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你的臉我記得你的臉
晚上的時候,我收到哥哥的電話。
他說,我要去歐洲旅遊。
於是我從床的一端滑到另一端,換了一個姿勢和他說話,說那很好,那是人文主義的聖地。
他說,你去哪裡。
我說我要跟團去泰國。物價便宜、可以濫交、極盡聲色犬馬之能事。
他說,你要小心,世界上很多人是死於愛滋的。
我想他一定喝了不少啤酒,說話的時候帶着些醉意。
我的哥哥是個有趣的人。36歲,他不結婚,獨身,沒有不良嗜好,英俊。所以對他想入非非的女人始終沒有辦法和他進入戀愛狀態之後就到處散布謠言說他是同性戀。
有一段時間我也相信,因為他的房間裡沒有女人的東西:香水、內衣、搔首弄姿的照片以及她們體液的味道。只有他,一個獨居男人的氣味,有時候他從一片長方形的陽光里醒來,房間又熱又亮,沒有辦法睡回籠覺的時候他會打電話給我。
我說,你去隨便找一個人談戀愛吧。
他說,我也可以去旅遊。
戀愛或者旅遊,寂寞的因子就流淌在我們的血液里。
我們跟團旅遊非常繁忙,被拖到各個銷售點買晶光璀璨的寶石、可以壯陽美顏的蛇藥、各種獸類身上剝下來的皮革製成的皮具……好幾次都在大巴里睡着,我伸直腳睡着了,希望用睡眠來消磨漫長的旅途和寂寞,這樣的旅遊我所想像的那種極端亢奮的恍惚狀態相去甚遠。
我們的旅遊配套里有很多選擇,到清邁,泛舟水上,桂河裡會有尼姑表演浮水,不知道是氣功還是別的什麼,我覺得那有點恐怖,好像是聊齋里的妖魅鬼狐還了陽要來索命的前奏。
一般人就會選擇去巴堤亞,因為有陽光、沙灘、海浪,還有人妖。導遊說,我們這裡的人妖世界知名,非常美麗。
最出名的蒂芬尼表演場外站了很多人,很多人只為了看這些雌雄同體的表演者演出。由於大量注射雌性激素,他們的的胸部突出,臀部異常豐滿,穿着暴露的金光閃閃的服飾在台上走着、唱着、舞着,他們該暴露的地方已經暴露無遺,而且顯得突兀巨大--觀眾裡面有一些被這樣暴露驚駭得不知所措的老年人,他們過了可以連續亢進的青春期,臉上的表情只好用吃驚來形容。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但是無法控制內心感覺到的滑稽。
最後,我在人群里居然哈哈大笑起來,這樣是不成體統的,使得我看起來更象一個慕色狂或者是同性戀者。所以走出表演場大門的時候,我的旅伴們用鄙夷的眼光看我。
在旅遊大巴上,我們的導遊開始介紹說晚上可以去看無上裝表演以及“一枝獨秀”,無上裝表演當然是女人,一枝獨秀卻是男人用那話兒打鼓或者做其他的驚人之舉。以前我知道美國有一個男人被他的老婆閹割了,後來將他被閹割的部分裝回去之後,他居然跑去拍三級片並且生意很好,大多數不舉的男人據說看過這樣的影片都會雄風大振;但是比起這裡的限制級表演,他也許算不不得什麼。
或者這個表演者應該上吉尼斯世界大全表演,吉尼斯世界大全專門搜羅這樣可怕的世界紀錄:用手支地倒退行走、用鋼針穿透自己的皮膚、被火炭燙超過N小時、用牙齒拉動貨櫃車……………
回到酒店裡我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把阿斯匹靈,吸了兩根煙,然後大力咳嗽,這時候我決定去看無上裝表演。儘管所謂的艷舞在我居住的城市開始流行,但是後來掃黃打黑的時候就被徹底取締。
表演的地點很奇怪,燈光昏暗,中間是舞台,我們坐在下面喝着飲料,上面的女郎穿着胸圍、內褲,皮膚黝黑,開始脫衣服,伴奏音樂居然是披頭四的《露西戴着鑽石遨遊天空》,迷幻的音樂適合這樣的表演。
我們坐在下面喝着飲料,我覺得昏昏欲睡,突然我看見她們中間一個濃妝艷抹、短小輕盈的女子,對我露出習慣性的微笑。
突然,我想起了她的臉,我想起了來的時候,似乎就是夜晚了,我的心開始疼痛。
跳舞的女郎們看上去似乎都有文化的,象學生。有些年齡還小,只有14-16歲,身體還很青澀,就象她們的感情一樣。這樣的舞蹈似乎適合身體發育完全的舞者來跳,她們過於消瘦,營養不良,站在舞台上跳得乏力不符合節奏地搖擺着身體,血紅的嘴唇看起來都象是傷口。
我看見沖我微笑的女郎,她微笑時,我也微笑。她似乎不討厭她的工作,她跳得很嫵媚,圍着象徵着男性陽具的鋼管自得其樂地舞着,身體象蛇一樣蜿蜒曲折地扭動,直至滲出細細的汗。跳舞的時候世界匍匐在她的腳下
我問導遊,她們會在下班後和客人喝一杯麼?
導遊露出他骯髒的牙齒沖我說,當然,如果象你一樣英俊的話。
我突然想起了小蒔的臉,也是這樣濃妝艷抹,她的身體短小輕盈,抱起來的時候象一隻貓。儘管她們之間沒有任何關聯。沒有關聯的兩人,居然有着一樣的笑容和身體。
在後台見到她的時候,她穿着拖鞋,舊T恤,坐在那裡吃東西,喝着加冰的可樂,沒有化妝,非常瘦,鎖骨凸出來。她們叫她“琳”,她吃吃地笑,瘦削的手指在翻一堆現鈔,從日元、港幣、美元迅速換算成泰銖,然將錢塞到隨身的皮包里。
琳說泰語時有一種纏綿的意味,但是她的英文也說的流利,沒有口音。她們會跟客人說:“謝謝你,現金,謝謝。”態度大方,一點也不忸怩。
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亮得過分,透露着饑渴、欲望……我突然想起英文LOVE 一字源自盧巴語,就是“口渴”的意思。是不是需要很多的愛,所以她一直不停地喝水。她喝完可樂,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但是沒有說話,她便樂得哈哈大笑起來。
工作結束,我請她出來喝一杯,她略略盤了一下散在肩膀上的頭髮,別起來,套了一件分不清顏色的外套。她不高,象小蒔一樣,喜歡穿誇張的細跟鞋子,還是金色的,腳趾塗着黑紅的指甲油。
坐在人聲嘈雜的酒吧里,她的聲音很低,有些啞,還抽煙,抽完了,臉便模糊在煙里。
我翻開錢包的時候,她看見照片,低呼了一下。
(看起來很象,所有的人,在世界上都會找到和自己相象的人。)
是你的女朋友吧。
我想了一下,以前是。
那麼,現在呢。
現在,不在了。
她看着我,有些憂傷。我記得小蒔也象她一樣,喜歡艷麗的打扮,小蒔的眼睛非常明亮,亮得過分。
有一次擦了很紅的口紅來看我,我覺得臉紅……我非常不喜歡那種顏色,她說是買雜誌送的,雜誌只要10塊錢但是還送唇膏,多好。而且這是別人買的雜誌的附送品,那個人用不上就給她了。
我當時很生氣,用袖子狠狠地來回在她嘴上擦,她居然不反抗,最後她的嘴腫起來,好像被毆打的傷痕。
小蒔喜歡色彩鮮艷的東西,它們搭配在她的身上有着俗艷的效果,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這樣使她看起來太世俗。有一次我買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給她,小蒔穿上去,我說,這樣才象學生。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就把它扔在床上,以後也沒有再穿。
小蒔連文胸都是紅色的:紫紅、緋紅、橙紅………,有時候她這樣躺在床上很可怕,好像是身上有一大團的血,整個人臥在血污之中。聽到這樣的比喻她卻笑起來。她的頭髮用紫藤花香氣的洗頭水洗過了,披散在肩膀上,那種香氣使人想到了愛情。
我的房子裡有一台VCD,周末的時候我們用它看周星馳的電影,她有時候不喜歡看,非常煩悶就別過臉不理我,而我坐在小沙發上笑得死去活來,為了周星馳那些狗屎的冷笑話。
我常常重複關於愛情的期限那一句話,周星馳說,我要給愛加上一個期限,一萬年--說的時候七情上面催人淚下。
一萬年是一個有限概念。
小蒔在一邊冷冷地說,一萬年,很快就會過去的。我們都會死的。
在戲外面,紫霞沒有和至尊寶在一起。白晶晶也沒有。朱茵和莫文蔚都有自己的愛情。臉色沉鬱的周星馳私下裡一點也不搞笑。
而阮小蒔,最終沒有和我白頭偕老。周星馳的笑片都是極致的悲劇,看了好幾次我才明白,可惜太晚了。愛情從來都是在應該懂得應該珍惜應該記得的時候被我們所誤會所虛擲所忘記。
小蒔太喜歡“愛”,愛我、愛一些歌、愛一些看過的電影,包括愛我們養的一隻貓,整天給它吃不消化的食物,直到它便秘。
感冒的時候她沒有精神,就抱着那隻貓走到走廊上,整天地咳嗽、吸鼻子、頭昏……我希望和她一起運動,她說很累、不舒服。
她做的菜非常難吃,並且強迫我全部吃下去。
有一次特別的咸,害得我拼命地喝水。她坐在我的對面,問我:“你愛我麼?”
我突然想起英文LOVE 一字源自盧巴語,就是“口渴”的意思。
我想她常常做這麼鹹的食物給我吃,大概是想表達對我的愛,因為我會一直口渴下去--一直被愛下去。
小蒔還搜集那些商店的贈品:一把雨傘、一打捲紙、一把剪刀、一個化妝包……塞滿我們的小屋子,並且繼續這樣毫無意義的搜集,直到所有空間被這些廢物塞滿。有時從城市的這頭跑到城市的那頭只是為了免費贈送的一個茶杯,一個綠色的闊口茶杯而已,她的狂熱使人害怕,我想小蒔是匱乏的、沒有安全感的一個人。
我常常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
一點也不。包括那種極端的愛情方式。
晚上的時候,她喜歡坐在我的摩托車後座上要我帶她出去,我們在12點以後的娛樂活動就是在城市裡夜遊,商店關門了,小蒔搜集贈品的習慣可以暫時受到遏制。風越來越大,最後她覺得冷,我想起她穿的是我的外套,袖子上還有一個破洞。
我們常常爭吵,性格非常不穩定。那時候我27歲,小蒔21。我們很年輕。
吵架的時候我狠狠地打她,她在黑暗裡不哭,用黑黑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可以看到我的骨髓里去。
吵架的時候完全忘記了吵架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麼很容易生氣。有一次是因為沖涼的噴頭不熱,她說,我感冒了,為什麼水這麼涼。結果那個噴頭無緣無故成了犧牲品。很多次爭吵,我們住的房子常常象經歷了第三次大戰。
小蒔有一頭染成紫紅色的頭髮,不羈的眼睛和狂亂的個性。也許她的確不是一個良好的伴侶。但在那時,我們一定有過愛情。我想起高興的時候我們在房間裡跳舞,她的赤足踩在我的鞋子上,她輕盈,我似乎用一隻手就可以舉起她。在有限的夏天裡我們躺在床上的平和、喜樂。城市的夏天很漫長,似乎沒有盡頭,我們躺在床上徹夜說話,有時她會說到天亮直至聲音嘶啞。
每一次她都是這樣的開始:“我們說話吧,……”有時候,愛情是誤會、妒嫉、邂逅,有時候愛情僅僅就是語言本身。
琳也有小蒔一樣不羈的眼睛和狂亂的個性吧。
她說她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不喜歡。
但是可以做什麼,沒有大學學歷、20出頭,可以做什麼?無論是巴堤亞還是曼谷,可以做什麼?
她揚揚手,不說了……跑到那酒吧的舞池裡跳的時候,有一種妖嬈嫵媚,舞蹈是她的職業。她笑得張揚放肆。
舞跳完了,她跑來坐在我身邊。
她說她的理想賺到一些錢,回到家鄉買地,造一幢房子,嫁一個男人。
所有的風塵女子都是這樣說的。
她們的想法很簡單,事實也是這樣。
就象小蒔說的,我們要有一幢帶游泳池的大房子,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因為她不喜歡運動,所以需要房子前面有游泳池。她游泳的時候,我大概可以站在岸邊看着她,她象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在水裡游弋。我想她一定會選擇橘黃色的游泳衣,那樣的顏色適合她年輕的身體。
後來她離開我的時候,只帶走了自己的一隻箱子,我想起曾經買過的白色連衣裙,她的確穿得不好看。也許穿得艷麗一些更適合她。她站在門口面容憔悴,穿着一件暗紫的裙子,忿忿地說:“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然後歇斯底里地哭泣起來。想不到的是,我們的愛情最終是以憎恨結束的。
後來我在街上的時候,看見她開着一部紅色的跑車,我很驚訝她。她的臉上生氣勃勃,有光彩,我才知道跟我在一起,她始終是不愉快的。她沒有認出我,在我的面前呼嘯而過。
小蒔的車開得太快,最後迎面撞上了一輛卡車。那樣生動的臉已經無法辨認了,跑車撞扁了,成了一堆廢鐵。
看報紙的時候,我突然哭了。
那樣的臉,使我想起某個下午,她在廚房裡,水龍頭輕輕地流水,她對着廚房裡的一面鏡子歌唱的臉。
她有着世俗的美麗,有時候不快樂。她那時愛我。而我們為了小事爭吵,或者是一場電影,或者是她買的一管口紅,或者是她做的菜。
我還是會在夜裡回想那樣的一張臉,她也許不記得我了。但是我卻記得,記得的時候,我已經老了,胸腔里的心隱隱作痛。
哥哥說,你應該去找一個女朋友,你的生活不健康。
我不以為然。
他見過小蒔,不喜歡她,她不太會穿衣服,吃東西的時候甚至發出不太好聽的聲音,吃完以後開始旁若無人地剔牙,並且會湊到餐廳的鏡子上看看自己。
哥哥說,她看上去很俗氣。而我喜歡她,不以為意。
那時候小蒔甚至要求和我一起去拍婚紗照,我當時嘲笑她,那就是流水作業,男男女女拍出來都是一個模式,我才不要。後來不過是在商店的“立拍得”照的20元一幅的大頭貼,我們的頭靠在一起臉貼在一起象連體人一樣。大頭貼貼得到處都是,她把它們放在冰箱上、錢包里、書包外面。
我說,你真俗氣。
她就笑了。那時她的眼睛明亮。
而現在我只剩下這樣的照片了,我們似乎沒有正式地合過影,沒有第三者幫我們照相,我並不上鏡頭,也不愛拍照。只剩下大頭貼。
在記憶里,我常常記起她的臉。尤其是在這裡,當我看見旁人的臉,就會想起她。
琳說,你愛她。
我說,不,那時候,我不夠愛她。
我們的愛距離和諧、優雅、美麗很遠,但真實而深刻。
我喜歡小蒔的身體,它很飽滿,就象夏日的果實。她熟睡時,象個孩子,手上的指甲油還沒有洗去斑斑駁駁的,身上有洗頭水、香水雜陳的味道,睡衣是火熱的亞熱帶大花好像着了火一樣,燙而刺目。床上堆着她買的時裝雜誌,喜歡的那一頁她會折起來。小蒔曾指着那一頁說,你看,這件衣服很漂亮,但是這樣的顏色,一般人不敢穿只有我可以穿。說時一臉自得。
琳的身體沒有她那麼飽滿,她其實真的很瘦。瘦得鎖骨凸出來。在表演時候,是因為燈光很溫暖,她看上去豐滿一點點。其實很瘦。
我伸手觸摸她的臉。
她說,你開始想念她了,是麼?
我觸摸她的臉,她的臉有些微粗糙,不象小蒔的,光滑、細膩,嬰孩一般。觸摸的時候我難過起來。
你說,會有靈魂這樣的事情麼?
她說,沒有。真的沒有。我有一個男朋友,出海的時候淹死了。我想,應該是沒有靈魂的,因為他的靈魂沒有再來找過我。
我聽見她嘶啞地咳嗽起來。
我知道那樣相似的臉都是幻覺,生命也是幻覺。
我開始象一個老年人一樣在記事本上寫下每天我要做的事情。
我回到酒店的時候,開始在我的記事本上寫:X月X日,今天,我碰見了一個長得很象小蒔的女孩。
寫完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長久的靜默。
我打開電視,節目都是非常沉悶無聊、粗糙地嚇人,可以使你一下子進入無憂無慮的昏睡狀態。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雨聲和電視裡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有一種奇異的和諧,加深了夜的詭異。我靜靜地站在那裡,感到時光流逝。
在這樣的夜晚,我想起了她的臉,就象青春一樣,永不復返。
在這樣的夜裡。
我用自己的方式憑弔我早逝的戀人。