岚,但是被人抱着的感觉是那么陌生,想不起上一次被爸妈抱着的感觉是什么了,也许记忆中从来没有这样的片断。
“那不是真的,我知道的。”英钊轻吻着祈凡的黑发,长长的有梅花的幽香。
英钊终于可以保证不再让她哭,不再让她在生活的漩涡里挣扎,困难都过去了,剩下只有幸福,幸福,幸福,自己都可以把握,什么快乐都可以给她了。
圣旦前后,下了第一场留下痕迹的大雪。英钊坐在落地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一片一片梅花似的雪片随风旋转,没有心情工作,计划着什么样的婚礼和蜜月能给祈凡一个惊喜。家和宾馆真的不同,祈凡围着围裙快乐的样子,祈凡放早餐在冰箱里认真的样子,祈凡看到英钊加班的心痛的样子,一起出游祈凡笑的样子,常常会让英钊没人的时候走神,偷偷的边想边笑。周锡还是到英钊家里看球,不再带小菜啤酒。祈凡留给两人的宵夜,周锡比还英钊熟悉:冰箱的右上角。
正在想着,蕴岚推门进来了,英钊正笑着要请蕴岚一起吃午饭,却看见蕴岚哭了。
“英钊哥,姐姐送医院了。”
英钊觉得头一阵晕眩,不停的叫镇定,不敢多想,径直和蕴岚赶到医院。
祈凡的眼睛视力下降的很快,脑部的肿瘤是恶性的,和血管缠在一起,压迫视觉神经。手术定在一周以后,估计没有什么希望。祈凡的床头摆着和英钊的合影,背面嵌着英钊十年前送她的明信片:和英钊一样明朗的阳光下,水是蔚蓝的,桥是金色的。
英钊悄悄的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北京,一个人回到了梅林镇。梅花却只是零零落落的,枯萎的,被人挖走的,再没有十年前的浓郁冷香。
后山的观音庙从山脚到庙门,共有五百零二级台阶,英钊跪着走了四次。从五岁到二十五岁,每年九十九阶,应该是一千九百八十阶吧,英钊替祈凡从头走了一次,每一级冰冷粗糙的青石板台阶上,侵着殷红的血迹,英钊的膝盖烂了,却一点也不疼。
回到祈凡床前,英钊带去了一张新的明信片,颜色鲜艳,没有破损。用电脑合成的,里面是他抱着祈凡站在金门桥上,年轻的恋人在阳光下笑着,桥下面再没有海水,是英钊一朵一朵拼接的梅花,海一样的梅花,梦里的香雪海。
祈凡已经看不见了,她坐着,小声对英钊说:“要是抓了长命锁,你会爱上我吗?”英钊的眼泪掉在明信片上,梅花在泪水里畅漾着,叹息着,溶化着,只留下一片粉色的波纹。
从手术室出来,她也再不能听见,英钊还是低头在她耳边悄悄说:“我已经记住你了,下一次,我还在梅树下等你,你要来,你不来谁能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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