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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到八十岁(ZT)
送交者: 曾经的有话 2002年09月30日20:26:24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那是一幢隐在弄堂深处的老房子,我去拜访作曲家陈钢,而《梁祝》那缠绵悱恻的旋律就在风致的法国梧桐枝桠间曲折萦绕。当穿着大红毛衣的陈教授把我让进有着一大捧黄玫瑰的房间时,我首先被吸引的却是墙上的一帧旧照片,它使房间里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照片中是一个儒雅、英挺的男子,有些象青年时代的周恩来,却更多几分清秀。“那是谁?”“我父亲,陈歌辛。”

  做为天才的作曲家,陈歌辛这个名字随许多美哥一起沉埋在属于三四十年代的人们心中,不期然看到他的肖像却是翩翩美少年,让人感叹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正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一个老妇人走出来,银丝如雪挽在脑后,除却细密的皱纹,依旧称得上肤如凝脂,她打量着我的裙子,握住我的手用软糯的带几分娇媚的上海话说:“侬衣服好漂亮呀!”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我发现那里面流露的不是长辈的慈祥而是属于年青女人的热切和欣赏,“多可爱的老太太!”我心中赞叹,“我母亲,芳名金娇丽。”陈教授在一旁介绍。

爱过

  在老太太那陈放着旧日的红木家具的卧室里,我看到了她和她的丈夫陈歌辛年青时的合影,好一对璧人!60年前的上海,从正在女中读书的金娇丽小姐看到她的音乐教师第一眼起,一个旖旎的才子佳人式的故事就拉开了序幕。“他在上课时穿一件熨得平展的竹布长衫,蓝色的,已洗得微微发白了。我喜欢上了这英俊的青年,认为他“穷”就是好。”老太太不及追忆,便已忘情,一如当初面对伊人。师生之恋,且一个是已小有名气的青年作曲家,一个是名校之花,一时间传为佳话,他们相携于西子湖畔,便有报纸的记者尾随而至--但他们却并非天生的佳偶,无论如何,在大饭店经理的千金小姐和不值一文高傲不羁的穷书生只间,不管存在怎样令人难以想象的鸿沟,金娇丽小姐都决心跨越。在属于爱情的花季里,如有幸遇到真爱,便再也不放手,没有任何犹豫,17岁的千金小姐在上海宁波同乡会借来的陋室里嫁给了20岁的穷书生。

  找到幸福的女人也给她爱的人以幸福。1935年,他们婚后的第二年,陈歌辛就创作出中国第一部音乐剧《西施》,此外,《玫瑰玫瑰我爱你》,《蔷薇蔷薇处处开》,《永远的微笑》等这些妙曼的传世美歌更是记录在乐谱上的爱情明证。1938年,在“中法剧专”任音乐教授的陈歌辛筹办了传播抗日救亡和苏联音乐的“实验音乐社”,他美丽的妻子与她共度了激昂和紧张的岁月,金娇丽清楚地记得,丈夫因在孤岛时期的上海公然跳上舞台,在大幕前高唱《度过这冷的冬天》而入狱,那是他们第一次离别,出狱后,她曾把一块红布盖在丈夫头上冲喜。1946年,他们去香港投奔夏衍,陈歌辛在那里创作了《夜上海》、《莫负青春》等歌曲。若干年后,他几乎所有红极一时的美哥都长期被称作“黄色歌曲”。

  金娇丽一直认为她在香港与丈夫双双应邀参加欢庆上海解放的鸡尾酒会时,是她一生中最美最光彩照人的时刻,而1957年丈夫竟然会被钉上:右派“的十字架却是她始料不及的。

  在陈歌辛被”发配“到安徽白茅岭的三年里,金娇丽每年春节都奔波千里与他“团聚”。以娇小的身躯,在漫天大雪笼罩下的山路上跌跌撞撞,跟着一辆独轮车步行80里,只为见一见朝思暮想的亲人。“相聚只一夜,我们不能象在家里那样对饮红茶谈天说地,只能苦中作乐,用刚洗过旧鞋的泥水放在小铅桶里煮滚而饮也就够满足了,然茶为喝完队里的哨子却又吹响了......我必须走,只能一路哭到家......”金娇丽慢慢回忆着,浪漫的爱情至此已溶铸成相濡以沫的亲情,令人唏嘘。

  作为长子,陈钢教授是见过母亲眼泪最多的人,传来父亲死讯的那次是刻骨铭心的。“1961年初的一个冬夜,我听到一声嘶心裂肺的恸哭,母亲被父亲死于心力衰竭恶耗击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着,翻滚着,用身体四处碰撞着......”带着一个小小的木箱,金娇丽又去了白茅岭,独自在陈歌辛那没有墓碑的墓地里,捡回了206根遗骨,眼见春闺梦里人化作累累百骨,金娇丽何以堪?我不敢想。陈歌辛留下的一盏煤油灯和一句“你要保重”的叮咛,为他们27年的爱情生活画了一个句号。

奉献过

  1994年,春天,上海音乐厅正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陈歌辛--陈钢--陈东父子情音乐会”,陈歌辛的部分名曲,由长子、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陈钢整理并配器,幼子、旅美男中音歌唱家陈东演唱。音乐厅上空回响着亮灿的歌声,今夜蔷薇盛开,今夜玫瑰怒放,今夜的金娇丽噙着泪含着笑在倾听亲人的声音、那些曾常在她耳边哼唱的歌。当观众向她献上一簇簇火红的玫瑰时,金娇丽慢慢从她最前排的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回过头,举起手,将一个带有她全部爱的飞吻,洒向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此时此刻,年近八旬的她美极了。只有她和她的儿子们知道,这音乐会孕含着怎样的意味,当爱情随伊人的逝去而沉埋后,金娇丽又展开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也同样辉煌,作为母亲,她独自抚养大了4个孩子,并把他们培养成3个教授和1个留学生。

  “我的困倦的儿子和我,很暖和的相拥着坐着,凝望着薄暮天空,风雨正要来到......”冰心在《寄给母亲》中提到的这首诗,俨然是那段岁月中他们一家人的写照,4个孩子紧紧挨着妈妈,金娇丽靠为上海乐团抄谱的收入是他们的经济来源,金娇丽的意志和存在是他们的精神支柱。陈钢教授总想讲讲这样一件事,有一年上海地震,他们住的五层楼公房不时颤晃,在平静的间歇,妈妈忽然轻声问他:“下次再震时,你知道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他摇摇头,妈妈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要扑到你的身上,要震,就先震我!”--这是他此生听到的最震撼人心的一句话,它只能出自母亲之口。小弟弟初到美国打天下时,孤独、迷茫而又无着无落,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就是给母亲写信。在那段时间里,金娇丽成了儿子的“笔友”,她的爱心、才智和意志全部转化成优美的亲切文字与儿子隔着太平洋频频地娓娓交谈,孩子们惊讶于妈妈竟能写那么长那么精彩的信。陈东至今完整保留着他们全部的通信,厚厚的两大摞,母亲的努力,使薄薄的信笺由救命稻草变成挪亚方舟,渡他功成名就。

生活过

  “You are not old”儿女们在给金娇丽的贺卡上总这么写,这实在是他们的肺腑之言,即便是陌生人如我,亦在与金娇丽最初的接触中从她的眼睛强烈感觉到这点。她要儿女们爱她,但绝不是出于对她奉献的回报和道义,而是因为她的的确确可爱,充满魅力。

  罗素在《老之将至》中提到他那“兴趣既广泛又浓烈”的外祖母在80高龄时仍然兴趣盎然地阅读科普书刊时说:“她根本就没有功夫去留意她在衰老。”而这句话对金娇丽同样十分恰当。她有一次去买鞋,售货员很热情地向她推荐一些适合老年人的样式,金娇丽转过头对陪她来的女儿说:“那么多漂亮的款式,她怎么总给我拿最难看的?”结果她买下了一双最时髦的皮鞋。我见到她时,她穿一件玫红的毛衣,她告诉我年青时她喜欢薄荷绿和粉红,现在红色是她最钟爱的,因为这颜色与她的银发和白皮肤“很搭调”。1992年他从美国小儿子那儿作客归来时,梳了火辣辣的“爆炸头”,穿着红T恤和牛仔裤,十分“美国”,事实上,那时她已得了手脚颤抖的帕金森斯症,面对焦虑不安的儿女,她颇为“自豪”地笑着说:“美观大方,我得的这种病可是名人病呀!巴金有,陈景润也有......”除了“名人病”,金娇丽还有高血压、心脏病等病,1990年她在美国的游乐场里争乘飞船,结果“飞”了两圈后心脏病突发,全体游客惊呼“Stop! Stop!”飞船嘎然而止,救护车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前几年,她去普陀山千步沙游玩,三次被浪头打翻在海水里仍不肯离开,每次笑着从水里爬起来,像一个嬉水的少女--爱玩是她保持了一生的个性,而且要玩就要玩得过瘾。

  像当初与小儿子做“笔友”一样,金娇丽总喜欢和子女们交谈些什么,埋头各自事业的儿女们经常惊讶地发现妈妈对世界风云比他们要了解得多--从美国俄克拉荷马大爆炸到车臣武装拒绝停火;从东方明珠塔到杨浦大桥高架公路......在美国大选时,她是坚定的布什派,她认为布什是亲华老友和外交能手,儿子打趣道:“布什竞选时最失策的是没请您当竞选委员会主任。”她笑着摇了摇头:“可惜我已经下野了......”

  金娇丽偶尔也会自问“我老吗?”但旋即她就给自己否定的答案:“人能激动就是不老!”一天,正在看电视的她拍案而起,“看!‘飞人’乔丹又飞出来了!一个人一场球就独得了55分。”然后回过头对身后的儿子说:“乔丹说,球员不应该只把眼光盯着金钱和技术,他们的举止应该像一名绅士!”

  我发现我越来越羡慕金娇丽了,与她相比,许多女人活得何其苍白,她们总是眼睁睁错过许多美好:在春天没有开花,在秋天没有结好果实,而在冬天,不及凋零就已经枯败了。人一生的幸与不幸不在于得失多少,而在于是否能把握好生命的每一个阶段。在浪漫年华,金娇丽没有辜负爱情;当人生惨变爱侣不能终老,她没有堕入红颜薄命的千古轮回,生命之船在中年的航道没有辜负上天赐予的哺育后代的神圣使命;当儿女能独自撑起一片蓝天时,她没有化作泥土,而也盛开成一朵花,在摆脱掉人生地不熟的重负和责任后自由舒展地绽放。--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崭新而丰盈的,这样连成的一生,当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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